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

無天大盜，顧名思義，就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大盜。他雖然年紀不大，卻已經是過去一百年間江湖上手段最毒辣、武功最高、聲名最臭的大盜。毫不夸張地說，只要是他看上眼的東西，上至皇帝皇冠上的明珠，下到小孩子手中的玻璃球，全都逃不過他的一雙空空妙手。

為此，官府和武林正道的劍客大俠們曾無數(shù)次想將他制服，可惜最后都不了了之。

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到現(xiàn)在為止，無天大盜已經有差不多三年沒在江湖上露面了。

為什么呢？

因為他快要死了。

沒錯，到今年的正月十五，就是三年之期的最后期限，從今天開始算起，他滿打滿算還能再活十天。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事情還得從三年前的正月十五說起。那天晚上，無天大盜偷了九大門派的九本武功秘笈，剛剛攀到一處杳無人跡的懸崖頂上，一道白影忽地在空中一閃。

“誰？”無天大盜輕喝一聲，身上卻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倒不是因為他膽小，而是此刻他棲身的懸崖高逾百丈，除了他所站之處外，根本再無其他地方可以立足，因此也就不可能再有人攀上崖來。

那么剛才是自己眼花了嗎？還是見鬼了？

這個問題并沒有困擾無天大盜多長時間，因為他馬上就知道并不是自己眼花了——就在剛才一愣神的當兒，他手中的那本武功秘笈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這還不算，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懷中不知什么時候也變得空空如也，藏在里面的另外八本武功秘笈竟然也在同一時間蒸發(fā)了似的，徹底不見了。

“誰？到……到底是……是誰？”

無天大盜喊這句話時，聲音已經有些顫抖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偷功可列天下第一，想不到這一眨眼的工夫，居然有人從自己手里偷走秘笈，而自己卻毫無察覺。

“呵呵，好一個無天大盜，沒想到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啊！”一個聲音忽東忽西地飄過來，無天大盜前后左右都看不到人影，猛地一抬頭，只見自己頭頂?shù)囊桓芍χ希h飄然掛著一個人影，月影朦朧，那人影真就如同影子一般，甚至隨著風兒輕輕飄蕩，依稀能看出是個仙風道骨的白衣老者。

“你，到底是人是鬼？”無天大盜緊緊抓著身下的巖石，不讓自己驚恐之下掉下崖去。

“我當然是人，不過你很快就要變成鬼了，嗯，雖然無法無天，不過還不至于罪大惡極，三年吧，就再給你三年的時間?！闭f完白影一閃，向下疾射而來，無天大盜還沒反應過來，便覺得胸口被人輕輕拂了一下。

而等他定睛再看時，那個白影已經飄下山崖，越去越遠，幾乎要和清冷的月光融為一體了。遠遠地只有一句話飄過來：“記住，多行不義必自斃！”

那一晚發(fā)生的事對無天大盜來說就像是一個噩夢，夢醒了，自然也就漸漸淡忘了。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就在無天大盜幾乎要把那一晚的事情徹底忘掉的時候，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和平時不一樣了。平時他一口真氣提上來，幾乎可以上天入地，無所不至，可現(xiàn)在呢，胸口似乎多了一塊小石子，而且石子正變得越來越大，每每會把他提起來的真氣堵回去，讓他的功力大打折扣。

無天大盜認真聯(lián)想當晚的事，才恍然間猜到自己當時遇到的是誰。

這位老人家人稱無名老人，一生浪跡江湖，專管不平之事，而且武功奇高，尤其是一套“雪泥鴻爪”的神功，可稱當世無雙。據說，凡是中了他這一抓的人，一開始并沒有什么不適，因為他這一抓說起來叫抓，其實也就是輕輕的一拂，如同風吹柳絮般，不留絲毫痕跡。但是，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這一抓的厲害便開始漸漸顯現(xiàn)，中者會慢慢地氣滯于胸，愈來愈重，到最后窒息而死，而這時間跨度，正好是三年。

現(xiàn)在無天大盜已經可以斷定，自己之前所中的，正是那無名老人的“雪泥鴻爪”，這也就意味著，正如那老人當晚親口所說，自己從那時開始算，只剩下三年的時間可活了。

真是糊涂呀，早該想到這一點啊！無天大盜一番深深的自責之后，忽然間就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像是瞬間被掏空了一般。從那以后，他無論再偷到什么東西，哪怕是皇宮中的奇珍異寶，江湖上的絕世名劍，也全然沒有半分的興奮和滿足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長時間可活了，命都快沒了，還要這些東西干什么呢？

于是，從那之后，無天大盜開始瘋狂地花錢、享樂，吃最名貴的山珍海味，游天下的名山大川，反正他有的是錢。可是幾個月之后，隨著最后的期限越來越近，這些對他來說也開始變得索然無味了。

后來，無天大盜躺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苦苦思索而毫無所得，只是身體日漸消瘦，精神越發(fā)萎靡。

就這樣，到今年的正月初五，無天大盜終于只剩下最后十天可活了。

這一天，他從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走了出來，他必須這樣，這樣一個鼎鼎有名的大盜，怎么可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掉呢？

無天大盜丟了魂兒一樣，柔弱無力地走在一個鎮(zhèn)子上，四周車水馬龍，行人如織，他全都視而不見。一旁一個孩子被別的孩子欺負，哇哇大哭，他也聽而不聞。

這時，一只臟兮兮的小手忽然從后面伸出來，拉住了他的手。

“叔叔，能幫我把樹上的竹蜻蜓拿下來嗎？”原來是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除了手里的那只破碗之外，那只竹蜻蜓可能是他唯一的玩具吧，現(xiàn)在卻被幾個大一點兒的調皮孩子丟到了高高的樹枝上。那幾個大孩子在不遠處嬉皮笑臉，小乞丐的臉上卻是淚痕點點。

無天大盜扭頭看看小乞丐，本想讓他松開手，放自己走，可是目光和小乞丐熱切的雙眼一遇，不知怎么回事，心中竟然前所未有地一軟，忽地想起自己當年流落街頭，被其他孩子欺負的情景來。

“好，不哭啊，叔叔幫你拿！”說到這兒無天大盜腳尖輕輕一點，飛身向樹上躍去。按說這棵樹也不太高，只兩丈有余，以無天大盜可以偷星摘月的輕功來說，取下梢頭的竹蜻蜓可謂易如反掌?？烧l知無天大盜的身子剛剛升到樹梢，還沒等伸手去取竹蜻蜓，忽然間胸口一悶，身子一顫，險些摔下來。好在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突發(fā)狀況，危急時刻右手一伸，抓住一根樹枝，二次借力之后，身子再升，已把竹蜻蜓抓在手里，翻身跳下樹。

“啊，謝謝叔叔，謝謝叔叔，你真是個好人！”小乞丐笑嘻嘻地把竹蜻蜓接過去，一臉崇拜地看著無天大盜，“叔叔，我要是也跟你一樣有這么棒的功夫就好了，那樣的話，我一定做好多好多的好事，保護天底下所有的小乞丐都不受欺負！”

小乞丐說到“好人”這兩個字的時候，無天大盜的心猛地一顫，整顆心差點兒從胸膛里跳出來，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自己是個好人。之前他偷了無數(shù)的金銀珠寶，但它們全都是冷冰冰的。而現(xiàn)在呢，也許是自己時日無多的緣故吧，這個小乞丐的一句話，竟讓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溫暖。好人，好人，他的心里忽地閃過一個荒唐至極的念頭：我已經當了一輩子的壞人了，為什么不利用生命的最后幾天，去做個好人呢？

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就讓無天大盜振奮起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主意已定，說干就干。

就在當天晚上，鎮(zhèn)子上發(fā)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奇事。凡是孤苦老弱的貧困之家的窗臺上，都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小小的包裹，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足夠他們度過眼前的危難。不過，誰都不知道這些銀子是誰放的，大家只是紛紛猜測，說可能是哪位大俠來到鎮(zhèn)子上，仗義出手做出的義舉。

唯一看到這個散金之人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這天晚上，她靜靜地守在生病的媽媽的床前，昏迷中的媽媽舔了舔嘴唇，她趕緊起身，要去為媽媽取點兒水喝。卻沒想到轉身之際，正看到一個黑衣人手里拿著一個小包袱，站在自家的窗前——原來無天大盜本想把銀子放下就走，不料這一家人窮得厲害，所謂的窗子只是在一塊木板上摳出的一個洞，根本沒法放包裹，正當無天大盜思忖該怎么辦的時候，竟然被里面的小女孩發(fā)現(xiàn)了。

“這些銀子給你，去給你媽媽請個大夫吧！”無天大盜朝小女孩伸出了手。

“我不要！”小女孩輕輕搖了搖頭，兩只大眼睛水汪汪的，“謝謝你大哥哥，不過這些銀子救不了我媽媽的命?！?/p>

“救不了？”無天大盜往前走了幾步，進了屋。

小女孩雖然年紀不大，不過乖巧得很，看出無天大盜不是壞人，便拿了個小板凳給他坐，“已經看過大夫了，大夫說必須用紫須參才能救媽媽的命?！?/p>

“那就去買紫須參??！”無天大盜知道，這紫須參產于本地，雖然珍貴，可也不至于用銀子買不到。

不料小女孩眼圈一紅，落下兩滴淚來，緩緩說道：“本來是能買到的，可是從去年開始，本地出產的紫須參就全都被鄭大商人霸占了，他囤積居奇，以此牟利，嗚嗚，鎮(zhèn)上已經有好多人因為用不上紫須參而丟了性命。前不久我在鄭府大門外跪了三天三夜，說把房子押給他，求他賜參，可是他不但不答應，還亂棒把我打了出來?！闭f著手臂下意識地一縮。

無天大盜看得清楚，小女孩胳膊上橫著四五道紫色的瘀痕。

“你好好照看媽媽，我去幫你取參?！痹谘蹨I落下來之前，無天大盜飛身出屋，消失在黑暗之中。

無天大盜又想起了自己小的時候，因為家里太窮，媽媽看不起病而離開了他。之后他流落街頭，受盡欺辱，發(fā)誓長大后一定不要再做窮人。后來機緣巧合，他練成了一身舉世無雙的偷功，開始瘋狂地偷盜……

現(xiàn)在，他要幫小女孩取得紫須參，幫她救回媽媽——他不要她成為孤兒。

無天大盜強忍著胸口的疼痛，很快來到了鄭府的大門前。

果然是一座奢華無比的府邸，大門口都快修成城墻了。無天大盜咬了咬牙，飛身從墻上翻了進去。可是剛一進去，無天大盜就不自覺地一皺眉。只見庭院之中燈火通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儼然一副皇宮大內的派頭。這樣的戒備之下，別說是身受重傷，就算是身體無恙的自己，也不敢說能輕易得手。

可是既然已經來了，就決不能再回頭。無天大盜對自己說：你偷了一輩子，都是作惡，唯有這最后的一次，是為了救人。

雖然身體不再有往日的靈便，但是靠著豐富的經驗，無天大盜最后還是來到了重兵把守的參房前。隱身在參房頂上，無天大盜冷靜地觀察著房前輪流經過的守衛(wèi)，一個時辰之后，他終于看出了一個小小的，甚至不能算是破綻的破綻，那就是每兩隊守衛(wèi)交接班的時候，有一個非常短暫的間隙，雖然只有短短不到一愣神的工夫，不過無天大盜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了。

看準又一次一隊守衛(wèi)剛剛離去，接班的守衛(wèi)還未到來的那一刻，無天大盜飛身而下，踉蹌幾步，奔到了參房前，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鐵絲，熟練地伸進了鎖孔里。當?shù)诙犑匦l(wèi)出現(xiàn)在拐角處的時候，無天大盜已經進了屋，當然，鎖還是原樣不動地掛在門上，這是無天大盜的拿手絕活。

參房之中香氣撲鼻，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懸在屋頂，照著下面滿地的紫須參，足足有上千根，這些尋常人視若珍寶的珍貴藥材，在囤積居奇的商人手里竟變得如同番薯一般，隨意丟棄，堆積在屋角的甚至已經發(fā)了霉。無天大盜不敢耽擱，伸手抓了七八根，放進懷里，轉身向門口走去。

正在這時，一陣狗吠聲越來越近，傳進無天大盜的耳朵里，他知道不妙，猛地沖出屋子，向外疾奔。

可是他剛剛打開房門，便覺得冷氣襲身，一排勁弩激射而來。

虧得無天大盜應變極快，一扭身子，躲到了一根廊柱之后。

這時參房周圍已經圍滿了手持刀劍、強弩的守衛(wèi)，為首一個大胖子，正是鄭商人。

“哼，偷東西竟然偷到我的頭上來了，今日叫你有來無回，來呀！”鄭商人一招手，便要下令數(shù)弩齊發(fā)。

“等一等。”無天大盜捂著肩膀從廊柱后面走出來，原來剛才一支勁弩射中了他的肩膀，鮮血順著胳膊一直流下來。

“在下取參只為救人一命，不知能否網開一面，你要多少金銀，在下如數(shù)奉上便是。就算，就算是要我的命也可以，不過能不能先讓我把參——”

誰能想到，這個昔日無法無天的大盜今日竟然也會求人了。

可是求人也得求對，這個鄭商人哪里是可以求的人。

“哼，金銀老子有的是，今天我只要你的命——現(xiàn)在就要。來啊，給我射！”

“哈哈哈！”見此情景，一臉沉郁的無天大盜忽然間仰天大笑，“哈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無天大盜一生作惡，未得報應，今天唯一一次要救人性命，卻遭枉死，哈哈，天意，真是天意??！”

說罷閉了雙眼，只待亂箭穿心，不料忽然之間，胸間那幾欲讓他窒息的“石塊”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渾身上下只覺內力激蕩，已經恢復了往日的身手。他腳下輕輕一轉，就已經躲開了射向自己的箭鏃。

“哈哈哈，就憑你們，還奈何我不得！”無天大盜說罷，在箭鏃中飛身而起，如同一只大鳥一般，眨眼間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紫須參平安地交到小女孩的手上，小女孩興高采烈地去請大夫了。

無天大盜正對剛才的變故疑惑不解，日前見到的小乞丐忽然跑過來，把一張紙片交到他的手上，轉身跑開了。

無天大盜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老夫的‘雪泥鴻爪’本是利用中者身體內的抑郁之氣顯功，如今你改邪歸正，心意通暢，自然化去了‘雪泥鴻爪’之力。浪子回頭金不換，望你今后能好自為之。”落款正是無名老人。

看完紙條，無天大盜長出一口氣，使勁兒點了點頭。

從那之后，江湖上少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大盜，多了一個替天行道的大俠。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