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樹勛
不見一個人影,靜悄悄的。午后的陽光下,家家關門閉戶。有的門破爛了,現(xiàn)著黑暗的屋內(nèi)。從敞開的窗口往屋內(nèi)探望,遺棄的木質(zhì)家具上落滿灰塵,墻角結著蛛網(wǎng)。門口的墻壁上,殘留著這家孩子用墨水畫的張牙舞爪的小人和寫得歪歪斜斜的字:“×××王八蛋”。屋山頭的墻壁,歷經(jīng)風雨吹刷,依稀可見當年的標語:“學大寨,趕郭莊?!遍T口的空地上,長著半人深的雜草,在微風中顫動著;房前屋后,瘋長著樹木,一兩只鳥兒在單調(diào)地鳴叫,襯出這兒的靜……人去屋空,令人無限懷念這兒往昔熱鬧的生活。
我漫步在老屋間,孤獨感緊緊攫住我。人都去哪了?老屋靜靜地趴在那,年久失修,墻皮剝落,有的屋脊塌陷了,屋檐瓦掉落在地上。它已經(jīng)很久無人問津了。只有往事依附著它。它默默地承受著風霜雨雪。我輕輕地行走,怕驚動了它的夢。我每走一步,都能拾起一段回憶。
這是原先村里的學校。校門口的一處臺階,水泥脫落,裂縫處長出荒草。我曾坐在上面哭泣。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一次考試,監(jiān)考的是外校老師。我看鄰座的喬兵做錯了一道題,就小聲告訴他做錯了,結果,被監(jiān)考老師看到了,在大本子上記下了我的名字。我的腦子轟的炸了,我的成績作零分處理是小,關鍵是影響了班級和學校的名譽。我再也無心考試,恍惚中交了卷子。下午上課前,幾個男同學為我打抱不平,帶著我去找校長求助,校長說她也無能為力。我跟著幾個同學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走到校門口,我再也控制不住,坐到門口的臺階上痛哭起來。過往的同學都扭頭看著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哭得這樣傷心。
這是屋前的空場子。農(nóng)閑的時候,父親除了到田野上四處轉(zhuǎn)悠,就是在屋前的空場子上編籃筐、劈樹根。他從田野轉(zhuǎn)悠回來,往往都有收獲:木耳、螺螄、河蚌……有一次,他竟拎回一只被狗捕獲的野兔。他粗糙的大手用荊條編出的筐子、籃子,也同樣粗糙,不規(guī)則,歪歪扭扭,但卻很牢固。就如同他這個人,邋里邋遢,胡子拉碴,不講究穿著,但為人實誠,倔犟,憑一股韌勁應付一切坎坷,吃苦耐勞,村里的人都叫他“老黃牛”。在我的記憶中,炎炎夏日,父親總是光著黝黑的脊梁、披一塊浸水的老粗布下地干活。到了半上午,老粗布被太陽曬干了,他就把它扯下來,到河邊浸上水再披上。一直干到烈日當空的中午,方收工回家。記得一次給村里甩塘泥,天都黑透了、星星都出來了,他還沒回家。我和哥哥摸黑找到村外的河塘,借助微弱的星光,只見他還站在河底,掄著鐵锨,呼哧呼哧往岸上甩著淤泥……
多少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屋前的空場子上,父親脫了棉襖,往手心啐口唾沫,哼哧哼哧揮大錘擊打嵌在樹根上的鏨子。結實的樹根被鏨子艱難地破開,木柈子白花花散了一地……
來到屋門口的梧桐樹下,它有一抱多粗了,枝繁葉茂的巨大樹冠籠罩了老屋的前檐和門口。它生長了幾十年,它見證了世事變遷、年華流逝,它見證了老屋主人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我恍惚看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夏天,烈日炎炎的中午,父親和母親在屋內(nèi)午睡,父親鼾聲如雷;我拎把小竹椅,坐在梧桐樹下的濃蔭里,收音機擱在腳邊的地上,邊看《小說選刊》雜志,邊聽英國電影《簡愛》的錄音剪輯;知了在頭頂?shù)姆敝γ~間聲嘶力竭地鳴叫。倔強的簡愛、喜怒無常的羅切斯特、如泣如訴的主題曲……讓我至今難忘。
夜晚,我和兄弟們在梧桐樹下乘涼。遠處的河灣內(nèi),蛙聲如潮;附近的草叢里,蟲聲如雨。我們躺在竹床上、坐在板凳上,聊白天火熱的生活、聊令人向往的未來,躊躇滿志……白天勞作的疲乏,在清涼的夜色中,不知不覺消散。透過繁枝茂葉的間隙,隱約可見閃爍的星斗,有螢火蟲挑著青白的小燈在樹間飛行。父親搖著蒲扇,抬頭看一下滿天的星斗,邊晃蕩著往屋里走,邊嘮叨:“明個又是個大熱天嘍——”
堂屋里,大桌子還靠墻放著,上面落滿灰塵。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春天的下午,一輪熾熱的太陽掛在西天,陽光燦爛。放學了,我背著書包、吹著柳笛歡快地沿著雨后人們踩出的小徑往家奔。久雨乍晴,心情無比舒暢。桃紅柳綠,小鳥在晴空中鳴叫飛行。我奔進家門,斜射進屋的陽光中,母親戴著老花鏡坐在大桌邊安詳?shù)刈鲋樉€活,銅頂針在她的手指上閃亮,五顏六色的鞋樣子擺滿了桌面……
多少個雨日,窯廠停工,我?guī)е迌黑s回老屋看望父母。父親總是很高興,叫母親早早燒飯。他和母親一個在灶下生火添柴,一個在灶上淘米炒菜。灶洞里跳躍的火苗映紅了父親敞亮的額頭。待母親將熱氣騰騰的菜端上桌,父親便從灶后站起身,拿出酒盅,用大拇指擦擦,擱在大桌上,倒上酒,叫我陪他喝兩盅。屋外,斜風細雨,屋脊上炊煙繚繞,雨絲擊在屋瓦上沙沙作響;屋內(nèi),我和父親邊飲酒邊漫無邊際地閑聊:莊稼的長勢,村里的人和事……
如今,父親已去世十年了,母親也去世五年了。老屋仍在,桌子仍在,灶臺仍在,可是斯人已逝。怎不讓我傷心落淚,感嘆歲月無情,改變了一切,奪走了一切?
老屋的后端,是一個小廂房,它曾是我的工作室。農(nóng)閑時或下雨天,我在此看書、寫作。鄰居顧大爺?shù)呐畠盒∷淖邮沁@兒的???。她比我小幾歲,從小一起長大,兩小無猜。一個春夜,她閑得無聊,竟和我比誰的腰細:她拿根帶子,量量我的腰圍,又量量她的腰圍……記得有一回,她看到我寫的詩,竟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澳悴拍敲瓷祮?!”她邊用手指點著我說,邊揉著笑疼的肚子。她也有煩惱,她常望著窗外的遠景發(fā)呆。她喜歡唱歌,想成為一名歌星,無奈她家沒條件培養(yǎng)她,機會也不會光顧生長在鄉(xiāng)村的她。后來,她遠嫁他鄉(xiāng)。她帶女兒回來過幾次。再后來,聽說她離婚了。不知她現(xiàn)在如何。真誠地祝愿她幸福?!巯?,小廂房的屋頂已經(jīng)塌陷,現(xiàn)著一個窟窿,看得見外邊的天空。后墻的撐窗也朽爛了,風兒扇動著殘存的窗紙。想想往昔的情景,如在昨日。
村子原來有一百六十幾戶人家,千余人口。雞鳴犬吠,人歡馬叫,屋脊上炊煙裊裊,門前空地上晾曬著花紅果綠的衣衫。村南邊的小學校,傳來上下課當當?shù)那免徛暋⒑⒆觽兝世实淖x書聲;孫修發(fā)家的豆腐作坊,傳出石磨旋轉(zhuǎn)的轟鳴;“能人”崔廣東的屋前,蜜蜂“嗡嗡”飛翔著,忙碌著進出蜂箱,籬笆里月季花盛開;村代銷店門口,聚集著一些中年漢子,手插在袖口里,蹲在墻根,吸煙、擺龍門陣;村西頭的鐵匠鋪傳出“叮當”的打鐵聲,火爐前,老鐵匠執(zhí)小錘指引徒弟掄大錘敲擊燒紅的鐵塊;村東的老嚴樂滋滋地哼著小曲,在家門口擺弄他心愛的三輪車……
午飯時分,季叔、顧大媽常端著飯碗到我家串門,往板凳上一坐,與父親、母親邊吃飯邊閑扯些家長里短;我和哥哥端起飯碗奔向大貴家,圍在他家的收音機旁,邊往嘴里扒飯,邊聽劉蘭芳播講的評書《岳飛傳》。傍晚,家家門口擺出竹床、板凳、小桌子,飯菜端上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在蟬聲中不緊不慢地吃晚飯;查老爹顫巍巍地坐在小木桌前,“刺溜”呷一口酒,就一筷子菜,愜意得很。
如今,偌大的村子只剩下零零散散幾戶人家了,老遠才有一戶人家。
我家這一片,一戶人家也沒有了。子女大了,女孩陸陸續(xù)續(xù)出嫁了,男孩則各奔東西,在外邊安家落戶了。剩下老的,有的搬到新村去了,有的跟兒女過去了,有的永遠地走了……從西頭的毛子家到東頭的大貴家,九戶人家,二三十年間,先后有十幾人去世了。除了“樂天派”老嚴是騎車摔死的、二貴是發(fā)大水那年被水沖走淹死的,大多是病故的:何姨、葉伯、曹媽、大胖子、查老爹、顧大爺、我的父母……幾十年歲月蹉跎,轉(zhuǎn)眼間物是人非。
老屋、故人、往事……老屋承載的美好記憶,溫暖和照亮了我的生活。當我厭倦生活、覺得生活索然無味的時候,回到老屋身邊,依靠著它的殘垣,那逝去的美好時光清泉般流淌過來,撫慰我麻木的心靈,滋潤我干涸的心田。人不應該失去記憶,失去了記憶也就失去了自己。那逝去的美好的東西,總能不停地向我們輸送前行的動力,告訴我們生活是美好的、永遠是美好的,讓我們始終向往、熱愛生活。
時代發(fā)展,推陳出新。老屋終將消失,它將伴隨美好的過往永藏我心間。
老屋,我永遠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