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清晨出發(fā),傍晚歸來。
勇敢的獵人,你走過了兩千座山和五百條河流,見過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貍。如果你要給人們講故事,那就請你講狼的故事,因為狼的故事最好聽。
有狼,便有打狼人。
但那仁牧場的打狼隊不但沒有打死狼,反而讓狼群咬死了56只羊,創(chuàng)下了震驚新疆的狼災事件。
打狼隊員到了那仁牧場后,每天都背著槍在牧場上走動,用他們的話說,這是巡邏,但用牧民的話說,他們這是閑得蛋疼,在牧場上亂球晃哩!聽到牧民的牢騷后,打狼隊員很尷尬,不再背著槍在牧場上走動。牧民們除了用難聽的話發(fā)牢騷外,還用嘲笑的眼神看他們,并像講笑話一樣,說打狼隊白吃了那仁牧場的飯,白喝了那仁牧場的水,白呼吸了那仁牧場的空氣,就連那仁牧場的風景,也讓他們白看了。這些話傳到打狼隊員耳朵里,他們覺得臉一陣陣發(fā)燙。瘦馬的湯沒滋味,空著手的人會空虛。他們很著急,如果再不打死一只狼,他們真的沒有臉面再在那仁牧場待下去。
今天早上,老馬決定,去那仁牧場后面的山上看看,說不定狼藏在山上,運氣好的話可以打死一兩只。老馬比誰都著急,打狼隊來那仁牧場這么長時間了,沒有打死一只狼,他覺得再也不好意思吃牧民的飯,就連和他們說話,也越來越尷尬。鳥兒活著靠羽毛,人活著靠面子。老馬下了狠心,一定要干出一件讓打狼隊有面子的事情。
早上,打狼隊員早早出發(fā)了。
打狼隊員經常聽哈薩克族老人說一句話:有山就有狼。本來,這是一句諺語,告誡人們任何事情都有預想不到的一面,要小心防范,不然就會犯錯誤。但打狼隊員卻理解成了狼都在山上,并推斷出要想打狼,就必須上山去。他們背上槍,說說笑笑走了。
牧民們在他們背后發(fā)笑。
但誰也沒有想到,打狼隊員一走狼就來了,而且還制造出了那仁牧場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狼災事件。
一位牧民把羊群趕到牧場邊上,讓它們從外往里吃草,這樣到了下午,羊群就會吃到牧場中間來,趕它們回來時就可以少走好多路。他向四周看了看,沒有發(fā)現任何異常,便像以往一樣騎馬回來,和大家一起聊天。中午,他出去解手,看了一眼羊群,它們已經開始向牧場中間移動了,他放心地回去又和大家聊天。
但在下午,他突然聽見羊群中傳來驚恐的叫聲,而且還夾雜著慘叫。
他一驚,不好,出事了!
牧場邊上的羊群亂成了一團,有好幾群狼把他的羊群包圍了起來,正在一只一只地撕咬。他大叫:“狼來了,快叫打狼隊員?!?/p>
但打狼隊員都出去了,無一人留守。牧民們干著急,沒有任何辦法對付狼,更不敢跑過去救羊。以前狼出現時只是一群,最多不會超過二十只,而現在,這四五群狼加起來有五六十只,在羊群四周密密麻麻竄動,看上去極為恐怖。牧民們都害怕了,這么多只狼,一只狼撕扯一爪子,轉瞬間就能把人撕得不留任何皮肉,誰敢到它們跟前去?。?/p>
那位牧民痛叫:“我的羊啊,我辛辛苦苦養(yǎng)了你們兩三年,難道是給狼養(yǎng)的嗎?”
但有什么辦法呢?
幾群狼在合力圍攻他的羊,就像一只大手捏住一只小螞蟻,羊群已沒有任何掙扎的機會。
一位牧民看見一只高大的狼蹲在狼群后面的石頭上,像是在指揮著狼群。他納悶,這只狼為何不動呢?仔細一看,它脖子上有一圈白毛。他聽說脖子上有一圈白毛的狼是白鬃狼,便驚叫起來:“快看,白鬃狼在狼群后面指揮著哩!”
人們這才發(fā)現狼群后面有一只狼,它是白鬃狼,在指揮著這幾群狼包圍羊群。羊群已徹底被幾群狼包圍,沒有任何逃脫的機會。白鬃狼仍蹲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它在等待狼群的進攻。
白鬃狼都來了,羊群還有什么救呢?
白鬃狼嗥叫一聲,狼群開始進攻,它們閃出一團團黑影,撲向了羊。
牧民們眼睜睜地看著狼群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倒下的羊越來越多。所有人都不敢有任何舉動,如果打狼隊員在,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不敢沖過去打狼,開幾槍也可以把狼嚇走,畢竟狼是怕槍的。該死的打狼隊,不用他們時,他們天天背著槍在牧場上亂轉,用得上他們了,他們卻鬼使神差地去了別的地方,真是白吃飯的東西。
最后,狼群把那位牧民所有的羊都咬死了。它們或拖或背,弄走了一部分咬死的羊,剩下的那些羊躺在牧場上,白花花的一片,像是牧場上突然多出了一些石頭。
那位牧民騎上馬,一邊咒罵,一邊跑了過去。被咬死的羊渾身是血,要么肚子被撕開,要么脖子被咬斷,一個個全咽了氣。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羊沒了,我兒子的學費沒了,我蓋房子的錢沒了,我們一家的飯和衣服沒了!我怎么辦啊?”他是一個堅強的人,但這一刻他崩潰了,從嘴里蹦出的哭喊聲,像決堤的洪水一般,讓遠近的人都一陣心酸。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看見一只小羊在動。他很奇怪,這只小羊明明已經被狼咬死,但為何卻在不停地動?他走近仔細一看,才明白了,原來一只狼把這只小羊咬死后,撕開它的肚子吃它的內臟,大概是因為小羊的內臟太好吃了,狼便把頭鉆進小羊的肚子里吃了起來,在狼群撤走時居然渾然無覺,以至于他騎馬過來后都沒有反應,仍把頭鉆在小羊肚子里忘乎所以地吃著。
毛驢子下的狼,吃我的羊,我殺了你。
他跳下馬,抽出腰里的刀子,撲過去捅進了狼肚子里。狼叫了一聲,身子一抖。他憤怒之極,容不得狼做出任何反應,又捅了一刀。狼因為無法把頭從小羊肚子里抽出來,所以不知道該如何躲他的刀子,只是四只爪子亂蹬,作無望的掙扎。他又捅了幾刀,狼被他捅死了,他站起身對狼尸踢了一腳,上馬返回。
牧民們看見他滿手是血回來了,便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說:“我殺死了一只狼。”
牧民們很驚訝,便問他:“狼不是都走了嗎?”
“有一只沒走,被我殺了!”
“噢,那它長什么樣子?”
“沒看。”
“你都把它殺死了,還沒有看清它長什么樣子?”
“想看你自己看去。”
“算了,還是不看的好,看了晚上做噩夢哩!”
他的56只羊無一幸免,全部被狼咬死。牧民們都認為,今天早上,狼群看見打狼隊員背著槍走了,斷定牧場上沒有任何危險,便撲向了牧場邊上的一群羊。
這件事讓阿勒泰所有的牧民震驚,狼一下子咬死了56只羊,其數量之多,速度之快,想想就讓人害怕。今年的狼如此之多,如果所有的狼都像它們這樣猖狂,羊還怎么放,人還怎么活?
這一幕讓達爾汗也頗為震驚,狼群進攻的速度太快,他尚未想出該如何對付它們,它們便已經拖著咬死的羊離去。望著狼群遠去,達爾汗嘆息一聲:“風中的葉子不屬于大樹,沒馴服的馬不屬于騎手。這么多狼,即使是狼災年,光想著打,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阿坎不知何時站在了達爾汗身邊。剛才,阿坎看見了白鬃狼,他很吃驚,白鬃狼爪子上的夾子早已不知去向,而且它看上去像是沒有受過傷,身手依然是那么敏捷。他一陣恐懼,害怕白鬃狼認出他,撲過來咬他。他想轉身躲進帳篷里去,但聽達爾汗在嘆息,便對達爾汗說:“現在看來,打狼不是辦法。但是不打又有什么好辦法呢?”
達爾汗說:“還是要想辦法防狼。”
阿坎問達爾汗:“怎么防狼?”
達爾汗說:“狼每一次來的方式不一樣,所以每一次防狼都要想不同的辦法。”
阿坎不知道達爾汗說的防狼的辦法是什么,便不再說什么。
下午,老馬帶著打狼隊員回來了,見牧場上死了那么多羊,他們傻了,似乎是他們造成了這一可怕后果。一位牧民指責他們:“你們整天背著槍,有什么用,還不是讓狼把56只羊咬死了!你們的槍還不如燒火棍,燒火棍在關鍵時候還可以打死狼呢!”
另一位牧民說:“不是槍不行,是你們人不行,你們就是沒腦子的人,怎么會用槍呢?”
打狼隊員都不說話,出了這樣的事,他們難辭其咎。老馬氣得失去理智,朝著狼群出現過的地方開了一槍。但清脆的槍聲響過后,牧場上又恢復了平靜,像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那位牧民騎馬回白哈巴了,他的56只羊被狼吃得干干凈凈,那仁牧場變成了他的傷心之地,他再也不愿在這兒待,也許他以后也不會再來。
哈巴河縣為這次狼災開了一個會,研究如何打狼,如何讓打狼隊員發(fā)揮出作用??紤]到派到那仁牧場的打狼隊出了這么大的事,縣上決定撤銷老馬的隊長一職,派熱汗當打狼隊長。
消息傳到那仁牧場,熱汗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
過了一會兒,他只說了兩個字:“不當。”他們家的羊在村中并不多,所以熱汗只想一門心思在那仁牧場放羊,從來沒有想過打狼的事情。
達爾汗沒有說話,抬頭眺望遠處的雪山。他嘆了口氣,雙手開始顫抖,他握緊雙拳,想把顫抖壓制下去,但很快全身都顫抖起來。他掙扎著從腰間抽出刀子,把刀刃壓在了手指上。他想用刀刃把顫抖壓制下去。
熱汗不知道達爾汗的這一秘密,被達爾汗拿刀子的舉動嚇壞了,便驚叫:“父親,你要干什么?”
達爾汗一驚,刀刃差一點把手指割破。
熱汗又驚叫一聲。
達爾汗也驚叫一聲。但他這樣一叫,顫抖卻停止了。他看著壓在手指上的刀子,長久不說話。他用刀刃壓手指的方法,一次次制止顫抖,每每都能成功。那種成功,其實也就是讓他使勁扛住了壓迫。他不明白是什么壓在了自己身上,那么沉重,那么讓他無奈,以至于讓他禁不住顫抖,在最厲害的時候,似乎人也要被撕裂。
今天,刀子差一點割破了他的手指,他都感覺到了疼。他很恐懼,如果刀子割破他的手指,他就失敗了,一直隱隱壓在他身上的東西,就會把他擊垮。
達爾汗終于明白,其實他身體的顫抖并不可怕,他用刀刃壓手指,實際上是在抵制內心的恐懼。他望了一眼遠處的雪山。雪山依然一片潔白,從雪山上反射出的太陽光芒,依然明亮炫目。他覺得那些光芒進入了他心里,他又覺得渾身有了力量。
達爾汗決定讓熱汗當打狼隊長。他制止了顫抖,他抵制了恐懼,他渾身有了力量,便什么也不怕了。
熱汗不再問父親為何這樣,他看著父親冷峻的神情,把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
哈巴河縣的通知到了,縣上的人已經到了白哈巴,讓熱汗回白哈巴村接受打狼隊長的任命。熱汗問達爾汗:“讓我當打狼隊長這個差事,怎么辦?”
達爾汗說:“接上吧?!?/p>
熱汗很著急:“我不想打狼!你不是說過,我們以后再也不干任何和狼有關的事情嗎?難道你忘了自己說過的話?”
達爾汗說:“推不掉的事情,就得扛住。”
熱汗說:“但是我沒有打狼的心,我扛不住?!?/p>
達爾汗說:“太陽不落下天不黑,人不經事不知道結果。有些路不走也得走,不走就把自己丟了,走就把自己保住了。接上吧?!?/p>
熱汗恨老馬,老馬欺騙過他,他也恨打狼隊員,恨打狼這個事情。淚水在他眼睛里打轉,他顫著聲說:“當打狼隊長,去打狼,才會把自己丟了呢!”
達爾汗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不想當打狼隊長,老馬和阿坎騙過你,威脅過你,讓你很痛苦。但是你當你該當的打狼隊長,不要當老馬那樣的打狼隊長。你明白嗎?如果你當老馬那樣的打狼隊長,就會把自己丟了?!?/p>
熱汗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達爾汗說:“晚上躺下好好想一想。有狼,就會有打狼人。因為狼吃人的羊,所以人便要打狼。多少年了,就是這個道理?!?/p>
熱汗說:“我從來沒有想過打狼的事情,你也沒有想過。但是今年的打狼隊一來,把我家的事情改變了?,F在,又讓我去當打狼隊長,我為什么要像小孩子一樣聽別人的,不能自己做主呢?”
達爾汗說:“不是打狼隊把我家的事情改變了。”
熱汗不解,問:“那是什么?”
達爾汗說:“是狼把我家的事情改變了?!?/p>
熱汗明白了,但他卻覺得有一塊石頭壓在了身上。他看著達爾汗的手,問達爾汗:“你的手……”
達爾汗說:“沒事。再顫抖的話,放一次血就好了,把堵在心里的東西也就放出來了?!?/p>
熱汗又不明白父親的意思了。
晚上,阿坎把熱汗叫到了他的帳篷里。老馬在帳篷里,一臉陰沉之色,頭也低垂著,整個人看上去矮了很多。阿坎給熱汗倒了一碗奶茶,勸他喝下一口說:“老馬的事你聽說了?”
“聽說了。”
“那么讓你當打狼隊長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p>
“想不想當隊長?”
“不想當?!?/p>
“為什么?”
“不想成為有些人那樣的人……干一些在太陽底下不敢抬頭、在月亮底下不敢睜眼睛的事情?!?/p>
老馬哆嗦了一下,知道熱汗在說他。他已經不是打狼隊長了,心里很失落。他沒有想到縣上會撤了他的隊長職務,自從當了隊長,他一直想取得成績,眼看到了狼成群出現的季節(jié),可以有機會打狼了,他卻被撤了職。他很失落,如同好不容易把石頭搬到山頂,卻要交給別人,沒有他什么事了?,F在,熱汗在諷刺他,他卻無力回擊。馬的膘跌了還能長出來,人的聲譽失了不可復得。老馬心里沒有了力量,他的嘴已經被他干過的事情堵死,他開不了口。
阿坎沒有接熱汗的話題,問起了達爾汗的情況:“聽說你父親差一點用刀子割破了手指?”
熱汗警覺起來:“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坎笑了笑說:“不要怕,我知道不會有事的。聽說你父親知道上面讓你當打狼隊長后,慌了,差一點讓刀子割破了手指?”
熱汗煩阿坎了,把頭扭向一邊,不再說話。
阿坎說:“在你當不當打狼隊長這個事情上,你父親那么硬的人,都害怕了,你不當不行啊?!?/p>
熱汗問:“為什么?”
阿坎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你父親已經知道了你在鐵列克牧場上給打狼隊出了挖陷阱的主意,以及你后來開槍打傷打狼隊員的事情。所以,在你當不當打狼隊長這個事情上,他有兩個害怕。第一個害怕,他怕你萬一不當,你的事情傳出去,他丟人,因為他已經戒獵了,但他的兒子卻在偷偷打狼,阿勒泰的人會把他笑話死。第二個害怕,他怕你萬一不當打狼隊長,你開槍傷人的事情傳出去,你會被抓起來判刑。你父親戒獵了,他讓自己站得很高,而你的事情會讓他摔下來,摔得鼻青臉腫。所以你聽我說,為了保住你父親的名聲,讓他臉上有光,你必須得當打狼隊長?!?/p>
熱汗愣住了。
老馬抬起頭,臉上已沒有了陰沉之色。他對熱汗說:“如果你當打狼隊長,你開槍傷人的事情,我讓它爛在我肚子里,永遠不說出來?!崩像R不甘心,仍希望打狼隊能夠多打死狼,那樣他也就心安了。
阿坎說:“我也不說,讓它永遠爛在我肚子里?!?/p>
熱汗覺得自己又被什么束縛了手腳,而束縛自己的東西,握在老馬和阿坎手里。他們二人在他眼前,但他覺得他們越來越模糊,他看不清他們。他心里一陣疼痛,他想掙扎著離開這里,但雙腳軟軟的沒有力氣。為抓空中的鶴,別丟掉手中的雀。熱汗突然發(fā)現,如果他不當打狼隊長,父親就有可能受傷害,老馬和阿坎剛才說過的那番話,就都變成了事實。
淚水要從熱汗眼睛里涌出,他被老馬和阿坎逼得無路可走了。空中的海青馬,不如手中的兒隼。熱汗咬咬牙,把淚水咽了回去,說:“我可以當打狼隊長,但是你們說話要算數?!?/p>
“算數?!崩像R和阿坎一起回答。
熱汗不再說什么,出了阿坎的帳篷。天很黑,他高一腳低一腳,但卻沒有摔倒。他們家的帳篷里有燈光,父親達爾汗在等他。
第二天,熱汗返回白哈巴,他決定當打狼隊長。
熱汗明白老馬和阿坎的目的,他們就是想讓他帶打狼隊打狼,熱汗可以做到這一點,但絕不牽扯到父親,父親已經戒獵,熱汗要維護他的尊嚴。熱汗也明白父親的話,父親知道躲不了這件事,所以讓他勇敢去扛,他還年輕,路還很長,有些事情不去扛又怎能走遠呢。躲過的石頭比山重,扛起的石頭比風輕。下山的路上,熱汗想哭,但他沒有讓淚水流出來,他把淚水咽進了肚子里。
回到白哈巴,熱汗默默接受了打狼隊長一職。他給領導提了一個要求:“讓我當隊長,可以,但也要可以讓我同時放羊。把狼打死了可以完成任務,但沒羊了就沒有飯吃了,不可以!”他因為著急,話中的 “可以”和“不可以”讓人聽起來費解,但卻表達了他要表達的意思,所以領導便同意他“可以”一邊當打狼隊長,“可以”一邊放羊,反正互不耽誤。領導為自己也學會了熱汗的“可以”笑了。
第二天,村里有幾位牧民要進那仁牧場,熱汗和他們一起上路。
因為那幾位牧民的牛羊走得慢,他們走到半路,天便黑了,他們停下來,將羊群收攏在一起,派專人守候,然后點起幾堆火準備過夜。大家都知道狼怕火,點上火便可一夜無事。
有一位牧民在一次轉場中與眾人走散,晚上被一群狼圍住,他一看無路可走,心想完了,這輩子的路走到頭了。狼群形成的包圍圈越縮越小,他感覺到狼噴出的氣息已經彌漫到了他臉上?;畈怀闪耍≡诮^望之際,他突然想抽一根莫合煙,便從口袋里掏出莫合煙末和一張報紙,一邊卷煙一邊喃喃自語,狼啊,你們要吃我就等我把這根莫合煙抽完再吃吧,這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根莫合煙了,讓我抽完。他卷好莫合煙,用火柴將煙點燃后抽了起來。不料狼看見火光后頓時一陣騷亂,怪叫著把頭扭了過去。狼怕火!他心中一陣欣喜,絕望的深淵里突然出現救命的繩索,他要緊緊抓住拯救自己。他從地上抓起幾株干草,迅速將其點燃。狼群被突然騰起的火苗驚擾,慌亂向后退去。他如法炮制,又撿來干草和梭梭枝生起一堆火。狼確實怕火,隨著火焰越升越高,它們退得越來越遠。他不停地往火堆中添加著梭梭枝,不一會兒便燃起一團更大的火,間或還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狼悄悄走了。他坐在火邊想,得守著這堆火熬到天亮再走,不然還會被狼包圍。他安然地又卷了一根莫合煙,抽了一口后覺得很香。他又喃喃自語,莫合煙啊莫合煙,我抽你抽了半輩子,你算是有情意,在今天救了我一命。
熱汗不抽煙,但他聽過這個故事后,便在口袋里裝著一個打火機,以備遇到狼時點火嚇狼。準備好火柴,就不會挨凍;準備好刀子,就不會恐懼。熱汗聽老人們說過,狼之所以怕火,是因為狼的眼睛在黑暗中十分厲害,不但可以看出很遠,而且還可以發(fā)出光。所以,狼適于在暗處生存。時間長了,它們的眼睛便怕見強光,尤其是火。它們看到火會緊張害怕,堅持不了多久,就會掉頭離開。
夜慢慢深了,熱汗看見那幾堆大火燃得很旺。有風吹來,火焰左右飄忽,似乎在翻卷著跳舞。他想,怪不得狼怕火呢,這么大的火只要燒到狼身上,不把狼毛燒個一干二凈才怪呢!如果狼身上沒毛,那就太丟人了,還不如找個地方一頭撞死。
半夜,熱汗做了一個噩夢,驚醒之后再也睡不著,便走到河灘中,坐在一塊石頭上想心事。他當了打狼隊長,覺得有很沉重的東西壓在了身上。這一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都太突然,先是白鬃狼出現,接著是他被老馬騙,再接著是父親戒獵,他被老馬和阿坎算計開槍傷了人,等等,每一件事都猝不及防,讓他不知該如何應對。到了最后,他被任命為打狼隊長,他覺得自己被推入了一團大霧中,他覺得自己徹底迷失了方向。
怎么辦?怎樣才能拯救自己?
熱汗頭疼。
夜色很黑,熱汗不再琢磨讓他頭疼的事情。他向遠處的雪山望了望,雖然是深夜,但雪山依然有幾許白色。他想起父親經常凝望雪山,有時候甚至在夜里,以前他不明白父親為何總是那樣,現在他突然明白了父親的想法,雪山不論什么時候都不會被改變,只要長久盯著它看,就會看出它的堅持,人也應該那樣,不論在白天黑夜,讓自己的心像晶瑩的積雪一樣,不被任何事情改變。
看了一會兒夜色中的雪山,熱汗的心情好多了。這時候,他看見不遠處臥著一只羊,雖然看不清它的面容,但他感覺它正在望著自己。他嘟嚕了一句:“誰的羊這么大膽,臥在這里不怕被狼吃掉嗎?”但轉念一想,如果它被狼吃掉,那么自己也就有危險了,因為自己所處的位置和羊只有幾米遠。
熱汗走過去,想把它趕進羊群,但尚未走近,它卻一躍而起向河灘跑去。
熱汗仔細一看,是一只狼!他想大聲喊叫,讓人們起來打狼,但狼卻停下盯著他,雙目中閃動的綠光讓他恐懼,他便不再出聲。
這只狼的膽子很大,不僅敢走近人,而且被人發(fā)現后居然不緊張,很鎮(zhèn)定地與人對峙。對峙是尋找攻擊方法的過程,對峙雙方在這一刻都謹慎小心,既尋找著攻擊對方的辦法,又防范著對方進攻。熱汗想,這樣的狼不好對付,它就像村子里那些玩心眼的人一樣,必須小心應對才對。
過了一會兒,狼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看著熱汗。熱汗從地上摸到一塊石頭,準備在它撲上來時砸它的嘴。打狗打腿,打狼打嘴。狼最厲害的地方是嘴,只要把它們的嘴打爛,把它們的牙齒打掉,它們再兇,便也無法傷人。
但這只狼卻并不再往前走動,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熱汗。熱汗心里一陣緊張,想起了那只白鬃狼。這么多天來,他一直沒有親眼看到它,即使它到了他家柵欄下,母親看見了它脖子上的白毛,仍不能斷定它就是那只白鬃狼。時間長了,他始終覺得它就在自己身邊,這種感覺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
熱汗仔細看這只狼,它不是自己在鐵列克牧場放走的那只白鬃狼,因為它的兩只耳朵都是灰色的,脖子上也沒有白毛。
熱汗斷定,這只狼是來觀察羊群的,一旦觀察清楚后便會返回狼群,狼群很快就會來偷襲。
熱汗看著它,覺得它的雙眼像刀子一樣讓他戰(zhàn)栗。他不敢和它對峙下去,否則自己一定會有危險。他朝牧民們睡覺的地方大叫起來:“快起來,狼來了?!?/p>
牧民們被他的叫聲驚醒,羊群也一陣騷亂。狼一看形勢不妙,身影一閃便不見了蹤跡。
這件事讓大家很緊張,雖然用了生火防狼的辦法,但狼似乎早已洞悉人的心思,派出一只不怕火的狼來偵察,幸虧被熱汗及時發(fā)現,不然就會讓狼得逞,不知又要損失多少只羊。
牧民們問熱汗,剛才的那只狼頭上有沒有白毛,是不是白鬃狼?
熱汗渾身一顫,白鬃狼!白鬃狼已經像毒瘤一樣在漫浸,每個人只要一提到“白鬃狼”這三個字,就會膽戰(zhàn)心驚,似乎白鬃狼就躲在人身后,隨時會嗥叫一聲沖出來。為了打消大家的顧慮,熱汗將自己看到的情景講了一遍,并說這只狼不是白鬃狼,它只是打探消息的獨狼,并不可怕。
一位牧民說:“獨狼的記性很好,它一定認下了你,以后會來報復你的,你可要小心了?!?/p>
熱汗的頭皮發(fā)麻,覺得那只狼并未離去,似乎正躲在不遠處盯著他。不過他又想,有這么多人在一起,怕什么呢,它敢撲上來,一人一腳也會把它踩成肉泥。但他仍心有余悸,狼的厲害之處不在于攻擊,而在于跟蹤和偵察,以后自己口袋里不光要放打火機,還要放一把刀子。
第三天早上,他們上路,很快便發(fā)現有狼在山頂上跟隨,和以往牧民進牧場時沒什么兩樣。一位牧民說,狼跟在羊屁股后面,羊放屁,它們聞羊的屁呢。牧民們便哈哈大笑,氣氛輕松了很多。熱汗沒有笑,那只狼在他心里留下了陰影,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覺得它正用發(fā)綠的雙眼在緊盯著他。
快到那仁牧場時,山上的狼不見了。
牧民們知道,狼對轉場的事早已爛熟于心,知道他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不會再往前走了,所以它們隱蔽起來,等待偷襲羊的機會。
熱汗回白哈巴的這幾天,狼沒有出現。
那仁牧場被狼咬死了56只羊的陰影籠罩,每個人的臉上都有沉痛之色,似乎56只羊并沒有讓狼吃飽,它們還會再來。
在那仁牧場的一條小河邊,打狼隊員站成一排,在與老馬告別。老馬坐在他們前面的一塊石頭上,長久都不動一下。熱汗向老馬走去。他知道老馬因為被撤了打狼隊長,心里不好受,他想安慰一下老馬。
老馬把他的槍交給熱汗,說:“這個打狼隊就交給你了,你好好帶他們打狼,爭取掙個好名聲。我算是完了,沒臉回家見老婆了!”
熱汗問他:“那你準備去哪里?”
老馬神情黯然地說:“公家不安排我打狼,我自己安排自己去打?!?/p>
老馬走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熱汗正式成為打狼隊長。打狼隊員想起了熱汗的獵人身份,他從小就跟達爾汗打獵,有豐富的打獵經驗,他當打狼隊長,不愁打不死狼。大家希望熱汗變成以前的熱汗,重新拿起槍,像以前一樣打獵。只有那樣,他才能當好打狼隊長。但熱汗卻并不急于打狼,他讓牧民們把處在風口的帳篷和羊圈都挪到了沒風的地方。在牧場上最怕刮風的天氣,一刮風,羊身上的膻味便傳出很遠,狼就會聞著味道向牧場接近。所以,凡是刮風的日子,牧民們都要小心,人人要提高警惕防狼。
狼能防住嗎?
牧民們很疑惑,打狼隊員亦一臉茫然。
最終,還是沒有防住狼。狼很狡猾,它們反而利用牧民將羊群集于一處的機會,派三只狼避開牧民,迅速沖進羊群,其中兩只狼閃電般咬住一只羊的腿,讓羊無法掙脫,另外一只狼則咬住羊的脖子,然后用力一扯,羊的脖子便被扯斷,四蹄蹬幾下便不再動彈。它們悄悄將羊拖走,等牧民們發(fā)現,狼群已經把羊吃得七零八落,草叢中只剩下血跡模糊的骨頭。
狼對羊群的襲擊讓人防不勝防。牧民們感嘆,一年的放牧開始時,也是人和狼開始較量的時候。人防狼,但狼比人聰明,總是讓人上當,最終把羊都吃到了嘴里。
又一個刮風的天氣,大家把羊群趕到一起,不再讓它們出去吃草。只要羊不出去,狼就沒有辦法得逞。風很大,連樹葉也被吹得到處飄飛。這樣的天氣不好防狼,即使狼離牧場很遠,羊的氣息也會被風吹到它們鼻孔里去,它們會很興奮地向牧場移動過來。熱汗讓打狼隊員開了兩槍,他這樣做的目的,是想讓狼聽到槍聲,聞到風中的火藥味,不敢接近牧場,求得牧場一時平安。
熱汗和一位牧民去河中提水,返回時經過一片小樹林,他突然覺得有一團黑影從面前一閃便不見了。有狼!他扔下水桶抓起一塊石頭,防止狼撲過來襲擊他們。那團黑影躥到一棵樹下,回頭望著熱汗。熱汗認出了它,它的兩只耳朵都是灰色的,就是前幾天碰到的那只狼,它果然跟進了那仁牧場。與熱汗一起提水的牧民被嚇得發(fā)愣,熱汗沖他大喊一聲:“快,從地上拿石頭,不然就把命丟了?!彼@才反應過來,抓起一塊石頭做防衛(wèi)狀。
少頃,狼沖熱汗叫了一聲,然后身影一閃,便不見了蹤跡。熱汗心想,它是不會撲上來咬人的,它的目的是觀察人和羊的動向,以便給狼群提供準確信息。與他同來的牧民怒不可遏,對著狼離去的方向大罵:“不要臉的狼,出來干啥哩,小心讓哈熊一掌把你拍死?!彼R了幾句覺得不解氣,又將手中的石頭扔了過去,石頭把樹枝擊打得發(fā)出一陣亂響。
這件事很快在牧場上傳開,有人對熱汗說:“熱汗,狼都把你盯上了,你還待在這里干啥哩,干脆回白哈巴去吧?!?/p>
另一個人聽了這話不高興,用手指著那人的鼻子說:“熱汗能回去嗎,他一回去不就把狼也引回去了?如果你愿意,讓熱汗把狼引回去給你老婆,你看看是個啥結果?”
熱汗沒有說話。眼下的情形讓他不知所措,不知道狼將如何對付人,更不知人該如何想辦法對付它們。
幾天后,天氣好了起來,不刮風也不下雨,是放牧的好時機。但這時候,狼卻變得更加瘋狂了,它們從山林里大搖大擺走出來,并開始與人斗智。它們派出幾只狼在牧場邊上跑動,并故意弄出聲響,吸引人的注意力。牧民們從未見過狼會如此猖獗,一個個耀武揚威地在人面前跑來跑去,似乎不把人放在眼里。
“不要臉的狼,欺負人哩。打它?!睙岷古豢啥簦尨蚶顷爢T拿起槍沖出去打狼。但這正中狼的下懷,它們吸引打狼隊員追趕過去,而另外幾只隱藏的狼則趁機沖進羊群,迅速將羊咬死,背起跑入了樹林。等打狼隊員反應過來,才知道上當了。但背著羊的狼已經跑遠,并逐漸變成山野里的小黑點,打狼隊員沒有任何辦法打擊它們。
狼背被咬死的羊堪稱一絕,它們弓下身子鉆到羊肚子底下,用力一頂便將羊背了起來,然后迅速逃離。有人曾見過狼背羊,羊看上去就像牢牢地趴在狼背上似的。狼將羊背回狼群后,會在頭狼的準許下享受羊臀部的肉,那是狼最喜歡吃的地方。
熱汗的羊也被狼咬死了三只。他用無奈的目光去看達爾汗,希望達爾汗能給他出個主意。達爾汗什么也沒有說,轉過身望著遠處。熱汗知道父親喜歡眺望雪山,以往他遇到不順心的事,總是在眺望雪山后,就有了解決的辦法。身后有大樹心踏實,身后有懸崖心發(fā)慌。他希望父親這次眺望雪山,也能夠給他幫忙。但父親只是看著牧場邊的樹林,長久都不說一句話。熱汗知道父親也沒有辦法了。
熱汗不知道,讓達爾汗內心焦慮的并不是這幾天出現的狼,而是躲在牧場邊的樹林里的白鬃狼。一個多月過去了,牧場四周山上的雪線仍在原處,看來整個夏天都不會上移。白鬃狼一定還在樹林里,這一個多月是它照顧小狼崽的關鍵時刻,所以它只出來了一次,但僅僅一次就指揮狼群咬死了56只羊,創(chuàng)下了新疆牧場上單次損失羊的最高紀錄。再過一段時間,小狼崽就能跑了,白鬃狼將組織狼群大規(guī)模侵襲牧場上的羊,不知道那時候會有多么可怕。所以,達爾汗并不為眼下的事發(fā)愁,他發(fā)愁的是白鬃狼將掀起今年的災禍高潮。
其實達爾汗不知道,白鬃狼因為被阿坎和老馬用夾子夾傷,這一個多月并沒有走動。阿坎知道這些,但他不說,他經常在夢里夢見白鬃狼在叫,狼群撲了過來。有時候夢里只有他一個人,有時候是他和老馬,狼群撲過來時,他就被嚇醒了。離河邊近了,靴子一定會濕。阿坎很害怕,但他越害怕,便越不敢對人講他和老馬用夾子夾傷白鬃狼的事。有時候他看見達爾汗,心情就復雜起來,覺得白鬃狼和達爾汗一樣,都是他最終躲不過去的坎。
熱汗在達爾汗這里得不到依靠,他有些著急。想來想去,他覺得牧民們常用的辦法好,每天傍晚在牧場上放一槍,空氣中有了火藥味,狼聞到后便不敢接近羊。這個辦法管用,接連十幾天,再也沒有狼來騷擾牧場上的羊。
但時間長了,狼知道了他們的用意,在一天晚上又摸進了一位牧民的羊圈。當時,熱汗正在做一個夢,夢見自己和村子里最漂亮的一個女孩在一起,突然羊圈里傳來羊驚恐的叫聲,他被驚醒,沖出了帳篷。一位牧民也從帳篷中沖了出來。他們一起沖進羊圈,看見一只狼咬著一只羊的脖子,正使勁往門口拖。熱汗看見那只狼的脖子上有一片白毛,陰森森的很嚇人。
難道是白鬃狼?
“毛驢子下的狼,干什么?”熱汗一著急,也情不自禁喊出了這句話。
狼一驚,丟下羊向熱汗躥來。他雙手亂摸,想抓個東西打狼,但羊圈里空無一物,他本能地往旁邊一閃,狼沖出了羊圈。許久,他才明白狼并不是要咬他,而是要逃走。那只羊已經被咬死。那位牧民抱著羊大罵:“毛驢子下的狼,你不得好死,讓毒草毒死你,讓哈熊吃了你!”
狼跑了,把恐懼留在了人們心里。那位牧民堅信那只狼是白鬃狼,因為他看清它脖子上有一片白毛,這一段時間大家說的白鬃狼,不是脖子上有一片白毛嗎?現在它出現了,它就是白鬃狼。
熱汗搖搖頭,堅信那只狼不是白鬃狼。
白鬃狼分娩不久,還不到時候出來。他對它的感覺很強烈,如果它出來了,離那仁牧場不遠,他一定能感覺到它。刮風之后必有雨,彩虹之后天必晴。熱汗相信自己對白鬃狼的感覺是對的,那種感覺從鐵列克牧場開始,乃至到那仁牧場,都一直很強烈,很準,往往在他感覺到的同時,白鬃狼就已經出現了。這些天,他的心不劇烈跳,晚上睡覺從不做夢,一切寂靜得就像春天的湖水,沒有任何動靜。白鬃狼怎么會在這時候出現呢?
但熱汗仍然相信白鬃狼會出現的。
白鬃狼出現了,我會打它嗎?
熱汗突然為自己吃驚,為何自己這么快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天天想著如何防狼和打狼。作為打狼隊長,他已經很稱職,深得打狼隊員和牧民們的賞識和信任,但他的心情卻一直很復雜,按說他應該像父親那樣徹底不打狼才對,但是他卻干著和他父親、和他家格格不入的事情。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呢?他對父親訴說自己的痛苦,父親對他說,冬天是下雪的季節(jié),春天是化雪的季節(jié),你要按照時間的前后順序,一一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不能一下子從后面越到前面去。
熱汗明白父親的意思,但他覺得打狼是一件瘋狂的事情,人也會因為打狼而變得瘋狂,已經有好多人在說,人的事情亂了,狼的事情也亂了。父親又接著冬天的雪延續(xù)開了話題,他說,你看,冬天的大雪讓很多植物都枯萎了,看上去好像很殘忍,但到了春天,雪化成雪水,又把干枯的植物滋潤,讓它們活過來,是不是又變成了好事?在事情開始的時候把心放出去,在事情結束的時候把心收回來。你的心雖然長在你身上,但不能只屬于你一個人,你要大方一些,讓它也屬于很多事情,不論風霜雪雨,都經歷一下,有好處。就像你是我兒子,但不能只屬于我一個人,我要讓你經歷一些事情,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這也就是我讓你當打狼隊長的原因。
熱汗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也知道了他的苦衷。
熱汗暗下決心,狼可以打,但不能瘋狂,不能把自己的良心打丟了。
晚上,熱汗帶領兩位打狼隊員埋伏起來等狼。打狼隊員在發(fā)牢騷,不打死幾只狼不足以解恨。啰唆話聽多了會反感,煩心事經多了會反對。打狼隊員想,把狼打死后,把它們的頭砍下,皮剝掉,掛在牧場周圍的樹上,讓別的狼看看這就是它們的下場,看它們還敢不敢再來。
熱汗沒有說什么,當了打狼隊長,有很多事情他便無力去做。刀子的憤怒在刃上,人的憤怒在心上。打狼隊員要那樣干,他能用什么理由阻攔他們呢?
他們埋伏在羊圈旁邊,三支槍都已準備了足夠的子彈。但等了很長時間,狼沒有出現。一位打狼隊員問熱汗:“熱汗隊長,你敢斷定狼今天晚上會來?”
“不敢斷定?!?/p>
“萬一不來呢?!?/p>
“萬一今天晚上不來?說明明天晚上會來?!?/p>
“狼怕了吧?”
“狼怕什么呢?”
“狼怕我們打死它們?!?/p>
“它們要是真怕,就不是狼了?!?/p>
氣氛變得沉悶起來。熱汗想,狼怎么會怕人呢?如果狼怕人,那將是多么好的事情。
“有動靜!”一位打狼隊員低低說了一聲。山腳處有一個黑影在慢慢移動。是狼。三個人都盯緊了它,舉槍對著它,只等它靠近便三槍齊發(fā)。狼越來越近,而且越來越快,大有閃電般進入羊圈的意圖。
“打吧,毛驢子下的狼來了?!贝蚶顷爢T忍不住了。
熱汗對他們說:“再等等,近了打得準?!?/p>
狼越來越近,而且越來越快。熱汗已經聞到狼噴出的鼻息里有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打吧,它太快了?!?/p>
“再等一下?!?/p>
“不行,再等,它一下子就進羊圈了,牧民又得少一只羊。我打了!”
“啪”的一聲,那位打狼隊員開槍了,由于他太著急,沒打中狼。狼轉身返回,轉瞬便又爬上了山。山岡在黑夜里一團模糊,誰也看不清山岡上長了多少棵樹,隱藏著多少只狼。
兩名打狼隊員怏怏離去,熱汗坐在羊圈門口久久不動。后來,困意襲上身來,他扛著槍往帳篷里走去。他邊走邊想,今天晚上應該不會再有狼來了,我得睡一個好覺。
果然,一夜無事。
熱汗斷定,幾次趁著黑夜來偷襲的狼,已經變精了,不能再用老辦法對付它。昨天晚上開槍時,他看見那只狼只是一團黑影在閃動,熱汗有些驚恐,狼如此敏捷,一定要小心。
那只狼沒有被打中,很快,牧區(qū)變得不平靜了。狼越來越多,已經公開向人挑釁,與牧民們面對面對峙。牧民們都很害怕,狼的頭數比打狼隊員多得多,它們會一擁而上撲向打狼隊員,如果幾只狼圍攻一名打狼隊員,他們雖然使用的都是自動步槍,但狼這么多,在短短時間里足以把他們全部咬死。好在狼群只是壓住牧民們的陣腳,讓另外的狼去叼羊,叼了羊后便快速撤走,并沒有向打狼隊員發(fā)起圍攻。
有的牧民動搖了,想趕著羊回白哈巴去,年長的牧民制止了他們:“不能回。你一回,狼就跟上了,跟到村子里去,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那怎么辦?”
“想辦法收拾狼?!?/p>
“想啥辦法?”
“辦法總會有的?!?/p>
熱汗在一旁默不作聲,又有三只羊被狼咬死了,他做夢都想收拾狼,但能想到的辦法也限于牧場的現有條件,狼不進入打狼隊的射程,他們即使開槍,也打不中狼。無奈,他給打狼隊員排了哨,兩人一班,兩小時一換,一天24小時執(zhí)勤。同時,在山腳下安了很多鐵夾子,狼只要一下來,碰上鐵夾子就會被夾斷腿,甚至還會被牧民打死。熱汗還想用一個辦法,宰一只羊,把放了毒藥的羊肉放在山腳下,狼吃了后就會被毒死,但他的這個想法遭到了達爾汗的反對:“毒死一兩只狼有什么用?”
“就把狼嚇住了呀!”
“怎么能嚇住?”
“它們就會想,原來羊肉里有毒,就不敢再吃羊了?!?/p>
“你簡直是胡說,是男人,誰會用投毒的辦法。要是用了,回去后,村里人怎樣看你呢?”
熱汗便打消了投毒的念頭。
從此,熱汗不再在牧民中間開口說話。他想,既然你們有辦法,那就看你們的,大不了,我也像老馬一樣被撤掉隊長,或者再搭進去幾只羊。牧民們還沒有想出更好的辦法,狼群再次襲擊了羊群。執(zhí)勤的兩名打狼隊員看見有那么多狼撲了過來,嚇得扔下槍就跑,安在山腳下的鐵夾子被狼一一踢翻。大家驚呼,我們安夾子的時候,狼就在山上看著哩!它們撲下來專踢夾子的背面,夾子便一個個夾空。
打狼隊員遠遠地向狼群開槍,但因為太遠,不知道子彈打到了什么地方。幾只狼沖進羊群,又有幾只羊被咬死了。牧民們對狼恨之入骨,但卻沒辦法收拾狼。
熱汗一直想用投毒的辦法,但他知道沒有人會支持他,便一直無法開口。
幾天后,熱汗想出了一個辦法——組成防狼隊,防止狼進入牧場。
起初,大家覺得防狼隊的人仍是打狼隊員,不會起到什么作用,但當防狼隊員進入防線以后,大家才發(fā)現他們起到的作用很大,真的把狼阻擋在了牧場外面。牧場邊是一座山,山腳下是戈壁,防狼隊就守在戈壁邊上,白天輪流站崗,晚上徹夜點火,狼沒有任何機會翻山進入那仁牧場。
那仁牧場平靜了下來。
熱汗也在防狼隊中,所有的羊已被重新分配,攤派給專人看管,他們這些防狼隊員只管一門心思防狼即可。防狼的日子很枯燥,他們除了互相說說話,就只有望著遠處的山發(fā)呆。有時候,大家會拿其中一人和女人開玩笑,引出一片笑聲。熱汗從不和他們開這樣的玩笑,他喜歡村里的一個女孩,但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他不知道她喜不喜歡自己。他想,如果這次自己把打狼隊長當好,說不定她會喜歡上自己。草地沒有鮮花,是季節(jié)沒到;人不說心里話,是交情沒到。這樣一想,熱汗心里又一陣復雜,立即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把愛情和打狼牽扯到一起,否則會麻煩不斷。
無聊歸無聊,但大家仍恪盡職守,如果狼突破他們的這道防線進牧場,就證明他們無能,以后便會像老馬臨走時說的那樣,沒臉回去見老婆。所以,他們每天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們知道,雖然沒有動靜,但狼一定躲在暗處觀察著他們,他們必須時時刻刻站在那里,站成一支槍,一把刀,讓狼害怕。
一天,輪到熱汗站崗,他突然覺得那只白鬃狼會出現。這是一瞬間的感覺,但卻無比強烈,以至于在短短的時間內,他已經確信那只白鬃狼真的要出現了,而且一出現便會與自己遭遇。
熱汗的身體隱隱抖動起來。
熱汗慌了。
我會打白鬃狼嗎?
會打。
但他很快又冒出一個念頭,不打。
熱汗無法斷定,如果白鬃狼真的出現,他會不會向它開槍。那天晚上,他和兩名打狼隊員打過狼后,便覺得那只白鬃狼一直在緊盯著他,雖然它未曾露面,但他感覺到它一直躲在隱蔽角落里。這個感覺前些天一直模模糊糊,到今天突然變得清晰,他嚇了一跳。似乎有一把懸空的刀,突然架在了他脖子上。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槍,似乎白鬃狼已經到了眼前,他的生命在頃刻間便要陷入命運的旋渦之中。好在這只是一瞬間的走神,待稍清醒后,他發(fā)覺四周一片安靜。他喘了一口氣,心神安定了下來。
但接下來的幾天,白鬃狼要出現的那種感覺在熱汗心里越來越強烈,有時候熱汗被輪換下來休息,恍恍惚惚剛睡著,便覺得有一只狼張著嘴向他撲了過來,他一激靈坐起,再也無法睡著。熱汗堅信那只白鬃狼在緊盯著他,他頗為不解,它為什么緊盯著我?它是在等待進攻的時機,還是在揣摩我的舉動,抑或說,它希望和我交流?熱汗想起它在鐵列克牧場上的眼神,心里便有了一股暖意。他希望它不要沖進牧場,不要咬死羊群,那樣的話它就是一只好狼,他絕不會對它開槍。但有那樣的狼嗎?沒有答案,他的頭又疼了起來。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便不再去想這件事。
白鬃狼始終沒有露面。
也許狼會揣摩人的心思,防狼隊員像槍像刀在山腳下站了十多天后,狼想好了對付他們的辦法。一天,一群狼遠遠嗥叫著向他們沖了過來,防狼隊員瞄準它們,要狠狠向它們射擊。舉不起馬鞍子騎不了馬,磨不快刀子割不了新鮮肉。防狼隊天天在這里防狼,其實已經吃盡了苦頭,早就盼著能真刀實槍和狼干一場。但這些狼從好幾個方向來,每群都有十幾只,防狼隊只有五個人,每人要打死三四只狼才可以取勝。
一名防狼隊員看見黑壓壓的狼群害怕了,大叫:“完了完了,我要被狼吃了,我的老婆以后就是別人的,我的房子我的羊以后也是別人的。”
熱汗怒喝他一聲,他才不叫了。
狼群跑到離他們二三百米遠的地方,站成一片,冷冷地望著他們。防狼隊除了槍,還準備了石頭和木棒,只等著狼拼命。但狼卻并不進攻,而是散成一圈,圍著他們轉了起來。狼群組成的隊伍很密集,將戈壁的沙土踩得飛揚,彌漫出一團迷霧。
狼要進攻了!
所有人都舉槍,等待它們進入射程后開槍,但狼卻一直就那樣轉著圈,并不進入射程。彌漫的塵灰越來越濃,奔跑的狼像扭動的惡魔一樣讓防狼隊員緊張。但他們只能等待,狼不進入射程,開槍連一根狼毛也打不著,浪費了子彈就只有等著被狼吃掉。
被狼踩起的塵灰越來越濃,已經看不清周圍的東西了。防狼隊員覺得這是狼的進攻策略,它們要用塵土遮擋他們的視線,然后向他們發(fā)起群攻。
防狼隊員嚴陣以待。
狼就那樣轉了一個多小時,然后轉身退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氣,人有槍,最后還是把狼的氣焰壓了下去。在對峙過程中,熱汗發(fā)現有一只狼始終在盯著自己,他心里突然涌出一個強烈的感覺,它是白鬃狼。從它的身形看,就是在鐵列克牧場碰到的那只白鬃狼。因為狼太多,加之又都在快速移動,所以熱汗無法看清它脖子上是否有白毛。他壓制著內心的感覺,如果白鬃狼真的出現,不光要他看見,而且要有很多人看見,才是真正的出現。否則就是心理幻覺,這樣的事情以前出現過,有人因為怕狼精神崩潰,認為樹的影子是狼,拿著石頭砸地上黑乎乎的影子。
狼群很快遠去,不見了蹤影。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這些狼卻實施了一個計謀。它們看見踩起的塵灰可以遮擋防狼隊員的視線,便讓幾只狼悄悄退出它們的隊伍,繞到山腳下,快速翻過山,像一團團黑色影子似的向牧場躥去。防狼隊員隔著一層塵灰,怎能發(fā)現狼在悄悄實施另一個陰謀。它們進入牧場后,不叫一聲,便迅速向羊群撲去。很快,便有三只羊被它們咬死,撕扯開了肚子。牧民們大驚,防狼隊的人干啥去了,狼為什么被放了過來,他們難道被狼吃了嗎?因為沒有打狼力量,牧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狼把羊吃完,然后揚長而去。
狼走后,牧民派出一人去向防狼隊問罪,他們這才知道狼弄起灰塵讓他們上當受騙了。來問罪的牧民生氣地說:“你們就不動動腦子嗎,狼弄起了灰塵,你們就盯著灰塵發(fā)呆嗎?”
無奈,防狼隊只好撤回。該想的辦法都想了,但人還是沒辦法收拾狼,人真的怕狼了。
第二天,一位牧民聽見樹林中傳出一聲狼叫,四處巡視不見狼的影子,便生氣地罵了一句:“毛驢子下的狼,叫個球,再叫把你掉進懸崖摔死?!?/p>
另一位牧民詫異,問他:“你怎么罵狼呢?”
他反問:“狼不能罵嗎?”
“能罵!咋不能罵呢!毛驢子下的狼就是個挨罵的貨!”
“我要把毛驢子下的狼罵死?!?/p>
“對,罵它,詛咒它,讓它不得好死?!?/p>
很快,牧場上便傳開了人罵狼的事情,人人開口閉口都在罵狼,似乎狼被一張辱罵的大網擋住,再也不能進入牧場了。
因為罵狼的人不同,所以罵出的話也不同。一位牧民知道狼怕哈熊,便借哈熊罵狼:“你亂叫個球哩,有哈熊在等著你哩,到時候一掌把你的狼頭拍碎,一爪子把你的狼心挖出來喂狗?!?/p>
另一位牧民借饑餓罵狼:“你就是個餓死鬼,上輩子欠喝的,這輩子欠吃的,下輩子又欠喝又欠吃,死的時候就是個皮包骨頭。”
還有一位牧民因為被狼咬死了一只羊,更是罵得酣暢淋漓:“你毛驢子下的吃我的羊,明天你就會嘴爛掉,牙齒掉光,蝗蟲和螞蚱鉆進你的肚子里,把你的腸子咬斷,把你的胃咬爛,把你的肚子弄得四面透風。”
這樣的辱罵似乎頗為解氣,旁邊的一位牧民接上他的話茬,也罵開了:“你毛驢子下的害人,鼻子里會長出石頭,把你憋死;你眼睛里會冒污水,把你疼死。你的耳朵會被鷹吃掉,你的爪子會被馬踩碎。你的四條腿會被狗咬斷,讓你像肉球一樣在地上滾來滾去。你的尾巴會被狐貍扯斷,扔進火里燒成一片灰燼?!?/p>
……
除了罵狼外,還有人在詛咒狼。哈薩克族有念咒語的習俗。比如人生病了頭疼,他們便視之為有一只小蟲子鉆入了人腦袋中,便念咒語詛咒小蟲子喪失能力,以便讓人盡快好起來。這樣的咒語,實際上并非是詛咒,而是消解壓力的一種方式。一位牧民坐在牧場邊的石頭上,用咒語詛咒起了狼:
火啊,你在狼的身體里已經隱藏得太久,
趕快出來,回家去吧。
如果你還不回家去,
你就變成了罪人,
就會被邪惡的狼帶到地獄,
就永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另一位牧民也用同樣的咒語詛咒起了狼:
刀子啊,你在狼的身體里已經生銹了,
趕快出來吧,不要再待在它的身體里了,
留在草原上的刀鞘才是你的家,
你如果再不回去,
就永遠回不去了;
你如果繼續(xù)隱藏在狼的身體里,
就會變成狼的殺人工具,
就會和狼一起下地獄。
兩位牧民詛咒的“火”和“刀子”,指的是狼的血性,他們認為狼性像火和刀子,所以便將其詛咒一番,意欲使其喪失力量,不再害人。
罵狼和詛咒狼一番,人們的心情好了很多。這是一種有效的發(fā)泄方式,通過罵狼和詛咒狼,人從心理上占據了上風,讓狼在詛咒中變得狼狽不堪,再也不能給人制造痛苦。
但詛咒最終沒有對狼起到作用,它們仍不時從林子里傳出幾聲嗥叫。時間長了,人們不再罵狼和詛咒狼了,便又琢磨著如何收拾狼。牧民們說,收拾那毛驢子下的狼,還得狠心一點,不然它不痛不癢,又要來害人。想來想去,他們決定在牧場邊上挖陷阱,只要狼掉進去,就可以把它打死,然后把狼的尸體掛在樹上警告狼,這樣就可以管用到秋天轉場。
熱汗想,狼那么聰明,會乖乖地跳進陷阱里去嗎?但他想不出好的辦法,只好任由人們去挖陷阱。很快,陷阱挖好了,人們耐心等待著狼送上門來。苦苦想出來的招數和艱辛挖掘出的陷阱,不換來一兩只狼的性命,又怎能說得過去?
幾天后,終于等來了一只狼。它膽子不小,居然在大白天晃晃悠悠向牧場走來,似乎不把人放在眼里。一位牧民說:“這是一只傻狼,不知道再往前走就會要它的命?!?/p>
另一位牧民說:“管它傻不傻呢,只要是狼,就必須要它的命?!?/p>
但牧民們的運氣不好,那只狼再走四五米就要掉進陷阱了,卻因為一爪子踩在一個螞蟻窩上,密密麻麻的螞蟻爬到了它身上,它在地上打滾,待抖落掉螞蟻后,轉身跑了回去。阿勒泰的螞蟻很厲害,曾有一頭牛跌倒在螞蟻窩中,很快就被螞蟻覆蓋了全身,不一會兒便只剩下一個黑乎乎的牛的形狀。小溪能讓大山塌垮,螞蟻能把駱駝放倒。幾天后,人們發(fā)現它居然被螞蟻咬死了。今天出現的這只狼害怕螞蟻,以為前面還有螞蟻窩,便退了回去。
牧民們精心挖出的陷阱,就這樣因為螞蟻而功虧一簣。他們感嘆,也許狼受老天爺保佑,不能輕易要它的命?。?/p>
這些天,阿坎一直在悄悄觀察著熱汗。
熱汗當了打狼隊長后,達爾汗便很少說話,每天和別克把羊趕出去,長時間望著雪山。到了下午,又趕著羊回來。人們都說,達爾汗變成了一個不愛說話的人。熱汗知道,父親說話少,正應了他曾給自己說過的一個道理:事情只說不做會被風吹跑,事情只做不說才會有結果。父親希望自己把事情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做好,只有這樣才會有好結果。所以,他變成了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但他想說的話在心里,有時候也在眼睛里,熱汗可以感受到,也可以看到。
阿坎卻變成了一個愛說話的人。
熱汗帶著防狼隊員失敗而歸后,阿坎就去了打狼隊。熱汗看了阿坎一眼,本來想說什么,但是忍了忍,什么也沒有說。熱汗討厭阿坎,總覺得他眼睛里藏著什么,有時候他能看出阿坎眼睛里藏著的東西,有時候他看不出,看不出的時候,他就有了又被阿坎束縛的感覺?,F在,他又看不見阿坎眼睛里藏著什么了,他心里生出恨意,便不再和阿坎說話。
阿坎來找熱汗是有目的的,他的目的要靠說話來實現,所以他主動和熱汗說話:“駿馬小時候不爬高山,長大了不走小道。你的輝煌在以后,這次打狼失敗的事,想開一些?!?/p>
熱汗說:“沒有什么想不開的?!?/p>
阿坎說:“這個事情傳開,對你不好,你要想辦法挽回你的名聲?!?/p>
熱汗問他:“怎么挽回?”
阿坎笑了一下,說:“打狼。只有打狼能挽回你的名聲?!?/p>
熱汗看見阿坎眼睛里在閃爍著什么,但阿坎沒有看他,那種閃爍的東西很快便消失了。熱汗想,阿坎是有目的的,但我為什么要聽他的呢?阿坎每次帶來的那種束縛自己的感覺很可怕,所以還是離他遠一些為好。這樣一想,熱汗不再說什么,把頭扭向一邊。
阿坎看了看熱汗,又笑了一下。他的眼睛里不再閃爍什么,只是平靜地看著熱汗,這時候阿坎像一個大人,熱汗像一個小孩。少頃,阿坎說:“有人帶來了一個消息,他來牧場的路上發(fā)現了一個狼窩,大狼不在,只有幾只小狼在窩里躺著。他因為害怕大狼突然回來,只是看了幾眼,便趕緊離開了。”
熱汗問:“你告訴我這些,是什么意思?”
阿坎說:“對你來說是個機會?!?/p>
熱汗有些意外:“機會?”
阿坎說:“是啊,機會。具體的地方都一清二楚,可以輕輕松松去把它們收拾了,不是機會是什么?”
是機會嗎?
如果是機會,去不去打狼?
熱汗心里很亂,一時難以下決心。按阿坎所說,這確實是一個機會,應該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但是用什么辦法呢?用槍打,不行,槍聲會引來狼群,會有麻煩的。那用什么辦法呢?在猶豫之間,熱汗這才發(fā)現,這是他當打狼隊長后,第一次面臨打狼。但他卻如此膽怯,似乎不敢接近狼半步。不過有一點阿坎說得對,他組織的防狼隊失敗后,已經名聲掃地,以后不論在牧場還是在村里,沒有人會看得起他。他心里一動,想挽回自己的名聲。而挽回名聲唯一的辦法,就是打狼。狼打得越多,他的名聲就挽回得越多。
熱汗動心了。
但他又覺得自己滑入了一個黑暗的深淵,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爬出來。
阿坎的目的達到了,他走了。
天黑后,熱汗離開打狼隊,神情恍惚地返回他家的帳篷。遠遠的,他看見幾位牧民扛著被狼咬死的羊,來到他家的帳篷前,對他父親達爾汗說:“你兒子當打狼隊長,防狼哩,我們的三只羊卻被狼吃了。聰明的想法能走遍大地,愚蠢的想法能丟掉馬鞍。是你兒子害得我們損失了羊,現在,我們要這些被狼咬死的羊干什么?送給你們家了,你們看著處理吧?!?/p>
達爾汗什么也沒有說。
那幾位牧民把死羊扔下,罵罵咧咧走了。
熱汗的腿一下子軟了,沒有了邁向自己家?guī)づ竦牧狻K黄ü勺诘厣?,抬頭望著夜空。夜很黑,沒有一顆星星。他用拳頭砸草地,草地很軟,但他卻覺得是自己無力,拳頭被草地硌得生疼。
達爾汗拽著被狼咬死的羊,向河谷走去,他要在河谷中把它們埋掉。熱汗再也坐不住了,爬起來走到達爾汗跟前說:“這件事是我的錯……”
達爾汗仍不說話,只是拽著死羊走。熱汗拽起一只死羊,跟在達爾汗身后,向河谷走去。二人把三只死羊拽到河谷,一一挖坑埋了。從頭至尾,達爾汗沒有說話,熱汗沒有說話。夜很黑,沒有星光,也沒有風,他們二人被黑暗淹沒了。
晚上,達爾汗嘆息了一聲。
熱汗聽到父親的嘆息,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是他沒有當好打狼隊長,害得父親也跟著受辱。他對父親說:“我不想干了?!?/p>
“不行?!?/p>
“為什么不行?這就是一個吃苦受罪還不討好的事情,我干它干什么?”
“你不能不干,以后你會明白的?!?/p>
達爾汗不再說話,帳篷中一片沉寂。
第二天早上,達爾汗從他們家的羊群中挑出三只羊,趕出了羊群。別克不知道父親要干什么,便用疑惑的眼光看熱汗,熱汗也不知道父親要干什么,于是便和別克一起用疑惑的眼光看著父親。
達爾汗趕著那三只羊,賠給了那位牧民。
熱汗和別克的目光變得更為疑惑,狼吃了那位牧民的三只羊,為什么父親要把我們家的羊賠給他?但是達爾汗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低著頭把三只羊趕到那位牧民面前,簡單說明理由,便轉身返回。
少頃,熱汗明白了,既然父親說是給那位牧民賠三只羊,那就說明是因為他當打狼隊長沒當好,父親在替他贖罪。走過的路上,一定會留下腳印;做過的事情,一定會留下后果。父親把這件事的后果承擔了,熱汗的眼淚流了出來。父親從他身邊走過,并沒有看他一眼。他擦去淚水,想起了阿坎提供的消息。他不再考慮是不是機會,馬上決定要去除掉那幾只小狼。但除掉它們唯一的辦法就是投毒,他有點猶豫,村里人不接受投毒這樣的事,他想找大家商量一下,但他又覺得沒有人會支持自己,便躲在一個無人的角落琢磨著對策。
想來想去,他決定單干。
就在熱汗還沒有下定決心的時候,當天晚上狼又襲擊了羊群。狼這次像是有預謀似的,襲擊目標很明確,又有幾只羊被咬死了。有一只羊被狼撕開了肚子,傷口流出一大攤血。熱汗看著那攤血,感到自己的心很疼,像是自己也被狼咬了似的。
當晚,熱汗下了決心,決定向狼投毒。
第二天一大早,熱汗就上路了。他走出牧場后不久,便有幾只狼偷偷沖進了牧場,它們將羊群沖擊得四處亂跑,趁亂咬死兩只,扯出羊腸子逃竄而去。牧民們氣得大罵,毛驢子下的狼瘋了,大白天都敢跑進牧場來咬羊。但罵歸罵,他們終究還是沒辦法對付狼。狼太聰明了,每次來偷襲的方式都不一樣,讓人防不勝防。
有人發(fā)現熱汗不見了,便覺得奇怪,他為何突然不見了,難道昨天晚上被狼吃了?因為熱汗是打狼隊長,所以大家都覺得他去找狼了,但他到底去了哪里,卻沒有人能夠說清楚。于是,關于熱汗的突然失蹤便有了三種猜測。
第一種猜測,熱汗被狼嚇跑了。大家一致認為,熱汗帶打狼隊員在前不久的晚上打了一次狼后,那只狼一定認下了他,一直在尋找報復他的機會?,F在狼已經瘋狂到了敢在大白天出來偷襲羊的程度,熱汗和他的那支槍在它眼里便不算什么,它一定想好了對付他的辦法,熱汗害怕了,所以偷偷地跑了。牧民們于是開始罵熱汗,什么人嘛,被幾只狼給嚇跑了,這樣的人不配在牧場上混,不配有牛和羊,最后會被餓死。有一位牧民以前曾被熱汗罵過一次,現在他抓住了詆毀熱汗的機會。他說,熱汗平時看上去一本正經,其實他是個軟蛋,去年庫力列汗的馬丟了,大家都去幫忙找,他翻過一個小山包后就在一棵樹下睡覺,還強調說能把馬等回來。雖然最后把馬等回來了,但他沒有把雙腳交給路,他是懶人。大家都覺得熱汗不夠意思,在關鍵時候跑了,他這一跑不光少了一個人,而且還少了一支槍,也許以后打狼時會因為少一支槍而讓人吃虧。熱汗有罪。
第二種說法,熱汗去找女人了。來那仁牧場時,他們在半路上看見一家牧民的兩個女兒長得非常漂亮,當時熱汗盯著她們看了好幾眼,他一定在心里惦記她們呢,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到了她們家。她們家如果沒有馬,熱汗就去當馬;她們家如果沒有牛,熱汗就去當牛??傊瑸榱擞懞媚莾蓚€姑娘,熱汗愿意當牛做馬。其實好多人都在惦記那兩個姑娘,但現在一經大家議論,似乎那兩個漂亮姑娘已經屬于熱汗了似的,他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家將熱汗議論了一番后,達成一致意見,熱汗要是敢回來,大家一起像打狼一樣把他打到牧場外面去。這時,一個平時不愛說話的人對大家說了一句話,既然你們有打狼的本事,為啥不去打狼?眾人面面相覷,覺得他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便不再理他。
第三種說法,熱汗去打狼了。這種說法是那個平時不愛說話的人冷不丁說出來的,大家都不同意他的說法,覺得熱汗怕狼,怎么可能去打狼呢?但他卻認定熱汗會去打狼,他的理由是熱汗把槍帶走了,如果他去干別的事,帶槍有什么用?那位對熱汗記仇的牧民說,他膽子小,帶上槍壯膽。眾人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議論便不了了之。
熱汗對那仁牧場上的議論一無所知,他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收拾那只母狼和它的小狼,所以不會想到牧場上的人會如何議論自己。他走到有那兩個漂亮姑娘家的帳篷前,妹妹不在,只有姐姐一人在家。他因為口渴,便向她要了一碗茶喝。
在喝茶的間隙,漂亮的姐姐告訴他,前幾天,她妹妹去放牛,牛安安靜靜地在山坡上吃草,卻突然受驚了,在山坡上亂成了一團。她妹妹仔細一看,才發(fā)現有一只狼沖進了牛群,正東沖西撞地在尋找可以咬住的牛。有一頭牛因為恐懼跑出了牛群,這正中狼的下懷,它緊緊追趕過去在牛的一條后腿上咬了一口。牛跑上山岡,順著山脊又開始奔跑。她妹妹一看情形不妙,大叫一聲:“我們家的?!崩菍ε>o追不舍,牛一頭栽倒,像一塊石頭一樣從山上滾了下去,在山底渾身抽搐,鼻孔和嘴里流出了血。這正是狼所期待的,牛相對于狼而言是高大畜物,它們一時半會兒沒辦法把牛咬死,但它們卻利用山坡讓牛摔了下去,這樣一來即使不死也只剩下微弱的呼吸了。狼無視她妹妹的存在,把牛的肚子撕開,在牛的慘叫聲中扯出了內臟。
熱汗越聽越生氣,狼已經瘋狂到了這種地步,再這樣下去還了得,說不定它們也會像對待牛羊一樣對待人,那時候人便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了,狼將掌控一切。他安慰了幾句那姑娘,提上槍上路了。
這時候,正是大狼外出覓食的時間,熱汗按照阿坎提供的路線,穿過一片樹林,很快便找到了那個狼窩。有五只小狼崽躺在狼窩中,它們大概出生有一個月,看見熱汗,在狼窩中搖頭擺尾。熱汗很興奮,心想,別看這些小狼崽現在并不顯眼,但過不了幾個月就會吃羊,還會咬人,今天不收拾你們,更待何時?他從包中取出放了毒藥的羊肉,放進狼窩。一只小狼聞到了肉味,便翻身而起吃了起來。
熱汗在心里罵,毛驢子下的狼,這么小,吃起羊肉就一副兇相。
不一會兒,小狼崽便口吐白沫死了。
熱汗很高興,這就值了,又掏出一塊羊肉去喂另一只小狼崽,他要把這五只小狼崽一一毒死。不管村里人以后會怎樣說自己,收拾了這幾只小狼崽,值了。
那只小狼崽還沒有吃羊肉,突然從熱汗身后傳來一聲嘶啞的狼叫,是大狼回來了,熱汗轉身躲在一塊石頭后面,舉槍等著狼出現。
不一會兒,一只狼用嘴叼著一只兔子,從林子里出來了。它看上去矯健敏捷,熱汗斷定它是一只公狼。熱汗一驚,有公狼必有母狼,他必須小心謹慎,一槍把公狼打死,到時候即使母狼聽到槍聲撲過來,他也可以從容應對。如果一槍打不死公狼,一公一母兩只狼一起撲向他,他今天也許就躺在這兒了。
公狼越來越近,熱汗瞄準了它。
毛驢子下的狼,我打死你!
熱汗內心的仇恨沖到了腦門上,他屏住呼吸,決定給公狼致命一擊。他牢記上次打狼的失敗,靜靜地等它靠近。終于,公狼進入了最佳射程內。他一扣扳機,一聲槍響,公狼應聲倒下。這一槍打得很準,擊中了公狼的心臟。熱汗很高興,不管以后村里人會怎樣說自己,干掉了這只公狼,至少挽回了自己的名聲,值了。
熱汗將公狼拎起,它沉甸甸的,他生氣地說,毛驢子下的公狼,這么重,日子過得不錯??!他用手摸了摸公狼脖子上的毛,并未發(fā)現有白毛,但不知為何,他的手像是被火燙了似的,一觸便趕緊離開。少頃,他發(fā)現是因為他太過緊張,以至于要從狼脖子上找到白毛,以證實它是不是白鬃狼。他嘆息一聲,白鬃狼啊白鬃狼,你不出現,你的影子也能把人折磨死。
算了,白鬃狼沒有出現在面前,就別想它了。它就是一場沒有刮起來的風,一場沒有下起來的雪,越想越讓人禁不住發(fā)抖。熱汗無奈地笑了一下,看看公狼的皮毛,覺得可以做一個褥子,便把它放到石頭后面,準備打死母狼后一起扛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