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浩

尼丁·塔羅德住在印度中西部城鎮(zhèn)阿科拉（Akola），距離孟買僅370公里。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也是五兄妹中最年長的一個。近來雨水不調影響了他的收入，原本他打算賣掉家里的老牛來補貼他妹妹的婚禮支出，但如今他卻很難找到愿意出好價錢的買家，因為他所在的馬哈拉施特拉邦由印度人民黨領導的政府從3月4日起實施了更為嚴格的“屠牛禁令”——奶牛（cow）、公牛（bull）、閹牛（bullock）統(tǒng)統(tǒng)被禁止屠宰。

殺?；蜃?年牢

對于馬哈拉施特拉邦的大多數(shù)民眾來說，他們是在該邦行政長官戴文卓·法敦納維斯于3月2日在推特上感謝印度總統(tǒng)普拉納布·慕克吉簽署法案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一新的“屠牛禁令”即將實施。

馬哈拉施特拉邦是印度人口第二大邦，其首府是印度的商業(yè)中心孟買。事實上，在這之前該邦就有關于屠牛的禁令，舊禁令從1976年起實施，奶牛的屠宰被完全禁止，而公牛、閹牛和水牛可以在獲得“屠宰許可證”的情況下有條件的屠宰，獲得該證的條件一般是指繼續(xù)飼養(yǎng)牛不會再產(chǎn)生耕作、配種、產(chǎn)乳（產(chǎn)乳指水牛，不包括奶牛）等方面的經(jīng)濟價值。

而最新法令將公牛、閹牛也列入完全禁止屠宰的名單。不僅如此，販賣、出口和持有牛肉（水牛肉除外）的行為也被禁止，如果違反，則可能面臨5年的監(jiān)禁和1萬盧比（約合160美元）的罰款（舊法為最高6個月監(jiān)禁和1000盧比罰款）。

印度人口中有八成信仰印度教，他們視牛為圣獸。印度教徒喜歡飲用牛乳，并常常以感恩的心態(tài)將牛比喻為“母親”，而屠宰牛和食用牛肉則被印度教徒所忌諱。具體來說，瘤牛的地位最為崇高，奶牛、黃牛次之，而水牛往往不被印度教徒視為圣獸。

印度人口中有八成信仰印度教，他們視牛為圣獸

印度并沒有禁止屠牛的中央法律，但各邦可以制定自己的相關法律，待總統(tǒng)簽署即可生效。今天，除了喀拉拉邦和東北部的幾個邦，印度大部分邦都有關于屠牛的相關立法，其中有數(shù)個邦禁止所有情況下的屠牛;而大部分邦是部分禁止，水牛有條件或無條件的屠宰往往被視為合法，而其他種類的牛也可能在其超過一定的年齡（一般為十歲），或者因為各種原因無法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時，在取得相關證照的情況下被允許有條件的屠宰。

馬哈拉施特拉邦的這項擴大化的“屠牛禁令”雖然留下了一定空間——水牛并沒有被完全禁止屠宰，但水牛的肉質很硬，口感較差，一般被認為是最低檔的牛肉，在馬哈拉施特拉邦大概只占有25%的市場份額。

據(jù)《今日俄羅斯》報道，馬邦已經(jīng)依據(jù)新法對違反禁令的人實施了抓捕，3月底，3名印度男子在販運牛肉過程中被捕，警方查獲重150公斤價值35000盧比（約合560美元）的牛肉，他們可能面臨長達5年的監(jiān)禁。

事實上，馬哈拉施特拉邦的這項擴大化的“屠牛禁令”1996年就在邦議會通過，但中央一直沒有簽署，其間主要是印度國大黨執(zhí)政，而去年莫迪領導的民族主義色彩更濃重的印度人民黨政府上臺后，為該法令的生效提供了契機。另外，人民黨也在四個月前控制了馬邦的權力，馬邦行政長官在推特上感謝完總統(tǒng)后還感嘆道“夢想終于成真”。印度內政部長杰納特·辛格則稱政府將盡最大力量獲得共識，在全國范圍內推行擴大化的“屠牛禁令”。

“屠牛禁令”的擴大化如今在印度愈演愈烈。印度北部的哈里亞納邦本來就是完全禁止屠牛的邦，3月16日通過的《牛只保護保存與發(fā)展法》還將非法屠牛的最高刑期加倍為十年，最高罰金從5000盧布提高到10萬盧布。而印度西部的拉賈斯坦邦在去年人民黨贏得大選后，成立了印度第一個旨在為牛提供福利的獨立政府部門。

窮人的蛋白質 富人的新寵

得知邦政府要實施新禁令后，孟買街頭販賣平價培根漢堡和牛排的小店突然人滿為患、大排長龍，還有常客嚷嚷著要抵制這一禁令。

在印度，由于宗教原因，國內牛肉需求量少，而且市場的牛肉多是水牛肉和老牛肉，牛肉價格要比其他肉類便宜許多，幾乎是雞肉的一半，很多窮人只有靠牛肉才能開開葷。因此在印度消費牛肉的主要是低種姓階層（包括一些印度教徒）的民眾及穆斯林和基督徒。

孟買郊區(qū)牛肉經(jīng)銷商協(xié)會會長默罕默德·阿里·克瑞斯介紹說，在印度，牛肉是最便宜的蛋白質來源，對窮人而言，一公斤牛肉足夠讓整個家庭吃兩餐?！斑@項禁令對窮人影響最大，牛肉是窮人的食物，也是百萬人營養(yǎng)的來源。”

在孟買，街邊小販常將牛雜加上湯、米一起煮后，賣給吃不起其他食物的窮人。一碗牛脾豆子湯只要10盧比，來買的人也有不少是穆斯林。而如今，新禁令也限制了牛雜買賣。

馬邦的禁令遭到了很多人的強烈抗議，他們認為強硬的反屠牛法歧視穆斯林、基督徒和依賴廉價肉類攝取蛋白質的下等印度教徒。位于加齊普爾（Ghazipur）的“水牛商福利協(xié)會”主席庫雷希說：“這是一項政治決定。他們要讓印度教信徒高興，惹穆斯林和基督徒不滿?！碧熘鹘掏秸?0%人口的果阿邦的行政長官也拒絕支持馬邦的這一禁令，他表示該邦近40%的人都吃牛肉，他尊重這些人的權利。

孟買是印度一流的大都會，各行業(yè)的眾多精英都工作居住于此。實際上，這一禁令不僅受到窮人的猛烈抨擊，也受到了很多中產(chǎn)階級及以上人士的批評。

寶萊塢電影導演里?！たㄆ諣栐赥witter上寫道：“我很憤怒。你為什么將食物與宗教混為一談？我就是吃牛肉的印度教徒，難道這意味著我比那些不吃牛肉的人對神的敬畏更少嗎？”作曲家魏沙爾·戴德蘭尼是個素食主義者，但他認為吃不吃牛肉是個人選擇，這項自由需要被尊重，“在印度有超過30%的人吃牛肉”。

在印度，牛肉價格要比其他肉類便宜許多，很多窮人只有靠牛肉才能開開葷，“屠牛禁令”對窮人影響最大

實際上，包括印度教徒在內的印度中上層收入人群，由于受到西方價值觀的影響，吃牛肉逐漸開始被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所接納，其中一些不僅吃水牛肉（有些印度教徒稱水牛肉不屬于牛肉），還吃其他種類的牛肉，牛肉販子也常將其他牛肉以水牛肉的名義販賣。

還有一些跡象可以作為佐證，如由于牛肉越來越受市場歡迎，印度街頭因太老而被主人棄置的無主牛的被盜現(xiàn)象越來越嚴重，這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牛在一部印度人心中開始走下神壇。根據(jù)美國農(nóng)業(yè)部的數(shù)據(jù)，印度的牛肉消費量在2004年到2014年十年間提高了24.7%。

受過高等教育的阿努杰·阿格拉沃爾表示，他在一個嚴格奉行素食的印度教家庭長大，但他在十幾歲的時候與朋友在餐廳里第一次嘗試吃雞肉。他現(xiàn)在吃各種各樣的肉，包括牛排和漢堡。阿格拉沃爾說：“你一旦吃了肉，就無法回到只吃水果和蔬菜的日子。”

馬邦新禁令得罪了吃牛肉的，也得罪了賣牛肉的，現(xiàn)在對禁令抗議最激烈的包括以穆斯林為主的肉牛貿易商和牛肉零售商。阿西夫是印度西部地區(qū)的一名牛肉供應商，他說：“我的生意都被毀了。農(nóng)民現(xiàn)在都以極低的價格賣牛，但是我不能買，因為宰那些牛是違法的。”

新禁令將讓他們的生意受損。為了反對“禁牛令”，很多肉牛貿易商連續(xù)幾個星期一直在罷市，甚至拒絕向商店供應并未被禁的水牛肉，以切斷所有牛肉供應來對政府施壓。

“水牛商福利協(xié)會”主席庫雷希也對目前愈加嚴苛的“屠牛禁令”感到擔憂：“這會導致牛肉貿易和如皮革制品一類的相關產(chǎn)業(yè)成千上萬的人失業(yè)?！?/p>

可以預見，馬哈拉施特拉邦的很多牛肉生意未來將被迫轉入地下。其實，近年來，印度的非法牛肉地下交易越來越普遍，這些肉販的手機號碼都是秘密流傳的。人們可以從這些非法商販那里買到牛排，這種交易就像毒品交易。

牛肉背后的政治

由于大部分印度教徒對吃牛肉有所忌諱，根據(jù)美國農(nóng)業(yè)部今年4月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印度去年消費的牛肉僅為204.3萬噸，落后于美國的1124.4萬噸和中國的729.7萬噸，排名世界第七。印度消費的牛肉大部分為國產(chǎn)水牛肉。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印度在去年超過了巴西，成為世界牛肉出口第一大國，共出口了208.2萬噸，約占全球20%的份額，主要出口到西亞和東南亞，而出口牛肉中近八成是水牛肉，印度的水牛肉產(chǎn)量占全球的43%。

印度牛肉產(chǎn)量龐大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印度有世界上最多的?！灿?億頭，其中水牛有1.1億頭，占世界總數(shù)的一半強。另外，印度牛肉出口的數(shù)據(jù)如奶牛肉的出口數(shù)量與國內官方統(tǒng)計有出入，顯示印度國內存在一定的非法屠宰現(xiàn)象。據(jù)印度東南部的安得拉邦的官員介紹，該邦經(jīng)過官方授權的屠宰場只有6個，而大小不一的非法屠宰場估計有3100多個。

印度出口牛肉不僅具有價格優(yōu)勢，而且由于其不采用其他國家流行的工業(yè)化養(yǎng)殖，而采用放牧的方式，因而頗受國際市場歡迎。近十幾年來，印度牛肉出口發(fā)展迅猛，如今已經(jīng)變成一個巨大的產(chǎn)業(yè)，2013-2014年財年，印度牛肉出口額總計44億美元，而十年前僅為3.95億美元——短短時間內竟增長了十倍有余?，F(xiàn)在牛肉出口已經(jīng)成為印度最重要的出口農(nóng)產(chǎn)品，挑戰(zhàn)著印度著名的出口農(nóng)產(chǎn)品——巴斯馬蒂大米的地位。

其實這與過去十年印度國大黨鼓勵牛肉出口的政策不無關系。馬邦在上世紀90年代就提交的擴大化的“屠牛禁令”在國大黨執(zhí)政的十年中并沒有得到總統(tǒng)的批準，國大黨發(fā)言人桑杰·賈（Sanjay Jha）曾解釋稱，無論是加強還是取消禁屠令的企圖都是基于政治動機，這很容易挑起族群對立，因此選擇“凍結”這一法案。

去年，正在競選印度總理的莫迪斥責國大黨政府鼓勵牛肉貿易的做法是血腥的“粉紅革命”。他指責國大黨政府此舉是為了拉攏印度1.8億的穆斯林，稱政府不應該將補貼發(fā)給屠宰場，而應該發(fā)給奶牛場。莫迪當時承諾要遏制這個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素食主義者莫迪曾在2011年在自己執(zhí)政十多年的家鄉(xiāng)古吉拉特邦加強了對牛肉交易的限制。

幫助莫迪在去年上臺的印度教右翼勢力正竭力推動“屠牛禁令”的強化

幫助莫迪總理及其領導的印度人民黨在去年上臺的印度教右翼勢力，現(xiàn)在一直竭力推動“屠牛禁令”的強化。如今，“屠牛禁令”的趨緊讓印度一些自由派人士感到不安。他們擔心，這道禁令表明印度教右翼勢力對這個國家影響力越來越大。

新聞記者兼政治評論員尼爾賈·喬杜里表示，馬邦新禁令能得以通過，說明莫迪和民族志工組織（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之間存在著某種交易。民族志工組織是一個印度教民族主義團體，是“保護神圣的?！边@類運動最積極的推動者之一，不久前其曾對莫迪的土地改革舉措給予支持。

不過莫迪要給印度牛肉產(chǎn)業(yè)踩剎車并不容易，在沒有全面的、統(tǒng)一的關于屠牛的法律的情況下，人們總能找到辦法屠宰被禁屠的牛。據(jù)估計，印度每年有近200萬頭奶?？缭介L達2400英里的管制寬松的邊境，被走私到孟加拉國。在印度國內，商販常將奶牛合法或非法地運至沒有“屠牛禁令”或者法令更寬松的邦屠宰以躲避法律限制。據(jù)《印度斯坦時報》報道，莫迪去年5月上臺以來，印度的牛肉出口依然增長了16%。

快速發(fā)展的牛肉產(chǎn)業(yè)在印度成了一個政治問題，特別是在選舉時——這個時候整個國家按文化、宗教和政治的差別而分野：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左和右、吃牛肉的印度教徒和不吃牛肉的印度教徒?！坝《日渭以谂Ｈ膺@個問題上就跟其他公共問題一樣必須選立場站隊?！庇《纫患覄游餀嘁姹Ｗo組織的負責人普沃·喬斯希普拉說道，“政治家在這個問題的立場決定了他將從誰那里得到多少的支持。”

印度各界對“牛的神圣性”的大規(guī)模討論其實是一個相對較新的現(xiàn)象，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顯示了這一議題受到印度一些政治和宗教團體的操控。其實古印度人也曾經(jīng)食用牛肉，甚至拿牛肉來祭祀，到了公元500年之后，印度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發(fā)展起來，牛才開始漸漸受到尊崇。

而在2006年，印度人民黨領導的一個地方政府刪掉了學校課本中關于古印度人吃牛肉的內容。歷史學家納拉揚桑杰·賈一本關于古印度飲食的書也被禁，原因是其提到了婆羅門——印度最高種姓的人也曾經(jīng)吃牛肉。

篇首提到的馬哈拉施特拉邦農(nóng)民塔羅德因為新的“屠牛禁令”而無法把牛賣個好價錢，現(xiàn)在只好考慮貸款來給他妹妹舉辦婚禮。他憤怒地說道：“為什么政黨只給奶牛有尊嚴的生活，而不給我們？這不是在保護奶牛，而是在玩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