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茶
“媽,我們回家吧?!薄安宦?。這兒有花草,多美,晚上就睡這兒啦。”母親抓起地上一節(jié)甘蔗放進(jìn)嘴里。
我忍著淚,將甘蔗拿下,“媽,我們?nèi)ベI吧?!蹦赣H掙扎。
父親和大舅推著三輪車過來。大舅厲聲道:“還要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母親身子微微一抖,不吭聲了。
一路上,握著母親冰涼的手,我輕聲哄:“回家洗個澡,就熱乎了,被褥曬得又香又暖……”
母親患精神分裂癥已一年多。有人說,那是她前世造了孽,是她的命。而我知道,罪魁禍?zhǔn)灼鋵嵤撬劣H的家人——包括我。
什么叫痛徹心扉?我終于明白了。
她的心,曾三度丟失
這是在她患病后,我懷著愧疚,拾掇她60余年的點滴生活,才將這三件事串在一起的。
十多歲時,聽姥姥講過:15歲的母親帶著兩歲的弟弟出去玩,結(jié)果弟弟走失,再沒回來。
母親從未說過這事,我也不敢問。母親脾氣壞,對誰都板著面孔,包括對姥姥。姥姥說:“你媽小時候不這樣,可懂事、乖巧了?!崩牙堰€說:“你媽弄丟了弟弟,躲在外面兩天不回家,回到家兩個月不說話,大家以為她變啞巴了……”
想想,一個女孩要承受怎樣的心理壓力?她可能會唯唯諾諾、小心討好每個人。當(dāng)她長大后,有力量抗議了,便以暴躁的脾氣來反擊曾讓她壓抑的環(huán)境??伤苍S沒想到,父親、我、妹妹都成了無辜的犧牲品。
在她心里,走失的小弟弟就是她的第一個兒子吧。命運(yùn)捉弄人,10年后,她又一次丟失了兒子。
我本應(yīng)有個哥哥,那是個早產(chǎn)兒,生于1972年5月,第二天就死了。奶奶經(jīng)常提及。我本以為,最傷心的是奶奶。因為父親是獨子,奶奶希望延續(xù)香火,但母親后來兩胎都是女兒,且身體不好,生下妹妹就結(jié)扎了。奶奶很生氣,一直和母親別扭著。
母親從未提及兒子,我以為粗心的她不太在意早逝的生命。一天,供電公司一個小伙子上門收電費,閑聊,說他是1972年5月生的,母親眼睛一亮:“真的?”母親對小伙子特別熱情,還留他吃晚飯,弄得他不知所措。我終于明白,母親一直惦記著兒子。可有誰讀懂她的心痛呢?
大學(xué)寒假,一個男孩送我回家,母親看出端倪,明顯表現(xiàn)出對男孩的不滿意。男孩受到傷害,從此躲著我。初戀就這樣結(jié)束了。
工作后,別人給我介紹了程。第一次見到我母親,程就“阿姨”叫個不停,還和母親拉家常,幫母親做飯,母親歡喜得嘴合不攏,不停給我灌耳邊風(fēng),“這孩子不錯?!?/p>
不久,我和程結(jié)婚了。母親對程的關(guān)心明顯超過我。她給他織毛衣、做鞋墊;知道他胃不好,常從鄉(xiāng)下搭車送來桂圓;隔三差五給他煲雞湯。我想,天下丈母娘可能都這樣吧。現(xiàn)在明白了,程是母親的第三個兒子。
可這個“兒子”辜負(fù)了母親?;楹蟮谒哪?,他背叛了我。剛強(qiáng)的我馬上辦了離婚手續(xù)。
端午節(jié),我?guī)畠夯剜l(xiāng)下,母親才知發(fā)生了大事。她呆坐著,滿面淚。長這么大,我從沒見母親流淚。她的心再次被“兒子”帶走。
我清楚記得,她包了紅棗粽子,囑咐給程帶一串,說他年年都吃,今年不吃恐怕不習(xí)慣。我斥責(zé)她“不識時務(wù)”,她低頭,不吱聲了。
如果早些明白程在母親心里的意義,我會低頭去求程,“有時間去看看媽吧。她想你,非常非常想。”
現(xiàn)在,難有機(jī)會了,程隨新妻子出國了,我們已失去聯(lián)系。我想,如果程打個電話,叫聲“媽”,母親即使犯病時也會清醒吧。就像《山楂樹之戀》里老三曾對靜秋說:“只要一聽到你名字,即便我一只腳踏進(jìn)了墳?zāi)?,我也會把腳拔回來看看你?!?/p>
她的夢,幾度破碎
那天,母親坐在花壇邊,端祥小花,笑嘻嘻地唱歌。一個40余歲的女子遲疑著走過來,“方老師,是您……”
一聲“方老師”讓我憶起母親亮麗動人的青春。
她曾是受人仰慕、多才多藝的教師,既教語文和算術(shù),也教音樂、美術(shù)和體育課。姥姥說,村里姑娘們要繡花,都是先拿布讓母親畫。母親最愛畫薔薇、菊花和牡丹。學(xué)生們說,方老師寫一手漂亮文章。學(xué)生將她文章里的精彩句子抄下來,背到滾瓜爛熟。
這些都是我10歲以后,陸續(xù)聽到的。自記事起,我就知道母親是紡織廠女工,常上夜班,回家直喊累,總給我們訓(xùn)話。
父親說,母親生了我以后,為照顧家庭,調(diào)到離家近的紡織廠。母親不喜歡這份工作,粗心的她經(jīng)常弄出疵紗,被扣工分。這可能是她老皺著眉的緣故吧。
高考時,母親堅持讓我填某師范學(xué)院。她說出來的理由是:一位同學(xué)在該校當(dāng)副校長,關(guān)鍵時刻會幫我。正是年輕氣盛,我故意對著干,將志愿表大涂改。當(dāng)某大學(xué)經(jīng)濟(jì)管理專業(yè)的錄取通知書送到我手中時,母親氣得直跺腳,我卻有叛逆的快感。
我大二那年,紡織廠改制,45歲的母親下崗辦內(nèi)退。她感慨:“當(dāng)年的同事現(xiàn)在還是骨干教師呢?!蔽艺f:“人家還羨慕您早退休呢?!边^了幾年,她又念叨:“他們每月退休工資三千來元,我連人家零頭都不夠?!蔽一兀骸澳F(xiàn)在又不缺錢?!蹦赣H不吱聲了。
母親未患病前,我一直沒認(rèn)真去想過母親的內(nèi)心。她本希望女兒能延續(xù)她的夢,但我輕易給了她一擊;直到晚年,她仍然放不下三尺講臺的心結(jié),可沒人理會她?,F(xiàn)在,在她錯亂的幻影里,不知是否還有那份執(zhí)著?
母親患病后,我在舊相冊中找到一張照片:薔薇花叢中,母親一臉燦爛的笑,豐碩如滿月的臉龐,眉清目秀,嘴角微微上翹。那是1972年,母親25歲。我將照片拿到照相館翻拍,放大。拿給母親看,母親一臉漠然。薔薇花,那可是她的最愛。
母親嗜花如命,為得一包花籽或移一棵花苗,她常會走很遠(yuǎn)的路。每天,她很早起床,給那些寶貝松土、鋤草。那個時刻,她是最安靜的,絕不嘮叨我們不聽話,不抱怨父親不干家務(wù)。
我離婚后,母親擔(dān)心孫女無人照顧,毅然將鄉(xiāng)下房子賣掉來城里。她攥著一生積蓄轉(zhuǎn)悠了半個月,終于買下社科院一套80年代修建的小房子。沒陽臺,母親只好在狹小的窗臺種上牽牛花、金銀花,但父親嫌它們招惹蚊蟲,扯掉了。
春天,女兒學(xué)校發(fā)了一包花籽,讓孩子們觀察種子生長。母親每天都要去看空空的花盆好幾次。一天上午,我正上班,母親打來電話,驚喜的語調(diào):“一點點乳白色的芽,從土里鉆出來了!”正忙得焦頭爛額,我很不友好:“就這事?”母親訕訕地說:“是的,就這事?!?/p>
社科院小區(qū)里住的大都是退休干部,母親自覺有差距,很少和他們來往。每天母親獨自蹲在花壇旁,觀察那一株玫瑰、一朵山茶怎樣經(jīng)歷四季。
而她的人生經(jīng)歷了怎樣的春夏秋冬?除了她自己,我們都沒有好好體會。
愛,一次次拒絕中無處安放
母親著急我的個人問題。我并不拒絕新的愛情,也嘗試著結(jié)交過一些人。但每次她問起,我都會不耐煩地回:“我就一個人過,怎么啦?你別管閑事了?!闭l都聽得出,這話里有無限怨氣。
母親可能以為我在怪罪她扼殺了初戀。其實不是。那男孩只是對我有點好感,我不會選擇他。
是母親當(dāng)初對程過分熱情,讓我心有余恨。我覺得她太自私,只考慮到自己的感覺,根本沒考慮那花言巧語的男人是否真適合我。我對母親的怨,也源于她對我的冷漠。在我記憶里,她從沒有抱過我、拉過我的手、摸過我的頭,包括青春期的發(fā)育,她也從沒和我討論過。
我在跌跌撞撞中摸索著長大,也慢慢形成了冷漠、強(qiáng)硬的性格。我知道,最美的女人是溫柔、賢惠、優(yōu)雅,有著溫和眼神和迷人微笑的。心向往之,可是,我做不到。
我平時很少去母親家,偶爾去,母親像過節(jié)般高興,做很多菜,忙忙碌碌。每次臨走,她都會準(zhǔn)備很多水果、副食。我開口就是“不要”,但最后還是帶上。不是她說服了我,而是我說服了自己,“明明這些東西是我需要,為什么不要?”
不僅是我,家人大都拒絕她。姥姥、父親、大舅、妹妹。因為母親脾氣壞,愛嘮叨,說話又不靠譜,大家就認(rèn)為她是頭發(fā)長見識短、沒主意的鄉(xiāng)下婆。直到她患病,我才醒悟:我們一次次拒絕,帶給她多大的傷害。
有些事,永遠(yuǎn)不可能了。比如,和母親回憶青春,回憶夢想,回憶滿院子薔薇花,她已基本失憶。我的愧疚也無法再表達(dá)。
但是我輕聲呼喚,母親一定能聽到。有我在,母親幻影的世界就不會孤單吧。而倔強(qiáng)多年、堅硬多年的我,也需要在母親陪伴下,羽化成一個有著柔軟的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