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果達
[摘 要]
皇姑屯事件是指奉系軍閥首領張作霖1928年6月4日遭謀殺的事件。皇姑屯事件是蘇聯(lián)與日本秘密諒解的產物,張作霖其實是大國博弈中的犧牲品。
[關鍵詞]
張作霖;皇姑屯;蘇聯(lián);日本
[中圖分類號] K26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928X(2015)09-0013-03
日本制造了皇姑屯事件似乎是長久以來已經約定俗成的說法,但其依據(jù)卻不夠扎實。
一、日本制造說的主要依據(jù)
認為日本炸死張作霖的主要依據(jù)絕大部分是回憶與傳聞,較有價值的史料主要有五:
(一)河本大作的密信。河本在皇姑屯事件之前有兩份密信:1928年4月4日致磯谷廉介的信與1928年4月27日致荒木貞夫和松井石根的信。磯谷當時在日軍參謀本部中國班任職,系河本摯友?;哪緯r任日軍參謀本部作戰(zhàn)部長,松井時任日軍參謀本部情報部長。
河本在致磯谷的信中說:“死他一兩個張作霖有什么了不起! 這次一定要干! 即使受到阻止 ,無論如何也要干!”在致荒木與松井的信中說:“如蒙二位閣下關照,暗示中央有必要于內蒙方面進行某種策動之意思,余者皆由我方適當解決可也?!盵1]
這兩份密信有三點值得注意:皇姑屯事件發(fā)生在6月4日,河本寫就密信的4月頭尾正是策劃陰謀的時機;河本是日軍參謀本部的軍事間諜,他給參謀本部兩位最關鍵領導人,尤其是情報部長的信,顯示河本正在執(zhí)行極其重要的機密任務,必須直接請示;密信的內容其實是河本表達自己的決心與忠心,也表明河本的任務非同尋常。今天看來,這個重任顯然就是除掉張作霖。因此,河本的行動并非是自作主張而是奉命而為。
(二)現(xiàn)場照片。按說暗殺張作霖如此機密之事應該掩之唯恐不嚴,但日軍竟然保留了一套關于皇姑屯事件的照片甚至影片,從列車的爆炸到張作霖的葬禮。如果日軍不知道皇姑屯的炸藥即將爆炸,就不可能事先安排了攝影師。如果日軍當時不在現(xiàn)場,更不可能留下現(xiàn)場爆炸的影像。
(三)萬斯白的書。意大利人阿曼勒多·萬斯白,又譯為范士白、范士柏、樊思伯等,1916年入俄軍情報處,1920年9月入張作霖的情報機關。據(jù)其自述,九一八事變后因家人受日軍威脅而入日特機關。1936年9月初逃往上海,寫就《日本在華的間諜活動》一書,1938年元旦在倫敦出版。1939年4月,該書作為上海的《譯報叢書》之一,由上海國光印書館出版。該書有一節(jié)的標題是“張作霖是怎樣被暗殺的”,其中寫道:“1928年5月19日,北京日使警告張氏勿回滿洲。”“5月31日,張作霖將軍的東京特派員司溫哈特急促地警告張氏,萬勿搭火車上沈陽,因為他已得到某種情報,張氏將在路上給暗殺掉。但張氏對此謠傳并不相信。我也在那車上,這班車判斷了張將軍的命運,但我自己因為要在天津調查某項問題,所以到了那里就下車了。日軍是暗殺張氏的主動者,這是毫無疑問的。炸藥是放在那橋下的鋼架下的,這里中國護路守衛(wèi)本來是值崗的,但在幾天前卻用日軍去代守了?!盵2]
該書在序中還刊有一封叫盛嵩的讀者來信,講述在東北上映的一部紀錄影片:“一行列車載著張作霖,在將近一座橋洞時,日人預先布置妥當了的大量炸藥放置在鐵道上,有一條長的藥線接連著,一端由一個日兵把持著,待到張作霖所乘一節(jié)火車經過時,藥線著了火,炸藥就爆炸起來了。結果那節(jié)車竟被震動得直站起來?!盵3]該書的影響不小,1945年的11月與12月發(fā)行了再版與三版。
(四)河本大作的“自供”。根據(jù)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編撰的《近代史資料》所刊載的“自供”,仔細看一下河本是如何具體操作的。
其一,東方會議的決議。河本說,在會上“我力陳關于奉天軍閥對滿鐵采取的包圍態(tài)勢,僅僅是外交抗議已經不夠;武藤將軍在會議上強調了武力解決。對此,田中首相也同意,確立了以武力解決的基本方針”。[4]其實東方會議根本沒有除掉張作霖的內容,河本的謊言只是為了掩蓋真正起因。
其二,選擇地點。河本說:“滿鐵線與京奉線交叉的地點——皇姑屯比較理想。這是因為京奉線在下面,滿鐵線在它的上面通過,所以日本人稍微走來走去,也不會引人注意。結論是:只有此地為最好爆破地點?!?/p>
其三,觀察效果。河本說:“轟隆一聲,在爆炸聲響的同時,空中升起了高達200公尺的黑煙。我想張作霖的骨頭是不是也飛上天了,對于這猛烈的黑煙和爆炸聲,連我自己都驚訝和害怕。藥力實在太大了,的確如此!”[5]
其四,成功后的結果。河本說,炸死張作霖事件“終于導致田中內閣垮臺,進而使參與策劃這一事件的我受到停職處分;村岡軍司令官、齋藤參謀長、水町袈裟獨立守備隊司令官也相繼受到這樣那樣的行政處分”。[6]值得注意的是,河本認為自己只是“參與策劃”,暗示了主謀另有他人。
河本在“自供”中最后說:“總之,‘皇姑屯事件的重大問題,其全部責任應歸我擔負?!盵7]現(xiàn)在看來,河本這份大包大攬的“自供”顯然是為了急于掩蓋某些不能曝光的秘密?!盎使猛褪录敃r轟動了世界……但由于關東軍司令官及關東廳長官木下謙次郎,授意憲兵司令及警察局長不準調查檢舉,河本受到了保護,不了了之?!盵8]
(五)法庭供詞。遠東國際法庭審判日本戰(zhàn)犯時,日本前田中內閣海軍大臣岡田啟介出庭供認了關東軍策劃炸死張作霖的經過;日本原陸軍省兵務局長田中隆吉當年在法庭上作證稱,他查過卷宗,是當時關東軍高級參謀河本大佐計劃并實施的。
上述依據(jù)雖然有效,但主觀性過于明顯。
二、日本史學家的觀點
日本史學家也認為皇姑屯事件系日本所為,代表作是大江志乃夫的《炸死張作霖—昭和天皇的統(tǒng)帥》。
(一)皇姑屯事件的起因。大江說:關東軍“村岡司令官……同日本的華北駐屯軍(又稱天津軍)聯(lián)系,計劃暗殺張作霖。但是,得知該計劃的河本高級參謀說服了村岡司令官,理由是:如果刺殺張作霖不可能成為武力占領滿洲的開端,那就毫無意義,從而使村岡采納了河本自己設計的暗殺計劃”。[9]大江顯然認為最初對張作霖動殺機的是“村岡司令官”,這一觀點與臺灣史學界高度一致。endprint
(二)現(xiàn)場勘查的證據(jù)。大江在敘述皇姑屯現(xiàn)場勘查結論時說:“爆炸時噴發(fā)出來的火藥粘在南滿鐵路的陸橋上,這是中國軍隊所沒有的日本軍用的高級黃色火藥。所謂‘南方的志士的尸體其實是鴉片中毒患者,這是一目了然的。他所攜帶的暗殺宗旨書,一眼便可看出是日本人寫的日本式漢文。還有關鍵性的證據(jù),這就是炸藥和連結起爆電門的電線忘記拿走,而這根電線是從離陸橋稍遠的日軍鐵路監(jiān)視所里拉出來的。這都是無法制造借口的證據(jù)?!盵10]
(三)大江志乃夫的結論。大江認為:“張作霖被炸死事件因為是以關東軍的河本大佐為核心的少數(shù)人所實行的陰謀計劃,故連陸軍中央部也很難知道其真相?!盵11]其主要依據(jù)來自田中首相1928年12月24日就皇姑屯事件調查結果給日本天皇的奏折:“這是關東軍參謀河本(大作)大佐獨自的主意,在他的計劃下利用少數(shù)人干的。”[12]這一結論影響廣泛,《劍橋中華民國史》、《日本大陸政策史(1868-1945)》、香港中文大學版的《中國近代史》都采用了這個觀點。
三、對日本政府不知情的質疑
盡管大江等學者強調皇姑屯事件是“河本大作獨自的主意”,但確實有些史料形成了相反的佐證。
(一)張聯(lián)棻的回憶。張聯(lián)棻是曾任北洋政府內閣總理、張作霖親家靳云鵬的密友,他回憶當時靳云鵬與張作霖同車回東北:“可是當專車開到天津站停下來的時候,忽然靳宅(靳當時家住天津)來了一個副官,上車報告靳云鵬說,日本領事館派人送信,今晚九點鐘,有靳的好友板西利八郎由日本到天津同他商量關于山東魯大公司的重要問題(靳是山東魯大公司的董事長),請他即刻回家。靳云鵬聽了,只好下了火車,隨他的副官回家。他到了家里,靜候一夜,并沒有這回事,心里非常納悶。第二天早晨,靳接到電報,才知道張作霖在皇姑屯被炸身死,很是驚異。他細加思索,心中才明白過來,原來日本領事館送的是個假信,分明是把他騙下車來,免得隨張作霖一同被炸死。這一件事是靳云鵬親口對我說的。”[13]這一回憶與前述提及的張作霖事先得到日本要人的警告顯然已經形成互證。
(二)日本顧問的安全。當時與張作霖同車出發(fā)的有兩位日本顧問町野武馬與嵯峨誠也,但町野卻與靳云鵬一樣,在天津下了車。確實,日本使館提前通知了靳云鵬,豈能不通知町野和嵯峨。但如果兩位日本顧問同時下車,張作霖肯定要起疑心。因此嵯峨繼續(xù)留在車上陪同張作霖,結果只受了點輕傷。據(jù)《遼海講壇》第十八講“張作霖之死”的資料,嵯峨于當天午后的會議上向日本駐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報告,當時他正在張作霖車廂,“那時張作霖和吳俊升相對,靠坐在椅子上,正在他向張、吳問早安的一瞬間,發(fā)生了爆炸”。嵯峨明顯是在說謊,張作霖和吳俊升在巨大的爆炸中身亡,所乘車廂亦徹底摧毀,正在“問早安”的嵯峨豈能安然無恙。對此,萬斯白是這樣說的:“火車將到沈陽前十分鐘,那個同車的日本官佐和張氏一路上是同在一節(jié)車上的,到了此刻他才站了起來,說要到隔壁房里去佩好戎裝軍帽了。事后發(fā)覺,他是跑到最后一節(jié)車里去的?!盵14]
(三)田中義一的談話。1928年5月13日,田中在濟南慘案后會見殷汝耕時對北伐軍繞道北上表明了態(tài)度,與隨后發(fā)生的皇姑屯事件密切相關。田中認為:“張作霖不久必處決,請注意勿使?jié)M洲化為戰(zhàn)區(qū),否則日方輿論頗難抑制?!盵15]此時正是蘇聯(lián)決定除掉張作霖,河本寫信誓死效忠后不久,距皇姑屯事件的發(fā)生正好三周。
由此可見,要完全切割河本與日本政府的關系并不合乎史實。
四、日本制造說的不足
日本制造說的不足起碼有四:
(一)缺乏客觀實證。河本的“密信”并非行動證據(jù),其“自供”也沒有提供可以自證互證的客觀依據(jù)或客觀線索,更遑論不可或缺的相關文件與往來電報等可以實證的檔案資料。而且,河本還有別的說法:“1930年河本來奉,住奉天滿鐵醫(yī)院時,滿鐵本社情報課課員野田蘭藏是河本密友,向他問炸車事始末,他回答說:‘這事就算我干的吧,否則牽連過多。”[16]河本顯然有難言之隱。
(二)缺乏證據(jù)鏈。如果以河本的“自供”為皇姑屯事件定性不僅片面和單薄,甚至是不可靠的。也就是說,“自供”如果不能形成或促成證據(jù)鏈,顯然也就不足為憑。
(三)不合邏輯。不合邏輯是日本制造皇姑屯事件的一大特色。“為什么張作霖剛剛簽定了新五路協(xié)約,卻在返回東北途中被關東軍炸死在皇姑屯。協(xié)約的實現(xiàn)必須在幾個月之后,日本帝國主義有什么必要在這個關鍵時刻拋棄張作霖,再給自己找一個新的對手呢?而且日本帝國主義對張作霖還是寄與希望的。”[17]尤其是張作霖當時正在全力反蘇,與日本秘密簽訂的《滿洲獨立密約》也墨跡未干,因此,按照正常邏輯,動手除掉張作霖的顯然應該是蘇聯(lián)而不是日本。
(四)缺乏反證??v觀日本制造說,僅僅證明日軍制造了皇姑屯事件。但有蘇聯(lián)制造說存在的前提下,如果缺乏反證,日本制造說也就難以立腳。這正是目前所能見到的日本制造說的一大短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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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解放軍南京政治學院上海校區(qū)教授
責任編輯:卞吉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