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菲
喀布爾,一名阿富汗男孩爬上石墻。攝影/Daniel Berehulak GETTY
像許多歷史悠久的古城一樣,流過市中心的喀布爾河將這座城分為兩部分。北岸為新城,南岸為舊城。
冬季的喀布爾河幾近干涸,空蕩蕩的河床盡是黃土,一直蜿蜒至遠處的興都庫什山南麓。山上,古塔、古墓、古堡、寺廟和伊斯蘭教堂據(jù)說曾經(jīng)比比皆是,然而我沒有眼福,它們絕大多數(shù)都在戰(zhàn)爭中被毀掉了。
喀布爾城據(jù)說有3000多年的歷史?!翱Σ紶枴币辉~的本意為“貿(mào)易中樞”,然而眼下,它只能算是“戰(zhàn)爭中樞”。有些國家會刻意保留戰(zhàn)爭中的廢墟以作紀念,但喀布爾不是??Σ紶柺莻€反復(fù)結(jié)痂的創(chuàng)口,尚未愈合又被擊中,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翻來覆去,這個創(chuàng)口似乎已經(jīng)麻木得無法愈合了。
每一幢建筑上,都能看到彈孔,市中心尤甚。從隱約可辨的手槍子彈孔,到炸彈留下的大洞。沿著幾乎不能叫路的市中心道路前行,一堆堆廢墟中間,有的樓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遠遠望去,飄在窗口的衣服仿佛一桿插在山頭的旗幟。多數(shù)樓房,二層三層已經(jīng)炸空了,空留幾根柱子,一層卻還在住人,甚至還開著商鋪,照樣經(jīng)營。那些五顏六色的招牌、花花綠綠的貨品,遠遠望去,仿佛一塊塊鮮艷的創(chuàng)口貼,那是一種辛酸的繁榮。
手持AK47的武裝人員隨處可見。他們身材壯碩,用黑頭套蒙著臉,穿著迷彩服或湖藍色制服,用陰森森的眼眸盯著每一個路過者。我后來才知道,只有市中心、機場以及檢查站的持槍者是軍人和警察,其余都是私家保鏢。
矗立在市中心的抵抗運動紀念碑,被阿富汗抵抗運動前領(lǐng)導(dǎo)人馬蘇德的海報所環(huán)繞。在他被暗殺14年后,阿富汗仍隨處可見紀念他的海報。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在官方紀念照里的馬蘇德,目光過于憂郁。
我此行的目的是參觀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CRC)的阿富汗代表處。作為在戰(zhàn)亂地區(qū)開展人道救援的中立、獨立的國際人道組織,在當?shù)夭恍干罡?0年后,阿富汗代表處已是ICRC全球最大的一線代表處之一,在阿富汗共有20多個代表處、分代表處以及辦事處,一千多名工作人員。代表處擁有醫(yī)院和康復(fù)中心,甚至還有小型專用飛機,每周都有航班表,從一個城市飛往另一個城市。阿富汗民用航空不發(fā)達,許多國際NGO的工作人員都搭乘ICRC的飛機。
我們落腳的喀布爾代表處位于喀布爾新城,是一座擁有數(shù)家院落的compound(即帶圍墻的房群)。據(jù)說最初只有很小一處院落,慢慢發(fā)展成幾乎占據(jù)了半條街。
戰(zhàn)前,這里住的應(yīng)是《追風(fēng)箏的人》里阿米爾少爺那樣的富裕人家,如今,主人或許也如書中一樣遁逃國外,這里成為ICRC的員工宿舍。刷成嫩黃色的圍墻被加高,再安上尖尖的鐵刺,纏滿鐵絲網(wǎng)。地下室被改造成地下掩體,衛(wèi)生間加裝了鐵板門窗成為安全屋,房間門上都安裝了極粗的入墻式插栓。
別墅之間由迷宮般的小巷連接,拐角處被水泥掩體和層層疊疊的沙袋擠得只能容許一人通過。從大門到我的住處,共需穿越3個小門,拐6道彎。我用了整整兩天,才記住正確的行走路線?!笆枪室獍崖肪€設(shè)計得這樣復(fù)雜嗎?”我問警衛(wèi)。他們手里拿著對講機,緊張地盯著警衛(wèi)室一整面墻的監(jiān)視器,肯定地回答:是的。
不過在我看來,ICRC已是這里最“膽大”的機構(gòu)。除了商戶以外,喀布爾街道上幾乎難以見到任何職能部門的標識,包括政府部門、使館、外國派駐機構(gòu)和NGO組織。唯獨ICRC的compound四周貼滿了紅十字標識,并且在入口處顯著位置標明:No Weapons!
別墅幾乎都是二層小樓。我所住的這棟,設(shè)計頗為用心。臥室?guī)И毩㈥柵_,打開窗子,屋前的大花園便撲面而來。依在壁爐前的靠墊上,目光可直穿過兩米高的落地窗,遠眺喀布爾的天空。
喀布爾的冬季天空,彌漫著一種濃重的煤煙味道??Σ紶柕靥幇⒏缓箹|北部,三面環(huán)山,是典型的大陸型氣候,冬夜寒冷得呼氣成霜。這里沒有集中供暖,條件好的人家燒煤油爐,條件差的燒柴,也有人家什么都燒不起。煤油爐使用需要一定技巧,油少了,點不著,油多了,則會冒濃煙,嗆人不說,還會使煙囪發(fā)出一種驚恐尖銳的囂叫聲,夜色之下,尤為令人緊張。
天上沒有風(fēng)箏,只有咆哮著巡邏的武裝直升機。定睛望去,能看到敞開的機艙口坐著一個大兵,懷抱一挺機關(guān)槍,一條腿垂在空中,一副隨時準備跳下來開一梭子的架勢。
入夜,直升機晃著照明燈在夜空中穿梭。沒有路燈的街道上,一陣風(fēng)揚起,冬季樹枝向著明亮的上弦月猛烈搖晃著。
在出發(fā)前,我對阿富汗做了無數(shù)種假設(shè)和預(yù)判,列好了問題清單,比如婦女地位、教育、宗教等等。但真正抵達時才發(fā)現(xiàn),對于阿富汗來說,這些問題太奢侈了。這里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是生存、溫飽,以及免于戰(zhàn)爭和死亡的恐懼。
就在我們抵達喀布爾的當天上午,喀布爾才發(fā)生過一場爆炸。據(jù)報道,是塔利班分子對英國使館車隊發(fā)動的自殺式襲擊,1名英國外交官和5名平民遇難,另有34名路人受傷。這場爆炸也使我們從坎大哈到喀布爾的飛機延誤了4個小時之久。半個月來,喀布爾已發(fā)生過6次自殺式襲擊。
這里任何一幢建筑都大門緊閉。有車駛?cè)霑r,身著長衫的當?shù)匦』锵刃谐鰜?,手持一長柄物,繞著車子走一圈,門才洞開,車子駛?cè)耄T又關(guān)上,好像“芝麻開門”的儀式。乘客們則要依次接受貼身檢查。
沒有多少人愿意和我聊我的問題清單?!斑@太政治了!”他們說,“我們不愿意談?wù)??!逼湓颉髞恚晃豢泊蠊嗽谑熳R之后告訴我——是恐懼,一種數(shù)十年間經(jīng)歷了若干次無法掌控的命運轉(zhuǎn)折后的深深的畏懼。
喀布爾,全身罩著布卡的當?shù)貗D女靠坐在殘破的院墻上。攝影/Shah Marai GETTY
“我們只會私下和能夠信任的人談,我們怎么看圣戰(zhàn),怎么看待塔利班,怎么看待美國,但我們不對別人談。”這個男人參加過圣戰(zhàn),也面過對塔利班。他卷起褲腳,給我看小腿上的疤痕,圓圓的,仿佛一枚硬幣的烙痕。“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殺過人,可能是殺過。因為打仗就是你往那邊打,他們往這邊打,是不是打中了誰,根本不知道?!闭f這話時,他正啜著一杯紅茶。旁邊擺著一小碟糖果,和一個綠色的塑料水壺(中國制造)。這是阿富汗的待客套裝。殘酷的戰(zhàn)爭回憶,就這樣鑲嵌在閑適的世俗生活里。
“有些人的生活根本不叫生活?!蔽覀?nèi)グ菰L的ICRC阿富汗假肢康復(fù)項目負責(zé)人卡伊羅指著辦公室窗外這樣感慨。他是意大利人,本來是個建筑師,出于好奇,25年前到喀布爾做志愿者,便再也沒有回去。他深陷的藍色眼睛很像意大利球星巴喬,憂郁又飽含熱情。窗外的山上,擠滿了蜂巢般的簡陋房屋,未修整的山路崎嶇不平。山上沒有水電設(shè)施,但越來越多的無家者聚集在那里,政府只好默許。
阿富汗電力普遍缺乏,即便首都喀布爾,也只能每兩天送6小時電。有錢人家自己安裝發(fā)電機,沒錢的只能忍受黑暗。整個喀布爾,只有兩三家大型超市。再三申請后,我們終于得到允許去其中一家看看。超市里空曠得讓人懷疑是否在營業(yè)。經(jīng)濟蕭條,就業(yè)率極低,一家十幾口人,常常只有一人能找到工作。吃的是馕蘸阿富汗醬,每頓合人民幣不到1.5元,穿的則靠集市上的二手服裝地攤。
在這樣緊張而貧瘠得有些凄苦的氣氛中,談及生存之外的希望,就像要徒勞地扯回斷了線的風(fēng)箏。另一個當?shù)厝嗽诨貞涍@30余年的戰(zhàn)亂時對我感慨說,戰(zhàn)爭留給這個國家最大的傷害,還不是滿目瘡痍,而是整個國家似乎一直都在過一種臨時的生活。
不過,我還是盡力去了解了一下女性在阿富汗的生活究竟是怎樣的。
在南部城市坎大哈,女性的裝束明顯更為保守。男女不能同車,甚至最好不要講話。很難見到不穿布卡罩袍就外出的年輕女性。
“如果不穿布卡,或者不把臉遮上,會發(fā)生什么?”我問一位醫(yī)院的產(chǎn)科護士。大概覺得我的問題很滑稽,她哈哈大笑起來,然后回答,那要問男士們。
于是,我去問另一個可以說英語的當?shù)啬腥??!叭藗儠X得她很奇怪?!彼卮?。“然后呢?”“然后人們可能會一直看她,會有人跟著她,會在一旁議論她……總之,可能會發(fā)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有一次在街上,我的頭巾滑落了,同行的幾位男士異口同聲地低聲警告我:圍巾!圍巾!我慌忙整理好,感覺到他們也隨之如釋重負,似乎這個小小失誤不僅是我的,而且也是他們的——好男人不應(yīng)該隨便看別家的女人。
就在要離開阿富汗的前一天,我終于在喀布爾見到了一個在公共場合穿著牛仔褲的年輕姑娘。她是卡伊羅的康復(fù)中心的一名23歲的女護士,名字叫Humina。我和當?shù)厝肆奶鞎r,她主動來幫我翻譯。
Humina有一頭黑色的卷曲長發(fā)和一雙閃閃動人的大眼睛。她很愛笑,開朗而富有活力。如果她不說,我根本看不出來,她是用義肢在行走。6歲時,一顆落在街上的炸彈帶走了她的右腿。
我奇怪地問她,喀布爾有女式牛仔褲賣嗎?她驕傲又羞澀地咯咯笑:“只要想買,總是會找到的。”
Humina和她的微笑,仿佛冬日里一縷穿透云層的陽光,使我在阿富汗數(shù)日來的憂郁與焦慮明朗了許多。我想起了《追風(fēng)箏的人》中的最后一段:
它只是一個微笑,沒有別的了。它沒有讓所有事情恢復(fù)正常。它沒有讓任何事情恢復(fù)正常。只是一個微笑,一件小小的事情,像是樹林中的一片葉子,在驚鳥的飛起中晃動著。但我會迎接它,張開雙臂。因為每逢春天到來,它總是每次融化一片雪花;而也許我剛剛看到的,正是第一片雪花的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