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
如果國家能將一些資源轉移進入村社,則村社集體就可能掌握一些公共資源,再通過動員起來的群眾和他們表達出來的訴求,形成自上而下資源與農民自下而上需求在村莊層面的對接,這種對接就是當前中國資源下鄉(xiāng)背景下基層治理的活力之源。
當前國家每年上萬億元涉農轉移支付,但是錢下去了,農村基層治理的活力總體看卻沒有被很好地調動起來,還有些農民形成了嚴重的等靠要思想,甚至有一些地方還借國家支農資源的落地來謀取不正當的好處。農村基層治理的活力到底在哪里?
楊華在家鄉(xiāng)動員村民建垃圾池的事是筆者所知的真實案例。楊華是湘南人,家鄉(xiāng)的宗族認同還存在。多年前,楊華家鄉(xiāng)的村民組就向上級申請建一個垃圾池,上級也有類似項目經費。因為需要排隊或者是別的原因,直到2015年春節(jié),楊華所在村民組仍然未能申請到項目經費,而垃圾已經圍村了。楊華在外地工作,他的家族在村民組有一定地位,他便聯系村民組長和一些村民代表,建議由大家捐資,同時每家出勞動力,不等不靠,自己修垃圾池。說干就干,花費1400元和大約60個工,3天就修好了之前預算要2萬元的垃圾池,并將村中垃圾全部清掃一遍。
從楊華家鄉(xiāng)建垃圾池的例子來看,農村社會中還是有治理活力的,關鍵是發(fā)動和組織。而且,依靠村莊內部的積極性來建垃圾池,只是將有勞動能力的村民組織起來,花了很少的錢,辦了不小的事情。而村民在共同建造垃圾池的勞動中相互打趣,加深了相互之間的感情。若由上級撥錢來做,花錢多,效果還不一定好。
自2002年開始,筆者在湖北4個村進行老年人協(xié)會建設的試驗,所做工作十分簡單,就是在4個村發(fā)起成立老年人協(xié)會,然后每村每年資助5000元活動經費,由老年人協(xié)會自主決定如何使用。10多年下來,4個村的老年人協(xié)會都運轉良好,在當地老年人的生活中已經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甚至對村莊治理也產生了影響。每年資助老年人協(xié)會5000元,平均每個老年人每天不到5分錢,但這錢所起的作用卻很大,因為這樣做十分有效地將老年人組織起來了,不僅做到了老有所樂,甚至在某些方面做到了老有所為。當時的口號叫作“一毛錢買老年人一天的幸福心情”,現在看起來在一定程度上是做到了。老年人協(xié)會建設真正起到了花小錢辦大事的效果,通過很少的資源投入,激活了農村社會內部的積極性。
個人出錢資助的老年人協(xié)會,小錢起到了大作用,而且整個過程中,無需在協(xié)會建設的任何具體事務上插手過問。相比一些地方政府建老年人協(xié)會,花的錢很多,卻沒有真正運作好,甚至運作幾天就持續(xù)不下去,自動關門了。
為什么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其中一個原因是,個人捐錢給老年人協(xié)會,老年人協(xié)會覺得欠個人的人情,因為個人完全沒有捐錢的義務。因為欠了人情,就必須用好每一分錢,且所有老年人都認為這是老年人協(xié)會的錢,是要用好的,小錢因此用到刀刃上,辦了大事。政府投入的錢,老年人協(xié)會不覺得欠政府的人情,不對任何人負責,怎么用錢都是可以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政府撥下來的錢,為了防止錢被亂用,其用途一般都做了十分細致的規(guī)定,只能用到具體的地方,老年人協(xié)會和老年人群體缺少經費使用上的發(fā)言權。
國家向農村投入資源搞建設,只是國家去建,而不調動農民內在的積極性,不與農民自己的切身利益聯系起來,國家投入資源越多,農民越是被動,資源使用就越是缺少效率。國家投入資源為農民建設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農民當然是從中受益的,但是,農民只是被動地受益,他們沒有參與其中,沒有貢獻,也就缺少發(fā)言權,缺少了活力。
為了提高國家支農資源的使用效率,就必須提高農民的參與度。在當前國家資源下鄉(xiāng)的過程中,有兩種方式被普遍采用,一種是以獎代補,就是由農民自發(fā)建設,國家驗收合格,給予獎勵,比如挖萬方水塘,農民挖一個萬方水塘可能要花2萬元,農民挖好,政府驗收合格,給予1萬元獎勵,這樣挖出來的水塘,是農民自己挖的,自己受益,且產權在自己,管理在自己。這樣可以落實到戶的項目,以獎代補是一個好辦法。還有一種超出農戶的工程,比如修到村公路,上級撥款70%,由地方配套,包括村級配套和村民出義務工。只有農民自己出了義務工,村集體出了錢,農民才會認為是自己修的路,才會珍惜。
現在的問題是,在全國絕大多數地區(qū),要求地方配套的國家資源下鄉(xiāng),不僅沒有調動起農民參與的積極性,反而因為地方無法組織起農民參與出錢出力,而不得不借貸配套,結果,國家資源下鄉(xiāng)越多,村社集體為配套所借錢越多,鄉(xiāng)村債務越大。鄉(xiāng)村債務越大,村社集體動員農民的能力越差。這樣,本來是動員農民的配套要求,反而進一步將農民排斥出去了。
問題出在哪里?出在基層組織沒有能力上,而其中根本原因則是基層治理缺少活力。北京大學教授潘維曾說,國家不僅要有辦大事的能力,而且關鍵要有辦小事的能力。問題是,小事瑣碎且復雜,只是按自上而下的標準化要求來辦全國不同地區(qū)農村的小事,這樣的標準化要求就一定會鬧出很多荒唐的笑話。但是,如果不按標準化的要求向下轉移資源,而允許地方依據實際情況調整,地方就可能亂來,將國家寶貴的支農資源用到與農無關的地方去,拿去打造政績工程,甚至被貪污。這樣,在國家資源自上而下的轉移中,就面臨著“一收就死、一放就亂”的困境。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國家資源最終受益者農民的狀況。如果農民是分散的,而國家資源轉移又是或然的,農民就在國家為他們建設的基本公共服務方面沒有發(fā)言權,他們因此等靠要,在可以白得好處時,一定要占點便宜。農民有自己生產生活中的困難,但在當前這樣自上而下的資源轉移體制中,農民無法將他們的困難或者需求有效地表達出來或反映上去。所謂有效,是將有限資源用來優(yōu)先解決最必須訴求,而不是滿足所有訴求。農民無法結成有效的意志,同時無法決定自上而下資源的使用方向與使用方法,當然就不會有很強的參與意識。
也就是說,現在的資源下鄉(xiāng)體制缺少對農民的動員,缺少農民有效的參與。資源下鄉(xiāng)是在為農民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務,但沒有變成農民群體的事業(yè)。沒有對農民的動員,農民缺少參與渠道,在具體的生產生活中遇到困難向村社組織求援時,得不到有效回應,農民就成了一盤散沙。一盤散沙當然不可能有建設性的力量,相反,還會出現少數害群之馬,提出不合理利益要求,這些人破壞農民基本的生產生活秩序,破壞基本的共同規(guī)則,但無人愿意出來指責。
在面對農民共同的生產生活困難時,村社集體的回應十分重要,因為村社集體是代表共同利益的。村社集體積極回應農民的需求,農民就會對村社集體產生信任并支持他們工作,村社集體就越有能力,這是一個正反饋。村社集體有了能力,就可以阻止“搭便車”行為,指責不合理利益要求者,村社集體背后農民的支持,是巨大的力量。
村社集體與農民之間的良性互動需要有一個具體的通道,這個通道就是通過村民會議或村民代表會議來動員農民,鼓勵農民參與和表達,提出自己的需求偏好,從而形成強大的共同利益與意志,然后村社集體直面農民的需求,回應農民的問題,觸及農民的利益。這個動員過程和參與過程中結成的強大的農民意志,可以抑制少數人的反對與反動,可以防止害群之馬的破壞。當然,現在的問題是,村社缺少回應農民需求的基本資源。因為村社集體大多是空殼,甚至負債累累。
如果國家能將一些資源轉移進入村社,而不是全部通過具體項目下鄉(xiāng),則村社集體就可能掌握一些公共資源,再通過動員起來的群眾和他們表達出來的訴求,形成自上而下資源與農民自下而上需求在村莊層面的對接,這樣一種對接,可以解決農民共同的且強烈的生產生活中的困難,觸及農民真實的切身利益。這種對接就是當前中國資源下鄉(xiāng)背景下基層治理的活力之源。
沒有對農民的動員,沒有群眾的參與,沒有基層組織的活力,國家向農村轉移再多的資源,都難以解決千差萬別的需求,難以調動農民對國家的支持與信任,難以提升國家的基礎性權力。
財政如何調動基層治理的活力,確實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