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劍斌,1982年出生,筆名鱖膛棄,湖南人,著有小說集《我去錢德勒威爾參加舞會》。
1
這個孩子竟然跑到我房間里來了。只聽到整齊的幾下敲門聲,我拉開門一看,在膝蓋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他,他把衣服弄得不能再臟,衣襟滿是泥巴、口水和油漬。他昂起頭看了看我,搖搖擺擺地從我腋下進(jìn)了屋,走到電腦前,想摸鍵盤卻夠不著,頓時沒了興趣,往床頭走去,繞過床頭后,將手掌在衣柜的門上用力按了按,走到床尾,走出門口,這么一圈在他卻跟走直線路徑一樣,顯得輕松自然。他沒說他來做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去小店買泡面,電視里在放新聞聯(lián)播,我站在那看了一陣。老板娘,一個成天穿著棉襖睡衣的三十幾歲的女人,長著一張扁臉,非常客氣地給我端了張板凳放在冰柜旁,叫我坐下來看。而她老公,那個瘦瘦的男子更像是來了什么稀客一樣,笑呵呵地用抹布把塑料凳擦得干干凈凈。他問我不回家嗎。我說過幾天吧,現(xiàn)在回家也沒意思。我沒坐他們的凳子,等老板娘把面泡好送到我手里,我就端著邊吃邊站在那里看電視。這時那個孩子從外面回來了,他先是用手去捏我自行車的前輪,被老板娘呵斥道:“臟的?!比缓缶统覔溥^來,抬起一只膝蓋放到板凳上,另一只腳在地板上使勁,想整個兒爬上來?!澳鞘墙o叔叔坐的?!崩习暹呎f邊從柜臺后面急忙跑出,就好像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結(jié)果他把兒子抱在手上,走到門口,指著漆黑的天上的什么東西要這小孩子看。我?guī)卓诎雅菝娉酝?,就騎上自行車回了房間。老板娘說:“再看一下嘛?!蔽艺f沒什么好看的啊。就這樣……反正我覺得夫婦倆還蠻客氣的。
后來,有一天,我不是決定要去買個皮包嗎?原有的包已經(jīng)破舊不堪,我想去商場買一個那種有光澤的棕色包。我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硬幣一個都沒有了,想起頭天晚上到小店里打電話,打了三塊六,我身上剛好有四塊零的,其余的都是一百的了,當(dāng)時就把零錢給了他們,免得他們找錢麻煩。我鎖好門出去,那時還很早呢,到了小店里,門大開著,人卻不見一個,我走進(jìn)去,喊了一聲老板。里面墻上的門簾掀起來,只見老板坐在床頭,上身紅色的夾克穿得整整齊齊,雙腿卻塞在被窩里。那張床好像有點(diǎn)窄,因?yàn)樗麖谋桓C里將(穿著緊身棉褲的)腿抽出踩到地上時,我感覺他是突然從床上被擠落下來的?!耙c(diǎn)什么?”他用那種仿佛叫我相信他,他會非常理解我的語氣問道。我趕緊(我想象自己是幾步邁了上去,緊握住他的手)說:“換點(diǎn)零錢,坐公交車沒零錢了?!薄皳Q零錢???”與其說他是在問我,還不如說是在告訴別人?!皳Q什么零錢,還沒開張呢!”老板娘的聲音立刻從離他不遠(yuǎn)的某處傳出來,這聲音聽起來讓我大吃一驚,因?yàn)槲乙郧奥犨^她的聲音,而現(xiàn)在在見不到她人的情況下,聽她的聲音卻分明更加真實(shí),似乎還有點(diǎn)動聽,或者說悅耳什么的;音量不大不小,既是對老板的吩咐,又是對我的回絕,無論從哪方面講,都讓人覺得恰到好處。而且聲音還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效果,令老板頓時臉紅耳赤,好像它里面暗含了對老板的羞辱:一大早生意還沒開張就碰到有人來換零錢,而這都是你的錯。老板又把腳塞進(jìn)了被窩里,我仿佛看到因?yàn)樗杏X到的寒冷而令整條被子迅速地結(jié)了一層冰,一切都被凍僵了似的。這時一個小小的頭顱從被子里冒了出來,稀稀的淡黃色頭發(fā)一根根翹起,奇怪的是這小家伙鉆出被窩后并沒有望向我。他認(rèn)真地爬上他爸爸在被子里拱起的膝蓋上,爬到頂峰時突然掉落下去。老板一邊低下頭按住落在他腳旁的兒子,一邊說:“還沒開張。”我說:“那就算了。”
到了商場,我很快就相中了一個棕色的皮包。有光澤,也有很多折紋的那種,給人一種與時間的磨蝕相抗衡的感覺,就是說,它看上去應(yīng)該是很舊了,卻還是很新。那個包,我背了一下,就決定要了,可我不想叫老板看出我很喜歡它,所以撇了撇嘴,將它放下,繼續(xù)看其他的?!靶』镒?,不用看了,就剛才那只我覺得挺適合你的?!薄岸嗌馘X啦?”我很隨意地問道,手里一邊挑選著別的黑色的包,臉上一副對他這里所有的東西都看不上眼的表情。他說開門生意,他就不漫天要價了,這個包就只賣兩百三算了。我說價格挺貴的嘛,一邊說一邊往門口走出去。他說你不要走嘛,我這個是實(shí)價了?!拔覜]走啊,”我說,“我看看門口這幾個?!边@是在一個地下商場,整個店里的墻壁上,包括門頭都掛滿了各種各樣的包?!澳悄阍倏纯?,不過我覺得剛才那個,你背出去絕對OK的?!睍r間還很早,店里沒什么人來逛,所以老板也挺有耐心地跟在我屁股后面,陪著我走過來走過去。我心里已經(jīng)醞釀了一個價格,我決定還他八十,自己也吃了一驚。我覺得這是一種靈感,突然出現(xiàn)的東西,我是說這個價格在我腦子里出現(xiàn),就跟來了靈感一樣。我覺得要是在平時,很可能會根據(jù)對半還價的規(guī)律還他一百二,或者了不起一百??墒悄翘?,我說不清我腦子怎么啦,非常地確定,就跟在哪兒看到一塊提示板上寫了“八十”兩個字一樣,我將還給他這個有點(diǎn)惡作劇的價錢。但是我不急著說出來,我仍然在店里挑來選去,每拿起一個包,只看上兩眼,然后——簡直是——把它扔回原來的位置,一直搞到他快要崩潰為止。直到來了兩個姑娘,他跑過去招呼她們。我趁機(jī)取下我看中的棕色包,非常小心地將它背在肩上,站在鏡子前認(rèn)真地審視著。老板在那邊看其中一名少女試一個花布包,我聽到他不停地對她說,絕對OK的,絕對OK的。后來還冒出一句:你自己看,O不OK啦?
附證人口供一段(錄音):
他那天啊,他想去買點(diǎn)藕。因?yàn)槭裁茨?,因?yàn)榉繓|的女兒啊,人好心,自己買了些豬蹄,看到他沒回去,就同情他,分了半斤給他,也沒跟他算錢。他呢,自己也喜歡吃豬蹄,我們就經(jīng)??吹剿I豬蹄來吃啊。他喜歡……他尤其喜歡用豬蹄來燉湯喝,放點(diǎn)紅蘿卜、板栗啊,還有馬蹄什么的,燉起來,他說好喝。他說那東西好喝,他經(jīng)常,時不時地就燉來吃啊喝啊。那天呢,他看見房東的女兒送了點(diǎn)豬蹄,他就想搞些什么菜來配,騎著單車就去了市場。哎,看到一個水桶里放了幾段藕,旁邊那些籮筐里擺著白菜啊辣椒蔥之類的,但是他就想買點(diǎn)藕,那些藕呢,他說非常地新鮮,呃,很豐滿。他說他以前燉豬蹄沒用過這種菜,他覺得是可以用的,他說蠻甜的。他點(diǎn)著那個水桶,說:“老板,這個怎么賣?”他就這樣說。那個老板呢,早上生意好,很忙,也沒看到他手指著的是什么,他在那里賣那些鹵豆腐、鴨脖子什么的啊,要稱啊,要包好啊,呃,要切啊,忙不開來。就跟他說:“小兄弟,買些什么菜?”就看了他一眼。他就說:“喂,這個怎么賣?”那個老板,老板就切那些鴨脖子啊,也沒看到他指的是什么。就說:“白菜是吧?”多少錢多少錢一斤,就告訴他。他覺得老板是搞不明白他要買什么的,就總算說:“蓮藕。”他就說蓮藕,老板呢,老板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就說什么蓮什么。他可能就生氣了,彎下去從水桶里撿起一塊藕,送到老板眼前:“蓮藕啊!”那個老板就笑了一下,說:“哦,藕是吧?”多少錢多少錢一斤,就告訴了他。后來跟我講起這個事,還笑了很久。這個小青年呢,就稱了兩截,巴掌大一點(diǎn),也沒講什么了,紅著張臉,一聲不吭的就走了。好,走了。騎單車,騎到小區(qū)里,停好,碰到我老伴。我老伴問他,“去買菜了,小伙子?”“阿姨,是的?!本蛦査?,“買了什么菜?”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把塑料袋打開,遞給我老伴看。我老伴說:“藕啊?!彼c(diǎn)點(diǎn)頭,笑笑,呃:“燉豬蹄的,挺甜,蠻新鮮?!本透依习檫@樣說。
2
我回到家里,已經(jīng)下午四點(diǎn)鐘,坐了三個小時的汽車,路上瞌睡了大約十分鐘,突然被一陣顛簸搖醒后,就一直異常清醒了。立中已經(jīng)在我家等我,他說有點(diǎn)急,馬上要過年了。我媽告訴我,立中來了有兩個小時了,說:“我都不知道你要回來,還是他告訴我才知道的。你看看你們這些兄弟。”我回答我媽:“誰叫你不買只手機(jī)?!痹诩依镆矝]什么好玩的,我媽說,帶立中去看看我們村的水井呀。我說,人家早就看過了,又不是第一次來。等我媽去挑水的時候,我從口袋里掏出三千塊錢,遞給立中,叫他數(shù)數(shù)。他嘴里咬著根煙,把錢數(shù)了。我說數(shù)好就收起來,我可不想讓我媽看到。
吃完晚飯,我去我睡覺的房間看了看。摸到門口的墻壁開關(guān)時,心里輕輕地叫了一聲“亮啊”,然后就真的看到漆黑的房間瞬間亮了起來,我是說我把燈開了。床板上的灰塵是抹干凈了,可能是用濕布抹的,還有些濕痕,可是被單還沒鋪上。我關(guān)了燈,出來。我問我媽,還沒給我鋪床?我媽說,被單還浸在臉盆里呢,我哪里知道你今天回來?明天出太陽才洗。我又問我爸什么時候回來,她說可能還要三四天。
我媽的床,挺大一張席夢思,就擺在吃飯的房間里,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地方。吃完飯我媽坐在床上看電視,我和立中坐在緊挨著床的木沙發(fā)上(十幾年前請木匠做的)圍著桌子吃瓜子,閑談。因?yàn)槲覌屧?,我們也不好敘那些舊情(就主要是聊了一些現(xiàn)狀),我們在讀初中時,雖然沒做過什么壞事,卻因?yàn)榻?jīng)常在一塊玩而沒了念書的心思。我記得剛進(jìn)七中,也沒幾個認(rèn)識的人,做早操時,立中就排在我后面,他總喜歡從背后抱著我,跟我說話。他有時雙手環(huán)抱著我的腰,更多的時候是,一條手臂擱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從我腰后伸出,往上攀,十個手指在我胸前緊緊相扣,讓我覺得自己挎著一個過長的、拖到地上的書包。他第一次問我是哪里人,就是在操場上這樣抱著我,有點(diǎn)好笑。有一次在美術(shù)課上,立中埋頭在畫幾顆枇杷,趁老師不在的時候,我跑過去問他畫什么,他大聲地說:“別吵嘞!”我走回課桌,他可能不會覺得這有什么,下了課又會來找我說話,但是我已經(jīng)傷透了心了。奇怪的是,我的感覺好像被他知道了,他后來也一直沒找我說話。這樣持續(xù)了差不多兩個禮拜,我們之間見了面連招呼都沒打過。直到有一天晚上上晚自習(xí)時,另一個跟我倆都要好的同學(xué)很期盼地跑來和我說:“今晚立中守寢室,他一個人在。”我慢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一塊進(jìn)了寢室,立中正躺在床上守寢室,也沒看書。我只看了他一眼,并沒作什么表示,就馬上轉(zhuǎn)過身來打開我的箱子,我當(dāng)時還想:他會不會覺得我太無情,但是我又想很快他就會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因?yàn)槲沂菑南渥永锬贸鲆话阉镁靡郧敖杞o我的傘,走過去還給他。當(dāng)我叫出他的名字時,我感覺我好久沒叫過這個名字了,我說:“立中,你的傘忘記還了?!碑?dāng)我說出這句話,我有把握我們已經(jīng)和好了,但我還是情緒激動,又說了一聲:“對不住啦?!蔽也虐残?。立中,也跟我一樣,很不善言辭,他坐在床上,接過雨傘,告訴我不急著還嘛。聽到我說對不住后,又站起來說:“莫這樣說……”然后,帶我來的那位同學(xué)就在一旁說,“好啦,現(xiàn)在問題解決了。其實(shí)我們都不知道是什么問題,你們自己也不知道,就這樣兩個人不說話了……現(xiàn)在,你叫一聲他的名字,你也叫一聲他的名字?!薄?/p>
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聊了些現(xiàn)狀。其實(shí)是圍繞“現(xiàn)狀”這根主干的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枝節(jié),無非是在哪個工廠碰到哪個令人氣憤的主管,或者是這個超市跟那個超市價格不一樣,然后又說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開一家超市,可能會虧本。沒話題時,就嗑著瓜子,看我家那臺黑白電視。這時,我媽還想起她有個中學(xué)同學(xué),正好嫁在立中他們那個村子里,就向立中詢問起她那位同學(xué)來。他們這一聊就聊了將近半個小時,趁他們聊天,我正兒八經(jīng)地看了一會兒電視。后來,我媽掀開被子,穿著一條粉紅色的薄棉褲,趿著拖鞋走到客廳里去了?!澳銈儾焕涞??”我當(dāng)時認(rèn)為她是去給我鋪床了,過了一會兒,她進(jìn)來說,立中,我們家的床單都還泡在水里,沒洗呢,今晚就三個人在一塊擠一擠吧。“這又沒有關(guān)系的?!薄苍S是我媽,也許是立中,這樣說。我媽睡里面,挨著墻壁,我躺在床中間,盡量地舒展著身子,立中則側(cè)躺在我的另一側(cè),背對著我,一條腿伸出床沿。立中的棉褲膝蓋上有個很大的洞,他輕輕地扯了點(diǎn)被子將它蓋住了。我媽說,她那邊還有很多被子……“立中,開關(guān)在你那邊。”
3
過完年,大家都在走親戚,或去朋友家玩。我媽叫我也出去玩玩,不要老悶在家里。我說,我想去立中家,很久就答應(yīng)他了,卻一次也沒去過。我媽說,你怎么去,他家不是住在深山老林嗎?我說,我想騎摩托車去,我跟我外公借摩托。我媽說,你會騎嗎?我說,會騎呀。其實(shí)我只是想騎騎摩托罷了,我兩年前就學(xué)會了,可是一直沒有機(jī)會騎,除非過年回家跟我外公借摩托車在公路上騎著玩。可是我還從沒騎摩托去干過一件什么事呢。我外公的摩托車買的時候是舊車,然后他又騎了三四年吧,現(xiàn)在更舊。我媽跟著我去跟我外公借摩托時,他老人家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但是末了,他問我一句:去哪里?我說出了立中村子的名字。我外公嚇了一跳,他瞇起眼睛,在回憶什么似的:“怕還是別去嘞!”他點(diǎn)了一下頭,說他記起來了,他三年前去過一趟,那些路不是一般人能騎的,全是在半山腰繞圈圈,路面又窄又坑洼,人騎在上面往山下一看,頭都要暈。我說,沒事的,我用一檔騎。又說,如果到時我沒把握我就不騎,進(jìn)山路的時候叫他們騎,因?yàn)榱⒅写饝?yīng)帶人到馬路上來接我。我媽也叫我考慮一下,千萬不要逞能。我說,沒事的,你放心吧。我媽就跟我外公說,讓他去吧。
我載著我媽往立中家的方向開去。她說她也要去,想去看看立中家里,還有她的那個中學(xué)同學(xué),因?yàn)椴痪们芭龅剿耍齻円郧胺浅R?,她邀她到她家去玩。一上路,我還是開得很謹(jǐn)慎,但是看看這寬闊的柏油馬路上也沒幾個行人,車子就更少,我膽子也開始大了起來。我很快開到四檔,速度加了上來。只有當(dāng)我持續(xù)把油門扭了很久的時候,我媽才突然想起應(yīng)該提醒我一下似的,叫我別開那么快。于是又把油門松一松。那天的風(fēng)非常大,我媽臉上遮了一塊花花綠綠的布圍巾,她緊緊地?fù)е?,又把手伸到我胸前,將我衣服的拉鏈一直拉到下巴?!袄浒?!”她說。我說:“還好?!庇烷T又不知不覺地加大了。前方路面上,一個矮壯的老太婆,被一身黑棉衣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頭上還罩著一塊厚厚的黑布,像是在馬路上爬行。也許是聽到馬達(dá)的轟鳴,想看看是哪個不要命的把摩托騎得這么快,她邊走邊不斷地回過頭來看。我冷漠地呼嘯而過?!笆悄隳棠?!”我媽驚叫一聲,扭過身子去,又朝那個變得很小的身影招了一下手,雖然她動作有些過大,但我還是開得很穩(wěn),沒受到什么影響。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的技術(shù)已經(jīng)那么好了。騎了一段時間,一直是非常安靜,風(fēng)聲一直在我耳邊流過,偶有間隙,像是曲目之間的片刻停頓。后來,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時,風(fēng)的呼嘯也成了靜的一部分。不知過了多久,由于有一個急彎,我不得不把速度一下子減了許多,風(fēng)聲馬上從我耳朵上退去了,退去的時候引起了一片比風(fēng)的呼聲更大的嘈雜。各種各樣的聲音,有的像是從我們身后的某處山頭后面被擋住的村莊里發(fā)出來的那種上樓梯的聲音。原來這些聲音一直潛藏在我們周圍,或者從很遠(yuǎn)的地方不停地追著我們。是風(fēng)讓它們隱藏起來。或者是摩托車的速度,讓我們擺脫了它們;我們前往的地方只有更安靜。一路上,立中打了很多次電話來,可是我沒聽到。他想問我們現(xiàn)在到哪里了?!澳闶謾C(jī)在響!”我媽大聲地說。奇怪的是,這句話我聽得清清楚楚,我反而覺得她說得太大聲了,我覺得我們周圍并沒有那么吵,非得這樣扯著嗓子來喊。我跟我媽說,我也聽到了,好像剛才響過幾次了。我叫她幫我接,在右邊的口袋里,拉開拉鏈,按那個綠的。我故意用平常說話的音量跟我媽說了這些話,結(jié)果她真的聽到了。她接通了手機(jī),“立中——”她還是大聲地喊著,說著說著她的音量小了下來?!拔覀円膊恢赖侥睦锪?。一座橋?好像過了吧。剛才過了一座橋……哦,那就不是那座。很小的橋,然后呢?右邊有個路口,一棵樹,那我注意一下。我們出來的時候是九點(diǎn)鐘,好,好,掛了啊。”接完電話后,我媽就把手機(jī)拿在手上,沒有塞進(jìn)我口袋了。她說:“你怎么買只這么大的手機(jī),我看他們的手機(jī)都是很小的。”我沒說什么。她又說:“這邊我都沒來過了。立中說要過一座橋,好像有條小河吧,過了橋不到二十米有個路口,在右邊的。他在那個路口上等我們?!蔽艺f:“不會走過了吧?”我媽說:“不知道。剛才好像看到一座橋?!薄拔乙部吹搅?。不過那座橋是在田中間?!薄傲⒅泻孟裾f,要開過一座橋,那應(yīng)該是在馬路上,一座很短的橋?!薄耙蛔芏痰臉?,在馬路上?那怎么看得到?你從一座很短的橋上走過,你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一座橋?”我媽說:“橋下有一條河?!蔽倚α诵ΓX得這樣跟我媽說話,挺有意思的,我甚至覺得我說那些話是為了嚇唬她一下,好讓她突然緊張起來。其實(shí)我并不擔(dān)心我們走過頭了。我的感覺是我們已經(jīng)跑了很久很久,也很遠(yuǎn)很遠(yuǎn)了,因?yàn)槲矣X得我開得那么快,那么久之后,我們一定已經(jīng)身在很遠(yuǎn)的地方了。可是我們并沒看到那座橋。我覺得我一定不會喜歡那座橋,因?yàn)樗呀?jīng)、它提前在那里了,好像是我預(yù)感的一部分。當(dāng)我們看到路邊有一家小店開著門時,我叫我媽下車去問一下老板。我停下來,我媽下了車,朝那間只有門口有一點(diǎn)明亮的小店走去,我只來得及瞟了一眼小店的內(nèi)部,陰暗,沒看到人。然后我發(fā)現(xiàn)原來我把摩托車停在了一個稍有點(diǎn)斜度的坡上,車子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向后滑去,于是加了加油門,把摩托開了上這個坡。“我把車開上這個坡,在前面等你。”我跟我媽說。一到了平坦的路面上,我就把摩托車停下來,一只腳支在路面,望著后視鏡。我看到我媽站在那里說話,做手勢,可是里面那個人卻剛好被墻角擋住了。我突然想笑出來,因?yàn)槲耶a(chǎn)生了一個滑稽的想法,覺得我媽是在跟一座陰暗的房子說話。這時,我媽問完了話,正朝我走來。她邊走邊看著我。我感覺她也在看著后視鏡,通過后視鏡和我對望著。在這一段時間里,我覺得我們倆都有點(diǎn)不好意思。走到我身邊時,我媽說:“他媽的,一個女的,她說她也不知道。我都聽不懂她的話,不是我們那里的話?!比缓笏敛华q豫地跨上了車,好像全由我決定,往前開還是調(diào)頭回去。我當(dāng)然是往前開啦,只有開得足夠足夠遠(yuǎn),回去時才有意思呢,因?yàn)榛厝サ穆吠究隙ū葋頃r的路途要短很多——給人的感覺上。幸虧我沒有調(diào)頭,開出沒多遠(yuǎn),我看到了路邊站著兩個人,旁邊擺著一輛嶄新的摩托,一個是立中,正在摸著自己的嘴唇,另一個是他姐夫,我以前見過的。我開得太快,見到他們時一下子沒停下來,立中急得電話馬上就打過來了。我聽到手機(jī)在響,跟我媽說,不要接。這時我才剎住了車,我說:“他們在后面?!痹拕偮湟?,他們的摩托就跟了上來,騎車的是他姐夫。立中沖著我說:“你怎么這么慢,不是九點(diǎn)鐘就出來了嗎?”他們在前面開路,我緊緊地跟著他們。又開了幾分鐘,我看到一條倒映著鉛色的天空的小河嵌在剛開墾過的田野中間,我順著這條彎曲的河從遠(yuǎn)及近地看過來,然后發(fā)現(xiàn)我們前方的路面倒映在它底下的河水里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黑的弧形,那就是立中所說的短橋。這時他們已經(jīng)拐進(jìn)右邊的路口了,一棵粗壯的不知什么樹長在那個路口上,樹旁有一幢水泥屋頂?shù)募t磚房。我媽這才想起來,哦了一聲:“剛才立中說了,路口有一棵樹?!蔽议_進(jìn)路口,他們已經(jīng)停在那里,立中走過來說:“嬸嬸坐過來吧,前面開始就是山路了?!蔽翼樦缆吠M(jìn)去,里面全是連綿的大山。我問立中,你們家在哪里?他說,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只有順著路才能找到我們家。我們都在笑。我對我媽說:“你去坐他們的車吧,我可能載不了你?!蔽覌屵^去坐在立中姐夫后面,手里抓住他姐夫的皮衣。她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你開得了嗎?要不讓立中開吧?!绷⒅幸舱f:“我來開吧,我熟悉一點(diǎn)。”我拒絕了他:“你去坐好,別讓我媽掉下來。我自己行的?!彼憧缟纤惴虻能?,坐在我媽后面。轟的一聲,他們開出去了,現(xiàn)在路面還比較寬和平,只不過是泥路罷了。我也趕緊扭了扭油門,松開了離合器,讓車子走起來?!坝靡粰n!”立中突然回頭喊道,還慌慌張張地做了個手勢,好像他想到竟然差點(diǎn)忘了提醒我,因此感到后怕似的。
從立中家回來,我有種大難不死的感覺。那么陡峭、崎嶇的山路,那么險峻的地形……其實(shí)在真正上山不到兩公里,我就開始沒把握了。我從來沒有騎過這種路面,比這好一點(diǎn)的路面也沒騎過。在沖上一個呈直角彎的陡坡時,我的摩托突然熄火了,我馬上打著了火,可是由于離合器松得太快,又熄掉了。雖然車子已經(jīng)下滑了好一段距離,但我還是再次打著了火(因?yàn)槭请娮哟蚧?,所以比較快,也比較方便),我使勁地加油門,可是沒用,我不知道為什么車還在繼續(xù)下滑。底下便是深淵。我冒汗了,迅速從車上跳下來,想把車推上坡去,可是車身的重量帶著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下溜。那時我已經(jīng)完全沒主意了,唯有考慮著要不要在關(guān)鍵的時刻把手松掉,讓摩托車掉下深谷——那樣至少還可以保命。他們把車停在前面一塊平地上,全部下了車,向我跑來。
“松掉離合器!”立中沖著我大喊一聲。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在緊急關(guān)頭,我把離合器(而不是剎車)當(dāng)作了救命草,一直死死地捏住它。離合器一松開,車身便不再下滑。立中的姐夫過來了,他從我手里接過摩托車,一邊加油門一邊把它推了上陡坡。推上去之后,我連碰都不愿碰它,正好這時立中提出讓他來騎,我沒有推辭,垂著頭坐到我媽身后。我還是比較相信他姐夫的技術(shù)。我們很快把立中甩在后頭,一直到再也看不到他,聽不到他。前面路上還有好幾處比剛才那個陡坡更險的地方,我暗自慶幸自己沒騎。我們到了立中家,又過了半個小時,立中才到達(dá),可見他的技術(shù)也不是很好。
4
屠夫隔著一層皺皺的粗麻袋摸索那個小孩,頭顱,肩膀,捆在一塊的四肢,溫暖的體溫,心臟的跳動,微弱的呼吸,間或的抽搐嚇得他猛地縮回他那顫抖的手指。“這是一條瘋狗!”他吩咐他的伙計們,“把它打掉?!彼麄冎杏幸粋€蒼白羸弱的家伙,有所防備地走上前來,提起麻袋舉過頭頂,然后將它摜在地上?!肮穷^斷了?!彼靡环N怪怪的近似甜言蜜語的語氣說。屠夫又交給他一根木棒,叫他敲一下它的腦袋。臉色蒼白的家伙總共敲了四下,因?yàn)樗病罢f不準(zhǔn)哪兒是腦袋”。他敲完,將木棒小心翼翼地放回案板,等他的手一松開,木棒在凹凸不平的案板上來回滾動了幾下。
5
“你這個包是什么時候買的?”
“2月3號,早晨?!?/p>
“看上去很舊了?!?/p>
“買的時候就這樣,他們這樣設(shè)計的?!?/p>
“在哪里買的?”
“延安路,一個地下商場,什么名字我忘了?!?/p>
“買完包后你去了哪里?”
“沒去哪里,回來我租(注:也可能是“住”,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的房子里上網(wǎng)?!?/p>
“那天你還出去過沒有?”
“沒有。因?yàn)橥盹埼医型赓u的,所以沒必要出去了?!?/p>
“那么3號這天,你見到那個小孩了沒?”
“沒有。不過我見到他父母……不對,應(yīng)該是只見到過他爸爸?!?/p>
“在哪里見到的?”
“在他們小店里,那時他們一家都還沒起床?!?/p>
“既然他們一家都還沒起床,你怎么見到他爸爸呢?”
“店門開著,我就進(jìn)去了。我去找他們換零錢。我沒想到他們還沒起床,他們就睡在店里?!?/p>
“你說你只見到他爸爸,然后你又說他們一家還沒起床。既然只見到他爸爸,你怎么知道他們一家還沒起床呢?”
“老板娘睡在床尾,我沒看到她人,但我聽到她說話?!?/p>
“她說什么了?”
“她說還沒開張,不給換零錢?!?/p>
“然后呢?”
“然后?哦,我能更正一下嗎?……我還見到那個小孩了。”
“請你不要試圖隱瞞什么?!?/p>
“我怎么會隱瞞什么呢?天哪!……當(dāng)時,那個小孩剛好從被窩里爬出來,我只看了他一眼,沒什么印象,所以我剛才一下子沒想起。我現(xiàn)在更正一下,我那天見到他們父子倆了?!?/p>
“嗯,你不要緊張。我希望你回答問題之前,盡量回想清楚,最好一次回答準(zhǔn)確。”
“好的,我盡量配合?!?/p>
“那么——請你不要認(rèn)為我是在開玩笑,當(dāng)你見到那個小孩時,你覺得他的樣子像一條狗嗎?”
“像什么?”
“狗。一條瘋狗?!?/p>
“為什么這樣問?我,我從來沒想過……這樣子去……形容他。”
“因?yàn)橛腥司谷徊恍⌒陌阉`當(dāng)成一條狗,捉進(jìn)一只麻袋里,提到菜市場去賣掉了。你說你后來……”
我漫不經(jīng)心起來。壓制我很久的那種莫名的緊張與不安突然消失了。我看得也快了起來,我的目光在紙上一掃而過,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是在一件不必要浪費(fèi)耐心的事情上傾注了過多的耐心,這說不定更能引起別人的懷疑。我覺得我完全信任他們,不可能在筆錄上出錯,把我沒說過的話也記上去。我腦子里冒出“把我沒說過的話也記上去”這個念頭時,一掃而過的目光特別留意了一下紙面上有沒有出現(xiàn)像“這件事是我干的”或者“好吧,我坦白”這樣的字眼。當(dāng)我匆匆地翻過三四頁,眼前并沒有冒出那樣的字句時,我覺得這個世界正如我一直相信的那樣并不荒唐。這種感覺很不錯。像是身體里面有某個重要的部件被加固了,更安全了一樣。盡管如此,翻到最后兩頁時,我還是抱著某種小心為妙的穩(wěn)妥打算,把上面的內(nèi)容認(rèn)真地核對了一下。
“他跟你說了什么?”
“他跟我說了句很奇怪的話,問我為什么在這里轉(zhuǎn)悠?!?/p>
“你仔細(xì)想想,以前見過他沒有?”
“就見過那一次。我說,莫名其妙,我本來就住在這里,為什么說我轉(zhuǎn)悠?”
“他樣子可疑嗎,你覺得?”
“我不知道。我平??疵恳粋€人都覺得……”
“覺得什么?”
“沒什么,都很正常。”
“你說了那句,他怎么說?”
“哪句?”
“你說莫名其妙,為什么說你轉(zhuǎn)悠?然后他怎么說?”
“哦,我那句并沒有說出口。我是說,我當(dāng)時心里是這么想的。其實(shí),他問我為什么在那里轉(zhuǎn)悠,我沒搭理他,就走開了?!?/p>
“你后來有沒有再見到他?”
“沒有。”
“他的口音像本地人嗎?”
“這個我倒說不清楚,我不太會聽,何況他也只跟我說了那一句話?!?/p>
“他當(dāng)時跟你說話很兇嗎?”
“有點(diǎn)兇,反正莫名其妙的?!?/p>
“你走的時候有沒有留意他的行蹤,他還呆在小區(qū)里嗎?”
“我沒回頭,不知道他后來怎么樣了?!?/p>
“你2月4號早上去過菜市場沒有?”
“去了。去買菜?!薄百I了什么菜?”
“就隨便買了點(diǎn)配菜,用來燉豬蹄,因?yàn)榉繓|的女兒那天剛好送給我一些豬蹄,我想用來包湯喝?!保ㄎ易⒁獾健鞍笔莻€錯別字。)
“我問你買了什么菜。”
“哦,那個……”
“什么?”
“(注:藕。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
“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回家了?!?/p>
“房東說你一直不在?!?/p>
“我是說我回老家過年去了。”
“你老家哪里的?”
“××縣。”
“這么說你是4號回家過年的?”
“是的?!?/p>
“幾點(diǎn)鐘?”
“中午1點(diǎn)20分的車,我12點(diǎn)就去坐公交車了?!?/p>
“你喝完湯才走的嗎?”
“是的,本來……”
“帶了什么?”
“一個行李箱,就帶了這一樣?!?/p>
“本來什么?”
“本來打算坐早上的車回去的,可是房東女兒硬要送我那些豬蹄,我不想浪費(fèi)?!?/p>
“你走的那天有沒有見到那小孩?”
“沒有?!?/p>
“他爸爸呢?”
“我是從另一邊出去的,沒有經(jīng)過小店……嗯,沒見到?!?/p>
沒有問題,可以簽字。但我還是習(xí)慣性地翻到第一頁,看了看,然后又每一頁象征性地檢查了一遍。我對他們說:“我說的是住,不是租。不過那房子確實(shí)是我租來的?!彼麄儼逯槪瑖?yán)肅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便按他們要求的,在每一頁的底下都簽上了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