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馬克·吐溫(Mark Twain,1835-1910),是19世紀后期美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其作品以幽默諷刺的藝術(shù)手法見長,著有多部長篇小說,如《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恩歷險記》《鍍金時代》《傻瓜威爾遜》等。此外,馬克·吐溫也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眾多的中短篇小說,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如《卡拉維拉斯郡著名的跳蛙》《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百萬英鎊》等。這些中短篇小說多以嚴肅的口吻講述令人捧腹的故事情節(jié),集幽默與諷刺為一體,反映了社會各階層,尤其是中下層人民的生活,塑造了特色鮮明的人物形象,從多角度思考并批判了19世紀后期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
Ⅰ
南北戰(zhàn)爭后的美國,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拜金主義大肆流行。受淘金熱的影響,許多人都渴望著一夜暴富。馬克·吐溫也曾投身于淘金熱潮,可惜運氣不濟未能如愿。這樣的經(jīng)歷也使馬克·吐溫能夠了解并準確把握人們對于金錢的渴望心理,洞悉金錢誘惑面前人類貪婪的丑態(tài)和社會道德的不堪一擊。馬克·吐溫曾說過,“巨大的財富對于一個不慣于掌握錢財?shù)娜?,是一種毒害,它侵入他的品德的血肉和骨髓?!彼J為金錢是人性道德的試金石,能夠敗壞人的品性,對社會有著巨大的腐蝕作用。小說《百萬英鎊》《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都以一筆“從天而降”的巨大財富為引,展現(xiàn)了人們?nèi)绾问芙疱X的毒害,做出有違社會道德和人性的行為,從而揭露金錢對社會道德的腐化和人性的扭曲。但極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些所謂的“財富”其實是無法兌現(xiàn)的虛無的存在,這種荒誕性更增加了小說的批判意義。
中篇小說《百萬英鎊》于1893年發(fā)表,采用夸張的藝術(shù)手法形象地描寫了不同人物—一從上流社會到普通民眾——在一張百萬支票面前的種種丑態(tài),語言幽默滑稽,人物形象惟妙惟肖,情節(jié)設(shè)計荒誕離奇,卻極為引入深思。
故事講述了一個身無分文的美國小伙子亨利·亞當斯在倫敦的奇遇。倫敦的一對富翁兄弟突發(fā)奇想,打賭若是流浪漢持有一張百萬巨鈔是會餓死街頭還是會鋃鐺入獄。他們選中了因意外來到倫敦而流落街頭、饑腸轆轆的亨利,贈與他為期一個月的百萬巨鈔的使用權(quán)。出人意料的是,亨利既沒有餓死也沒有入獄,反而被認為是著裝怪異的富翁,成了人們爭相結(jié)交的對象。亨利借助這張巨鈔,運用自己的智謀,最后成為了真正的百萬富翁,并娶得意中人。
馬克·吐溫夸張而又入骨地刻畫了人們對于百萬支票的戲劇性反應和態(tài)度上的強烈反差。餐館老板看到這張百萬大鈔嚇得目瞪口呆,“手腳不能動彈”,“不敢碰一下,好像這張鈔票是如此神圣以至于凡人連摸都不能摸一下”(《馬克·吐溫中短篇小說集》,汪樹東、龍紅蓮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版,P203)。裁縫鋪里的服務生最初對衣著寒酸的亨利愛理不理、挖苦諷刺;在看到百萬大鈔之后立刻熱情無比、百般奉承。故事中類似的描述比比皆是,作者以夸張幽默的語言諷刺了當時社會中的拜金主義思想,指出金錢決定了人的身份和地位。
在馬克·吐溫創(chuàng)作的中后期,隨著經(jīng)濟投資的失敗和家庭的變故,他對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有了更深的認識和體會,作品中反映和探討的社會問題也愈加深刻犀利。與之前詼諧幽默的風格相比,小說《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中的嘲諷更加尖銳,對金錢對社會道德的敗壞進行了更加無情的揭露。故事發(fā)生在一個標榜誠信的赫德萊堡小鎮(zhèn),一個陌生人在愛德華·理查茲家丟下價值4萬美元的黃金,以答謝曾贈與他二十塊錢使他致富的恩人。面對金錢的誘惑,小鎮(zhèn)居民,甚至是鎮(zhèn)上的名門望族都紛紛自稱是當年的給予陌生人幫助的“恩人”,在金錢面前露出了貪婪的本質(zhì),結(jié)果成了被嘲弄的對象。在這個故事里,作者嘲笑了社會道德的虛偽,指出小鎮(zhèn)居民自私冷漠,拒絕對陌生人給予幫助。這個小鎮(zhèn)曾以恪守誠信為榮,把誠信看作是高于一切的道德準則,甚至在小鎮(zhèn)入口的石頭上也刻著“勿讓我們受誘惑”。也正因為如此,小鎮(zhèn)享有極高的社會聲譽。但在金錢的誘使下,原有的道德準則被摒棄,所謂的“誠信”也露出了虛偽貪婪的本質(zhì)。小鎮(zhèn)入口處的“勿讓我們受誘惑”的銘文與財富的誘惑下小鎮(zhèn)居民內(nèi)心的掙扎、丑惡的行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正如小說中瑪麗所說,小鎮(zhèn)的誠實其實是“虛偽的”、“經(jīng)不起考驗的”,“一旦遇到大的誘惑,就會像紙房子一樣垮掉”(同上書,P246)。
盡管馬克·吐溫批判了金錢對人性的毒害和腐化,但他并沒有全盤否定人性,對人性還抱有樂觀的希望?!栋偃f英鎊》中亨利對金錢并不貪婪,希望用自己的努力來創(chuàng)造財富;在聲名大噪之后還不忘了經(jīng)常去關(guān)照最初就餐的小餐館;他熱心地幫助朋友,在追求意中人時也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真實境況。亨利身上表現(xiàn)出的善良誠實等美好品德也表明馬克·吐溫對社會道德和人性依然持樂觀的態(tài)度。故事《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中,主人公在最后也都幡然醒悟,反省了自己的行為,認清了金錢的本質(zhì)。這也表明馬克·吐溫對人性和道德依然抱有希望,期待著社會道德的重建和人性的回歸。
Ⅱ
傳統(tǒng)道德教育也是馬克·吐溫小說中一再揶揄嘲諷的對象。在小說《好孩子的故事》《壞孩子的故事》和《愛德華·密爾士和喬治·本頓的故事》中,作者通過對比遵循傳統(tǒng)道德的好孩子雅各布、愛德華的悲劇下場與壞孩子吉姆、喬治受到的社會關(guān)懷,對傳統(tǒng)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道德教育進行了質(zhì)疑和嘲諷,指出了傳統(tǒng)道德教育的異化作用,極大地諷刺了現(xiàn)實中功利、顛倒是非和不公正的社會道德觀。
《好孩子的故事》中,雅各布對傳統(tǒng)道德的教導深信不疑,一直嚴于律己,堅持所謂的道德真理,一心希望自己將來能夠如書中的人物一樣成為道德的楷模。但他對道德的認知僅局限于主日書上的道德典范,并沒有明辨是非的判斷力,因此他對道德的追求是模仿性的、功利的,并期待能夠得到回報。“他總是很聽父母的話,無論他們的要求多么荒唐而不合情理;他總是專心讀書,在主日學校從不遲到。他從不逃學,即使他清醒的理智判斷告訴他逃學乃是于他最有利的事情,他也不干。”(同上書,P53)在旁人看來,雅各布的行為“怪異”而“難以理解”。傳統(tǒng)道德對人的異化作用導致人們自我認知和判斷能力的喪失。雅各布僵化地模仿“道德模范”的行為,失去了孩子應有的天真,做出了愚蠢而毫無意義的犧牲。
傳統(tǒng)道德對人的異化還體現(xiàn)在人們對于符合道德規(guī)范行為的熟視無睹甚至是忽視?!稅鄣氯A·密爾士和喬治·本頓的故事》中愛德華也是好孩子的典范,從小就被教導“只要純潔、誠實、冷靜,勤勞,多替別人著想,一生的成功就有把握”(同上書,p64)。跟調(diào)皮的喬治相比,他既聽話又老實,一直恪守道德規(guī)范,卻因為過于安分守己而被社會所忽視。因為聽話所以沒有糖吃;因為愛惜衣物所以不像喬治一樣經(jīng)常有新衣服穿;因為踏實工作所以被認為無需繼承財產(chǎn)。愛德華的美德被認為是理所當然,他的行為也沒有得到任何贊賞和回報;反而是道德反叛者喬治獲得了人們的關(guān)注和同情。
馬克·吐溫通過“好人并沒有好報”的故事情節(jié)嘲諷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統(tǒng)道德觀,指出現(xiàn)實中道德標準的分崩離析。這些小說中道德典范雅各布和愛德華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對雅各布來說,“他碰到的事情與書中好孩子所碰到的總是兩樣”,“不管這孩子干什么事情,他最后都會惹上麻煩。書里的那些孩子干事情會得到獎賞,而他干同樣的事情卻對他極為不利”(同上書,P55)。循規(guī)蹈矩的愛德華被要求處處忍讓,被喬治連累而落得一貧如洗,最后還因為盡職盡責而丟了性命。
而在《壞孩子的故事》中,吉姆偷吃果醬,到果園里偷蘋果,陷害其他人,但他并沒有像傳統(tǒng)道德教育中先受到懲罰再懺悔的情節(jié)一樣改過自新,反而因為自己的行為而洋洋得意。馬克·吐溫刻意對比了有違道德規(guī)范的行為在傳統(tǒng)道德教誨中和實際社會中的不同后果,諷刺了傳統(tǒng)道德的虛偽說教和現(xiàn)實社會道德的扭曲,揭示了社會的不公。在《愛德華·密爾士和喬治·本頓的故事》中,壞孩子喬治從小游離于道德規(guī)范之外,游手好閑,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宗教的偽善和人們不分是非的同情,借助欺騙搶劫等不法行徑獲取豐厚的物質(zhì)財富,最后竟然成為了宗教凈化的典范和行為的楷模。
這些小說中的“善無善報,惡無惡報”的情節(jié)安排無疑是對現(xiàn)實社會最大的諷刺。一方面,小說塑造了呆板的美德典范形象,指出傳統(tǒng)的道德教育刻板強調(diào)美德而使人的道德認知異化。好孩子雅各布和愛德華聽從社會規(guī)范的要求,成為了僵化的社會道德的體現(xiàn);一方面,通過故事結(jié)局的安排,小說反映了社會道德的扭曲和不公正。衡量善與惡的標準被扭曲,“善”受到社會的排斥與忽略,“惡”處處得利,成為了社會關(guān)懷的對象。馬克·吐溫運用辛辣的反諷反映了當時美國社會道德標準的混亂,引起人們對于重建道德秩序的深思和反省。
Ⅲ
馬克·吐溫在另一篇小說《他是否還在人間》中描述了藝術(shù)家的落魄和另辟蹊徑的成功之路,揭露了社會中盲目跟風的無知行為和扭曲的價值觀。在小說中,作者這樣描述畫家米勒成名前的生活,“他太窮了,除了胡蘿卜之外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拿出來給我們吃的,有時候連胡蘿卜也會青黃不接’’(同上書,P191)。他的畫作無人問津,甚至換不來一顆大白菜。但當這些畫被冠以名家名作的身份時,立刻身價暴漲,成了價值不菲的“佳作”,甚至連未完成的草稿也成了寶貝。馬克·吐溫在故事的一開始借安徒生的童話故事暗諷人們沒有認識事物真正價值的能力,對藝術(shù)的無知和人云亦云。小鳥在歡唱的時候沒有得到照顧,反而在死后享受了隆重的葬禮;這和小說中藝術(shù)家的命運是一樣的,活著激情創(chuàng)作的時候沒有得到認同,一旦“死去”,藝術(shù)家的作品倒成了稀世之作。畫家的價值不在于他作品的好壞,而在于有沒有名聲;作品自身的藝術(shù)價值并不存在,也不是衡量其好壞的標準,其價值在于附加的名氣和人云亦云的追捧。小說通過“陌生化”的手法,使讀者重新審視社會中不良風氣,凸顯了這種現(xiàn)象的荒誕性,諷刺了人云亦云的無知行為和扭曲的社會階值觀。
馬克·吐溫一生創(chuàng)作了90多篇中短篇小說,很多作品都成為了讀者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名篇。他幽默的風格、諷刺的藝術(shù)手法、對于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與思考,使得他的作品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和現(xiàn)實批判意義。他作品中關(guān)于人性道德的思考和批判對于今天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也依然有著極強的借鑒意義,值得我們?nèi)ニ伎己头词?。在馬克·吐溫誕生180周年之際,作者藉以拙文向這位現(xiàn)實主義文學巨匠致敬!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