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懷珵
拙作《論新聞與詩詞》(載1996年第3期《中華詩詞》)中引鄧拓同志《題畫一首》為論據,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大野薄寒天,遙山動晚煙。輕鴻飛遠塞,云水自相連?!边@首題畫詩,寫于1964年。當時舉國發(fā)憤圖強,熬過了嚴重的“三年自然災害”,經過經濟調整,一切又都迅速好轉,祖國中興起來了,生活的色調越來越豐富多彩。作者為之舒暢的情緒。也自然注入這首詩中。
畫上題詩,是我國繪畫藝術特有的一種民族風格。凡題畫,一要把靜止的畫面變?yōu)榛顒拥挠诚螅欢陉U發(fā)畫意寄托感慨時能讓讀者見聞于詩畫之外。這兩點,《題畫一首》都實現了。
鄧拓博學多才,“不僅工于書法,對傳統(tǒng)國畫也很有研究”(周揚語)。細讀此詩,他所題的是山水畫,寫傍晚時分的秋山秋水。整個畫面,山在上端,水在下端。作者是站在水的這一邊遠眺四野,依眼光所及,從極遠處迤邐寫來。由于作者既懂電影藝術,又懂新聞藝術,所以在寫法上很自然地運用了新聞學中的“移步換形法”和電影學中的“蒙太奇組接法”。“大野薄寒天”,交待了環(huán)境和時令,顯示出景區(qū)的總體特征。這是大遠景的空鏡頭,旨在表現極為遼闊的空間場面、大范圍的背景,亦可見作者胸襟之廣遠。句中“薄寒天”之“薄”字,若作“迫近”解,其時當在已涼天氣未寒時的中秋;若作“輕微”解,其時則在略有寒意的深秋。接下來是一個遠景鏡頭:“遙山動晚煙”。這畫面上的主體是山巒,是靜止的,只有其中的晚煙在運動著;于是動的部分就比靜的部分先引起注意。請注意那晚煙,依依地、冉冉地、裊裊地,那種動態(tài),不是暮靄,更非曉嵐,不像大漠孤煙,不似長河煙雨,乃是傍晚“煙村四五家”的炊煙。正如雖未見到古寺但已聽到了鐘聲一樣,或如從竹枝高處見到懸掛的酒簾而知必有酒家一樣。啊,那遠空處有人家!遙望暮山的詩,往往會出現“斜陽落葉”之類的字句。鄧拓卻甩開夕照,凸寫晚煙,即人煙,使你頓覺生機蓬勃。或問怎么不用“炊”字?因為要講平仄。這句仍是寫秋:遙望暮山能見晚煙浮動,唯在清秋時節(jié)方有可能。
接著,鏡頭的角度從平角轉為仰角,出現了“輕鴻飛遠塞”。這個畫面的“遠塞”部分自然比較暗,而上空的飛雁當然亮些,亮的部分比暗的部分先引起注意。請注意他形容飛的動態(tài),用了個“輕”字,是詩眼,說之所以飛得那么輕盈、靈動、悠然、瀟灑,是因為秋高氣爽,一碧萬里,無滯無礙。極寫自由境界,物我共有,人與雁同,一反前人每寫雁多是羈旅、懷人、寄愁之類。這又進一步描繪了秋空晚景:雁陣飛鳴常在傍晚,而能看見其“輕”,還能看見遠塞,唯在明凈的秋光里才有可能。
鏡頭最終的落點在畫的下端:“云水自相連”。這句看似尋常,實在了不起!關鍵是要弄清這個“云”字,它決非斷云,而是長天,即所謂“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若問云天二字都是平聲,為何不用“天”字?因為“天”字已是首句的韻腳,此處再用即犯“吃韻”之忌。這句是寫秋水碧而連天,長天空而映水。你簡直分不清哪是天光哪是水色。添上第三句的輕鴻正在與落霞齊飛,再添上第二句的煙光動而暮山紫的氣象,最后添上第一句的畢現“寥廓江天萬里霜”的特大背景,組合成了一幅多么美妙的“秋空晚景圖”!尤其妙在全篇寫秋,字面上竟不見一個“秋”字,真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飽含著超逸美妙的神韻。蒙太奇學派的著名公式是一加一等于三;那么,把上述四個畫面連接在一起后就表達了一個完整的思想,即作者題畫時那些含而未露的蓄意。那意思就是:雖然人生易老,但秋光勝似春光,晚景方為勝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