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昉苨,知名記者、作家。作品常見于《中國青年報》《青年參考》《讀者》《讀者·原創(chuàng)版》《讀者·校園版》等。
記得初中畢業(yè)那年,我和同桌蘇靜第一次一塊兒去逛城南的大書城,她突然說:“想想這三年過得怪沒意思的,就這么結束了,一個朋友也沒碰到?!?/p>
“你也是這么覺得的吧?”她問我。
我好像一個逃避了許久的懦夫,被她這么一問,不得不面對自己慘淡的中學生活。
蘇靜是初中我們班上最好看的女生。她有一張小而微微有肉的俏麗臉龐,眉眼自然又漂亮。當女孩子好看到那樣一種程度,就會有其他女生滿懷崇拜地跟在她后面喊:“靜姐姐,靜姐姐,你有沒有什么事情需要我?guī)湍阕???/p>
可她也不覺得自己好過。
在我們把老師視為圣人并對其順從的年紀,她好像早早地意識到了自我。老師表揚她,她不太在乎,只自顧自把考分飆得很高;偶爾在學校文藝節(jié)上跳個舞,引得男生瞠目結舌,她同樣也不當一回事。
中學時代的生活對我而言,就像身處一臺龐大的、永遠“咔嚓咔嚓”地按照固定節(jié)奏前進的機器中。我們這些孩子就像一塊塊滿是棱角的頑石,等著被作業(yè)、考試、默寫一次次地打磨,以求在通過最后的出貨口時,能拗出一個完美的正方形、五角星或三角形——總之,要每一條線都盡可能地呈現出自然世界中并不存在的光滑與平順,以求被選中。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不是在這里,會過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有一回她問我,“你看韓劇《藍色生死戀》里面,一樣是讀中學,女生可以穿裙子,不用剪成難看的短發(fā),她們在放學以后有時間四處游蕩,在學習以外也有自己的生活……為什么我們的老師就一口咬定如果我們做了這些事情,以后就過不上好日子了?”
我被她的話嚇呆了。
其實對學校的生活,我也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老師們有多相信教科書里的謊言,為什么那么努力地把它們灌輸給我們?魯迅文章里的錯別字,為什么就要被說成通假字?古人讀古文,其理解跟語文書上的標準答案真的一模一樣?
在那樣沒希望的學校生活中,上高中后的蘇靜像地下工作者一樣,在天天進宿舍搜查的舍管阿姨的眼皮底下和另一個寄宿的男生戀愛了。而我唯一的樂趣就是挪出做作業(yè)的時間去讀書。高中的每個周六,學校上半天課。放學后我不急著回家,就跑到城南的大書城看一下午的“閑書”,或是用所有的零花錢買書看,心情美美的。
后來我意識到:總有一個時刻,正在成長的生命需要舒展開自己的心性,才能繼續(xù)在人生的路上走下去。
我們各自找到生命的不同出口。只是我藏著自己的秘密,蘇靜卻毫不在乎,這讓老師的火力集中在她的身上。四十多歲的班主任勸她說:“你別仗著自己的美貌,覺得自己多了不起!不好好上學,將來你只能是擺攤賣餛飩?,F在還是收心讀書吧,以后有你賺錢的時候?!?/p>
蘇靜不屑,她要的是對生活、愛情與生命的種種體驗。
“異類”的悲劇幾乎是注定的。老師們經驗豐富,對她展開了“圍追堵截”:找家長,家長不來;給她看那男生的差成績和劣跡斑斑的行為;出言譏諷,或是故意冷落……這些在她那兒只能得到一個嗤之以鼻的微笑——老師們使出所有的手段,但她拒不改正。
蘇靜的母親發(fā)現不對,來到學校。放學的時候,住校的同學一個接一個地回到宿舍,她的母親和舍管阿姨站在宿舍樓下一個個看過來,從晚飯等到晚自習也沒見到蘇靜。蘇靜的母親哭了。
晚自習時,我偷偷溜出教室,在學校教學樓的天臺上找到了她。
那天,我倆蹲在舍管阿姨的窗戶下,聽著離了婚的蘇靜母親帶哭腔地跟舍管阿姨訴苦。
“咋辦?”我說,“你媽媽好像很生氣呢!”
蘇靜平靜地動了一下嘴角,說:“她不是生氣,是傷心?!?/p>
那天晚上,蘇靜搜羅了身邊所有的常用藥,一股腦兒吃了下去。她以為這就叫“自殺”。
但是,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她因為沒寫作業(yè),被老師叫到走廊里,狠狠地訓斥了一通。
之后的日子過得很快。蘇靜固執(zhí)地留著長發(fā),開始時燙得筆直,后來又冒出幾綹藏也藏不住的黃色頭發(fā)。再后來,老師也不大管她了。高二下半學期的一天,班主任突然怒氣沖沖地快步走進教室,往蘇靜的課桌里一探——教材、練習冊、筆記本已經被清理了。我這才意識到,蘇靜連續(xù)三天沒來上學了。
班主任問蘇靜的同桌:“她人呢?”
沒有答案,全班一片死寂。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她。
經歷過高考,同學四散分飛,多數再無聯(lián)系,所有我以為一旦發(fā)生就會是滅頂之災的事情,不管怎么努力阻止,還是一一發(fā)生了,可是,我們還是平安地畢業(yè)了。
我們從普通得說不出名字的高校畢業(yè),誤打誤撞地找到了各自的路——
班里最調皮、最叫老師頭痛的學生,從讀本科起門門功課成績優(yōu)秀,現在已經在世界一流的名校讀完了博士學位。
班里很平凡、總為自己長得不夠漂亮而自卑的胖妞,在老家找到一份穩(wěn)妥的工作,嫁了一個疼愛她并且長得很帥的男人。
從來沒覺得擅長寫作的我,竟然在大一時,發(fā)覺自己很擅長對著Word文檔不停地嘮叨,能樂悠悠地為一篇篇三四千字的長稿絞盡腦汁,不停地寫、寫、寫……
那時我才發(fā)覺,自己身上那些令他人稱贊的特質,竟然都來自每周六在書城里樂呵呵讀的書。
然而在高中的第一年,我們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我們徒勞地在校園里轉來轉去,尋找生命的突破口,卻不知道路在何方。這么多年來,每當聽到有人說十六七歲是花季雨季時,每當大人們理所當然地回憶起學校的美好時光時,我都很想問問:“有人歡樂,是不是也應該有一部分人難過?”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那么一群沒有發(fā)出聲音的孩子,在學校里感受到的是無助、孤獨和格格不入?
如果你也有這樣的感受,我想說:“奇怪的并不是你?!?/p>
如果現在我能遇見15歲時那個對未來不存指望的自己,我特別特別想告訴她:“無論怎樣難過,請千萬不要放棄自己,不要在別人的指點與為難中,忘了自己想要成為怎樣的人?!?/p>
最近一次聽到蘇靜的消息,是有一位同學在老家“高大上”的奢侈品商場里,見到一頭大波浪鬈發(fā)的蘇靜穿著高跟鞋,“噠噠噠”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