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昱葦

【摘要】墳塋作為唐詩中相當奇特的意象，是值得玩味的。墳塋是死亡最為具體的意象代表，通過對墳塋詩的分析，我們能從博大精深的唐詩中得到關于生死的啟示。這里我將選取三首最為特別的墳塋詩歌進行解讀，他們同時也是唐詩中的奇詩，尤其值得反復吟詠和思量。無人能知道死后，有誰掩埋，有誰一哭，想來令人悵惆，但我只愿生如夜光杯之灑脫，死如土饅頭之粗糲。

【關鍵詞】唐詩；墳塋；死；詩話

一、唐詩與墳塋

1、“興觀群怨”論唐詩

“《詩》可以興，可以群，可以觀，可以怨?！保ā墩撜Z·陽貨》）唐詩依舊可以用“興觀群怨”妥帖地概括出來。唐詩氣勢宏大：興的多是大丈夫之志，觀的多是黎明百姓之苦，怨的多是昏君時弊，群也就群地正氣浩然。“中國讀書人所通有的用世之意”滲透到唐詩里，興觀群怨這四個字包含的現(xiàn)實生活意味實在濃厚。

中國詩人“以他們的生活和生命來完成和實踐他們的詩篇”，詩歌和詩人緊密地融為一體，他們的生活和生命本身也詩意化了，但詩的內涵也就多半落到實處。

2、“以彼知此”話墳塋

我們無法確切地知道死的樣子，死給我們最后的印象就是墳塋。葉嘉瑩說：“古今寫孤獨寫得最好的”，就是“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然而孤云哪里有孤墳來的孤獨呢。

說到底，我們要能直面墳塋之孤冷，才能懂得生的貪、嗔、癡。因此，從唐詩中拎出一些墳塋詩來討論也就順理成章。

3、唐詩中的墳塋詩

以《唐詩匯評》為底本來看，整首詩都明確著眼于墳塋的詩歌并不多，比較典型的就是王梵志的《土饅頭》、李賀的《蘇小小墓》和沈佺期的《邙山》。僅用這三首詩來代表唐詩中的墳塋詩有太小看唐詩之嫌，更何況被認為提到唐詩就一定要提到的大詩人，如林庚先生提出的“唐代四大詩人”，都沒有被囊括在內，雖然心下惶恐，但姑且話一話。

二、奇墳塋詩話

1、沈佺期的《邙山》

【詩】

“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唯聞松柏聲?！?/p>

【話】

（1）沈佺期其人

看了沈佺期的詩就覺得疑惑，這樣一個人，卻好像并沒有在史書上被大寫特寫，是不太應該的?！渡騺缙谒沃畣柤Ｗⅰ匪闶墙獯鹆宋业囊苫?，里面提到對于沈佺期和宋之問的詩重視不足是出于對他們人品的不滿，并很為他們說話，說他們“考功受賄事”、“自嶺南逃歸上書告密”等都是冤案，而他們的“逢迎攀附”等事情在官場上也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他們的“人品并非高尚，但也不如舊史所說的那樣齷齪卑污”，說得極為懇切，有理有據(jù)。

（2）《邙山》其詩

北邙是這樣一座墳山：“伊尹、蘇秦、張儀、扁鵲、田橫、劉寬、楊修、孔融、吳后主、蜀后主、張華、嵇康、石崇、何晏、陸倕、阮籍、羊祜皆有冢在此山”，這名字一個一個讀過去，才知道倘不是這樣的句子，不敢寫北邙。施蟄存先生說這詩“終是太消極”，可這一個個名字讀出來，就有一段段歷史回想起來，只有這句“山上唯聞松柏聲”能淋漓表達心中所想。不知道沈佺期是何時寫下這首詩的，想必已是經(jīng)歷過了他人生中的輝煌，終于感到人世蒼涼以后罷。

同是北邙，“百年同謝西山日，千秋萬古北邙塵。”（《公子行》）在我看就嫌輕飄，把死亡當作一個賭咒發(fā)誓的背景，本來就對死亡沒有認真，這樣的賭咒發(fā)誓又如何值得認真來聽。聞一多先生甚至將這樣的詩看作“梁、陳、隋、唐四代宮廷所遺下的”“最黑暗的罪孽”，說得很嚴重，我認為太過于激憤了，但我很認同他將“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看得更高。

2、王梵志的《土饅頭》

【詩】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話】

（1）王梵志其人

對王梵志其人進行的研究不少，但都脫離不了《桂苑叢談》中對王梵志的這段記載：

“王梵志，衛(wèi)州黎陽人也。黎陽城東十五里，有王德祖者，當隋之時，家有林檎樹，生癭，大如斗。經(jīng)三年，其癭朽爛。德祖見之，乃撤其皮。遂見一孩，抱胎而出，因收養(yǎng)之，及七歲，能語。向曰：‘誰人育我，復何姓名？德祖具以實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梵喜。我家長育，可姓王也。作詩諷人，甚有意旨，蓋菩薩示化也?！?/p>

有趣的是，這一段被反復引用的關于王梵志的最早的記載，卻沒有可信度。這一段小傳將王梵志神化的嫌疑很重。關于王梵志的材料太少，因此我們能得出的結論也少。王梵志是一個詩僧，這是被大多數(shù)人接受的，但就關于這一點也有人提出質疑：有人認為王梵志的詩并非出自于同一個人之手，而是出自“一些僧侶和民間的知識分子”；也有人認為我們單從其人名字和詩歌內容兩個方面就斷定王梵志是一個侍僧，證據(jù)是不充足的。后一點很有道理，王梵志的詩雖然超脫，卻不是僧人的超脫，而是曠達之士的超脫。

（2）《土饅頭》其詩

鐘嶸反對用典，他說：“若乃經(jīng)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蓖蹊笾镜脑娬婵山凶鰟僬Z了，朗朗上口，張口就來?？捎忠稽c不淺薄，“莫嫌沒滋味”，讀起來又苦又深沉。王梵志的這首詩才是墳塋真正的樣子，死的真實模樣就是這樣粗糲的。葉嘉瑩說“作詩一點也不難”，就是“你看見什么就說什么”，王梵志的詩就是這樣，“梵志翻著襪，人皆道是錯”，隨性但是等閑人寫不出來。唐詩大體上太雅，死是雅句寫不出來的，死的真正樣子是王梵志的詩。

3、李賀的《蘇小小墓》

【詩】

“幽蘭露，如啼眼。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珮。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話】

《李長吉集》里說這首詩“幽奇光怪”、“冷極鬼極”，只有李賀這樣的奇才才能寫這樣的奇詩，奇和冷的比例剛好，只有林黛玉的“冷月葬花魂”能比。蘇小小的身份本身變得完全不重要。

杜牧說李賀說的最好：“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盈盈，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陊殿，梗莽邱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詩人說詩人，能說到其中的真味。

三、結語

對死亡姿態(tài)的細致描繪，只有奇詩里面才能找到：我能在《邙山》里找到死亡的悲壯和蒼涼；也能在《土饅頭》里找到灑脫和放誕；在《蘇小小墓》里就更不必說，死亡的神秘和冷意都被刻畫地淋漓盡致。只有奇人才觀察死的樣子，還細細描摹下來給人看；只有奇詩才保留死的孤冷，一點不給活的人安慰和幻想。對死談笑風生的背后不能是空無一物，不然就落得空泛而自以為是，因此只有命途多舛的大詩人或是天生異質的奇詩人能寫得出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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