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
近日去看車展,發(fā)現(xiàn)在掃黃的寒流之下,我們只剩下車可以看了。往年的長沙車展雖遠不如外地那么驚濤駭浪噴薄欲出,但終究有些溝壑,依稀可見大好河山的神韻,而如今,可惡的紡織品已經(jīng)扼殺了一切念想,猶如一次不動聲色的平墳運動。我好想像武穆爺那般痛喝一聲“還我河山”,但現(xiàn)場太吵,只好入鄉(xiāng)隨俗,不再琢磨美女車模的罩杯,改為琢磨她們一天到晚保持微笑,面部肌肉會不會壞死。
最近山東的一條新聞說,當?shù)馗咚俾飞系氖召M員每天平均微笑兩千次,這個數(shù)據(jù)應該并無水分。以前我在廣西時,聽說高速路的收費員必須只露八顆牙,年輕貌美聲音甜也是遴選的必備條件。有一回領導信口說給我介紹一個收費員,我心頭登時鹿撞,立即腦補了一個情景—和媚到骨子里的收費員百年好合之后,每晚上床之前她甜甜地說:請繳費200元。完事之后又甜甜地說:謝謝,遺露平安。只可惜呵,直到小鹿變成老鹿,鹿茸也撞出了老繭,那領導仍是沒幫我做這個媒。
有人在網(wǎng)上評論說:每當出高速收費站,撲面遇到媚眼鶯啼,感覺似乎進了夜店。這哥們看來沒少混場子,不過,他對夜店的生物多樣性似乎也缺乏了解。夜店里有些姑娘走的是高冷路線,表情好像剛死了老公,還有些姑娘走的是親民路線,永遠如沐春風,好像剛死了留下巨額財產(chǎn)的老公。就這點而言,她們不如收費員們敬業(yè),收費員是不管老公死活,反正看到你就很歡天喜地的樣子。
喜怒哀樂是人的天性,但這種天性一旦變成職業(yè),就乏味而無聊了。既然有以笑為職業(yè)的,就必定有以哭為職業(yè)的。譬如,職業(yè)哭喪的人,苦情戲的演員,各種演唱會上熱淚盈眶直至昏厥的粉絲,這些都是為錢落淚的。當然,如果你們領導的娘親仙逝,你在殯儀館里哭得肝膽俱裂以頭搶地,那也一定是有收益的。但客官們也莫要逢廟就拜逢墳就哭,假使你們領導的老婆死了,你就不可亂哭,一則中年男人三大喜是升官發(fā)財死老婆,領導是悲是爽尚不得知,二則人家親夫都沒哭,你先哭暈倒地,看客們就搞不清究竟誰是親夫了。
早年我坐飛機,覺得那些空姐的臉蛋像是從蜜罐里打撈出來的,那笑容能讓人化了,你登機時是脊椎動物,下機就變軟體動物了。近年空姐們變酷了,經(jīng)常面無表情,我覺得完全理解,那個職業(yè)累得要死,跑國內航線經(jīng)常晚點,跑國際航線總要調時差,不哭出來就算堅毅了,哪能這么苛求別人。能一天到晚都保持發(fā)自內心的笑容的人,我只見過一個,是童年時鄰居家的二傻子。
我記得住的各種笑,似乎都不是好詞:諂笑奸笑淫笑獰笑狐笑冷笑干笑。而記憶中最美好的詞,是春笑。有兩個故人,都是同一年生,畢業(yè)于同一所著名學府,我能想起他們的顏容,都是最后一次告別時回頭綻放的最后笑容,然后,他們都自戕了。而我記得外婆的最后一面,是我?guī)С錾鷥H兩個月的流氓兔千里迢迢去看她,臨別時她已經(jīng)不能走下樓送我們,只是站在窗前安靜地望著我們微笑,目光平淡而深遠。在她的葬禮上,我能憶起的亦只有一幕:我滿周歲時,遺矢于床,外婆端著床單,穿過70年代的朔風去河邊浣洗,鄰人詫異,問何以在如此陰冷刺骨的三九天來洗被套床單,外婆為我遮丑,只做笑逐顏開狀,說:無他,愛干凈,常洗常健康。
笑,已經(jīng)墮落成對抗塵世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既已事發(fā),哭啼無益,那就強笑。古龍的《七種武器》里有一個女子,喚作袁紫霞,她的武器不是劍,而是笑,一笑酥人心,二笑碎人骨,三笑七步倒。
據(jù)說某男便秘,痛不欲生,每每想把廁紙搓成長繩自縊了斷。某天,他憋紅著臉思考人生時,驀然想起自己是上班時間蹲坑的,吃虧的其實是老板,而自己算是帶薪如廁。想通了這點,他在茅廁里仿佛望見了七彩祥云,然后,他對著死亡放聲大笑,老板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