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文
呂克·貝松去年的電影《露西》里,斯嘉麗·約翰遜扮演的學生露西意外成為一宗跨境毒品走私的被迫攜帶者,藏在她腹中的毒品在她被關押毆打后爆裂,泄漏的毒品卻使露西成為唯一一個使用100%發(fā)揮腦潛能進行思考的人。發(fā)揮了100%腦潛能的結果是美艷的露西在一大堆頂級科學家的眾目睽睽之下,靈魂猶如出竅般的游走,經(jīng)歷了五洲四海外太空粒子世界的極限挑戰(zhàn)后,終于不可避免地穿越時空而去。在億萬年前東非大裂谷的一條小溪邊,一只溫柔的猿人緩緩轉過頭來,這個猿人也叫露西,是人類的祖先。兩個露西的相遇以美艷露西化身為一個USB存儲器為結局,她用盡腦能量想到的生命意義是—傳承……
站在埃塞俄比亞人類博物館里猿人露西的殘骸前,想起呂克·貝松如何在億萬年后的今天仍然拼命地捧起“傳承”這個概念, 我忽然覺得跟露西之間,并沒有隔著這玻璃柜一樣的時間,她也好,渾身穿戴著高科技的現(xiàn)代人也好,生活從未改變,人類每一天都在抵抗被消滅的虛無命運,活著是為了不死去,就算死去也要留下自己曾經(jīng)存在的證據(jù),而傳承不過是人類為證明自己的存在而提供的一個解決方案。
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市中心的奇奇尼亞(Chichinya)到晚上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白天絕大部分商店都大門緊閉,晚上這些店卻都通宵毫不張揚的留著門縫,讓室內(nèi)昏暗的彩色燈光流瀉到大街上。它們都是一些小型的咖啡店和酒吧,放著并不吵鬧的音樂,通常門口站著一位腿長長畫著濃妝的姑娘。亞的斯亞貝巴的大路一般都有路燈,只是在奇奇尼亞沒有,姑娘們借著暗沉的皮膚隱藏進濃濃夜色,車燈晃過才能看清楚她們的臉,大部分時候,只能看見一條條熱褲在黑暗中溫柔曖昧地閃爍。
這是亞的斯亞貝巴的紅燈區(qū),某天晚上,我和幾個中國男性朋友走過那些姑娘們,他們很自然多看兩眼,而姑娘們卻是忍不住要走近他們,面帶挑逗和尋找商機的意味,似乎對這樣的客人并不陌生。 區(qū)內(nèi)有一個韓國餐館,亞的斯亞貝巴也有一個韓國醫(yī)院和一些韓國公司,但翻譯說,當?shù)厝送耆植怀鲰n國人和中國人,所以把東亞長相的都當成中國人。他還說,這個區(qū)里也有中國姑娘,玩一次的均價大概相當于300元人民幣,不過有時因為中國姑娘價錢比較低,兩邊的姑娘甚至會打起來,只是我們并沒有撞見。我只在昏暗中看到兩個穿著西裝,帶著金邊眼鏡、50來歲的白人,也在跟姑娘調(diào)笑著,然后就一人摟著一個走了。唯一讓人心驚的部分是我們靠著馬路邊行走,卻不知何時會踢著一團東西,仔細蹲下去看,才發(fā)現(xiàn)是個人,只是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活著,旁邊的路人卻都早習以為常的表情。
當?shù)氐闹袊笥褞覀內(nèi)セ鹕胶叺亩燃俅迦ズ瓤Х龋劦桨H肀葋喒媚?,其中一個男性朋友成為另外兩個調(diào)侃的對象,曖昧的言語暗示他是個膽夠大敢吃螃蟹的真男人。這幾個都是很溫和面善的人,在建筑公司里工作,一直在海外項目里泡著,一年也就回家一兩次,家里的一切只出現(xiàn)在電話和微信的照片里,有些項目在荒遠的村子甚至沙漠里,大部分時候他們只在營地里和工地上來回,只能靠麻將、撲克和相互插科打諢來打發(fā)日子。我曾去過一個營地,他們只是住在簡易的活動板房里,門口地上的煙頭已經(jīng)快形成一片沙灘,苦病寂寞愁只能自己抽下去,再狠狠把它噴個煙消云散 。
傳承這種概念化的東西,對于他們來講沒什么意義。
無論是某種程度上自愿的,還是被身后的老鴇或毒品操縱著的,這些姑娘和來玩她們的客人,都一樣是在努力咬著牙活下去,不要明早起來沒有飯吃,不要家鄉(xiāng)的家人餓著了凍著了,不要變成街邊的那團東西,而為了這些“不要”,他們短暫而緊密地摟抱在一起,達成生存的聯(lián)盟。
在非洲,我見到的大部分中國人都會有意無意地蹦出這句話。這種意識決定了他們的存在都是以賺快錢為基點的。除了參與公路水壩石油電站通信網(wǎng)絡這些長期項目的中國管理人員,其他大部分都湊合著過,不在乎當?shù)氐沫h(huán)境如何改變,政治氣候如何,文化是怎樣,他們吃著專門供應中資機構的中國農(nóng)場種出來的蔬菜,中國廚師做的飯,看著網(wǎng)絡上的中國電視劇和綜藝節(jié)目,住在非洲的中國村里,甚至工資都是從國內(nèi)直接發(fā)到家屬的賬戶里。
和那些在北美和歐洲扎下根的中國人不同,很少非洲的中國移民會把這里當故鄉(xiāng),即便他們中的許多都已經(jīng)在非洲呆了超過七八年以上,還有的甚至買了地娶了當?shù)乩掀?,或是兒女也在非洲生活,這里仍然只是賺錢的地方。他們熱愛“山高皇帝遠”的無政府主義生活,那些中國在非洲建基地,派駐安全公司保護國企員工的新聞距離他們非常遠,如果不是做著國企項目,他們深知在非洲,只有靠自己。
但這種靠自己,和在短期內(nèi)賺快錢的出發(fā)點,卻讓他們開始像野生世界里的動物一樣思考。他們小心謹慎地觀察著四周的環(huán)境,尋找著任何一個快速致富的機會,期望最妥善的加以利用。
我曾經(jīng)在蘇丹首都喀土穆的郊區(qū)采訪過一個中國的農(nóng)民,他不遠千里從江蘇去到那個一天最高氣溫可以去到52攝氏度的地方,包下了一大片農(nóng)地開始種田。尼羅河邊有著全地球最豐饒的土地,當?shù)厝藚s不會務農(nóng)。結果這聰明的中國農(nóng)民沒有挑選當?shù)厝?,反而跑到附近一個達爾富爾難民居住的地方挑了3個瘦骨嶙峋的難民。
兩年之后,難民逐漸長胖長壯,并在中國農(nóng)民手把手的教授下,成了一把務農(nóng)的好手,在他們的農(nóng)場里,我看到各式各樣玲瓏的瓜果在酷陽下閃著誘人的光芒。而脫離農(nóng)田的中國農(nóng)民再次發(fā)揮聰明才智,在農(nóng)地旁邊挖了一個大而深的洞,把它變成了一個卡車都可以開得進去的地窖。他利用非洲的夜晚地底溫度低的特點,配合兩個制冷器,硬生生把這地窖改成了一個天然的大冰箱。蔬果留一半賣一半,旱季農(nóng)業(yè)荒疏的時候,剩下那一半拿出來高價賣,誰都知道他賣得貴,但誰都來買,而且愿意跟他有長遠的合作。他的案例在中國商務參贊那兒甚至成了中國人幫助達爾富爾致富的楷模,而他雇請的難民,收的工資遠沒有當?shù)厝烁撸≡谔镞吅谄崞岬耐练坷?,卻真心實意地對他感恩戴德,而且心懷著遠大的夢想,那就是有朝一日達爾富爾和平了,他也要回去開一個這樣的農(nóng)場。
這個中國農(nóng)民在跟我的談話中,也說著“早晚是要回去的”之類,但缺少那些國企職員背后天然的依靠,讓他更具有危機意識和相對公平意識。比如他對雇員很好,不克扣他們的工資,幫他們每一個人把錢存進賬戶里,因為他知道不這么做,可能會有一把刀在黑夜里抵在他的脖子上。再比如他不像其他那些中資大企業(yè)雇員那樣,去了非洲幾年也只會很少幾個單詞,他跟著農(nóng)場周邊的村莊打交道學會了阿拉伯語,在教達爾富爾農(nóng)民的過程中甚至學會了富爾語,這樣他就知道周圍環(huán)境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在察言觀色中他看到哪些人可能對他有敵意,應該用什么手段擺平。達爾文的物競天擇他可能不懂太多,但生存需要什么,他就非常配合地去尋找或是提供什么。相對奇奇尼亞的姑娘,他是一種更強大的動物,而他知道要維持這種強大,需要付出對等的代價。
事實上,達爾文對物種起源和進化的猜想正因為缺乏證據(jù)而遭遇空前的挑戰(zhàn)。
達爾文認為進化中的自然選擇需要依靠極度微小并對生物有利的遺傳改變,長期不斷的累積才能發(fā)揮作用,而高等動物是由低等動物進化而來,因此進化樹的意思是,位于根部低端的是低等物種,高處的樹枝才是那些高端的物種。但考古學卻從來沒發(fā)現(xiàn)過介乎于低等物種向高等物種轉換過程中的中間生物化石。甚至連大家公認的“人類祖先”露西,都曾被鑒定成一種已經(jīng)絕種的猿,屬于“南方古猿阿法種”,跟當今的人類沒什么關系。
但他的生存法則聽上去要合理可靠得多。這意味著人類無論“進化”得多強大,都必須要面對最初和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怎么能在“氣數(shù)已盡”之前不被各式各樣潛藏的危機打沉。不只是人類這樣的個體,企業(yè),國家和那些巨無霸式的國際機構也面對著同樣的命運。
而作為人這樣的個體,想要生存下去,無非是吃飯穿衣,警惕著生老病死,企業(yè)想要生存下去,就得開始擔負著內(nèi)憂外患,尤其是在市場環(huán)境中與消費者,合作伙伴,競爭對手的關系。
在埃塞俄比亞采訪那里的中國通信企業(yè),結果帶我們?nèi)ナ锥嫉囊粋€中學。據(jù)說已經(jīng)是當?shù)貤l件不錯的學校了,教學樓大概跟中國一個縣城的中學差不多,學校操場的地上坑坑洼洼,不少明渠里流動著骯臟的水。一個臨時的教室里,天窗的玻璃上只是刷了一層綠漆來遮光。幾排課桌上擺放著一些款式比較舊的電腦,老師在給一些孩子做培訓,告訴他們怎樣用這個視聽教室去學習課堂以外的知識。這是當?shù)亟逃亢臀幕康捻椖?,目的是改善本國師資力量弱,許多偏遠地區(qū)學校甚至沒什么老師的狀況,利用電教資源來提高教育質量。項目中包括100多個學校,聽上去是非常有氣派而溫暖的項目,主要用政府采購的形式來完成,中標的中國企業(yè)為拿到的單興奮不已。但他們清楚可以拿到單的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們在最初進入這個市場的時候,做了許多免費的、捐贈的、帶公益性質的項目,能不能找到和做好這樣的項目,絕不是靠一顆慈善之心就可以做到的,看不透環(huán)境就找不到商機,找不準市場的脈就沒有生意。根據(jù)博弈論的許多解釋和推導,好意,敏銳,長期戰(zhàn)略能提高好好活著的幾率。
企業(yè)是如此,作為國家這樣的個體要盯的事就得更多,維持一個越龐大的身體去運作,吃啊活動啊就得更多更小心,一舉一動都傷筋動骨。更重要是得有反饋環(huán)境的能力,在撒哈拉以南國家碰到的當?shù)厝?,現(xiàn)在對中國的不滿越來越多了,說我們以前把你們當兄弟,你們把我們當原料產(chǎn)地和次品傾銷地,現(xiàn)在我們只能把你們當生意伙伴了,咱們別說友情,說商業(yè)模式吧。
對中國是如此,對其他國家也一樣。
前一段時間我在東京參加日本和歐盟合作舉辦的學術論壇,重點是新興經(jīng)濟體的行動方式正在對老牌富裕國家的體系帶來巨大沖擊, 理由是市場全球化中,中國,巴西等等這樣帶有完全不同于西方國家的文化和理念的國家崛起,他們不按照舊的規(guī)則行事,那么這種情況下,西方富裕國家怎么辦,他們所持有的那套可以保證他們地位和利益的體制怎么辦?論壇中許多人在用“物競天擇” 解釋這一切的變化,他們認為這舊的體制如果不能適應環(huán)境的改變做出相應調(diào)整就會被淘汰。
新的研究開始集中在中國和中國的企業(yè),外國人好奇當中國快速成長起來之后,她的行為會向西方國家靠攏還是越來越遠,她會歸順這套保證富裕國家利益的體系,還是會建立新的自己的房子,打破舊的那個?那個最終會粉碎這舊體系的人,究竟會何時到來?你看,無論曾經(jīng)多么的富裕,多么讓中國人羨慕,他們今天仍然在擔憂著,恐懼著。
我猜沒什么人能夠回答這些問題。但最近的一個趨勢是,中國和中國的企業(yè)開始像發(fā)達國家和他們的企業(yè)那樣去思考,到底應該怎樣去改善和鄰里、環(huán)境的關系,比如說是不是應該認識各種各樣的標準,然后按標準做事情?或者不要只顧掙錢,然后拿出塞牙縫的錢去做點小慈善,而是像比爾·蓋茨那樣,把慈善和責任聰明地轉化成生意來做?再或者不要只是想突飛猛進新三板,在股市里狂撈一筆就算,而是想想怎么樣創(chuàng)造些別人沒有做過的事情,創(chuàng)新,然后長期可靠地持續(xù)發(fā)展?
畢竟,被消滅的陰影,從來就緊跟在所有個體的旁邊,也許趁你有松懈一不留神就會將你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