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

上一次見到克拉拉，是在兩年前，1895年的10月，我從邁寧根（Meiningen）路過她在柏林的家，在那里逗留了一整天。早上，在和煦的陽光下，她為我演奏了巴赫的一首前奏曲與賦格，接著彈了我兩年前的新作——Op. 118小品集中的最后兩首：《F大調(diào)浪漫曲》和《降E小調(diào)間奏曲》。曲中我那千絲萬縷的情愫和無法掙脫的困頓只有通過她的指尖才能被一一化解。琴聲停駐在悵然若失的降E小調(diào)琶音和弦上，而我們依然深深地沉浸在對彼此的解讀中，不愿回到現(xiàn)實。我們在音樂中相逢、相知、相憐、相濟，轉(zhuǎn)眼已經(jīng)有四十多年了。她那被歲月和艱辛風(fēng)蝕的容顏在我看來依然美麗，尤其是彈完我的作品后臉頰上那抹少女般的緋紅，尤其迷人。那天，我請克拉拉的小女兒拿給我她們家的貝多芬奏鳴曲譜，翻到有著一個困惑我多年的音符的那頁，看到克拉拉俊秀的筆跡在，我一下子被她的聽力、悟性和我們之間的靈犀相通所感動了。多年來，我對貝多芬所有版本上的這個謬誤總是耿耿于懷，終于在最近親眼目睹了樂圣的手稿，證實了自己的判斷。沒想到，克拉拉連想都不想，早就憑直覺就把這個錯音改正了，不愧為我藝術(shù)上的指路明燈！同樣的依依不舍，同樣的擁抱和吻頰告別。沒想到，這次竟成永訣！

我的爸爸約翰·雅各布·勃拉姆斯（Johann Jakob Brahms，1806-1872）是一個富有音樂夢想的人。早年他從家鄉(xiāng)迪特馬爾申縣（Dithmarschen）來到漢堡，想在音樂上尋求發(fā)展。但在漢堡，他人生地不熟，雖然擅長多門樂器，卻只在漢堡的城市交響樂隊里謀到一個演奏圓號和低音提琴的職位。后來，這位懷才不遇的外地年輕人遇見了一位年長他十七歲的女裁縫，她不僅免費為他提供住所，還慷慨地接濟著他捉襟見肘的日常生活。二十四歲那年，爸爸迎娶了這位恩人，我的媽媽約翰娜·亨麗卡·克麗斯蒂安·尼森（Johanna Henrika Christiane Nissen，1789-1865）。1833年5月7日，我誕生在24 Specksgang，成為家里三個孩子中的老二，上有姐姐，下有弟弟。

爸爸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有音樂天賦的的人。從牙牙學(xué)語開始，他就讓我玩他所有的樂器。七歲，我開始跟隨奧托·弗雷德里希·威利巴爾德·柯賽爾（Otto Friedrich Willibald Cossel）先生學(xué)習(xí)鋼琴。三年后，柯賽爾先生把我介紹給了他自己的老師——著名的鋼琴家、作曲家愛德華·馬克森（Eduard Marxen，1806-1887）。馬克森先生曾經(jīng)師從莫扎特的學(xué)生塞弗里德（Ignaz von Seyfried），他對德國古典音樂的傳統(tǒng)有著崇高的敬畏，讓我在巴赫、海頓、莫扎特和貝多芬的音樂中成長。

1847年夏天，一個富有的吉塞曼（Adolph Heinrich Giesemann）家庭邀請我到他們坐落在 Winsen-an-der-Luhe的別墅，給他們的女兒伊麗莎白上鋼琴課，并擔任當?shù)匾粋€男聲合唱團的指揮。這份意外的工作讓我倍感欣喜，為教學(xué)和排練，我開始創(chuàng)作一些鋼琴和合唱的樂曲。11月20日，我受小提琴家伯格菲爾德（Carl Birgfeld）之邀請，在他的音樂會上作為鋼琴家首次登臺，演奏了塔爾貝格（Sigismond Thalberg）改編的貝利尼《諾爾瑪》幻想曲。這次成功的演出讓我信心倍增，第二年的9月21日，十五歲的我開了自己的第一場鋼琴獨奏會，演奏了巴赫、貝多芬、塔爾貝格和赫爾茨（Herz）的作品。

我的媽媽心靈手巧，可以為全家每一個人做春夏秋冬的衣褲。可以用簡單的食材做出美味佳肴，可以把坐落在清貧地段的家收拾得干凈脫俗，也可以忙中偷閑地閱讀文學(xué)名著，背誦古文詩歌。雖然她身材矮小，面容蒼老，但在我看來卻是充滿了知性。媽媽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易怒，她發(fā)火的對象永遠是爸爸，單純而善良的爸爸十分坦誠，但這種美德在他身上卻常常顯得愚蠢而可笑。隨便舉個例子：晴朗的一天，家門大開，爸爸在二樓為樂隊的每一個樂器組抄分譜。突然，一個流浪漢走到他面前乞討，爸爸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邊繼續(xù)他的工作，一邊用濃濃的漢堡口音說：“你進我們這樣的家是一個非常錯誤的選擇，可憐的人，我不能給你任何東西?，F(xiàn)在請你出去！麻煩你走的時候別把我掛在客廳的外套拿走，那可是我唯一值錢的東西！”幾小時后，爸爸出去散步時，發(fā)現(xiàn)那件掛在客廳的外套已經(jīng)不翼而飛！

沉醉在古典音樂中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父母間不斷的爭吵既讓我感到煩躁，又促使我早早輟學(xué)，用自己的才華為家里掙錢。我開始走出家門，走出學(xué)校，白天給別人上鋼琴課，晚上到舞廳和水手酒吧里彈琴。與此同時，我依然熱衷于舞臺，定期參加音樂會演出，有時全場獨奏，有時為小提琴家伴奏，有時指揮合唱團或交響樂隊。雷門伊（雷門伊）是一位從維也納流亡到漢堡的匈牙利小提琴家，他年長我五歲，十分欣賞我的即興演奏。通過他，我了解到德國古典音樂之外的一個充滿魅力的世界——匈牙利音樂。二十歲那年，小別幾年后的雷門伊先生從美國回到漢堡，邀請我和他一起巡演。雷門伊的表演充滿了迷人的風(fēng)采，我們所到之處，觀眾皆欣喜若狂。

在哥廷根，雷門伊把我引薦給他在維也納時的同學(xué)，小提琴家約瑟夫·約阿希姆（Joseph Joachim），這位年長我兩歲的音樂神童十一歲時就在門德爾松的指揮下在倫敦演奏了貝多芬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從此蜚聲樂壇，而他對我作品和演奏的贊揚——“純潔如鉆石，溫婉如雪”——著實讓我受寵若驚。我們在漢諾威宮廷演奏后的第二天，當局向參加過匈牙利革命的雷門伊發(fā)出了驅(qū)逐令，于是我們一起來到了他的故鄉(xiāng)魏瑪。在魏瑪，我們受到了浪漫主義代表人物李斯特的熱情接待。他盛情地視奏了我的《諧謔曲》，并不吝其辭地贊揚了我的才華，雖然我并不覺得他真的認同我的寫法，可能只是想給年輕人一點鼓勵吧！然后，他演奏了自己的新作——《B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說想聽聽我的意見。樂聲響起，只見大師用非?？鋸埖膭幼髯喑龇浅＜毿〉穆曇簦缓筮M入他的即興演奏及炫技模式。在喧囂中，我被帶進夢鄉(xiāng)，醒來后看到的是大師轉(zhuǎn)過身來尷尬而禮貌的微笑以及雷門伊暴怒的眼神。我連連道歉，說演奏很精彩，只是由于舟車勞累，我控制不住自己。但無論我怎樣解釋，雷門伊都不肯原諒我。一個月后，我只身離開了魏瑪，到哥廷根投奔約阿希姆。

約阿希姆聽了我的故事，讓我放輕松，說他非常理解我的感受。四年前，他曾受李斯特新音樂精神的感召，投奔到他的麾下?lián)挝含斠魳穼W(xué)院的樂隊首席。但漸漸地，他開始無法忍受把瓦格納的音樂捧上神壇的風(fēng)氣，便抽身回到了漢諾威。第一次聽到有人同情我，我心里總算踏實了一些。于是，我跟隨約阿希姆到了哥廷根，和他一起參加當?shù)卮髮W(xué)的夏季班，旁聽哲學(xué)和歷史。這個夏天，我在約阿希姆的朋友圈里，和他們一起閱讀、辯論、長途漫步、飲酒賦歌，淺嘗大學(xué)生涯的同學(xué)情誼。約阿希姆鼓勵我要堅守自己的音樂信仰，并向我推薦一位非常前衛(wèi)卻又尊崇傳統(tǒng)的作曲家——羅伯特·舒曼。我對舒曼早有所聞，曾讀過他在《新音樂雜志》上批判浮夸炫技、在音樂中探尋真理的文章，還有他大名鼎鼎的鋼琴家妻子克拉拉·舒曼，據(jù)說是少數(shù)能演釋她丈夫作品的鋼琴家。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了解了舒曼的音樂，在他那充滿詩意和平衡的樂句、微妙的織體手法、既遵循傳統(tǒng)又有巧妙創(chuàng)新的和聲中找到了我所向往的藝術(shù)境界——恬靜、優(yōu)雅和聰慧。我告訴約阿希姆，我想拜舒曼為師。他非常支持，不僅為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介紹信，還在兩個月后和我一起開了一場音樂會，幫我賺足了路費。

1853年10月1日，我揣著約阿希姆的介紹信，帶著自己的一些作品，來到舒曼夫婦在杜塞爾多夫的家。給我開門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我向她報了舒曼先生的名字，她讓我稍等，并跑回屋內(nèi)。不一會兒，一個中年男子從房間內(nèi)向我走來，憔悴的面容上長著一對熱情洋溢的眼睛。我緊張地作了自我介紹后，就被他迎入客廳。他禮貌地請我在鋼琴前坐下，接著，我開始彈琴。剛彈了一小段，就被叫停，他激動地對我說：“對不起，請稍停，我必須請我太太過來聽一下！”于是，我停了下來，看到克拉拉從樓梯上緩緩走下，向我點頭微笑。那天，我演奏了自己的奏鳴曲、諧謔曲，還做了一些即興演奏。我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那彌漫在客廳里的氣氛，我沒有絲毫的緊張。他們倆沒有浮夸的點評，我們?nèi)齻€人都沉醉在音樂中，如此和諧，如此平靜。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我每天都到他們府上拜訪，和他們同進同出，共同演奏、作曲，探討音樂的現(xiàn)狀和未來。10月28日，舒曼在他停筆已久的《新音樂雜志》上寫了一篇文章《新的道路》，稱我為“命運的使者”，說我“讓鋼琴發(fā)出了管弦樂隊的歡呼和哀慟”，我的鋼琴奏鳴曲是“易裝的交響樂”，我的歌曲可以“讓不懂詩詞的人了解詩歌”……當我有一天把我的“魔杖”指向“合唱和交響樂”，那么大家“需要儲備足夠的洞察力來領(lǐng)會精神世界的奧秘！”

當我讀到這些高調(diào)的贊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個二十歲的無名小卒，怎么擔當?shù)闷疬@“拯救德國音樂的救世主”的稱號呢！文章見刊的當晚，舒曼先生心情大好，請來了他的好朋友們在家里慶祝，并把他、德烈奇（Albert Dietrich）和我一起用約阿希姆的座右銘——“自由而孤獨”（Frei aber Einsam）的首字母創(chuàng)作的一首小提琴曲《F-A-E 奏鳴曲》獻給了為我們牽線搭橋的約阿希姆。在師母克拉拉的伴奏下，約阿希姆輕松地視奏了這部新鮮出爐的奏鳴曲，并一一指認出每一個樂章的作曲者。

十一月初，我離開了舒曼老師的家，走訪了約阿希姆在漢諾威的住所，然后到萊比錫整理出版自己的一些作品，包括作品第一、第三、第六等。在漢堡度過了圣誕節(jié)后，我又回到漢諾威，在約阿希姆的介紹下，我第一次見到了李斯特的門徒漢斯·馮·彪羅（Hans von Bülow）。1854年3月，彪羅在漢堡的獨奏音樂會上演奏了我的《第一鋼琴奏鳴曲》，成為除我本人之外第一個演奏我鋼琴作品的鋼琴家。

1854年2月27日，長期被耳鳴困擾的老師投萊茵河自盡未遂，我得到消息后立刻從漢堡匆匆趕回杜塞爾多夫。3月3日，當我敲開他的家門，看到身懷六甲的克拉拉疲憊、傷感卻依然堅強的眼神時，我的心被融化了。我決定留下來，代替老師照顧師母和孩子們。

第二天，老師被送進恩德尼西（Endenich）精神病院。臨行前，師母向他獻上一束鮮花。他深深地聞了一下，帶著微笑坐上了馬車，然后給車上的每個人發(fā)了一支鮮花。

復(fù)活節(jié)時，我?guī)е蠋煹拈L女瑪麗葉（Marie，1841-1929）到鎮(zhèn)上，她就是那個第一次為我打開家門的女孩子。我們一路步行，談天說地，她說那天為我開門，見到一個如花美少年，差一點暈過去。她邊說邊笑，一掃幾個月來的憂傷?；氐郊?，她看到我送給她的復(fù)活節(jié)彩蛋，更是高興地跳起來吻了我的臉頰。

瑪麗葉是個懂事的孩子，經(jīng)常幫媽媽打理家務(wù)，而且熱愛閱讀。她的談吐非常優(yōu)雅而富有詩意，我覺得她具有成為詩人的潛質(zhì)。一天，我路過一家書店，看到一本頗有格調(diào)的筆記本——皮質(zhì)封面帶別致搭扣，決定買下來送給瑪麗葉，并在第一、第二頁上寫下：

瑪麗葉·舒曼的詩集

約翰·勃拉姆斯 贈

杜塞爾多夫——1854年3月

讓你的詩意澆灌每一棵小樹

讓千千萬萬只小鳥飛進詩歌的森林

然后，我們平安地迎來了家里的小王子菲利克斯（Felix）?；蛟S是出于對我的感謝，十月，產(chǎn)后復(fù)出的克拉拉在萊比錫的音樂會上首演了我的《F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Op. 5）。這是我在舒曼老師的啟發(fā)下寫成的五個樂章的奏鳴曲，貫穿著我對貝多芬和門德爾松的敬意?？死x擇了以詩人施戴瑙（Sternau）的《愛的詩篇》為靈感的第二樂章和借用門德爾松的鋼琴三重奏主題而自由發(fā)揮的諧謔曲及中段。博學(xué)而感性的克拉拉對詩歌、貝多芬、門德爾松的了解都勝我一籌，我的音樂通過她的演釋，被推上了另一個高度。坐在觀眾席里，我的感動勝過在場的所有人。

這首奏鳴曲成為我最后一部鋼琴獨奏奏鳴曲。從此，我要開始學(xué)習(xí)創(chuàng)作交響樂。我很快完成了一部雙鋼琴奏鳴曲，然后把第一樂章的其中一架鋼琴改為交響樂，成為我《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的雛形。

1855年5月7日，一早醒來，我就收到一大束鮮花，上面印著媽媽和妹妹的肖像。和她們分別已久，我簡直有一種要親吻她們的沖動。然后，克拉拉送給我一幀舒曼先生的肖像，還有他珍貴的《麥西納新娘序曲》手稿，以及但丁和亞里士多德的著作集。下午3點，約阿希姆帶來了一大包煙熏鯡魚和一些小鉛士兵。整個下午，克拉拉、約阿希姆、我和孩子們在一起吃著美食，喝著酒，一首一首地合奏著巴赫、貝多芬和舒曼的樂曲，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生日，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承受不住更多驚喜了。到了傍晚，一個白色大蛋糕又神奇地抵達了，它是我的好朋友格里姆（Julius Otto Grimm）從遠方發(fā)來的禮物！

精神病醫(yī)院的醫(yī)生不允許克拉拉去探訪舒曼，只允許他們用書信聯(lián)系。于是，約阿希姆、德烈奇和我承擔了師母和恩師之間的信使。每次探訪回來，克拉拉總是焦急地打聽丈夫的情況——“還耳鳴嗎？睡得好嗎？怎樣度過白天？惦記我嗎？”看著她那焦慮的眼神，我很是心痛。有兩次，克拉拉近乎崩潰，執(zhí)意要硬闖醫(yī)院，我無法阻攔，只好陪她去闖，但都被醫(yī)生阻攔了。

1856年，克拉拉受英國指揮家班尼特（Bennett）之邀，到英國演出舒曼的《A小調(diào)鋼琴協(xié)奏曲》。我留在家里為她打理家務(wù)，照看孩子，代課教鋼琴。兩年來，和她朝夕相處，我見證了她的傷心、她的堅強、她的理性和對音樂的無比熱愛。雖然她比我年長了十四歲，但在我眼里，沒有一個女人比她更美麗、更知性。每當四目相對時，我總有一種擁抱她的沖動，但每次總是竭盡全力地克制住自己，生怕被她鄙視。畢竟，我們都愛著舒曼先生，她是妻子，我是學(xué)生，我們之間是不該越矩的。

在愛與愧疚的折磨中，我再次探訪舒曼老師。這次，他已經(jīng)神思恍惚了，見到我以后眼眶濕潤，情緒激動。他不停地說話，像是囈語，我隱約地聽見瑪麗葉、朱麗葉、柏林、維也納、英國等等的字眼。醫(yī)生說他的腦子已經(jīng)嚴重衰竭，時日不多了。

這時，克拉拉剛?cè)ビ莩觯?月才能回來。我祈禱舒曼老師能夠挺住，至少能和妻子見上最后一面。

7月27日，醫(yī)院終于允許演出歸來的克拉拉和丈夫相見?？死酵蟾嬖V我，舒曼先生已經(jīng)很難控制自己的肢體了，見到妻子，他微笑著，用盡全力給了她一個深情的擁抱，那個擁抱，讓她永難忘懷。這是他們兩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單獨相處，兩天后，1856年7月29日，羅伯特·舒曼永遠地閉上了眼睛，終年四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