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和張愛玲都具有自覺鮮明的“詩性書寫”傾向,因文學觀念、價值立場和人生體驗各不相同,必然呈現(xiàn)出迥然而異的詩美特征:從外在文體風格來看,一個冷峻,一個凄美,透露出兩人心靈深處詩人般的孤獨感和荒誕感;從內(nèi)在敘事結(jié)構來看,大量隱喻和轉(zhuǎn)喻成分的存在,使得他們的小說文本具有了結(jié)構語言學功能上的詩歌意義。
關鍵詞:魯迅;張愛玲;詩性書寫;審美性;世俗性
中圖分類號:I206.7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5)18-0076-03
魯迅和張愛玲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前后相繼的兩座高峰,他們一個開現(xiàn)代小說風氣之先,并把白話小說推向成熟,一個成功繼承了古代和現(xiàn)代小說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在都市描寫、兩性刻畫及文體創(chuàng)新等方面卓然獨秀。魯迅作為現(xiàn)代小說的濫觴,后起作家?guī)缀鯚o一例外受到了影響。張愛玲走紅上海灘之初,文風即被追捧為繼魯迅之后第一人。在揭露封建思想毒害和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深度上,兩人都有著探微知著的解剖能力。在文學審美層面上,他們既有明顯的區(qū)別,亦有相近的探求。作家都是詩人,“凡是藝術家都須有一半是詩人,一半是匠人?!盵1]現(xiàn)代文學作家,無論從事小說還是散文、戲劇創(chuàng)作,都是用寫詩的心態(tài)來完成的。雖然魯迅、張愛玲沒有說自己是以寫詩的方式來寫小說,但他們的小說呈現(xiàn)出鮮明的詩性品格,作為需要交付一生的專業(yè)作家,其人生旅程就是一首詩。魯迅和張愛玲一個偏重于雅,一個傾向于俗,是不能互相替代和遮蔽的獨特性存在,他們精巧的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天才的詩學構建,鮮活的文本對后世寫作者有著恒久的標示意義。
一、冷峻與凄美——詩美特征比較
聞一多曾提出了詩歌創(chuàng)作新主張:新詩須具有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2]?!叭馈睒藴什粌H對于詩歌寫作,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也有著指導和啟示意義,不妨進行一下深度闡發(fā):繪畫美,就是通過情境營造、細節(jié)特寫等手法,使作品呈現(xiàn)出畫面般的立體感或現(xiàn)場感;建筑美,指通過對語言句讀進行錯落有致的經(jīng)營安排,使作品在結(jié)構形式上與作品內(nèi)蘊達到完美結(jié)合;音樂美,利用詞句本身具有的音節(jié)和諧,通過文字建筑上的美和繪畫美相組合,共同取得感官上的愉悅,體悟到作品的內(nèi)涵蘊藉和個性品格。魯迅和張愛玲的許多小說及其作品中的不少描寫,具有詩歌意義上的審美情趣,風格特征不盡相同。
在《吶喊》《彷徨》里,與人物、情節(jié)相比,環(huán)境更重要,“環(huán)境表現(xiàn)是第一位的。”[3]魯迅不是孤立地處理環(huán)境、人物、情節(jié)之間的關系,而是在相同功能指向下達到了詩美融合。以《故鄉(xiāng)》為例,寫“我”回到闊別十余年的故鄉(xiāng)的所見所感,通過對兒時玩伴閏土的回憶和現(xiàn)實描述,來表達封建“隔膜”下人事的麻木。作品中描繪了兩幅圖畫,一是蕭索的故鄉(xiāng),二是淳樸的少年閏土。隨著小說的進展,故鄉(xiāng)蕭瑟無聊的敗相得到了印證和加強,而成年閏土的反差變化則對“我”腦海中留存的美麗圖景進行了覆蓋和消解。文章起筆對深冬時節(jié)故鄉(xiāng)的遠景描寫雖然是對堅硬現(xiàn)實的記錄,卻采用了詩化語言,荒涼的氣氛籠罩著小說始終,預示著悲哀的結(jié)局。但“我”仍然懷著美好的幻想,腦海中閃現(xiàn)出沙灘圓月下少年閏土的形象,就像馮至的一首十四行詩一樣,動靜相宜,單純唯美。閏土出場,歲月的刻刀讓這個曾經(jīng)歡潑無邪的少年變成了與他的父親一般無異的鄉(xiāng)下中年,容貌、穿著、舉止都在說明著這一切?!拔摇比圆凰佬模钡介c土一聲“老爺”的稱呼,讓“我”打了一個寒噤,徹底絕望了?!对诰茦巧稀贰豆陋氄摺返入m則依然善于運用景物描寫來襯托小說氛圍,預示人物命運,卻透著骨力,已非賞心悅目,而是觸目驚心。窗外漬痕斑駁的墻壁,枯死的莓苔,白皚皚鉛色的天,飛舞的微雪;酒樓下的廢園,不以深冬為意的梅花,赫明如火的山茶,煙霧般的干雪,意象奪目,詩情淋漓。寒冬里傲雪的山茶、梅花寄寓不屈服的知識分子,是作者自身的精神寫照,反襯了陷入困境中的呂緯甫消沉困頓的狀態(tài)。魯迅小說的詩美特性不僅表現(xiàn)在靜態(tài)的景物描寫里,還體現(xiàn)在推動小說發(fā)展的動態(tài)畫面中,比如《示眾》中交集了許多迅疾的動態(tài)和聲態(tài)描寫,在動與靜的結(jié)合中彰顯出詩意的審美特征?!奥晳B(tài)、動態(tài)、色彩都在和諧的統(tǒng)一中和變化中,才適于心靈的要求,才會構成靜態(tài)的美感?!盵3]因此,魯迅小說風格在冷峻中趨于雅致。
張愛玲的小說總體上是俗的,追求世俗化是其主要內(nèi)容和風格,這與其個人性情和當年所處的上海洋場生活背景有關。張愛玲的一些小說開宗明義或者在結(jié)尾聲稱是在給讀者講故事,如《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注重故事性并不排斥其小說中富有詩意的存在,盡管這些詩章或者詩的片斷是如此凄美。在《第一爐香》中,葛薇龍初到姑母梁太太家尋求經(jīng)濟援助,有幾段對花園和住宅的描寫,進門之后還有對陳設的掃描,其他對景物的觀察俯拾即是,雖然濃重的筆墨顯得略過繁縟,從中卻反映出作者對中西文明以及地域文化的批判性視點。張愛玲像一個能工巧匠,具備精雕細琢的功力,還像一個善于運用濃墨重彩和搬動形容詞的詩人,對所觀照的對象描摹入微,使我們在閱讀中得到了令人信服的再現(xiàn)和重塑。故事發(fā)生在香港,葛薇龍卻是個上海女孩子,正是在這個不土不洋的特殊場景,將上演一場鉤心斗角、情欲與物欲紊亂的現(xiàn)形劇,不擇手段勾引情夫的梁太太,狡詐撒潑的傭人,奸猾好色的司徒協(xié),用情不專的混血兒喬琪,表面上風風光光,富貴華麗,卻個個心懷不軌,驕奢淫逸,真如《天才夢》中所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張愛玲的長項不僅在于靜態(tài)景物描寫,還在于對人物的刻畫上。其中“葛薇龍在玻璃門里瞥見她自己的影子”那段,就非常具有代表性。張愛玲寫的小說都是讓人哭不出聲來的悲劇,葛薇龍的裝束也說明她也是悲劇中的犧牲品。對于這一點,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給予了高度評價。
因為魯迅帶著批判的眼光進行創(chuàng)作,審視的對象從大處來說是整個中華民族背負的陳舊封建思想文化,小處來說是國民長期積弊的劣根性,所以筆下剪影插畫般的詩美顯得冷峻而犀利,干練而凝重,結(jié)尾也往往折射出形而上的精神輝光,蘊含著哲理意味,上升到了發(fā)人深省的哲學高度?!堕c土》最后一段關于“希望”與“路”的比喻,《在酒樓上》“我”受用著“寒風和雪片”的撲打,讓人掩卷深思。張愛玲把筆觸深入到了個體生命的每個角落,不僅把小說中的人物戳得千瘡百孔,也把親情、友情、愛情等人間的情感世界凌遲般剝離掉了。為了達到這種慢慢撕裂的效果,她不惜動用了形象而又不斷鋪陳的文字充當手術刀,解剖著她的傳奇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從本質(zhì)上來說,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是孤獨的,但他們的命運只有走向被埋葬的墳墓;魯迅筆下的人物雖然也孤獨,但不是一片無助或無謂的荒漠,而是充滿了冷峻的色彩,寄予了作者絕望的反抗。
二、張力與立體——深層結(jié)構比較
根據(jù)索緒爾結(jié)構主義語言學中的選擇和組合理論,雅各布遜闡發(fā)道:“在語言中,有一種對于確定其詩歌功能意義深遠的對立,這就是隱喻與轉(zhuǎn)喻的對立?!彪[喻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聯(lián)想式”的,轉(zhuǎn)喻從本質(zhì)上來說是橫向組合的,二者的對立實質(zhì)上代表了語言的共時性模式(它是直接的、并存的、垂直的關系)和歷時性模式(它的序列的、相繼的、線性發(fā)展的關系)的二元對立[4]。魯迅和張愛玲的作品中就充滿了大量的隱喻和轉(zhuǎn)喻成分,使之具有了詩歌功能意義。
以魯迅的小說《肥皂》為例,小說通過一塊“肥皂”展開敘述,通過肥皂背后的故事在四銘家庭中制造了一場風波,戳穿了四銘之流的假道學家的臉孔,從而對封建思想中的所謂仁義道德進行了批判。肥皂在這里不是一個簡單的物象,作者對它的描繪非常之美,“葵綠色”“一陣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金光燦爛的印子和許多細簇簇的花紋”米色的薄紙,肥皂本身也是葵綠色,也有細簇簇的花紋,更濃的“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四銘對兒子學程的訓斥和責難,太太與四銘圍繞肥皂、孝女的爭辯,以及后來的薇園和道統(tǒng)來商量登報表彰孝女的事,都與“肥皂”有關。肥皂在這里是一個特殊的意象,實際上它是轉(zhuǎn)喻的性質(zhì),具有象征的意義。小說中隱喻和轉(zhuǎn)喻的利用貫穿全篇,使之呈現(xiàn)出一種張力的特性。從四銘給太太孝女不曾使用的肥皂開始,結(jié)尾四銘太太“錄用”了肥皂,而且“從此之后,四銘太太的身上便總帶著些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幾乎小半年,這才忽而換了樣,凡有聞到的都說那可似乎是檀香?!狈试聿粌H于外在描述的現(xiàn)場出現(xiàn),還隱性影響著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使魯迅不太注重故事性的小說變得連貫起來,這就需要一種具有異常彈性的內(nèi)力?!犊袢巳沼洝分?,“吃人”是一個關鍵詞,文中涉及“吃”字竟然有七十四處之多,高頻率地使用“吃”來表達舊社會“吃人”的主旨,不僅強迫形成一種特殊的語境,還直接傳達出社會吃人的本相。其中有關月亮、趙家的狗、海乙那、古家的簿子、蒸魚等意象,都是隱喻,具有詩歌功能上的特殊寓意。
魯迅是現(xiàn)代小說文體大師,他獨特的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看/被看”“離去——歸來——再離去”,以及“創(chuàng)造新形式的先鋒”的特別格式,都是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詩學構建。這些模式和格式本身即帶有詩歌的結(jié)構形式,前后回環(huán),上下呼應,跌宕起伏,迂回轉(zhuǎn)折,通過詩的多樣形式使內(nèi)部充滿著或邏輯性,或哲學性,或先鋒性,或唯美性的詩意。雖然魯迅小說缺乏大的矛盾沖突的書寫,極少杜撰故事情節(jié),平緩的語言風格卻富有真水無香、靜水流深的韻味。顯然,這得益于魯迅小說開放的深層結(jié)構,內(nèi)中洋溢著極強的審美張力。
張愛玲又是另一番景象。“張愛玲杰出的藝術才華在于她為40年代亦新亦舊的中國生活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特殊的表現(xiàn)形式,又從這種形式中衍生出一種挽歌般的悲涼美感;—邊是古中國的精致情調(diào)與喧嘩聲響,一邊是現(xiàn)代人獨自孤獨的荒涼體驗,兩者交融,塑造出特殊的美感形式。用她自己的說法是,‘我喜歡用參差對照的寫法?!盵5]這種參照對比的寫法讓張愛玲的小說顯示出立體的結(jié)構?!督疰i記》中曹七巧出場時是這樣的:“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縐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外表傳統(tǒng)精致、內(nèi)心尖利刻薄,說她“瘦”并沒有用多少筆墨,可以想象她是骨感的,之后對她的刻畫則大都是動態(tài)的描述。在對姜家的描寫中,張愛玲使用的像是一枝馬良神能的畫筆,給我們描繪了一幅20世紀20年代清晰而又朦朧的圖景,它是立體的,是詩的,只要一看到她的小說就會不自覺地走進她的筆下。那么,對于曹七巧的命運,讀者也會感同身受,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小說中還有一段描寫天快亮了的景象,它就像是一場電影,光與聲的組合將我們拉回到了那個破曉。張愛玲寫這些東西并非為了充斥篇幅,里面包含著深厚的蘊藉,她用轉(zhuǎn)喻的描寫達到了隱喻的層面,籠罩在小說中,把里面悲劇性的人物也淹沒了。曹七巧的命運是悲劇性的,她身邊的人的命運同樣糟糕,扭曲了靈魂的她則是摧殘別人至同樣下場的劊子手?!叭陙硭髦S金的枷。她用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眱鹤娱L白、女兒長安就不消說了,同樣作為兒媳,長白媳婦芝壽比曹七巧的下場更加悲慘,續(xù)房絹姑娘亦不能幸免?!爸壑蓖νμ稍诖采?,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是何等的觸目驚心!“一個美麗而荒涼的手勢”,是多么的悲涼無奈!讀《金鎖記》,感觸最深的是人性的泯滅,青春的夭亡或被肆意蹂躪,個性被抹殺。張愛玲是個世俗的女人,但也有美麗的夢,可惜她的一生也像寫就的人物一樣■惶。她作品中的人物也懷有青春的夢想,像曹七巧“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有血有肉,有愛有情。但她只能做個畫夢者,畫兒時的夢,回憶過去,但我們都回不去了。張愛玲的小說是豐滿的,立體的,活現(xiàn)的,也是荒誕的。
三、結(jié)語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兩個獨特存在,魯迅和張愛玲也注定是孤獨的,但畢竟魯迅作為一個“戰(zhàn)士”,在那樣的時代中向黑暗投去了“匕首和投槍”,更在苦悶中“荷戟獨彷徨”;張愛玲在繁華與喧囂的背后是悲冷的,她的一篇篇炙手可熱的小說是她編織的通向成功的夢,盡管這些夢是哀婉凄美的。
文學創(chuàng)作不能放逐詩意,因為任何文學體裁都是文學語言的詩性書寫。這種觀點似乎是對當今國內(nèi)文壇小說創(chuàng)作注重“敘事”潮流的一種逼宮或者反撥。縱然講究詩意不是有意對抗“故事”,此種呼吁無疑揭示出今天小說界存在的通?。鹤⒅鼐幵旃适?,哪怕是毫無現(xiàn)實意義的虛構;輕視文學性,俗戰(zhàn)勝了雅,純文學讓位于世俗的甚至是媚俗的文學。這種無奈的現(xiàn)狀顯然與20世紀以來作為當代文學淵源的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相違背。有意思的是,俗不可耐的張愛玲,作為最負盛名的海派女性作家,則是“20世紀中國最為徹底的唯美主義者”[5]。這能不讓我們反思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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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張均.月光下的悲涼——張愛玲傳[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1.
收稿日期:2015-04-15
作者簡介:王萬順(1976-),男,山東青州人,講師,博士,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比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