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
一二年前后,發(fā)端于歐洲那些最早的大學,如博洛尼亞大學(意大利半島)、巴黎大學(法蘭西)和牛津大學(英格蘭),學校行政事務的處理端賴于教授之間“共享權力”制(collegiality),目的在于充分保證學術共同體內(nèi)的學術自由和人格獨立,防止可能出現(xiàn)的排斥異己、打壓對手的壟斷和專制性權力。概言之,前者是強調(diào)服從的垂直威權體制,為的是宗教信條不被質(zhì)疑和挑戰(zhàn);后者是注重合作的平行權力協(xié)調(diào),為的是能夠不受任何限制地探索未知世界和發(fā)現(xiàn)真理。
再隨著大學進一步發(fā)展,尤其到了十九世紀興起的科學革命,歐洲重要大學的規(guī)模迅速擴大,學科設置不再像此前只有神學、哲學、醫(yī)學和法學四個專業(yè),而是增加了諸如歷史、語言、地理、經(jīng)濟、物理、化學、生物等被稱為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新興學科,并開始出現(xiàn)了實驗室和學術研討班(seminar)的形式。教授人數(shù)由此前的幾名、十幾名,增加到數(shù)十名,乃至近百名。此前所有教授參與的“共享權力”,在大學層級上轉(zhuǎn)變?yōu)橛山淌诿咳艘黄边x舉產(chǎn)生的教授會(Faculty Senate, University Senate)。作為一項立法發(fā)展,一八五八年蘇格蘭議會頒布大學法令(Universities Act),針對境內(nèi)包括愛丁堡大學在內(nèi)的五所影響最重要的大學,以皇家特許名義認可由每位教師投票產(chǎn)生的“教師會”(Academics Senate),并核準其在學校管理過程中擁有參與咨詢、監(jiān)督,乃至決策的權力。實際上,這也是針對十七至十八世紀的專制王權,及后來民族國家政府的干涉,立法在于確保大學的“學術自治”(Academic autonomy)。畢竟,教授會保證了教授們與校長、董事會和校友會其他權力主體的“分享治理”(shared governance),防止形成呆板的屬性服從和絕對權威。 所以說,確定了凡涉及學校發(fā)展的重大事項均須多數(shù)同意,這在制度層面上就根本區(qū)別于其時歐洲民族國家日益成型的政府機構(gòu)、軍隊、警察、市政采行的那種等級森嚴的官僚制(bureaucracy)。
十九世紀歐洲的發(fā)展極不平衡,對于有著自由主義深遠傳統(tǒng)的英國,以及經(jīng)過矢志于自由、平等、博愛的大革命洗禮的法國來說,“學術自治”基本上可以不受侵犯;但對于專制的德國來說,則需要堅持不懈地爭取和捍衛(wèi)。著名案例是一九八年,馬克斯·韋伯在《法蘭克福報》刊發(fā)文章,批評普魯士教育部不顧聘任大學教授須經(jīng)教授會投票的“共享權力”傳統(tǒng),擅自任命一位柏林大學經(jīng)濟學的正教授。韋伯將這種任命稱為 “懲罰教授”,即專制政府見到一位不順眼的學者當了教授之后,懲罰性地再任命另一位迎合政府政策的人,讓他們相互對立、彼此爭斗來消解其影響力。在韋伯看來,這一強制性的干涉決策,踐踏了大學的自治傳統(tǒng),會在年輕學者中培養(yǎng)出一種投機取巧、見風使舵的市儈精神,并誘使他們走向為權力效勞而謀求“出人頭地”的提升捷徑,淪為唯利是圖的“生意人”或“工匠”(《貝恩哈德事件》,《韋伯論大學》,孫傳釗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8頁)。
韋伯的擔憂不僅于此。一九一九年,他在慕尼黑大學向?qū)W生聯(lián)合會所做關于《以學術為志業(yè)》的演講中,又告誡未來學者必須高度警惕隨著現(xiàn)代性發(fā)展,在兵營、宮廷、政府以及教會中盛行的官僚制,可能會伸展到以相互平等、彼此尊重的“共享權力”為基礎而運行的大學,使之蛻變成一個僵化呆板、等級森嚴,自然也是追逐名利、趨炎附勢的科層組織。畢竟,此時歐洲知識界業(yè)已形成了這樣的共識:一所大學,不論經(jīng)費有多充足、學生有多眾多、建筑有多宏偉,但如果沒有教授間的“共享權力”,就不會有學術自治和學術自由,也不會有很高的學術水準。
作為效仿歐洲而后發(fā)的大學,美國經(jīng)歷了同樣艱難的抗爭歷程。因為直到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美國大學都還是由教會掌控,無一例外地沒有“學術自治”的傳統(tǒng)。其時,校長(有時或與院長、系主任們商議)通常在具有最終決定權的董事會的領導下,行使校園治理權力;教師中的低資歷者,甚至教授對強勢校長往往也不能產(chǎn)生任何制約性影響。南北戰(zhàn)爭之后,美國的經(jīng)濟實力和國際影響與日俱增,一批從德國留學回來的精英們,遵循歐洲模式,夢想將那些分屬不同教會,以往只為農(nóng)場及小鎮(zhèn)培養(yǎng)紳士的學院,辦成具有全球領導力(globe leadership)的研究型大學,從而開啟了美國教授們一波又一波為獲得“共享權力”及“學術自治”的抗爭。
通過談判而堅持不懈地“集體討價還價”(collectivity bargain),是美國的世界高水平大學崛起過程中最值得緬懷的一環(huán)。著名社會學家希爾斯(Edward Shils)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得到了教職,晚年回憶道:在他擔任低級教職時,各大學的系主任還是由院長或校長任命,有很大的權力。系主任常常會就某項任用問題交由全系討論,也可自己或少數(shù)人決定—這都由他說了算。隨著“學術自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逐步落實,系主任不再是系里的統(tǒng)治者,權力分散到系里的所有階層?!霸谟行┫?,要找一位愿意擔當此任的資深教師并不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可有在五年的時間里不能做自己的研究的危險,這意味著要放棄幾乎全部的自由,在系里同事和學校管理之間,充當一個沒有實權的旁觀者和聽差的角色。”(《學術的秩序—當代大學論文集》,李家永譯,商務印書館二七年版,418—419頁)。
當然,凡有權力的地方,難免沒有偏執(zhí)和狹隘,諸事須經(jīng)過教授投票的“共享權力”制最被詬病的,是有些既得利益的教授或出于偏見,或因為保守,常常會聯(lián)合起來否決一些本來能夠促進學術發(fā)展的正確抉擇。讓人啼笑皆非的一個案例,是愛因斯坦申請大學教職被拒絕。一九七年,愛因斯坦在物理學界雖已嶄露頭角、頗有名氣,發(fā)表了十七篇論文,但在申請伯爾尼大學的授課資格時被拒絕。翌年一月,他又向蘇黎世大學預科學校申請數(shù)學教師職位,表示可以同時教授物理學,居然在二十一位應聘的競爭者中,連第二輪面試都未能進入。更夸張的是作為精神分析學創(chuàng)始人的弗洛伊德,一八八五年在維也納大學醫(yī)學系擔任講師,一九二年才得到了一個非講席教授任命。根據(jù)一項統(tǒng)計,其時該校一位講師平均八年時間就能當上教授,而在學術界、思想界早已大名鼎鼎的弗洛伊德則整整用了十七年,超過常人一倍的時間。一九二年,當六十四歲的他被授予講座教授頭銜時,卻早已不在大學授課了。好在,大學的最高目的在于創(chuàng)造知識和發(fā)現(xiàn)真理,如果要想保持最高水平的研究,就必須獲得更大范圍內(nèi)的同行認可(peer review),而非只是學術機構(gòu)或?qū)W術共同體外的行政評價。這也可以解釋愛因斯坦、弗洛伊德等人的學術發(fā)展為何沒有受到太多影響。
鑒于真理總是通過論辯而獲得,這一非依附性的權力運行機制,最值得稱道之處是通過每人一票,在學術共同體內(nèi)形塑一種相互尊敬、相互信任的合作關系。尤其是遇到學術上的分歧或沖突之時,教授們只能進行討論和協(xié)商,每個人都有與他人同等的尊嚴,而不是“官大學問大”,由少數(shù)人或個別人說了算。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學術機構(gòu)淪為少數(shù)人或個別人鉤心斗角、假公濟私的名利場。一九六五年當斯蒂芬·霍金被劍橋?qū)S爾-基茲學院聘為研究員時,他第一次參加全體教師評議會,會上人們大發(fā)脾氣,粗暴地相互指責和攻擊。讓他頗感震驚的,是時任院長的內(nèi)維爾·莫特爵士被同事們批評利用職務之便,任人唯親,偏袒自己的門徒。即使如此,對于此時尚處在學術金字塔下最底部的年輕人霍金來說,不必仰人鼻息、看人眼色,根據(jù)自己的道德良知就可投出神圣一票。曾在劍橋國王學院任教的艾倫·麥克法蘭教授說:學者們通常離群索居、埋頭各自學術領域,只是在系科或?qū)W院的動議和提案引起異議及爭論時,同事之間有了共同話題,平常冷清的院系就顯得生機勃勃。所以,“劍橋幾乎不存在正式的制度性權力,院長或系主任不但無權實施武力,連聘用權和解雇權也極其有限。這個古老的體系只能靠幾分個人魅力和內(nèi)部成員的尊敬去綿延”(艾倫·麥克法蘭:《啟蒙之所 知識之源—一位劍橋教授看劍橋》,商務印書館二一一年版,84頁)。
就那個時代的世界范圍來看,中國大學推進“共享權力”乃至“學術自治”并不落后。一九一七年,蔡元培執(zhí)掌北大之后,當年十二月八日通過“學科教授會組織法”,決定校內(nèi)重大事務交由教師投票通過后方能執(zhí)行。這與美國芝加哥大學于一九一一年率先削減系主任的權力,通過全體教授選舉而非管理層任命這一職務的時間相差僅七年。與之相應設立的“評議會”被輿論視為大學精神的最光彩奪目之處。時人寫有“北京大學評議會,為特殊的一種合議機關,其對于大學,有絕對的勢力,可謂北京大學之靈魂”(《紀聞》,載《教育潮》第一卷第一期,一九一九年七月,75頁)。
相對于隸屬教育部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最初為外交部所轄,帶有更多衙門和官僚特征,該校教授們也為爭取和捍衛(wèi)“共享權力”制進行了一系列的集體抗爭。一九二五年清華設立大學部,開始招收四年制大學生,一批留學或游學歸國之人,如葉企孫、吳宓、陳寅恪、趙元任等被聘為教授。由于權力被那些“足跡從不履清華”的官僚政客把持,吳宓記載了此時校園政治的意見橫生,各殖勢力。一九二七年六月,時任校長曹云洋未經(jīng)評議會討論,擅自批準一些學生提前出國留學。消息傳出,這批留學教授們急忙開會討論,決定集體抵制。他們宣稱:“此種辦法,實屬有違校章,且挪用巨額基金,妨礙全校發(fā)展。某等對于此舉,極不贊成?!睘闋幦「囗憫?,《清華周刊》組織了第二次全校征文,題目是“教授治校是否于清華有利”。此次抗爭的結(jié)果,則以教授們獲得“學術自治”而告終。十一月八日、十五日舉行的評議會,經(jīng)過兩個多小時的爭辯,曹云洋引咎屈服。會議當場通過決議案,嗣后校長必須遵守《組織大綱》,“重要事件,必經(jīng)評議會議正式議決后,按照執(zhí)行云云”(《吳宓日記(1925—1927)》第三卷,390頁)。
陳寅恪、吳宓等人之所以積極參與這些抗爭,當然與其在歐美一流大學游學、留學經(jīng)歷有關。他們希望像所尊重的歐美前賢那樣,也在中國校園中形塑出歐美頂尖研究型大學習以為常的那種寧靜、平和的學術氛圍。一九二七年六月,國民政府定鼎南京,積極準備興師北伐。鑒于其有更強烈意識形態(tài)的“主義”控制意愿,當月二十九日晚,陳寅恪與吳宓商定,如果他日黨化教育彌漫全國,為保全個人思想精神之自由,倆人“只有舍棄學校,另謀生活,艱難固窮,安之而已”(《吳宓日記(1925—1927)》第三卷,363頁)。再至國民政府領有北平之后,確有派羅家倫、喬萬選、吳南軒等執(zhí)掌清華,以加強對校園控制之舉。不過,最后都因這些人的政治傾向太強,獨斷專行,遭到教授會和學生們的堅決抵制。從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至一九四八年底,擔任校長的是梅貽琦。面對這些不愿茍且的教授們,他自我定位于是一位率領教職工為教授搬椅子、凳子之人,學校的“共享權力”和“學術自治”也就能夠得以維系。由此說來,在那個被認為最黑暗和最落后的舊中國,這一制度居然也能落地生根、行之有效,關鍵還在于世界所有高水平大學都是這樣一路走來—獻身精深知識,追求永恒真理,是其近十個世紀以來賴以生存和發(fā)展的學術標準和學術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