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波 劉浩然

摘 要：“資本顯著不足”作為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適用的情形之一，隨著公司資本制度改革的完成，僅以法定資本最低限額為標準判斷公司資本是否達到“顯著不足”已失去了現(xiàn)實基礎。取消法定資本最低限額，實行完全認繳資本制后，應以實繳資本作為“資本顯著不足”情形下“資本”的認定標準。在認定公司資本是否達到“顯著不足”過程中，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以“資本顯著不足”否認公司人格時，股東對公司責任承擔的范圍應依據(jù)資本的欠缺程度區(qū)分對待。另外，資本制度改革后，還應當健全公司的信息公示制度，以防范和化解交易風險，維護債權人利益之實現(xiàn)。

關 鍵 詞：資本顯著不足；公司人格；資本

中圖分類號：DF411.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8207（2015）12-0097-10

收稿日期：2015-06-20

作者簡介：薛波（1987—），男，陜西安康人，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法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商法學；劉浩然（1990—），女，河南三門峽人，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法學院2013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公司法學。

縱觀我國歷次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從1993年推行完全的實繳制，到2005年改為有限制的認繳制，再到2013年改為完全的認繳制，公司資本制度的改革順應了我國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在推動經(jīng)濟增長、保障就業(yè)等方面發(fā)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在取消注冊資本最低限額，將資本繳納由有限制的認繳改為完全認繳之后，公司的自治權限得到進一步擴張。股東濫用公司獨立人格及有限責任操控公司資本的隱蔽性增強，“資本顯著不足”情形下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有待重新考量。鑒于此，本文試圖結合理論及司法實踐，通過對資本繳納制度變革后“資本顯著不足”的認定前提、適用范圍、時間標準以及以“資本顯著不足”否定公司法人人格時股東責任的承擔等問題進行了相關研究，以期為“資本顯著不足”情形下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提供有益借鑒。

一、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對“資本顯著

不足”認定的影響

本次公司資本制度改革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取消了一般性公司法定注冊資本的最低限額；①其次，不再對注冊資本的繳納期限和首次繳納額度進行限制；①最后，廢除了法定驗資制度。②新《公司法》取消了注冊資本最低限額，將有限制的認繳資本制改為完全認繳資本制，這意味著公司資本完全脫離了國家公權力控制的軌道，成為股東和公司章程完全自治的事項。誠如有學者所言，注冊資本作為一個靜態(tài)的賬面符號，其并不能時刻準確反映公司運行過程中的實際信用狀況，亦無法對債權人形成強有力的保護。[1]應當說，這一改革是對公司資本功能的理性認識和回歸。在沒有法定最低資本額、資本完全認繳的背景之下，股東（發(fā)起人）在資本事項上的權限擴張極有可能造成有限責任的濫用，使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空間得到極大的拓展。

長期以來，我國司法實踐有關“資本顯著不足”情形下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適用問題，均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企業(yè)開辦的其他企業(yè)被撤銷或者歇業(yè)后民事責任承擔問題的批復》（法復[1994]4號）。根據(jù)該批復，當企業(yè)開辦的其他企業(yè)沒有投入自有資金，或者投入的自有資金達不到法定資本最低限額時，應當認定其不具備法人資格，也即否認公司獨立人格的責任。公司資本制度改革之后，該批復顯然失去了適用的制度基礎。但是，取消注冊資本的最低限額，將以何為標準認定“資本”；當不再對注冊資本額、繳納期限加以限制的情況下該如何認定資本“顯著不足”等問題，都成為目前需要迫切解決的現(xiàn)實問題。

二、完全認繳制下“資本顯著不足”的認定

（一）“公司資本”的認定

對于“資本顯著不足”中“資本”的認定，學界存在不同的觀點。有學者認為，“資本”一般情況下系指注冊資本，但當出現(xiàn)出資不實和虛假出資時，此時的資本指實收資本。[2]也有學者認為，“資本顯著不足”中的“資本”并不是注冊資本，真正能夠代表公司信用與償債能力的是公司凈資產(chǎn)和其他預期獲利能力。[3]還有學者認為，“資本顯著不足”中的“資本”包括實繳資本和公司積累的其他資產(chǎn)。[4]與之不同的是，在司法實務界，以“資本顯著不足”否認公司法人格時，“公司資本”通常系指“注冊資本”。

針對理論及實務界的分歧，究竟該以何種標準認定“公司資本”是需要面對的前置性問題。③筆者認為：其一，上文提到的“凈資產(chǎn)”并不屬于“公司資本”的范圍，因為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在于防止股東濫用其自身的有限責任和公司獨立的法人資格，“資本顯著不足”中的“資本”針對的是股東的出資責任，而“凈資產(chǎn)”體現(xiàn)的是公司的償債能力，它只是在判斷股東是否濫用其有限責任和公司獨立人格時需要考慮到的若干因素之一。[5]其二，資本繳納制度改革后，我國實行的依然是法定資本制，[6]因此，屬于授權資本制內容之下的“授權資本”和“發(fā)行資本”并不包含在本文所探討的“公司資本”的范圍之內。其三，對“資本顯著不足”中公司“資本”的認定，應當在“注冊資本”與“實繳資本”之間作進一步取舍。在資本制度改革之前，我國實行的是有限制的認繳資本制。根據(jù)2005年《公司法》的規(guī)定，普通商事公司股東可以分期繳納出資，但是必須在兩年的期限內繳清。在有限制的認繳資本制下，以“注冊資本”作為“公司資本”的判斷標準，相比“實繳資本”具有現(xiàn)實可行性。因為“股東既然已經(jīng)通過公司章程向債權人明示了自己的注冊資本，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兩年內完全繳清，所以在兩年期限內，仍然以實收資本作為判斷資本顯著不足的依據(jù)，顯然違背了立法的原意?！盵7]除此之外，雖然“實繳資本”在兩年期內更能準確反映公司資金狀況，但兩年的期限較為短暫，實在沒有必要在此期限內以“實收資本”作為判斷依據(jù)，期滿之后再以“注冊資本”作為判斷依據(jù)。這將給“資本”的判斷帶來不必要的混亂。在資本繳納制度由有限制的認繳制改為完全認繳制后，我國公司資本制度的理念已經(jīng)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8]因此，筆者認為：首先，如果繼續(xù)以“注冊資本”作為“資本顯著不足”中“資本”的認定標準顯然不妥。認繳制下公司的“注冊資本”可由股東和公司章程自主決定。實踐中，部分公司往往會基于自利等因素的考量，選擇低于其行業(yè)性質和規(guī)模的注冊資本額，以確保公司資本形式上的“充足”。另外，在沒有最低注冊資本的限制下，公司在對外交易中，為展示自身信用能力，雖然一般情況下不會真正以一元錢作為注冊資本，但卻可以無限制地約定資本繳納的期限。當公司約定了較長的出資期限，而實際投入公司的資金又微乎其微時，公司的注冊資本實際上處于靜態(tài)的虛置狀態(tài)，注冊資本難以擔負作為“資本顯著不足”中“資本”的認定標準。只是在這種情況下，由于注冊資本額標識公司信用能力功能的喪失，將可能對債權人利益造成重大損害，有濫用股東有限責任與公司獨立人格之嫌。雖然依據(jù)我國《破產(chǎn)法》規(guī)定，公司無法償還欠款時，債權人可以向法院申請公司破產(chǎn)，股東的出資義務將會被視為到期，這一制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債權人形成保護。但有學者認為此種方法會加大債權人維護自身權益的成本，主張在《公司法》修訂中加上“公司無力清償?shù)狡趥鶆?，而公司章程約定的股東繳納資本期限未截止或未約定繳付資本期限的，債權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判令股東立即繳付尚未繳付的資本，用以償還債權人?！盵9]也有學者看到了這種發(fā)生在公司破產(chǎn)前的個別清償之不足，并為彌補此缺陷作出了新的制度安排，即“其后如發(fā)生破產(chǎn)情事，6個月內股東對債權人進行的個別清償可以被撤銷?！盵10]另有學者認為，“對繳付期限的約定甚至章程的修改均屬于股東行使其合法權利，即使出現(xiàn)公司資產(chǎn)不足以清償債務的情況，司法也沒有法律依據(jù)要求股東提前出資。”[11]因而主張適用《破產(chǎn)法》中的相關規(guī)定。筆者認為，適用《破產(chǎn)法》的前提是必須啟動公司破產(chǎn)清算程序，而且債務人公司僅在認繳出資范圍內承擔責任。現(xiàn)實狀況卻是，債權人由于信息不對稱等原因申請破產(chǎn)的比例相對較小。據(jù)某基層法院統(tǒng)計，十年間，債權人申請破產(chǎn)的案件僅有4件，占破產(chǎn)案件的9.8%。不僅如此，此類債務作為普通債務在破產(chǎn)程序中的受償率也不容樂觀。[12]這樣看來，似乎采用債權的加速到期制度更能對債權人權益形成保障，但我國相關法律中還未有此方面的具體規(guī)定。其次，應以“實繳資本”來對“資本顯著不足”中的“資本”進行認定。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后，由于公司股東對公司注冊資本額和繳納期限完全自治決定，公司極有可能約定長時間的出資期限，實踐中有的股東出資期限屆滿時股東已逾百歲，其在有生之年無需全額繳納。[13]但不管公司約定了多久的出資期限，也無論公司的注冊資本為多少，公司一旦登記成立就需要實際投入資金來維持其正常的運轉，相對于注冊資本這一靜態(tài)的數(shù)字，實繳資本“至少反映了繳納當時公司的財產(chǎn)實力并構成其后續(xù)財產(chǎn)能力的基礎?！盵14]如果公司一開始的“實繳資本”就不能維持其日常經(jīng)營所需，就能夠認定公司欠缺誠意，“已非正常的商業(yè)經(jīng)營，而屬于過度的商業(yè)投機行為，其過小的資本安排應推定為公司設立者規(guī)避和轉嫁商業(yè)風險的不良動機?！盵15]因此，可以認定該公司股東有濫用有限責任之嫌，應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使公司背后的股東對公司的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

（二）“資本顯著不足”中“顯著不足”的認定

資本制度改革之前，我國司法實踐中的普遍做法是以公司資本是否達到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額來判斷其資本是否充足（即上文提到的法復[1994]4號）。例如，在“上海甲廣告有限公司與陳某、蔣某某、孫某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賠償糾紛案”中，[16]乙公司經(jīng)工商局核準登記注冊成立后，公司注冊資本為100萬元，乙公司的三位股東陳某、蔣某某和孫某均未按規(guī)定繳納出資。法院審理認為，三位股東未履行出資義務，使乙公司的資本低于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公司資本顯著不足，因此應對該公司法人人格予以否認。又如，在“上海A廣告有限公司與陳a、蔣a、孫a、上海D會計事務所有限公司財產(chǎn)損害賠償糾紛案”中，[17]法院同樣以陳a、蔣a、孫a三位股東未按約定繳納出資，公司資本低于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為由，從而判定公司資本顯著不足，達到了《公司法》第二十條第三款所規(guī)定的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的適用條件。但是，在取消了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后，實務界的既有做法已失去了適用的制度基礎。也有法院認為，單純以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額來判定公司“資本顯著不足”極為不妥，主張應考量其它因素予以判斷。例如，“上海某船舶工程有限公司與徐某2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賠償糾紛案”[18]中，法院認為“資本顯著不足”不僅包括了公司資本低于我國2005年《公司法》中所規(guī)定的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還包括了雖然高于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但顯著低于公司從事的行業(yè)性質、經(jīng)營規(guī)模及負債所要求的公司資本情況。

相較于司法實踐，理論界對于“資本顯著不足”中“顯著不足”的認定也同樣歧見迭出。有學者認為，資本顯著不足系指“公司的凈資產(chǎn)明顯少于注冊資本數(shù)額，并與公司交易業(yè)務的價值數(shù)額差距較大。[19]也有學者認為，當公司的資本與公司的經(jīng)營范圍不相適應時，公司資本就處于“顯著不足”之境地。[20]還有學者認為，公司資產(chǎn)是否充足不僅取決于公司資產(chǎn)的絕對數(shù)量，且還取決于公司所營事業(yè)的性質。[21]另有學者認為，公司資本顯著不足的精髓在于，股權資本與債權資本之間的比例過低。除此之外，更要綜合考慮公司所屬的行業(yè)性質、經(jīng)營規(guī)模（包括營業(yè)額、銷售量）、雇工規(guī)模和負債規(guī)模、責任保險等多種相關因素，進而判斷公司對股權出資的需求程度。[22]綜上，盡管理論界觀點各異，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均否認僅以出資是否達到注冊資本最低限額為標準來判斷公司資本的“充足”與否。

結合上述理論與實踐之經(jīng)驗，筆者認為，對于“資本顯著不足”中“顯著不足”的認定應該分為三個層次：其一，在公司成立之初，應依據(jù)公司的性質和經(jīng)營范圍看是否投入與其相當?shù)馁Y金來認定是否構成“顯著不足”。因為，“法律上沒有最低資本要求，但不意味著從事特定營業(yè)活動的公司沒有最低資本的經(jīng)營需求”。[23]此時，如果股東實繳資本的數(shù)額不能滿足公司性質與營業(yè)的需要，就應認定為資本“顯著不足”；在公司的經(jīng)營過程中，股東如果通過抽逃出資等方式將公司的一部分資金抽逃出去，使得公司抽逃之后的資金不能滿足上述營業(yè)需求，公司的資本也可能達到“顯著不足”的程度。其二，公司資本究竟達到何種程度才能算是“顯著不足”，可以根據(jù)企業(yè)的凈資產(chǎn)進行判斷。公司的凈資產(chǎn)額越大，公司資本信用越高；反之，公司的凈資產(chǎn)額越小，則表明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欠佳，公司資本信用較低。而這恰恰是與公司進行交易的第三人要考察的重點。[24]另外，也可以援引會計學上的指標利用資產(chǎn)負債率進行評估，“一般認為負債比率在50%左右較合適，當資產(chǎn)負債率過高，甚至高達80%、90%時，就有必要懷疑公司資本不足的程度，達到‘顯著’地不足而無法應對公司的經(jīng)營規(guī)模、范圍及潛在風險時，便可能引發(fā)否認公司人格的可能性”。[25]其三，“資本顯著不足”最終的判斷還需要法官在具體案件中進行判斷?？v觀我國現(xiàn)行立法，并沒有給“顯著不足”一個明確的標準?！半m然法官在判決時可以參照一些量化的財務指標，比如資產(chǎn)負債率、產(chǎn)權比率以及或有負債比率等，但是在不同公司中這些指標差異很大，取決于行業(yè)、規(guī)模和地域等多種因素。即使是同一家公司，在不同發(fā)展階段和商業(yè)環(huán)境下那些指標也會有重大差異。”[26]對于“資本顯著不足”中“顯著不足”的認定標準，在司法實踐中還需要法官運用司法智慧進行判斷，這也對法官的專業(yè)素養(yǎng)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三、“資本顯著不足”的具體適用

（一）判斷“資本顯著不足”的時間標準

對于判斷“資本顯著不足”的時間標準，理論界存在著諸多爭議。有學者認為，“‘資本是否充足’的衡量時點，應以公司設立時或增資時為準，純粹因事后的市場變化或經(jīng)營不善等客觀原因，導致資本減少而使資本顯著不足不應適用法人格否認制度，而應通過其他的手段來解決公司存在的問題”。[27]也有學者認為，揭開公司面紗制度除不適用于設立中的公司之外，可以適用于公司正常經(jīng)營過程中及進入破產(chǎn)階段的公司，“關鍵在于債權人要舉證證明被告股東濫用了公司法人資格和股東有限責任，給債權人造成了嚴重損害。”[28]還有論者提出，“資本顯著不足不僅包括在公司設立時，也包括公司運行中，在股東抽逃出資、轉移資產(chǎn)時，判斷資本顯著不足的時間應當是違反出資義務行為發(fā)生時。此外，公司經(jīng)營范圍的擴大，增資、減資等行為都有可能導致資本顯著不足。”[29]綜合以上論點，筆者認為，“資本顯著不足”時間點的判斷應分為以下兩個階段：其一，公司設立時資本顯著不足。首先，公司設立時可能出現(xiàn)出資不足的情況。公司依法成立后，必須投入相當規(guī)模的資金來維持日常經(jīng)營，如果公司在一開始設立的時候沒有和其經(jīng)營范圍相適應的資金投入，就可能有試圖在商業(yè)活動中“以小博大”，此時，只要公司資本達到“顯著不足”的程度，就應當認定股東濫用有限責任和公司獨立人格；其次，在公司設立階段股東也有可能虛假出資。即股東通過虛報注冊資本，偽造相關文件來欺騙登記機關，而實際則沒有出資行為。與出資不足相比，虛假出資采取欺詐手段的主觀惡性更大，虛假出資極可能導致公司的資本達到“顯著不足”程度。其二，公司設立后資本顯著不足。首先，公司設立后股東可能抽逃出資?！?lt;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十二條對于公司成立后抽逃出資行為作出了明確規(guī)定，抽逃出資行為是指“將出資款項轉入公司賬戶驗資后又轉出”的行為。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對于抽逃出資行為的規(guī)范適用并不一致，有的法院適用《<公司法>司法解釋（三）》中的規(guī)定判決股東在出資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有的法院則以出資不足認定公司的“資本顯著不足”從而否認了公司法人人格。其次，股東在公司成立后還有可能為擴大公司經(jīng)營規(guī)模而增加公司的注冊資本。在此過程中，如果公司的現(xiàn)有資金滿足不了經(jīng)營規(guī)模擴大后的需求，或是增資之后的資本并沒有實際交付導致公司資金不能滿足公司經(jīng)營之需要，此時，也可以認定“資本顯著不足”。最后，公司成立后，在不考慮自身償債能力情況下的借貸行為能否認定為“資本顯著不足”問題，司法實踐中存在爭議。在“中國銀行投資管理有限公司與合肥非凡投資咨詢有限責任公司等追償糾紛上訴案”中，[30]法院認為，公司作為具有獨立意志的經(jīng)營實體，有權自主決定資金借貸規(guī)模及投向。故非凡公司借貸規(guī)模不能作為否認其法人資格的依據(jù)。但有的法院則認為，公司資本顯著不足是指“股權資本與公司從債權人籌措的債權資本之間明顯不成比例的公司資本現(xiàn)象?！盵31]筆者認為，無論是公司成立后不考慮自身償還能力的借貸行為，還是公司由于經(jīng)營不善而導致后期的資本不足，都不能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因為公司在成立時股東足額繳納了出資，公司成立后也沒有抽逃出資等違反出資義務的行為，公司交易的相對方完全可以通過查閱公司登記注冊的信息和企業(yè)年度會計賬簿等方式了解公司的資金狀況，股東在此并沒有濫用有限責任和公司的獨立人格，交易相對方應對自身未盡到注意義務所產(chǎn)生的不利后果負責。

（二）“資本顯著不足”的適用范圍

“資本顯著不足”是一個存在較大主觀性的認定標準，在司法實踐中，通常只能作為判斷公司是否應揭開面紗的標準之一，并不能以此單獨否認法人的獨立人格?！肮举Y本顯著不足”的判斷并沒有一個普遍適用的標準，需要在具體個案中進行價值判斷。如果單獨使用這一要素就決定揭開公司面紗，很容易產(chǎn)生新的不公平。”[32]需要注意的是，這一標準的適用存在以下例外：其一，如果公司在設立初期就沒有投入滿足其日常經(jīng)營的資本數(shù)額，也即公司缺乏誠信經(jīng)營的基礎，此時，“資本顯著不足”可作為唯一的要件。司法實踐中的相關案例也佐證了這一觀點。例如，在“佛山市南海鎮(zhèn)鍵發(fā)建材貿易有限公司與馮勝多、林振奮合同、無因管理、不當?shù)美m紛案”中，[33]法院認為，兩被告作為公司股東未能依照公司章程充分履行出資義務，導致公司資本顯著不足。無法清償?shù)狡趥鶆眨瑩p害了公司債權人利益，應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其二，如果公司設立過程中投入的資本充足，其資本不足是日后經(jīng)營行為不善導致，不能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但如果公司在與他人交易時采取了欺詐行為的，“資本顯著不足”則可作為否認公司法人人格的唯一要件。在“東莞市某某公司與被告某某科技有限公司、寧某某買賣合同糾紛案”[34]中，被告公司向原告公司出具了一張空頭支票，該支票無法進行對付。此案中，被告公司的股東都足額認繳了出資，但被告公司明知其資本顯著不足仍然采用隱瞞方式簽發(fā)巨額空頭支票，屬于典型的欺詐行為。法院認為，被告資本已達到“顯著不足”程度并意欲利用較少資本從事力所不能及的經(jīng)營，其背后的股東需要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賠償責任。綜上，可以得出如下結論：一般情況下，以“資本顯著不足”否認公司法人人格僅限于公司成立時實繳資本不足之情況，但存在例外，當公司設立初期，就沒有投入滿足其日常經(jīng)營的資本數(shù)額；或雖然實繳資本充足，但在實際經(jīng)營過程中存在欺詐行為時，仍然可以認定“資本顯著不足”，從而對公司的法人人格予以否認。

（三）以“資本顯著不足”否認公司人格時股東責任的承擔

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中，當達到資本顯著不足的適用條件時，公司面紗即被揭開，股東需要對公司的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同時，股東違反出資義務也可能導致資本顯著不足。根據(jù)我國《<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的有關規(guī)定，①股東違反出資義務對于公司的債權人負有補充清償責任。那么在股東違反出資義務使得資本達到“顯著不足”的程度時，是所有股東對于公司債務都要承擔無限連帶責任？還是僅僅違反出資義務的股東需要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該問題實際涉及的是股東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時公司的面紗是否應被揭開。

⒈公司瑕疵設立的情況。公司瑕疵設立具體表現(xiàn)為股東未足額出資、出資不足及虛假出資等方面。有學者認為，債權人追究股東出資責任的種類分為補足出資責任和無限連帶責任，當股東違反出資義務使得公司實際收到的資本已達到法定資本最低限額時，股東對債權人承擔補足出資的責任；當股東違反出資義務，致使公司的實收資本未達到法定最低資本限額，此時，公司被視為不具備法人人格，股東應對公司對外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35]

筆者認為，在后一種情形下，股東承擔的無限責任并非是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下的無限責任，因為“公司法人格否認法理雖然具有否定公司人格之功能，但它是針對已經(jīng)合法取得公司獨立法人資格，且該獨立人格及股東有限責任又被濫用之情形的公司而設置?！盵36]公司在出資方面出現(xiàn)瑕疵設立的情況下，股東承擔無限責任包括以下兩種情形：一是由于公司瑕疵設立，法院對于公司的法人資格予以撤銷或者宣告無效。此時，股東對于公司的債務需要承擔無限連帶責任；二是對于瑕疵設立公司的法人人格予以承認，隨后揭開公司的面紗，讓背后的股東對于公司的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

我國《公司法》對于股東未履行出資義務致使公司瑕疵設立時，公司是否具有法人人格未具明文，但從《公司法》的相關規(guī)定中不難看出，一般情況下均承認瑕疵設立公司的獨立法人人格，但需要追究股東的相應責任。因此，公司在設立時存在出資瑕疵，通常只有在公司的法人格被否認的情況下股東才承擔無限連帶責任。在資本制度改革之后，雖然取消了法定注冊最低資本限額，但不同種類的公司要維持日常經(jīng)營同樣需要實際投入資金，且公司章程中一般也有注冊資本繳納期限的限制。當公司的資金數(shù)額不能達到同行業(yè)、規(guī)模公司正常運行所投入的資金，或不符合公司章程中規(guī)定的公司設立時股東應繳資本額時，公司就存在瑕疵設立的情形。此時法院的判決會出現(xiàn)兩種情形，如果公司實收資本達到維持公司正常運轉所需但不符合公司章程中所規(guī)定的繳納數(shù)額時，可依據(jù)《<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十三條第三款的規(guī)定，判決未出資或未足額出資的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補充清償責任；如果公司的實收資本達到“顯著不足”的程度，可以對公司的法人人格予以否認，所有股東對公司的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

⒉公司成立后股東抽逃出資的情況。抽逃出資是最為典型的違反出資義務的行為，抽逃出資使公司資本達到“顯著不足”的程度時，應適用《公司法》第二十條第三款所規(guī)定的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的內容；同時，依據(jù)我國《<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十三條第二款，①該抽逃出資股東在抽逃出資本息范圍內應承擔補充清償責任。兩者在法律適用時可能存在交叉和重疊之處。但一般情況下，法官在審理案件時，只有出現(xiàn)股東抽逃出資后公司的實有資本低于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或全部抽逃出資的情形時才會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如果抽逃資本后公司的實有資本已達到“顯著不足”，但高于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只在認繳出資的范圍內對公司債權人承擔補充清償責任。例如，在“甲農(nóng)村信用合作聯(lián)社與乙（上海）企業(yè)集團有限公司股東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責任糾紛案”[37]和“上海某某國際貨運有限公司與吳某某、蔣某某其他公司有關的糾紛案”[38]中，被告都存在抽逃出資的行為，并且其行為都已造成公司資本的顯著不足。法院在審理時認為，股東雖然存在抽逃出資的行為，但其行為并未導致公司的實有資本低于法定最低限額，所以只是判決被告對公司承擔補充清償責任，并未據(jù)此否認公司法人人格。在“某金屬材料公司與某經(jīng)貿公司、孫某某、陳某買賣合同糾紛案”[39]和“江蘇德邦化工工業(yè)有限公司與上海統(tǒng)宏進出口有限公司、上海明佳商貿有限公司、孫瑞根、陳霄、上海華城會計師事務所合同糾紛案”[40]中，股東將資本全部抽逃，法院認為，股東在公司設立后有抽逃出資的行為，并致使公司資本顯著不足，作為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有限責任，理應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上述案例都以抽逃出資后的資本是否滿足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為標準來判定是否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但在“上海甲商貿有限公司與劉某某、王某某、上海乙招商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案”[41]中，劉某某、王某某作為丙公司的股東，在驗資后抽逃全部出資，抽逃后的公司資本不能達到法定注冊資本最低限額，構成抽逃出資的行為，法院卻依據(jù)《<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十四條判決劉某某、王某某在抽逃出資范圍內對丙公司所負的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梢?，對于抽逃出資責任的承擔問題，司法實踐中也未形成統(tǒng)一標準，仍存在較大分歧。上述判決均發(fā)生在公司資本制度改革之前，法院均以注冊資本最低限額為依據(jù)判斷股東應承擔的責任。依據(jù)前文所述，公司注冊資本改革之后，以法定資本最低限額作為判斷公司的資本是否充足失去了制度基礎，實繳資本才是判斷公司資本顯著不足的標準。拋開上述判決暫且不論，上述案例中就股東抽逃出資后應該承擔什么責任尚存在較大分歧。有論者認為，股東違反出資義務的行為造成公司資本顯著不足，但只要股東補足出資，公司就足以清償債務，那么就沒有必要動搖公司的有限責任，股東此時只需對公司承擔補足出資責任即可；當股東已經(jīng)足額繳納注冊資本，公司的實收資本仍然與公司的經(jīng)營性質、范圍、潛在的責任和債務嚴重不相符時，股東就有必要承擔無限連帶責任。[42]

筆者認為，以上兩種方式根據(jù)抽逃資本程度的不同而規(guī)定股東應承擔的責任具有合理性，但適用過于復雜。因此，應以公司的“實收資本”為衡量標準，抽逃出資后資本達到“顯著不足”的程度即可以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抽逃出資后公司仍有相當數(shù)額的資金并與其性質、經(jīng)營范圍相符，此時只需在認繳出資范圍內承擔補充清償責任即可。

綜上所述，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后，“資本顯著不足”情形下適用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空間面臨重新考量，但應該明確的是，公司人格否認作為一種司法推定技術其運用十分謙抑，僅試圖依靠該制度來保障公司債權人的利益略顯單薄。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后應如何防范公司債權人的交易風險，仍需進一步完善多元的債權人利益保護機制。

【參考文獻】

[1]趙旭東.從資本信用到資產(chǎn)信用[J].法學研究，2003，（05）：113.

[2][7][25][29][32][36][42]朱慈蘊.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理念與實踐[M].人民法院出版社，2009.74，75，85，76-77，141，94-95，82.

[3]馮果，尚彩云.我國公司資本制度的反思與重構[J].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學報，2003，（06）：98.

[4]俞巍，陳克.公司資本登記制度改革后股東責任適法思路的變與不變[J].法律適用，2014，（11）：22.

[5]胡改蓉.“資本顯著不足”情形下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A].中國商法學研究會2014年年會論文集[C].256.

[6]雷興虎，薛波.資本制度改革：現(xiàn)實評價及未來走向[J].甘肅社會科學，2015，（02）：124.

[8]甘培忠.論我國公司資本制度顛覆性改革的環(huán)境與邏輯缺陷及制度補救[A].中國證券法學研究會2014年年會論文集（上卷）[C].74.

[9]甘培忠，吳韜.論長期堅守我國法定資本制的核心價值[J].法律適用，2014，（06）：94.

[10][14][15][23]趙旭東.資本制度變革下的資本法律責任—公司法修改的理性解讀[J].法學研究，2014，（05）：23.

[11]林曉鎳，韓天嵐，何偉.公司資本制度改革下股東出資義務的司法認定[J].法律適用，2014，（12）：69.

[12]卞愛生，陳紅.司法實踐中債權人申請破產(chǎn)的難題及對策[J].政治與法律，2010，（09）：34.

[13]劉俊海.關于工商登記改革的十大誤區(qū)[J].中國工商管理研究，2014，（07）：16.

[16]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0）滬一中民四（商）終字第1648號.

[17]上海市閔行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0）閔民二（商）初字第566號.

[18]上海市寶山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1）寶民二（商）初字第2008號.

[19]沈貴明.論公司資本登記制改革的配套措施跟進[J].法學，2014，（04）：107.

[20][27]李東俠，郝磊.注冊資本弱化視角下的公司債權人利益保護[J].人民司法，2014，（05）：17-18.

[21]石少俠.公司人格否認制度的司法適用[J].當代法學，2006，（05）：6.

[22][28]劉俊海.揭開公司面紗制度應用于司法實踐的若干問題研究[J].法律適用，2011（08）：18-21.

[24]江平.現(xiàn)代企業(yè)的核心是資本企業(yè)[J].中國法學，1997，（06）：29.

[26]黃輝.中國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實證研究[J].法學研究，2012，（01）：15.

[30]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1）皖民二終字第00111號.

[31]遼寧省沈陽市沈河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Z].（2013）沈河民三初字第1184號.

[33]陽江市江城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陽城法民二處字第326號.

[34]邵陽市隆回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3）隆民二處字第197號.

[35]王莉萍.債權人追究股東出資責任的法律問題[J].現(xiàn)代法學，2003，（05）：38.

[37]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1）滬一中民四（商）終字第241號.

[38]上海市徐匯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0）徐民二（商）初字第796號.

[39]上海市寶山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9）寶民二（商）初字第1347號.

[40]江蘇省連云港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06）連民二終字第405號.

[41]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1）滬一中民四（商）終字第720號.

（責任編輯：王秀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