楊鳳喜
一
母親訓誡我的時候總會把黃金榮作為反面教材。母親說,黃金榮純粹是個流氓,阿飛,臭蟲,小痞子,不務正業(yè)不走正道的混賬王八蛋。母親說,讓梁不正下梁歪,黃明燈就不是什么好貨,黃金榮遲早也要蹲號子的,說不準還要挨槍子呢。母親想方設法阻止我和黃金榮接觸,卻總是事與愿違。情急之中,她甚至淚流滿面地把窩藏多年的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講了出來。你知道黃明燈是怎么娶到胡滿香的嗎?母親說,黃明燈把胡滿香的自行車鑰匙扔到村口那座石橋下,胡滿香下去找鑰匙,黃明燈就在橋洞里把她強奸了。雖然這件事情我早有耳聞,但母親講出“強奸”兩個字時我的喉結還是使勁跳了一下,臉也燙了起來,好像這件不要臉的事情是我干的。母親接著說,黃明燈有一次也把我的自行車鑰匙扔到了橋下,幸虧我沒有上他的當,那年我才17歲,我丟下自行車一口氣跑回了家,鞋都跑丟了。然后母親就哭,我吃驚地望著她,這件事情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我紅著臉想,如果當年我母親傻乎乎地跑下橋洞,那我就是黃金榮了。我就可以像黃金榮一樣耀武揚威,威風八面,呼風喚雨,一幫“狗仔子”都要稱呼我為大王了。母親還在器,她抹淚的時候我發(fā)現她的眼睛在指縫間偷看我,我猛然有了一種很深很大的失落。我想母親也許是在編故事吧,目的當然是讓我與黃金榮一刀兩斷。我準備信誓旦旦地表個態(tài),以回報她的不誠實,但這時候我父親進屋了。我父親像武大郎一樣身材短小,拎著一把歪把子鐮刀呼哧呼哧地喘,好像手里的鐮刀比石杵還重呢。就這他還要威脅我,你要再跟著黃金榮鬼混我就割斷你的腿。說著,他沒有拿鐮刀的那只手像割谷草一樣劃拉了一下,那副樣子可笑極了。我說好吧,以后我再不去招惹黃金榮了,這下你們滿意了對不對?父親還在喘,母親嘆了口氣,她大約還是不滿意吧。
我可沒有說謊,事實上我一次都沒有主動找過黃金榮,要找也是去找黃金寶。金寶和我一個班,我們還是鄰居。讓我奇怪的是,黃金榮的父親黃明燈和金寶的父親黃明照看起來像仇人一樣,但黃金榮對金寶卻比親兄弟還要親呢。有一次我們圍坐在河岸上烤魚,黃金榮拍著金寶的膀子說,金寶,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親弟弟就好了,操,我媽就是不和我爹生!金寶抽了抽鼻子,兩掛濃稠的鼻涕抽進鼻孔后探頭探腦的,他什么話也沒有講。黃金榮大約認為他的話傷害了金寶,又拍了金寶一巴掌說,金寶,你就是我的親弟弟,你爹是我爹的親弟弟你怎么能不是我的親弟弟呢?黃金寶又抽鼻子,因為他的兩掛鼻涕又流出來了。黃金榮突然間幫金寶揩了一把鼻涕,這個動作讓我們大吃一驚,它足以表明,黃金榮確實把金寶當成親弟弟了。黃金榮把金寶的鼻涕抹到了我褲腿上,我居然還在笑,多半是讓他感動的。除了喜歡流鼻涕,金寶還有另外一些顯著特征,比如說話和走路都慢吞吞的,比如眼角總是沾掛著眼屎,什么時候也蹙著眉頭像是沒有睡醒。這些特征可以證明他是一個老實本分的孩子,而且事實上也是,母親并沒有阻止我和他來往。我去找他做作業(yè),或者玩,黃金榮在街上打個唿哨,我們便溜出來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集合去了。這么說我就說清楚了吧,我一次都沒有主動找過黃金榮,是他打著唿哨呼喚我。我每一次都會向他飛奔。我一邊奔跑一邊想,這一次黃金榮會讓我們見識什么新奇的玩意兒呢?黃金榮可以用自行車的鏈條制成洋火槍,我們楊灣村的三輛自行車已經讓他禍害了。他還可以把不銹鋼勺子改造成鋒利的匕首,據說是跑到二十里外的北合流火車站,把勺子放到鐵軌上讓火車輪子軋出來的。我想象過他蹲在鐵軌旁的情景,他捏著勺柄把身體別過去,呼嘯而過的火車淹沒了他狂妄的笑聲。他還可以用繩子套雞。他帶著我們扒在魏寡婦家的墻頭上,當一只老母雞不要命地扇動著翅膀騰空而起時,我們捂著嘴快讓肚子里的笑聲憋死了。去年冬天,他還把一只活蹦亂跳的老鼠丟到了裝著煤油的鐵皮桶里,我們以為老鼠會被淹死,嗆死,他卻把老鼠拎出來點著了。一團火焰箭一樣射出去,很快就引燃了山坡上的枯草?;鸸鉀_天,一下子就把我的少年時代照亮了,這當然是我長大成人后的總結。長大成人后我還想,如果那時候父母親團結起來打斷我的腿,我還會不會響應黃金榮的召喚呢?我在睡夢中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我會像孔乙己爬到咸亨酒店喝酒一樣去投奔黃金榮,這家伙身上究竟有多大的魔力?我總是盼望著暑假到來。暑假一到,杏子就黃了,我也可以追隨黃金榮去見識比摘杏子更有意思的事情。
離開學還有一個禮拜,這個午后,黃金榮把我們召集到了后山的地道口。我沒有想到,這一次他是要替金寶報仇。剛放假他就說過要替金寶報仇,我們以為他忘記了。他可真是一個言而有信、說一不二的大哥。每一次到后山集合金寶總是最后一個到,他不情愿奔跑,而且走得太慢了。我想,如果金寶不是黃金榮的弟弟,黃金榮早就把他開除了。黃金榮一邊望著弟弟氣喘吁吁地爬上山坡,一邊問我們,你們誰去把晚生帶來?我們都垂下了頭,黃金榮笑了。黃金榮說,你,二狗,你,兔子,你,石頭,你們他媽的天生就是狗仔子,老子靠你們坐不了江山。我就是石頭,我們三個羞愧極了,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晚生正爬上山坡。晚生看到我們后停下了,黃金榮喊,晚生,躲過初一你以為就可以躲過十五嗎?晚生掉頭想跑,黃金榮又喊,晚生你過來,我肯定不打你,咱們一起玩一個游戲。晚生就乖乖地爬了上來,他追上了金寶,還肩并肩走了一截,最終把金寶超越了。黃金榮說,走,到地道里去!大家都跟著他走,金寶還是走在最后。地道里又黑又涼,空蕩蕩的,陰風吹來,感覺像是通往一個深不可測的隱秘世界。二狗問我,石頭,你說今天會玩什么游戲?我搖了搖頭,估計他沒有看清楚。晚生突然扭身想跑,黃金榮一把將他揪住了。黃金榮擦了根火柴,點燃一條油氈,忽閃的火光照出一群奇形怪狀的影子。你們也給我點火!他喊了一聲,又像是地道在喊,兔子給我們一人發(fā)了一塊油氈,我們都點上了,晚生手里什么也沒有。這時候我們才發(fā)現金寶根本就沒有走進地道,或者走了幾步就退出去了。晚生又想跑,黃金榮揪住了他的衣領。黃金榮扭頭沖洞口喊,金寶,晚生用哪只手打的你?好長時間,金寶的聲音才火苗一樣顫抖著傳進來。金寶說,左手。黃金榮說,晚生,把你的左手伸出來。晚生早就嚇壞了,猶豫不決地伸出了左手。黃金榮說,是左手嗎?讓我看看。他丟開晚生的衣領抓住了他左手的手指。晚生尖叫了一聲,黃金榮另一只手舉著的火苗已經飄蕩在他手心上邊,燃燒的油滴開始往晚生的手心里掉,我們頓時氣都不敢喘了。啊呀,啊呀,啊呀,晚生慘叫著,黃金榮丟開他的手指,他像一只瘋狂的猴子跳來跳去,兩只手使勁地搓,發(fā)出哧啦哧啦的摩擦聲。這就叫流星雨,黃金榮笑著說。晚生一直在跳。我還準備給你下點瓢潑大雨。黃金榮讓我們同時把油氈舉起來,晚生撲嗵一聲跪下了。這個和我同齡的少年,陰濕的地道里,忽閃的火光為他留下了一生的陰影。他叫喊著,我以后再不敢惹金寶了,金寶就是我爺爺,我姥爺,我舅舅,我爹……他居然這么喊,看起來快要瘋掉了。這時候金寶卻跑了進來。金寶說,哥。黃金榮說,金寶你聽到晚生說什么了嗎?金寶說,哥,外面。黃金榮說,晚生叫你爹呢,金寶你聽到了嗎?金寶說,哥,外面晚生爹找來了!
晚生的父親王萬年當過兵,每天早晨都會跑步。跑步其實說明不了什么,但我們還是認為他是一個本領高強的男人。還有一點也需要講清楚,晚生的大爺,也就是王萬年的哥哥王萬順是我們楊灣的村支書。正因為有這樣的靠山,晚生平素才會是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我們都以為王萬年和黃金榮會有一場惡戰(zhàn)。黃金榮果然拉開了架勢,不僅脫掉了襯衣,而且把二股筋背心也脫掉了,還在忽閃的火苗里做了兩次擴胸運動。他讓我們舉著火助威,一團一團的火苗落下去,果然下起了流星雨。晚生縮到了墻角,一聲都不再叫,像是變成了傻子,又像是變得勇敢了,等待父親為他報仇雪恨。氣氛如此緊張,我們根本就沒有想到王萬年跑進地道后居然慌作一團,哪像個本領高強的戰(zhàn)士。他看清了晚生,拉著晚生掉頭就跑,一邊沖我們喊,你們趕緊回家!黃金榮冷笑了一聲,王萬年說,你還笑,你爹殺人了!黃金榮說,你爹正想殺人呢!王萬年說,你爹真的殺人了!黃金榮說,你爹真的想殺人呢!王萬年突然間停下來,我們看到他站在洞口,一動不動的樣子像是回頭望月的雕塑。王萬年嘆口氣說,金寶,可憐的金寶啊,你們趕緊回家呀!然后他拉著晚生奔跑起來。我們都把王萬年的話當成了陰謀,他顯然就是個膽小鬼嘛。黃金榮追到洞口,我們追隨著他。我們看到一群人爬上了山坡,他們中間有我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中間當然沒有黃金榮和黃金寶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倉皇地叫喊著,好像真的出事了……
二
魏寡婦家的豬怎么會生病呢?其實黃金榮帶著我們只是套走了她家的一只雞,并沒有對豬下手。我們懷疑那頭豬在和那只老母雞談戀愛。老母雞被我們拔了毛裹上黃泥烤著吃了,那頭豬就郁郁寡歡,不思飲食,吃藥打針都不管用,魏寡婦只好在它臨死前把它殺了。魏寡婦是請光棍漢賴伍幫她殺的豬。賴伍是個羊倌,一直在打魏寡婦的主意,拎著殺羊刀興沖沖跑過去,一刀下去就讓那頭病懨懨的豬解脫了。賴伍忙活了整整一天,煺了毛,剔好肉,還想幫魏寡婦去喜鎮(zhèn)賣肉呢,但魏寡婦拒絕了。魏寡婦給他五斤肉算是酬謝,賴伍堅決不要,掉頭跑了,連殺豬刀也不敢去取,生怕魏寡婦再給他肉。大熱的天,魏寡婦需要趕緊把豬肉處理掉。她用自行車推著肉,拎著賴伍的刀去喜鎮(zhèn)上賣,她還沒有趕到喜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已經知道她推的是病豬肉。價格一降再降,結果一天只賣掉二斤肉。第二天上午她賭氣不想去賣了,下午卻改變了主意,又從地窖里把肉扛上來,一出家門就開始吆喝,割肉,割肉,給錢就賣!想了想又拍著肚子喊,我家的豬沒問題,我已經吃了一肚子肉,快來買肉呀!她吆喝著來到村街旁那棵老槐下,老槐下乘涼的老人們只是沖她笑,并沒有誰買她的肉。倒是黃明照一邊走一邊安慰了她兩句。黃明照和他老婆共同扛著一棵剛剛砍掉的榆樹,雖然只有碗口粗,枝梢也削掉了,但還是把他老婆累得氣喘吁吁。黃明照是這樣安慰魏寡婦的,你還是去鳳城賣吧,楊灣的人和喜鎮(zhèn)的人都知道你的肉是病豬肉。魏寡婦笑了笑,表情很快就僵硬了。她看到剃著光頭的黃明燈向這邊奔跑過來。黃明燈跑得太快了,陽光下的光頭像一顆亮閃閃的光球。沒等魏寡婦反應過來,黃明燈從她自行車后座上拔下了那口刀,斜著身子向黃明照刺過去。黃明燈總共刺了黃明照三刀,全部刺到了胸口上。第三次把刀拔出來后,他又刺向黃明照的老婆。黃明照的老婆瞠目結舌,直到刀尖插進胸膛后才發(fā)出一聲泄氣般的尖叫。隨著這聲尖叫,那根榆木滾落下來,黃明照和他老婆幾乎在同時倒了下去。
就為了一棵碗口粗的樹!事后我母親不無惋惜地說,就為了一棵樹,黃明燈把他的弟弟和弟媳婦給殺了!母親還說,黃明燈和黃明照早在一年前就因為這棵樹干過架,如果不是他們的老母親擋在中問,當時也許就出事了。黃明燈和黃明照對老宅進行了清算,黃明燈給了黃明照一筆錢,黃明照新蓋了三間房成為我家的鄰居,老宅則留給了黃明燈。但那棵榆樹是黃明照栽的,當年黃明燈和黃明照一人栽了一棵樹,黃明燈利用兩棵樹架了個秋千,據說是供他老婆胡滿香曬太陽的時候坐的。黃明照想砍掉自己栽的那一棵,黃明燈卻不同意。黃明燈說,誰敢砍樹我就砍他。黃明照顯然沒有把這句話當回事,黃明燈到了一趟喜鎮(zhèn),他就和他老婆把樹砍掉了。兩個人和那棵樹一起倒在了回家的路上。
母親在講述這些時,我想的最多的卻是那口刀。我一直覺得魏寡婦家的豬之所以生病是因為黃金榮帶著我們套走了那只老母雞。我的意思是,如果魏寡婦家的豬不生病,魏寡婦就不會清賴伍殺掉它,更不會帶著賴伍的刀去推銷她的病豬肉。這樣,黃明燈就不可能在老槐下遇到她,更不可能用那口刀殺掉黃明照和她老婆。我一直為此膽戰(zhàn)心驚,心懷愧疚。我害怕警察在查辦案件的時候順藤摸瓜,把我們牽扯出來。那只老母雞雖然是黃金榮扒在墻頭上套上來的,但我們幫著拎過,幫著拔過雞毛,還啃過雞骨頭。后來我和兔子、二狗流露出這種疑慮時,他們兩個一言不發(fā)。我們沉默著,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我沒有機會目睹案發(fā)現場的慘烈。父母親一人揪著我的一條胳膊往家里趕,兩個人簡直健步如飛。如果不是黃金榮操近路向老槐飛奔,我們說不定會追上他的。回到家里,父親關上了院門,母親的聲音和腮幫子一直在抖。母親說,殺人了,兩條人命!母親說,現在你知道為什么不讓你跟著黃金榮鬼混了吧?現在你知道了沒有?母親哭了,我搞不清她的眼淚為誰而流,或者她干脆是被嚇哭的。父親蹲在屋檐下默然無聲,他又把鐮刀握在了手里,緊張而又警惕的樣子,像是擔心黃明燈拎著血淋淋的刀闖進來。那黃明燈呢,他被警察抓起來了嗎?我突然間問。父親騰一下站了起來,在屋檐下踱步的母親也猛然間不動了。
據目睹案發(fā)現場的魏寡婦說,黃明燈殺人以后發(fā)了一會兒呆,不到一分鐘的樣子,然后齜牙咧嘴地笑起來,魏寡婦當下就嚇得癱倒在地。黃明燈舉起刀看了看,好像還吹了口氣,一滴濃稠的血從刀刃上滴落下去。然后扛起那根榆木,一手拎著刀,向家里走去。他的力氣可真大,每一步都擲地有聲,看到他的人遠遠就躲開了。后來他遇到了他媽。他媽的耳朵有點背,還沒有人告訴她這場血案的真實情況。老太太愣了愣神,突然間跌跌撞撞地奔跑起來,看到二兒子和二兒媳倒在地上后撲嗵一聲摔倒了。一伙人剛剛把魏寡婦攙扶起來,又警惕地去攙扶老太太,村支書王萬順也光著上身趿拉著拖鞋跑過來了。黃明燈回家后把那根榆木立在墻根下,沖著另一棵榆樹撒了泡尿才進了屋里。當時他也許在想,這是他最后一次在自己家里撒尿了。他拎著刀走進屋里,沖躺在床上的老婆說,我把黃明照和他老婆干掉了。語氣比平時還舒緩,胡滿香吃力地從床上爬起來,望著他似笑非笑。胡滿香說,他們給了十塊錢。胡滿香往窗臺上指了指,看到他手里的刀后神情僵硬了。黃明燈望著那張揉成一團的鈔票笑了笑,拿起來揣在懷里。我要走了,他說,把黃金榮教育好,不能讓他變成殺人犯。然后出了門,向后山那邊奔跑。黃明燈回家后的這些情景是大家推測出來的,后來胡滿香什么也沒有說,那是她一個人藏著的秘密。但黃金榮跑到老槐下做了什么好多人都看到了。王萬順正指揮著一幫人搶救他奶奶,身邊撂著他叔叔和嬸嬸的尸體,他收住步子發(fā)起了呆,人們發(fā)現他后趕緊躲開了,父子倆的身材相貌是如此相似。王萬順說,黃金榮,你想干什么?黃金榮瞪著眼不吭聲,王萬順蹲下來抓起一塊磚頭。王萬順說,黃金榮,你難道也想殺人嗎?黃金榮突然間長嘯一聲,跑到老槐下對著樹干拳打腳踢,那樣子像是瘋了。他終于平靜下來,跨過叔叔的尸體跑到奶奶跟前,背起老太太撒腿就跑。后來人們才搞清楚,他是要把老太太送到喜鎮(zhèn)的衛(wèi)生院。王萬順怎么就沒有想到把老太太送到衛(wèi)生院呢?后來他這樣解釋,萬一老太太過去了,對她也是一種解脫,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還讓她怎么活呀?后來警察就來了,先是三個,接著來了一大群,封鎖現場后開始對黃明燈追捕。
那個月色慘淡的夜晚陰森恐怖,父母親在屋里守著我,連屋門都掛上了搭鉤。大約是在晚上九點鐘,我家的院門被敲響了。父親握著鐮刀來到院中,聽清楚是王萬年在喊他。公安已經做完了鑒定,王萬年是來喊我父親去幫著料理后事的。我父親吞吞吐吐,根本就不想去,他把王萬年放進來后問,黃明燈抓住了嗎?王萬年說,還沒有。我父親說,那些公安真是吃素的。王萬年說,兩條命說沒就沒了,咱們幫著去搭靈棚吧。我父親只好去了,畢竟是鄰居,以前黃明照也幫過我們家不少忙。他臨走前把鐮刀交給了我,還奇怪地摸了摸我的頭,王萬年突然間笑了。王萬年說,石頭別害怕,就算黃明燈殺紅了眼也不會跑到你家來。然后又說,石頭你告訴我,晚生手掌上的傷是怎么回事?我趕緊把頭垂下了。
父親走后母親又開始嘮叨,反反復復地說,現在你知道為什么不讓你跟著黃金榮鬼混了吧?現在你知道了吧?我不好說什么,突然間又想,如果母親當初傻乎乎地跑下橋洞,他現在就是一名寡婦了。如果她不是編故事,她當初做出了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然后我突然間想到了金寶,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他跑哪兒去了?我問母親,她嘆口氣說,現在咱們哪兒還能顧得了金寶呢,金寶可真可憐啊,一下子爹媽都沒有了。我聽到金寶家的院子里好像有了響動,又問,金寶是不是回來了?母親謹慎地開了屋門,半個身子斜出去聽了聽,扭頭說,好像是幫忙的人到金寶家取東西。那金寶到底去哪兒了?我有點窮追不舍的意思,母親把眼睛瞪起來了,石頭你給我記住,以后不準你再和金寶玩了!我剛要反駁,院門又被敲響了,母親遲遲不去開,外邊的聲音急促起來,石頭他媽,石頭在家吧,他看到金寶了嗎?我聽出來是金寶二姨的聲音,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金寶媽的娘家人從鄰村趕過來了。母親還沒有回答,金寶二姨呼天搶地哭了起來。我苦命的金寶啊,她一邊哭一邊說……那天晚上金寶究竟待在哪里,也許只有金寶一個人知道。后來,大約是兩個月后我試探著問過他,他瞪著眼一聲不吭。就在那時候,我發(fā)現他長出了胡須。他瘦了,但他高了。他不再流鼻涕,那兩掛鼻涕被他永遠抽進了鼻孔里。
三
金寶父母親的葬禮是在血案后的第五天舉行的。這可真是一個奇怪的葬禮,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同時為兩個人舉行葬禮。按我們楊灣的習俗,金寶的父母親沒有死在家里,所以死后也不能回家,兩個人的靈棚搭在河岸旁的草地上。五天過去,警察還是沒有把黃明燈抓到,雖然大家心有余悸,好多人還是去幫忙了,連膽小怕事的母親也去了。母親臨走前叮囑我,石頭你老老實實呆在屋里做作業(yè),媽把金寶爹和金寶媽送到村口就回來。我問她,中午要吃席嗎?她嘆口氣說,吃什么席,金寶可真可憐!她果然鎖上了院門,我真擔心她連屋門也鎖上。她走了也就十幾分鐘,我就從屋里出來了,攀著梯子爬上屋頂。這幾天母親每天守著我,我快憋出癤子來了。腦袋越過屋檐的瞬間,真有那種重見天日的感覺,刺目的陽光在我臉上歡快地跳躍著。
站在我家屋頂上,目光跨過一大片枯黃的玉米田后就可以看到河岸。我果然看到了一長溜花圈,看到了陽光下綿延的白,看到了遠處閃閃發(fā)光的河水。但我沒有聽到嗩吶的鳴奏。以往村里死了人,出殯的時候都要請鼓樂班的,但今天沒有?;ㄈ桶锥荚谝苿?,蛇形的隊伍緩緩向我走過來,哭聲變得嘹亮,漸漸地我看清人們的面孔了。天哪,我還看到了兩個戴著大蓋帽的警察。他們一邊走,一邊和支書王萬順嘀咕著什么。我以為警察是來保護出殯的隊伍的,后來才搞清楚,他們主要是保護金寶的奶奶。這幾天我雖然沒有出門,好多信息還是從父母親的嘴里不斷崩出來。據母親說,黃金榮把他奶奶背到喜鎮(zhèn)的衛(wèi)生院后就逃跑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把老太太搶救過來,但沒有人支付醫(yī)藥費,直到天黑以后老太太的娘家人趕過來事情才得到解決。原來不僅金寶的母親有娘家人,老太太也有娘家人呢。不清楚金寶母親的娘家人為什么跑到了醫(yī)院,總之他們很憤怒,他們要把老太太從病房里揪出來,兩伙人差點打起來。金寶母親的娘家人可不光是他二姨,來了十幾個彪形大漢呢。他們還找到了黃金榮家,同樣要把黃金榮的母親揪出來,但黃金榮的母親和我母親一樣都是楊灣人,根深蒂固,一伙人把那些彪形大漢擋在了屋門外。彪形大漢們后來對那棵沒有砍掉的榆樹發(fā)起了脾氣,吆五喝六地用斧頭把它砍掉了。黃金榮養(yǎng)著一只羯羊,他們順便把那只羯羊的兩條腿也砍斷了。母親講到這里我才明白過來,黃金榮逃走絕對是有道理的,否則他對付得了十個彪形大漢嗎?難以理解的是老太太。老太太本來由娘家人陪著住醫(yī)院,但她一定要參加兒子兒媳的葬禮。我父親昨天晚上回來后評價說,老太太那不是添亂嗎?人都死了,送一送又能怎么樣?老太太被娘家人用鐵皮平車推著,她穿著黑衣趴在車廂里,看起來像是一堆將要被倒掉的垃圾,稀疏的白發(fā)像是被風扯碎的塑料袋。那兩個警察就走在車子旁邊,他們表情嚴肅,時不時還向周邊張望。這時候女人們的哭聲更嘹亮了,好些人都頂著白布,我搞不清到底是哪些人在哭,甚至連母親都沒有認出來。男人們則面無表情,十六個人抬著兩具深紅的棺材走在后面,油漆和死亡的氣息混雜著,我聞到了。我突然間感到了怕,再不敢看了。送葬的隊伍拐上村街時我早已趴下來,用下巴抵著屋頂,一只螞蟻從我眼皮子底下倉皇而去。街上突然間吵鬧起來,我支起腦袋看,原來一個白頭發(fā)的老頭子把金寶奶奶從平車上拎起來了,王萬順想把老頭子和金寶奶奶分開,但老頭子揪著老太太稀疏的白發(fā),另外兩個人過去揪扯老頭子,人群已亂作一團,送葬的隊伍潰不成軍,連抬棺材的人都把棺材放下了。后來王萬順怒吼一聲,有個警察也吼了一聲,并且舉起了警棍。人群安靜下來,那個白頭發(fā)的老頭子被人揪倒了,他手里扯著一縷白發(fā)。老太太也倒下去,重新趴在車廂里,又有誰喊了一聲,平車鉆出了人堆,推車的兩個人在村街上拼命奔跑,一準是老太太又背過氣去了。我由不得想,老太太這一次能搶救過來嗎?如果她死掉,金寶不光是沒有了爹媽,連奶奶也沒有了。我剛才怎么就沒有好好看看金寶呢?他披麻戴孝,走在棺材前面為他的父母親牽靈呢,盡管他被肥大的白衣裹挾著,從房頂上望過去還是那么矮小。送葬的隊伍并沒有因為老太太改變計劃,后來隊伍又開始流動,緩緩向前,再后來只能看清隊伍最后邊的老光棍賴伍了。賴伍拎著筐子撒紙錢,紙錢如白色的蝴蝶在他頭頂上飛舞。我站起來往梯子跟前走,感覺像看完一場戲,村街像曲終人散的戲場一樣零亂蕭條,陽光下的紙錢折射著刺目的白光。突然間,我好像聽到了金寶的哭聲。金寶哭起來也慢吞吞的,我心頭緊了一下,往他家院子里看。我沒有看到金寶,卻似乎看到兩個黑影縮進了院門洞。我嚇了一跳,從梯子上爬下來時差點兒踩空?;氐轿堇锖笪疫€是怕,擔心遇到了傳說中的陰魂不散。我趕緊安慰自己,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么鬼魂。然后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想到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金寶以后怎么辦,難道要一個人生活嗎?
夜里我把這個疑問提出來,父母親居然煞有介事地討論了起來,并且終于得出了一個結論。原來金寶的小舅結婚多年還沒有孩子,他們認為金寶注定要過繼給他的小舅了,否則讓他怎么辦?父母親得出這樣的結論也是有依據的,舉行完葬禮后,金寶母親的娘家人連飯都沒有吃,就帶著金寶回他們村去了。那個叫石片的村子離楊灣二十多里,想到以后見不上金寶了,我又產生了一種很深很大的失落。黃金榮不知去向,金寶也走了,盡管我只是個嘍噦兵,還是十分懷念我們那支隊伍。父親卻莫明其妙地冒出一個念頭來,眼睛里射出賊亮的光。父親偷偷地和母親說,如果能把金寶家的院子折價買下來,將來我娶媳婦就不愁沒有房子了。這真是落井下石,傷口上撒鹽,總之我覺得父親的想法太不像話了。于是,過了一個禮拜后金寶被送回楊灣時,我忍不住譏笑起父親的愚蠢。
金寶奶奶第二次出院了,金寶的二姨把金寶交待給了老太太。據說,金寶的二姨是這樣說的,金寶是你的孫子,你就替你那該死的兒子好好照顧你的孫子吧。這簡直是在開國際玩笑,老太太還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說句話都沒有氣力,怎么去照顧金寶呢?母親說,其實金寶的二姨也就是為難一下老太太,如果老太太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央求人家,人家還會把金寶帶走的。但老太太就是不說話,半句話也不說,老太太的娘家人央求又有什么用?人家只好把金寶留下了。更讓人吃驚的是,金寶二姨走后,老太太居然從炕上爬了起來。老太太讓娘家人幫著收拾了一下東西,帶著金寶搬到金寶家住了。
中午放學后我見到了金寶。父母親要裝模作樣過去照應一下,我死磨硬纏地也跟過去了。我有點興奮,走進金寶家院門洞后卻想起了那兩個黑影,步子由不得放慢了。我跟在父母親后面進了屋,金寶奶奶端坐在床上,老太太可真瘦,看起來像一根蘿卜干。老太太的門牙掉了,敞著嘴的樣子讓我想到了后山那個幽深的地道。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盡管灰暗無神。她甚至和我笑了笑,我縮起了身子。她說,石頭。她說,石頭,你能幫金寶補補課嗎?就在那一瞬間,我發(fā)現母親的嘴角抽了抽,不一會兒就淌出了眼淚。金寶耷拉著腦袋坐在墻角的矮凳上,我站在他旁邊,但我沒有看他的臉。他的頭發(fā)那么長,肯定是瘦了。他突然間抬起頭說,我不上學了,我要報仇!他聲音嘶啞,關鍵是語速很快,我聽到的完全是一個陌生的聲音。他的目光也讓我吃驚,我發(fā)現金寶變了,我忽略了他鼻孔下消失的鼻涕。
話雖這么說,金寶還是去上學了。這可能和我們的班主任馬孝先老師家訪有關。馬孝先老師是帶著我一起去看望金寶的。他還買了二斤雞蛋,這真是一件讓人感動的事情。老太太下了地,拉著馬老師的手老長時間講不出話來。馬老師勸金寶去上學,金寶還是說不上,還是說要報仇。后來馬老師這么說,金寶,就算報仇也要等到長大以后呀,你才讀三年級,不上學怎么能行?金寶說,我要到少林寺學武藝。馬老師說,到少林寺起碼也得初中畢業(yè),沒文化連和尚也當不了。金寶停頓了很長時間后說,小學畢業(yè)難道不行嗎?馬老師說,好,那你先把小學讀完。馬老師住在喜鎮(zhèn),好些家長聽說他來到金寶家,也像馬老師一樣或多或少帶著點禮物趕來了。最夸張的是晚生的父親王萬年,居然用裝化肥的袋子背來半袋小米,這個禮物簡直比泰山還重,我母親眼瞅著不自在起來。她和老太太表態(tài)說,金寶奶奶你放心,石頭會幫助金寶的。幫助這個詞她可從來沒有使用過。后來一群人圍著馬老師說起了學習的事,等把馬老師送到村街上,他突然間問王萬年,人還是沒有抓到?王萬年搖了搖頭,氣氛聚然間緊張,大家都把黃明燈想起來了。
四
關于黃明燈的去向已經有了幾種不同的說法。一種是,黃明燈鉆到后山的地道里自殺了,警察進地道里搜查,走了半截就不敢往前走了,當然沒有發(fā)現他的尸體。另一種是,黃明燈翻過后山,又翻過好些山丘躲藏了起來了,過了幾天,后半夜跑到北合流車站附近臥了軌。至于他的尸體,則被車廂底部的掛鉤拖走了,拖到了遙遠而陌生的南方。其實多數人更認同第三種說法,黃明燈根本就沒有死。黃明燈一直在附近一帶的山坳里隱藏著,隨時都會回到楊灣。看看那些警察,一開始還耀武揚威地挺上勁,找來找去一頂大蓋帽都看不到了,黃明燈半夜里跑回來繼續(xù)殺人怎么辦?有人和王萬順提出這個問題,王萬順咬牙切齒地說,你說怎么辦?我能去把警察一個一個抓來嗎?
楊灣村人心惶惶,天色剛剛暗下來,人們就把院門嚴絲合縫地關上。村街旁栽著一排柳樹,不知道誰起的頭,人們爭先恐后砍伐胳膊粗的樹枝,一來可以做頂門棍,二來可以當自衛(wèi)的武器。秋來了,柳樹瘦了,田野里一片枯黃。
其實誰都明白,黃明燈如果還要殺人的話,最有可能殺掉的是金寶,也就是斬草除根嘛。金寶奶奶的身體好起來,看起來卻還是弱不禁風。負責照顧她的娘家人早就走了,每天早晨她都會把金寶送到我家院門前,然后喊我的名字,等我出去和金寶結伴去上學。父母親還是不情愿我和金寶每天待在一起,有一天早上,金寶奶奶嘶啞破碎的聲音傳來,母親甚至跺了一下腳。母親嘟囔道,喊什么喊,怕人聽不到呀?甚至沖我擺了擺手,不讓我吱聲。我只好說,媽你不是說我會幫助金寶的嗎?母親說,幫助也沒必要每天在一起。我說,不在一起怎么幫助?母親摟著我長嘆了一聲,金寶奶奶的聲音又飄了進來。
我當然明白,母親是擔心我和金寶待在一起會有生命危險。這一點我承認,但金寶身上似乎產生了一種魔力,我希望待在他身邊,就像此前追隨黃金榮一樣。如果父母親同意,我寧可冒著生命危險住到他家去。金寶像我們的祖國一樣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上學后馬老師建議他理理發(fā),他居然跑到喜鎮(zhèn)剃了個光頭。有人告訴剃頭的老師傅金寶是黃明照的兒子,老師傅嚇得錢都沒有要,最后金寶也沒有給。剃了光頭的金寶走路越快了,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我總是跟不上他的步伐。我由不得跑起來,他瞪著眼睛說,石頭你跑什么,看到狼了嗎?他簡直是訓斥人的口吻,我就不跑了,他大約希望我奴才一樣跟在他后邊。沒有人敢對金寶再說三道四,指手畫腳了。有一次上體育課,一群男生坐在沙堆卜,不清楚他們?yōu)槭裁葱α似饋?,不遠處獨自坐著的金寶扭身又瞪起了眼睛,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他抓起兩把沙子,瘋狂地向他們砸過去,人群頓時作鳥獸散,金寶的樣子像一桿胃著硝煙的火槍。還有一次,金寶無緣無故就抽了晚生一個耳光,晚生捂著臉沖他干干地笑,馬老師居然沒有訓斥金寶。馬老師嘆口氣說,金寶,讓我和你說什么好呢?金寶拍了拍屁股,漠然地離開了。金寶沉默寡言,很少和人說話,同學們躲著他,老師們也懶得向他提問了。但上學和放學的路上金寶時常還是會和我聊一些事情。比如,楊灣離少林寺究竟有多遠?比如,如果一個人挖個坑從里面往上跳,坑越挖越深,跳來跳去可不可以練出飛檐走壁的本領?他還想買一把長刀。有幾次放學后,他扛著一個笨重的镢頭去后山刨藥材去了,希望靠自己的辛勤勞動掙到買刀的錢。他奶奶抓著他的胳膊不讓他去,他居然把老太太拖倒了,在鋪著青磚的院里拖出兩道醒日的傷痕。老太太一直哭,他終究把這個計劃放棄了。
但金寶真的是想有一把刀。一天傍晚放學后,我們在村街上遇到了賴伍。賴伍可真不要臉,他又去找魏寡婦討要他的刀子。他的刀殺了兩個人,已經被黃明燈帶走了,有什么道理再去向魏寡婦要?魏寡婦可真倒霉,向,案發(fā)生后她的病豬肉一斤都沒有賣出去,全都爛掉了。她想賠賴伍五塊錢,賴伍卻不要,就是要他的刀,隔幾天就去要一次,早晨也去,晚上也去,王萬順罵過以后還要去,快把魏寡婦煩死了。賴伍褪著手少氣無力地走在前而,金寶突然間撒腿追了上去。金寶說,賴伍,給我一把刀。賴伍嚇了一跳,金寶的樣子肯定讓他感到了恐懼。賴伍說,金寶,你爹你媽不是我殺的。他簡直是說了一句廢話。金寶說,你給我一把刀。金寶扯住了賴伍的胳膊,賴伍揮了兩下,反倒被金寶扯得更緊了。賴伍央求說,金寶啊,我可沒有想到你大爺會用那把刀殺人,我只是把刀借給了魏寡婦,你怎么不去找魏寡婦要刀呢?金寶說,少廢話,現在你必須給我一把刀。
不清楚賴伍這家伙是怎么想的,他居然把金寶領回家了。我站在院門口等著金寶,好像給他站崗放哨似的,其實我是怕兩個人打起來后連累我。我真是把賴伍高估了。賴伍養(yǎng)著十幾只羊,連個羊圈都沒有,餓壞了的羊咩咩叫著,像一群孩子和女人一起哭,我把金寶父母親的葬禮想起來了。我想溜走,金寶卻出來了。金寶手里多了一把磨損得不成樣子的刀,刀背和刀刃都分不清了,看起來像一截爛鐵。金寶說,操他娘賴伍,就給我這個!話雖這么說,他臉皮子下邊還是憋著一種抑制不住的欣喜。我們走了沒幾步,賴伍就跑出來了。賴伍喊,金寶,你可不能再去殺人了,殺人是犯法的。金寶把爛鐵一樣的刀揮了一下,賴伍沒有再吭聲。
少年金寶開始磨那把刀子。他在一塊棺材形的礪石上磨,這塊石頭原本是他父親用米磨鐮刀的。只要父母親不在家,我就會到金寶家去。金寶磨刀的動作看起來有些別扭,他把那塊石頭搬到屋門前的臺階上,蹲著馬步哧啦哧啦地磨,這樣他既可以磨刀也可以練習蹲馬步。也就一個禮拜的時間,那把刀已經閃閃發(fā)光,鋒利無比。他用刀砍手指粗的柳條,柳條毫不猶豫地斷為兩截。他把刀刺向院門,刀尖眨眼間就刺進去兩厘米。其實比兩厘米還要多,他是用比例尺量過的。石頭,他說,你拔下根頭發(fā)來讓我試一試。我便拔下來一根,但我沒有敢用兩只手扯著它。我的頭發(fā)太矩了。我把頭發(fā)放在磨刀石上,他揮刀砍下去,一片火星濺起來,頭發(fā)早已不知去向。
金寶奶奶不同意金寶磨刀。金寶去上學后,她就千辛萬苦把刀藏起來,藏到墻角的雜物堆中,藏到廁所的墻縫里,但是不管藏到哪里,金寶都能輕而易舉找到。只有一次,老太太用油布把刀包了起來,埋到了煤堆里。這一次金寶可沒有找到,他摔盆砸碗的,老太太嚇得抖作一團。老太太說,金寶,你不能玩刀了。金寶說,把我的刀拿出來。老太太說,金寶,求求你別玩刀了。老太太還沒有說完,金寶又揪住了她,老太太眼瞅著就摔倒了。金寶說,趕緊把我的刀拿出來。老太太呼天搶地,用瘦弱的拳頭捶打著地面,我認為事情可能有點麻煩了。我想把老太太攙扶起來,她畢竟是金寶的奶奶。但我沒有敢去攙扶老太太,金寶的樣子太恐怖了。把我的刀拿出來!金寶又吼了一聲。我以為他會對老太太拳打腳踢,他卻跑到屋檐下撲嗵一聲跪下了,用額頭去對付那塊磨刀石,像是在給誰磕頭,更像是在練習鐵頭功。我要報仇,他喊,我要報仇!他發(fā)著狠將額頭一次一次砸向磨刀石,這一招太靈驗了,老太太連滾帶爬撲到煤堆上,用兩只枯手瘋狂地扒拉起煤粒。老太太的樣子像是在水里垂死掙扎,又像是要分開煤粒一頭鉆進去,她終于把那口刀找出來了。金寶,金寶啊,你把奶奶殺了吧,奶奶是畜生,奶奶對不起你,奶奶早就不想活了!老太太呼喊著站起來,揭去油布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嚇壞了想跑,腳下卻生了根似的。我眼睜睜看著金寶站了起來,額頭上頂著一個大血泡,看起來比他臉還要大。他向老太太走過去,老太太手里的刀抖了抖,掉到了地上。后來我想,老太太大約還是不想死吧,盡管她看起來弱不禁風,殺掉自己的力氣應該還是有的。老太太的臉上掛滿了煤黑,手也破了,又黑又紅,坐到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自從這件事以后,父母親對我加強了戒備,堅決不讓我和金寶待在一起。每天早晨,母親會早早起床做飯,待我吃飯以后催促我趕緊去上學,以免在院門前和金寶相遇。放學的時候,父母親總有一人等在村街上,這樣我就沒辦法和金寶相跟了。他們的行為讓我很氣憤,母親當著馬老師的面表過態(tài),說我一定會幫助金寶的,難道這就叫幫助?母親也覺得這么干對不住金寶奶奶,她讓父親到菜地里挖了幾棵還沒有長大的白菜,送到金寶家去了?;貋淼臅r候父親說,金寶又在磨刀呢,我看他遲早會殺人。父親說話的時候是那種既惋惜又害怕,還有點憤怒的神情,有朝一日,金寶會把黃明燈殺掉嗎?
金寶知道我在躲著他,也懶得理我了。在學校里,他總是黑著一張臉,上課時候趴在桌上睡覺,下了課也很少出去,馬老師的思想工作根本就不見效果。我躲避著他,卻又按捺不住想接近他,目光時常還是會撞在一起。他嘲笑我,他恨我,我感覺出來了。我想和他說說話,事實上父母親并沒有禁止我和他說話,但每一次靠近他卻又退縮了。我沒辦法描述自己矛盾的內心。我想,他也許會報復我的薄情寡義,甚至會用那把準備對付黃明燈的刀對付我。
這天中午,放學后我剛出校門,金寶就把我叫住了。金寶用一種冷峻的目光望著我,我不由得抖了起來。金寶說,石頭,你為什么不理我了?我只好耷拉著腦袋回應,沒有呀。金寶說,石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點了點頭。他接著說,如果我死了,你會幫我照顧我奶奶嗎?我吃驚地抬起頭來,金寶的臉皮下邊像是憋著笑,他什么意思呢?石頭,金寶的聲音突然間亢奮起來,我這兩天總是夢到黃明燈,我夢到他在地道里,我要去報仇。說著金寶奔跑起來,他跑得太快了,他要回家取他的刀。
父親在村街上等著我,我忍了許久還是把金寶的話告訴了他。父親說,黃明燈現在在地道里?父親的聲音顫抖起來,他居然相信了金寶的夢。他拉著我快步往家里走,后來又改變了主意,跑到了支書王萬順家。王萬順說,你慌什么,不就是一個夢嗎?父親說,那要是黃明燈真的在地道里呢?王萬順說,夢從來都不是真的,別這么大驚小怪好不好?父親說,我夢到崴了腳,第二天真的崴了,怎么不是真的?王支書你快去報告警察呀!王萬順說,警察會相信夢?要去你去。父親就不吭聲了,賭氣般拉著我往家走。剛到村街上,我們就看到了金寶奶奶。金寶奶奶慌里慌張地跑著,把一只鞋子都跑掉了,一邊跑一邊喊,金寶,金寶,你們看到金寶跑哪兒了嗎?金寶他拿著刀。父親停下來,甚至想拉著我掉頭走,但老太太把我們看到了。老太太沖我喊道,石頭,石頭,你知道金寶到哪兒去了嗎?我喘息起來,剛要說什么,父親把我的嘴捂上了。我不清楚哪來的勇氣,抓住父親的手一把就甩開了。我沖老太太喊道,金寶去地道了,去找黃明燈報仇了!老太太收住步子,敞著嘴望著我,緩緩倒了下去。
這時候王萬順已經在街上喊人了,盡管他不相信夢,還是決定帶幾個人到后山看看。父親把老太太攙扶起來,老太太執(zhí)意要去找金寶,他只好慢吞吞地扶著她往后山走去。我也想去,聞訊跑出來的母親卻硬把我揪回了家里。我問母親,黃明燈會不會真的在山洞里?母親說,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能再和金寶玩了。我又問,金寶的夢會是真的嗎?母親說,你記住了沒有,以后再不能和金寶玩了?我真想跑到后山看看。我想象著金寶與黃明燈在地道里決斗的情景,兩個人都有刀,金寶一直在練功,他是黃明燈的對手嗎?
不過是虛驚一場。后來我就像支書王萬順一樣不相信夢了,支書的話還是有道理的。父親回來后說,金寶根本就不敢鉆地道,王萬順帶著人跑到地道口,手電筒往里邊一照就照到金寶了。他蹲在地上,踩著一塊油氈,用他的刀不停地扎。王萬順說,金寶,你快出來吧,不要相信夢。金寶還是扎。王萬順又喊,金寶你放心,警察遲早會替你報仇的。金寶還是扎。王萬順和王萬年就靠了過去,金寶突然間站起來,揮舞著刀呼喊一聲,然后嚎啕大哭。王萬順想奪下金寶的刀,但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對于父親的話,我將信將疑。我更情愿相信,金寶已經到地道深處走了一遭,因為沒有找到黃明燈才用鋒利的刀去找那塊油氈發(fā)泄。我突然間意識到,其實我內心深處一直盼望著金寶殺人,就算殺不掉黃明燈也該殺個人,這個想法把我嚇壞了。嚇壞了我還在想,金寶的刀究竟什么時候才能派上用場呢?
五
那年的中秋節(jié)給我留下了一生難忘的記憶。
那年的中秋節(jié)剛好是禮拜天,金寶家快鬧翻天了。半上午,金寶奶奶的娘家人來看望老太太,這一次來了一男兩女三個人,兩個女人一進門就哭,像是來報喪的,老太太也只好哭了。嘹亮的哭聲翻越院墻,惹得我母親也抹起了淚。母親說,親人剛死了最怕的就是過節(jié),別人家都在團圓呢。母親的話也就是“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的意思,我懂。母親還沒有說完,金寶家的院門又響了,過了一會兒,吵鬧聲傳了過來。母親跑到墻根下側耳細聽,手里的搟面杖滑落到了地上。她說是胡滿香,胡滿香來給老太太送月餅了。父親也愣住了,他正蹲在廚房門口剝蒜,中午我們要吃餃子。
這么長時間沒有提到胡滿香,是因為她一直住在娘家養(yǎng)病。據說,胡滿香自從嫁給黃明燈以后就開始生病了,生了黃金榮后身體每況愈下,時常待在家里。黃明燈看起來兇神惡煞,頓不頓就火冒三丈,但對老婆還是不錯的。他給胡滿香買藥煎藥,有一次家里的藥沙鍋破了,竟大半夜跑了五戶人家又借了一個回來。還有一次,他下地回來的時候手里擎著一束野花,有人和他開玩笑,問他是要送給胡滿香嗎?他吐了口痰,難得一見地羞紅了臉。說,昨天晚上我把那個不要命的女人揍了。關于胡滿香和黃明燈這種匪夷所思的夫妻關系,母親和父親也曾經展開過辯論,結果當然是母親贏了。母親認為,胡滿香生病多半是裝的,她是要以這樣一種方式懲罰黃明燈,懲罰他一輩子。父親有點不服氣,血案發(fā)生后有一天晚上和母親說,如果胡滿香過去是裝病,現在還有必要裝嗎?母親罵父親豬腦子。母親說,當然有必要,不裝你說讓她去干什么?
現在胡滿香終于露面了。我發(fā)現父母親臉上都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興奮,父親甚至磨蹭著向院門走去,母親把他喊住了。母親說,你干什么去?父親似笑非笑地說,老太太還在哭,過去照應一下吧。母親說,輪不上你照應,老太太有娘家人照應呢。但過了一會兒,父母親卻全都跑到金寶家去了。
母親之所以改變決定,可能和金寶家院子里越來越復雜嘹亮的吵鬧聲有關,也可能和聽到魏寡婦的聲音有關。魏寡婦和胡滿香是初中同學,血案發(fā)生以后,兩個人的關系越發(fā)親近了。魏寡婦與胡滿香娘家是鄰居,晚上時常會跑過去聊天。這可能有同病相憐的意思,黃明燈殺了人,胡滿香現在雖然還沒有明確為寡婦,但遲早是,楊灣年輕點的寡婦不光是她魏寡婦一個人了?;蛘?,魏寡婦晚上去找胡滿香是為了躲避賴伍的糾纏。或者,魏寡婦是在給賴伍引路,希望賴伍去追求胡滿香而放棄對自己的糾纏。但賴伍根本就沒有那個膽量,他怕黃明燈跑回來一刀把他捅了呢。這足以說明賴伍是一個欺軟怕硬、有賊心沒賊膽的家伙,楊灣就算有一百個寡婦,誰都不會嫁給他。
父母親到金寶家以前沒有忘記叮嚀我,而且又從外邊把院門鎖上了。這就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他們剛出院門,我就風風火火地爬到屋頂上了。我匍匐下來,天哪,魏寡婦卷起了袖子,叉著腰,正擋在胡滿香前面和金寶奶奶娘家那兩個女人干架呢。你們良心壞了,魏寡婦說,你們也是女人,將心比心,你們就不覺得滿香可憐嗎?那兩個女人不甘示弱。一個女人說,誰可憐?可憐的是老太太,一個多月了,胡滿香給老太太送過一根蔥嗎?另一個女人說,胡滿香給老太太送過一把米沒有,送過一碗面湯沒有?魏寡婦說,誰給誰送?你們要心疼老太太把她接走呀!這時候我父親和我母親就出現了。魏寡婦把他們當成了援兵,扯著我母親的胳膊說,你們瞧瞧,大過節(jié)的這兩個女人來楊灣鬧事了。那兩個女人則跑到了我父親身邊,一邊一個揪著他的胳膊讓他評理,我父親張口結舌,為難壞了。再去看胡滿香,拎著二斤月餅,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好像三個女人吵來吵去的根本和自己無關。再去看老太太,坐在煤堆旁邊,好像在哭,手里還拎著一把光禿禿的笤帚,一個中年男人蹲在她旁邊默默地抽煙。那么,金寶呢,金寶在哪里?我往前爬了爬,擔心金寶家院子里的人看到我。如果我的目光能拐彎就好了,說不定金寶又在屋檐下磨刀呢。我盡量把脖子探出去,這時金寶家的院門洞里再次響起嘹亮的哭聲,金寶母親的娘家人也趕過來了。金寶,可憐的金寶啊……金寶二姨走在最前面,后邊還跟著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三個人出現以后魏寡婦和那兩個女人一下子就不吵了。但很快,金寶二姨就和老太太娘家的那兩個女人吵了起來,而且越吵越嚴重,兩個男人也面紅耳赤地參與進去,簡直亂成了一鍋粥。魏寡婦這時候成了勸架的角色,聲音太雜亂了,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我母親好像被金寶二姨推了一把,我父親不答應了,但他并沒有出手,他使勁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又跺了一腳。我看得心驚肉跳,看來是要打群架了。我不由得站了起來,想怒吼一聲,從天而降的聲音也許會把他們震住。但我試了幾次都沒有喊出來,嗓子眼里像上了道閘門。我突然發(fā)現金寶拎著他的刀沖入了人群,人群頓時安靜了,受驚的羊群一樣散開。金寶用粗啞的聲音喊道,你們別吵了!接著又喊道,我要報仇,我要殺人!發(fā)瘋般地揮舞著他的刀,攪動著紛亂的陽光。金寶突然間舉著刀向胡滿香沖過去,胡滿香還是縮著身子一動不動,魏寡婦慌張地喊了出來,金寶,金寶要殺人了!金寶啊……金寶沖到胡滿香面前后卻停頓下來,也就是在這時候,老太太撲了過去,擋到了胡滿香前面。老太太說,金寶你要殺就把我殺了吧,奶奶對不住你,奶奶是畜生,奶奶早就不想活了。老太太舞動著瘦長的胳膊,甚至要抓住刀刃,剛才那個抽煙的男人一把將她扯開了。金寶,男人喊,把刀放下!金寶,快把刀放下呀!金寶二姨也喊。然后魏寡婦也喊,我父親和我母親也喊,一群人齊心協(xié)力對付金寶。金寶突然間將他的刀丟在一片空地上,刀在青磚地面上栽了兩個跟頭后,安安靜靜地躺下了。然后金寶二姨又哭喊起來,金寶,可憐的金寶??!另一個女人也哭,魏寡婦也哭,我母親也哭,女人們都哭了,她們用嘹亮的哭聲慨嘆著少年金寶的命運。
后來金寶又怒吼了一聲,跑回屋里去了。幾撥人沒有再爭吵,我母親回來后說,其實金寶二姨這次來還是想把金寶帶走,這次未必需要老太太央求,是金寶不肯去。金寶說他哪兒也不去,他要報仇。我父親又感慨地說,金寶那一副樣子,遲早會殺人的,來了那么多親戚,怎么就不知道把他的刀沒收了呢?母親反駁說,沒收了刀金寶會更急,出了事怎么辦?父親說,那就眼睜睜看著他每天擺弄一把刀?我母親突然間笑了,虧你還是個老爺們,你還看不出來嗎?金寶還是個孩子,他哪敢去殺人。母親挖苦父親我當然樂意,但她的話讓我有些失望。金寶每天都在練功,他怎么就不敢殺人?如果他不殺人,每天擺弄那把刀又有什么意義?我餓壞了,餃子終于從鍋里撈出來,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中秋節(jié)每年畢竟只有一個,我還想空點肚子吃月餅,還要吃水果。金寶二姨沒有在老太太家吃飯,卻讓母親給我?guī)Щ貋砦鍌€大蘋果,真是又紅又大,我突然間把金寶額頭上那個血泡想起來了。
晚上要供月神。月亮早早地升起來,父親在院子里擺了一張矮桌,供上了月餅和水果,還點了蠟燭,還立了一面鏡子,從鏡子里可以看到又圓又亮的月亮。供月神是一件莊重的事情,父母親神情嚴肅,給月亮燒紙的時候母親一直念念有詞。母親說,請月亮爺爺保佑我們全家平安,保佑我們石頭一輩子順當,長大后有出息。父親點著紙,紙灰飛起來后,我由不得想起了金寶父母親的葬禮。又想客人們早就走了,金寶奶奶和金寶也會供月神嗎?金寶奶奶會不會像我母親一樣念叨?我忍不住提出這個問題,我母親沉著臉說,石頭你說什么?以后不準你和金寶玩。我說,媽,你不是說金寶根本就不敢殺人嗎?母親說,金寶不殺人你也不能和他玩。
我把肚子吃壞了,翻來倒去睡不著,后半夜想大便,母親讓我在便盆里解決問題。我認為這樣不好,父母親看著我,我是拉不出來的。其實我早就一個人睡了,血案發(fā)生后父母親又讓我回到他們屋里,還讓睡在他們兩個人中間,未免有點小題大做。我堅持要到院子里的茅廁去,父親只好陪著我。茅廁挨著院門洞,我蹲下來望著天上的月亮。月亮真好,把夜晚照得亦真亦幻,感覺我是在夢里大便呢。但月亮周圍看不到幾顆星星,月亮會孤獨嗎?腿有點麻,蹲著蹲著我感覺肚子里好像平靜了,我不想再大便,可又不想起來,抬手看著月光下的掌紋。父親在茅廁外咳嗽了一聲,我不理他,他又咳嗽了一聲。父親說,石頭你能不能快點?我說,快不了,肚子不聽我的話。父親說,你要吸取教訓,以后可不能這么吃了。我偷笑,心想如果每天都過中秋節(jié),我肯定不會這么吃了。又想,如果每天都過中秋節(jié),金寶家每天都要鬧架了,每天都會有人哭。我欠了欠身,正在考慮要不要站起來,院門外突然間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站住!我聽到有人喊。站住!又喊。然后砰地一聲巨響,起初我以為是在放炮,后來終于想到是在開槍了。父親沖進茅廁,拉著我不管不顧地跑回了屋里。
六
據說,血案發(fā)生后黃金榮到鳳城幫一位朋友賣了水果。我曾經借助夢境和想象,見到過他賣水果時的情景,有人懷疑西瓜沒有成熟,他用小拇指輕輕一點,西瓜嘎地一聲炸開了,買瓜的人嚇得尿濕了褲子。隔著一條馬路,他能把蘋果準確無誤地投擲到托盤秤上,因為摔壞了蘋果,他和朋友干了一架。他的朋友被他揍得屁滾尿流,他把半個西瓜殼扣到了朋友頭上。他甩著長發(fā)發(fā)出狂妄的笑聲,嘴里突然間噴吐起火焰。他干脆站在一堆水果中變起了戲法,頭頂上有數不清的刀在翻跟斗,各種各樣的水果都跳躍起來,他成了一堆水果的大王……
每一次做過類似的夢,興奮之余我都按捺不住內心的失落。我想念黃金榮。金寶盡管變了一個人,盡管每天都在擺弄他的刀,但他根本就沒法和黃金榮比,他的刀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派匕用場呢?黃金榮跑到鳳城避避風頭也可以,都這么長時間了為什么還不回來?
中秋節(jié)的后半夜,當我在茅廁里聽到槍聲時,根本想不到警察抓捕的會是黃金榮。那天晚上我們全家都嚇壞了,以為警察打爛了黃明燈的腦袋。終于熬到了天亮,父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出了院門,帶回來的卻是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黃金榮拎著一大包吃的,后半夜準備扔到金寶家院子里,警察把他當成他爹抓起來了,誰讓他和他爹長得那么像呢。警察的這次行動足以表明,他們并沒有放棄對黃明燈的抓捕,楊灣的群眾真是把他們誤解了。
父親的腔調像是在給警察辯護,又像為黃金榮被抓慶幸和開懷。他當然不會顧及我的感受了。我問他,那警察把黃金榮抓走了嗎?我爹說,抓走就好了,白白浪費了一顆子彈。我沒有繼續(xù)問,匆匆吃了飯,拎著書包跑了出去。還好,父母親都沒有跟蹤我。我一口氣跑到胡滿香娘家門前,可是院門緊閉,連日光都進不去。這時魏寡婦剛好從她家出來,皺著眉頭問我,石頭你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呢?我氣呼呼地反問她,賴伍昨天晚上到你家要刀子沒有?魏寡婦撇撇嘴說,小孩子家你懂什么!我以為魏寡婦會到胡滿香娘家去,她卻往巷口走了,我實在忍不住了又問她,黃金榮不在他姥爺家嗎?魏寡婦說,你找黃金榮于什么?他和滿香回家收拾東西去了,他們準備搬到鳳城去。
我撇下魏寡婦向黃金榮家跑去。我跑得氣喘吁吁,沒到院門前就聽到了砍伐聲,黃金榮正用斧頭對付那兩個榆樹墩呢。黃金榮還是留著長發(fā),此刻正光著上身,彎著腰背對著我,斧頭以極快的頻率砍向樹墩。他的肩膀富有節(jié)奏地起伏著,黝黑的腰身剛勁挺拔,在清早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怦,怦,怦,我的心跳改變了節(jié)奏,瞬間就被砍伐聲俘虜了。我還在喘,呼吸已經不太順暢。說不清為什么,我的眼窩子突然間熱起來,想哭,又想喊,或者干脆跑到他身邊去,就像當初飛奔到村后的山坡上集合。這個在楊灣人眼里不務正業(yè)的小青年,難道他真是我少年時代的偶像?
突然間,我聽到了一聲怪異的呼喊聲。我吃力地扭過頭來,天哪,金寶舉著他的刀正向我飛奔而來。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以為金寶是來對付我的??撤ヂ曂O聛?,我又扭頭往院子里瞅,黃金榮轉過身來,丟下了斧頭,沉著臉筆直地站立著。金寶越來越近,除了叫喊聲,我聽到他喉嚨里好像還滾動著另一種聲音,我要報仇,我要殺人!我倉皇躲閃,金寶跨過門檻,向黃金榮沖了過去。我驚得目瞪口呆,身體輕盈起來,像是要在空氣里融化。意識也飄忽著。我想,金寶看來是要殺掉黃金榮了,他的刀終于派上了用場,他的刀會刺向黃金榮的胸脯嗎?目光被意念中血淋淋的畫面所覆蓋,黃金榮和黃金寶廝殺在一起,他們要大戰(zhàn)三百個回合并且血流成河。如果他們在激戰(zhàn)以后出現了僵持,我應該去幫誰呢?我真是太抬舉金寶了,定睛再去看,金寶已經停下來,和黃金榮面對面,像是一棵大樹旁邊長起一棵小樹。黃金榮一動不動地望著金寶,長發(fā)掩蓋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要報仇,我要殺人!金寶又喊,把刀舉起來。黃金榮還是紋絲不動。我要報仇,我要殺人!金寶又把刀舉起來,還是停在了半空,金寶加上胳膊和刀的長度以后超越了黃金榮。金寶的刀甚至要架到黃金榮的脖子上了,黃金榮還是一動不動。金榮!我聽到一聲喊,面色蒼白的胡滿香出現在院子里,她似要撲上去,黃金榮抬起手來擺了擺,那個矜持的動作同樣給我留下了一生難忘的記憶。媽你別過來,黃金榮平靜地說,金寶,父債子還,血債血還,你要覺得殺了哥可以報仇,現在就動手吧。黃金榮的這句話在我腦海中飄蕩了好多年,以至于和一些電影畫面的情節(jié)交織在一起。真的像電影!金寶又喊,我要報仇,我要殺人!然后不爭氣地把刀丟在地上,唔唔地哭了。
一下子又涌來好多人,魏寡婦來了,我父親和我母親來了,連村支書王萬順和馬老師也跑了過來。金寶扭身望著來人,他奶奶的哭聲隱隱傳來,他撿起他的刀,瘋狂地穿過了人群。我要報仇,他又喊,我要殺人!他在兇猛的喊聲里落荒而去。沒有誰去追趕金寶,大家可能都認為,即便金寶揮刀怒吼,也不會惹出什么事端。少年金寶也就是做做樣子罷了。黃金榮還黑著臉杵在那里,王萬順做起了他的思想工作。王萬順說,金榮,你今天像個男人,去了鳳城照顧好你媽,你媽其實也不容易。黃金榮不吭聲,王萬順又說,雖然你爹罪大惡極,但現在也不是腐朽落后的封建社會,不興株連九族那一套,你要堂堂正正做人,偷雞摸狗的事情以后別干了。黃金榮還是耷拉著腦袋不吭聲,王萬順的話既像是安慰又像是批評,他會突然間大發(fā)雷霆,一拳將王萬順砸倒,或者干脆用腳下的斧頭對付他嗎?父母親又拉住了我的手。我發(fā)現黃金榮的腿在隱隱地顫,而我在隱隱地期待著。我終究什么也沒有等來,直到人群散去,黃金榮一句話都沒有講。我始終覺得王萬順的話對黃金榮造成了嚴重的傷害,他憋了一肚子氣,時隔二十多天后終于在鳳城和一伙人打了一架。據說他被打斷了肋骨,住院了。
金寶則變得越來越沉默,每天下午放學后也不再待在家里,而是拎著他的刀四處轉悠,我不清楚他為什么這么干,他要干什么。他在村街上走,有時健步如飛,有時則恢復了當初慢吞吞的步伐。然后漫無目的地拐進某一條巷子,然后又從巷子里出來,走向野外,走到河邊。天色已晚,莊稼已經收割,他孤獨地行走著,像一個太過于恪盡職責的護秋員。
金寶奶奶一開始還跟著金寶,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眼睛也快哭瞎了??伤衷趺茨芨蒙辖饘毜牟椒??只好站在村街上,扶著某一棵柳樹哭。金寶,回家吧,金寶,奶奶對不起你,金寶啊……人們開始還勸勸老太太,過了幾天就沒人勸了。夜幕低垂,老太太的哭泣和呼喚成為楊灣一道獨特的風景。
有一天早晨,老太太哭著來到了我們家。盡管我已經去上學了,還是根據父母親后來的對話還原了當時的情景。老太太給我?guī)韮蓚€干硬的月餅,石頭爹,石頭娘,中午讓金寶在你們家吃頓飯吧,你們幫我看著點他好不好?父親不解地問,嬸子你要干什么去?老太太說,我晚上就回來了。母親說,嬸子你都這么大年紀了還要出門?老太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終于把黃金榮住院的消息告訴了父母親。手心手背都是肉呀,老太太說。父親嘆了一口氣,母親也落淚了。這種情況,父母親沒有道理拒絕老太太的請求。
但老太太最終并沒有去鳳城。老太太計劃搭乘胡滿香的弟弟胡保衛(wèi)的三輪車,聽說黃金榮出了事,昨天晚上她已經和胡滿香的父母說好了。胡滿香的父母雖然不太情愿,但同樣扛不住她的眼淚??墒碌脚R頭,胡保衛(wèi)卻堅決不同意。胡保衛(wèi)說,我可不敢拉你,路上有個閃失怎么辦?老太太說,保衛(wèi),我死了怪不到你頭上。胡保衛(wèi)說,就算你不怪我,你兒子黃明燈怪我怎么辦?我怕黃明燈半路上殺出來把我捅了呢。老太太不好再說什么,她只能夠哭,她的武器只有眼淚。她扳著三輪車的馬槽不肯松手,胡保衛(wèi)發(fā)動著三輪車,跳下來一下子就把老太太拎開了,就像是拎一袋糧食。老太太或許還沒有一袋糧食重,就像拎一袋谷糠,總之是老太太還沒有返回來,三輪車已經突突突冒著黑煙走遠了。鳳城到楊灣這邊倒是通著公共汽車,但下午才來。楊灣還有三戶人家養(yǎng)著三輪車,但誰都不肯拉她去。她只能夠哭,靠著一棵柳樹在村街上坐下來,一直在哭。好多人又去勸慰她,開導她,村支書王萬順還做了她的思想工作,但她還在哭。她瘦成了一根筋,身體里卻蘊藏著取之不盡的眼淚。人們不停地勸,她不停地哭。哭泣的間歇她只說一句話,手心手背都是肉呀。黃金榮和黃金寶,誰是手心誰又是手背呢?黃明燈和黃明照,誰又是手心誰又是手背呢?人們不再勸她,她卻不哭了,看起來像是因為不勸才不哭,但很快就搞清楚了,快到中午了,老太太要回家給金寶做飯。老太太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土——她哪還有什么屁股,就像一個瘦弱的稻草人,搖搖晃晃地回家去了。
老太太的哭聲讓楊灣的人對金寶多了些不滿。也不能說是不滿,金寶多可憐,還好意思對他不滿嗎?人們是不希望金寶每天拎著刀四處轉悠了。村支書王萬順為此通過村里的高音喇叭召集了一幫人,晚上開了個專題會。叫去的人就有我父親,我父親很少有開會的機會,回家以后臉上還像有使不完的勁。我母親不清楚會議的內容,還以為我父親犯了什么錯誤呢。她焦急地問,叫你開會干什么?我父親說,抽煙,王萬順的三盒牡丹煙全給狗日的抽完了。我是問你說了些什么?我母親瞪起了眼。我父親好像嚴肅了,皺著眉頭想了想,發(fā)愁壞了的樣子,好半天才說,也沒有說什么,王萬順讓大家想想辦法,教育金寶別再拿著刀瞎轉悠了。我母親松了口氣,又問,那想出什么辦法來了?我父親說,大家想的辦法都讓王萬順否定了,王萬順罵我們是草包,我們就抽他的煙,我們把三盒牡丹煙全給狗日的抽完了。
那次會議,或許讓村支書王萬順明白了一個道理,群眾可以發(fā)動起來,但好些時候是沒辦法依靠的,他只能依靠他自己。他想出辦法以后去找馬孝先老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甚至贊揚,但馬老師把他的辦法否定了。這個不行,馬老師說。那個也不行,馬老師又說。王萬順氣壞了,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你說哪個行?王萬順說,毬也不行蛋也不行,日他媽還有什么辦法?馬老師不僅有文化,還是一個溫和的人,笑著把王萬順送出了學校。然后馬老師又做了金寶幾次思想工作,效果并不好,金寶下學以后還是拎著刀四處轉悠。王萬順嘲笑了馬老師兩次,思前想后,猶豫再三,一直到臘月,終于決定把他的辦法落實到行動上。
七
那年臘月尤其冷,入冬后下的一場大雪直到開春以后才融化。我的腳后跟凍壞了,每天晚上母親都讓我用泡著茄子稈的溫水泡腳。我有點煩,不相信這種民間偏方。我問母親,耳朵凍壞了這個偏方管不管用?母親說,耳朵可不能讓凍壞,媽會保護好你的耳朵的。母親不僅給我買了棉帽,還用毛線打了耳套,里邊塞了棉花。她總共打了四個耳套,我以為是讓我替換著用,但她把其中兩個送給了金寶。耳朵都快凍掉了,他還轉悠什么,我看這孩子恐怕得精神病了。母親這么說,父親又嘆氣,金寶遲早要殺人的,現在不殺,長大后也會殺的!
就是父親說這句話的那天傍晚,金寶拎著刀又來到村街上,正準備走向白茫茫的田野時,村支書王萬順把他攔住了。王萬順說,金寶,我得和你說說話。金寶不理王萬順,但王萬順擋著他的路。金寶把刀揮了揮,王萬順笑了。王萬順說,金寶你別嚇唬我,你今天必須和我說說話。金寶說,我不說,我要報仇,我要殺人。王萬順說,我就是想幫你報仇,我讓你殺一次黃明燈,然后你把刀子交給我好不好?金寶說,黃明燈在哪兒,他是不是藏在地道里?王萬順說,不在地道里,但我有辦法讓你捅他一刀,你現在給我老老實實回家待著去,你不怕自己的耳朵凍掉嗎?金寶愣了愣神,居然同意了。
王萬順的辦法真有點荒唐,后來好多人都知道了,連金寶奶奶都知道了,但金寶不知道。王萬順安排人在打谷場上并排栽了兩根木樁,就是黃金榮家那兩棵砍掉的榆樹。賴伍牽著他的一頭羯羊來到打谷場上,眾人七手八腳地把羊綁在了木樁上。羊叫得很瘋狂,很凄慘,像死了孩子的女人在哭。羊被迫站立著,五花大綁,只有腦袋在拼命地掙扎。它把沒有覆蓋羊毛的肚皮袒露出來,面對著觀眾。它還在發(fā)瘋般叫,略顯粉紅的肚皮暖水袋一樣起伏著。然后王萬順親手給羊裹上了一件藍外套,在腿上裹上了殘缺的褲腿,腦袋上還荒唐地戴了一頂“火車頭”棉帽,這些衣物的主人正是黃明燈。王萬順把羊打扮得差不多了,從地上撿起那塊紙牌掛到了羊脖子上,上面用毛筆歪七扭八地寫著“黃明燈”三個字,打著一個憤怒的紅叉。行了,去把金寶喊來,他拍了拍手吩咐身邊的人。我父親剛好離他最近,想躲開,但已經來不及了。海生,去呀,我剛才難道放了一個屁?眾人都笑了,我父親也不自在地笑,他磨蹭著,王萬順又要說什么,馬老師大步跑了過來。馬老師說,王支書,你不能這么干,你要逼著金寶去殺人嗎?王萬順輕蔑地說,我是讓金寶殺羊。馬老師說,殺過羊后他會去殺人的。王萬順說,殺過羊后他就會放下屠刀。兩個人爭論得面紅耳赤,那只羊看到了援兵,叫聲越發(fā)凄厲了。人們先還在看熱鬧,后來也分成兩派辯論起來,這種群體性的唇槍舌劍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讓人有點意外的是,王萬順的弟弟王萬年大義滅親地站到了馬老師這邊。王萬順講起了粗話,馬老師氣得張口結舌,王萬年便站出來打圓場。王支書,不能這么干!王萬年這么稱呼他哥。王萬順撲哧一聲樂了,老子今天就這么干,老子不過是殺一頭羊!他怒吼一聲,人群一下子靜下來,連那只羊也不敢叫了。沒有人能阻止村支書的意志,他撂下眾人大步向學校走去,半路上就把金寶抓住了。金寶,跟我去報仇!金寶不知所措,將信將疑,被動地走著,和王萬順回家把他的刀取上。金寶,走,去把黃明燈一刀宰了!王萬順又拉著金寶往打谷場走,金寶奶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出來,剛出院門就癱軟在地。老太太對王萬順的計劃好像不持立場,王萬順和她講的時候她一直沉默著,后來又哭。王萬順需要黃明燈的衣物,她配合著取來了。金寶啊,有人把老太太扶起來后她又喊,奶奶對不住你,奶奶是個畜生,奶奶早就不想活了……她也要到打谷場去,我母親和另外一個女人把她攙回了家。我母親想把我喊回來,可我早就跑到打谷場了,我怎么情愿錯過這樣一場好戲?
王萬順拉著金寶來到打谷場,人群安靜下來,只有那只羊有一聲沒一聲地叫。人們自覺地向后退,排成了括號一樣的隊列,那只五花大綁的羊以站立的姿態(tài)一覽無余地呈現在少年金寶面前。它看上去不像是羊,而是一個等待處決的罪犯。黃明燈的衣物讓它變得荒唐可笑,那頂高高在上的帽子雖然纏繞著麻繩,還是在腦袋的搖晃中急劇地動蕩著。脖子上吊著的紙牌也在動,那個紅叉仿佛墨跡未干,流淌著鮮紅的血液。我吃驚地望著羊,后來不清楚為什么把黃金榮想起來了。
金寶,你還等什么?這就是黃明燈,上去殺了它!王萬順喊罷,順手推了金寶一把,金寶趔趄幾步又停下了。金寶像是受了驚嚇,又像是剛從夢里鉆出來,迷迷瞪瞪的樣子。金寶,你不是每天叫喊著要報仇嗎?你不是每天提著刀轉悠嗎?你去殺呀,你快動手呀!王萬順又喊道。但金寶還是沒有向前,那只羊叫得更凄厲了,它看到了屠刀。金寶,你答應過我的,報了仇就把刀交給我,你快去呀!王萬順又推了金寶一把。馬老師突然間沖上去,想把金寶手里的刀奪下來,王萬順一把摟住他,拖到了一邊。馬老師說,金寶,不能,不能……王萬順居然將馬老師推倒了。金寶,你這個軟蛋,膽小鬼,窩囊廢,你還像不像個男人?王萬順又喊道。金寶顫抖起來,先是兩條腿,然后是手,還有明亮的屠刀。他突然間怒吼了,我要報仇,我要殺人!舉起刀瘋狂地揮舞幾下,然后向那只羊沖去,羊發(fā)出一聲慘叫,帽子甩了下來,金寶猛地收住了步子。我要報仇,我要殺人!金寶又喊,雙手擒住刀把,像端著一支沖鋒槍,斜著身子沒頭沒腦地刺出去。金寶的樣子太瘋狂了,身體傾斜得越來越厲害,整個兒人就是一個帶著刀尖的武器。我要報仇,我要殺人!刀卻刺偏了,從榆樹樁旁邊穿過去,繼續(xù)向前沖刺。我要報仇,我要殺人!他一直向前沖,眨眼間沖出了打谷場,顯然他又當了逃兵。
沒有誰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金寶已經奔跑到了村街上,他還在喊,他的聲音終于把人們叫醒了。王萬年說了聲“不好”,追了上去,好多人都去追,連村支書王萬順也去追了。一支浩大的隊伍出現在村街上,追逐著那個揮刀奔跑的少年。少年金寶跑得太快了,他一直在喊,喊聲越來越遠。他在老槐下拐了個彎,繼續(xù)向前奔跑。他跑向了后山,當人們追上山坡時已經蹤跡皆無。
這一次,大家做出了一致的判斷,金寶鉆進了地道。人們撿來柴禾,點燃火把,如一列燃燒的火車浩浩蕩蕩開了進去。我也想跟進去,父親卻一腳把我踹出來了。我和幾個伙伴守在地道口,望著里邊忽閃的火光,喊聲在火光照耀下顫抖、震動。金寶,金寶,你跑哪兒了?金寶你出來呀……喊聲從地道口鉆出來后已經虛無疲乏,仿佛來自遙遠的古代。
但金寶并不在地道里,狼狽的人群只是從地道里找出來一口生銹的鐵鍋,那是兔子家一年前丟掉的。另外還找出半袋發(fā)霉的玉米來。鐵鍋和玉米的存在讓人想人非非,但大家顧不上多想,村子里傳來混亂的哭喊聲,一群人趕緊往回返,來到打谷場時看到那只站立的羯羊腳下已經血流成河。馬老師癱坐在地卜,我母親和另外幾個女人慌亂地去攙扶他,女人們看到大隊人馬后又哭喊起來,金寶跑回來把羊給宰了。你們不知道金寶有多瘋狂,母親說,他真的是瘋了,一刀就把羊給捅了,然后又捅了三刀。他還笑呢,拎著血淋淋的刀跑掉了,就像當初黃明燈跑掉。母親當然是事后才發(fā)出如此感嘆的,誰都顧不上多問,又開始去尋找金寶。馬老師剛剛緩過勁來,金寶奶奶又癱倒在村街上了。老太太用孱弱的聲音呼喚著金寶,這是她最后一次預習死亡,第二年開春以后她終于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