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舒
2013年8月16日11時5分,上證綜指突然上漲5.96%,50多只權重股均觸及漲停。造成當天市場異動的主要原因是光大證券自營賬戶大額買入。經核查,光大證券自營的策略交易系統(tǒng)存在設計缺陷,連鎖觸發(fā)后生成巨額訂單。
這是中國A股市場上至今為止最大的烏龍事件。 這一意外讓光大證券損失慘重,從總裁到部門負責人直至程序員,每個人不得不當機應變做出決策。短短24小時,他們的職業(yè)命運也被這一偶發(fā)事件所改變。
這也是中國證券史上此前從未發(fā)生過的案例。面對處罰,事件當事人之一楊劍波仍在抗辯中。在股市被熱炒的今天,這仍是中國投資機構極為難忘的一課。我們查閱了更為詳盡的資料,試圖還原兩年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天。
2013年8月16日星期五,一周的最后一個交易日。證券市場已經低迷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在光大證券位于上海市中心的辦公室內,一切按部就班,交易員們早早到位等待開盤。
在8樓操作室,策略投資部的IT員工邵子博開始一天的常規(guī)工作,他打開交易系統(tǒng),根據財管的要求設置這一天資金額度。在每天開盤之前,各個業(yè)務部門會向沈詩光負責的計劃財務部提出一天的額度申請。這一天,沈詩光核定策略投資部的資金上限是8000萬元。
邵子博在交易系統(tǒng)里設置:交易員鄭東云,買入資金額度8000萬元。
策略投資部新設不到一年,總共有16個員工,有兩名IT員工,邵子博剛剛加入半年多,屬于部門新人,更多的技術工作由資歷較深的崔運釧帶領操作。
“老”IT崔運釧對目前的工作節(jié)奏并不滿意,“交易員太強勢,我們程序員沒有地位,都是交易員指揮我們?!彼г惯^,交易員總是提出很多不合情理的要求,還往往把項目催得太緊。
在半個月多前,崔運釧剛剛依據交易員鄭東云的要求,趕工開發(fā)了一套新系統(tǒng)。交易員鄭東云負責的是ETF流動性策略交易(Exchange-Traded Funds,交易型開放式指數(shù)基金),他一筆買賣的完成,從系統(tǒng)操作上需要兩個程序:訂單生成系統(tǒng)和訂單執(zhí)行系統(tǒng),前者就是崔運釧新開發(fā)的,后者由一家叫“銘創(chuàng)”的公司開發(fā)。
崔運釧的這套系統(tǒng)上線并不需要部門老大楊劍波的審核,老大從不盯著IT員工的工作。楊劍波從英國曼徹斯特大學拿到金融學博士后回國加入光大證券,在這家公司工作了近十年。30多歲就已經是公司的中層管理人,這取決于他給公司賺錢的能力。楊劍波的部門2012年為公司掙了1個多億,全公司第一名。2013年到8月為止,也掙了1個多億,占公司盈利總額的10%左右。
這個部門是以成熟市場的領先投行為參照,風險定位中性,部門內的交易員在楊劍波的授權范圍內交易,既可以交易股票又可以交易期貨。公司曾經給楊劍波的部門核定的使用資金量是50億元,但光大證券的凈資本并不是太充足,2013年上半年他們只用了16個億左右。
楊劍波的頭兒是楊赤忠,他的職位是光大證券助理總裁,剛分管策略投資部不久,這個15歲就讀大學,在資本市場歷練20多年的老辣精英對這個部門的評價是:“學歷和智商都很高,很多是華爾街回來的?!?/p>
楊赤忠對這個牛哄哄部門的風險保持警覺,兩個月前,他向自己的頂頭上司光大證券總裁徐浩明提出,將今年四季度對策略投資部的常規(guī)稽核提前到7月份,他的理由是“策略投資部發(fā)展太快,業(yè)務和技術都極其復雜,人員也不好管理,需要盡早排查風險隱患”。
在這一年的3月份,光大證券的風險管理部就向策略投資部出示過警示函,提示風險。但在高層看來,總裁徐浩明對楊劍波的部門比較信任,這個警示函也沒有起到太多效果。
楊劍波的部門和風險管理部也相互不買賬,楊劍波不止一次要求讓風險管理部派人下樓坐到策略投資部辦公,但對方卻要求將策略部把風控數(shù)據墻遷移到風險管理部。兩方爭執(zhí)不下,風險管理部干脆放棄對楊劍波部門的實時風控,改由楊劍波內部控制。
8月16日,光大證券稽核部正在稽核策略投資部。
9:30,開盤。
交易員鄭東云如以往的操作,先打開下單程序,然后打開訂單生成系統(tǒng),系統(tǒng)計算得出需要買入的股票以及數(shù)量,鄭東云點擊“買”按鈕,接著打開訂單執(zhí)行系統(tǒng),點擊“執(zhí)行”。
在平常,鄭東云的委托基本都能成交完成,未能完成時,他會手動撤單再重新買入。但這一天早上未成交訂單的筆數(shù)比較多,鄭東云想起曾經讓“老”IT崔運釧設計過一個“重下”功能,這個功能可以把未成交部分重新委托。
崔運釧正好從會議室里走出來,鄭東云把他拉到電腦跟前,問他買賣功能中的“重下”能不能用。崔運釧說能用,每次鄭東云要使用新功能,都會要求他先演示一遍,崔運釧就點擊了一下“重下”給鄭東云看。
此時大約11:05,兩人在電腦跟前發(fā)現(xiàn)指數(shù)開始上漲,現(xiàn)貨數(shù)據開始亂跳。鄭東云連忙撤單,一邊撤單一邊不肯相信系統(tǒng)竟然出現(xiàn)bug,跑到“新”IT邵子博電腦前確認,讓他看一眼資金,邵子博一看,資金顯示“-72億元”,大概幾秒鐘時間系統(tǒng)買入了72億元的股票。
3個人都慌亂了起來,不停撤單,鄭東云讓邵子博快去和老大楊劍波匯報。楊劍波正好打著電話從會議室出來,來電話的是管資金的沈詩光:“你是不是買了70個億的ETF股票?”楊劍波心想公司沒那么多錢,更沒給他那么多錢,就回答說,應該沒有吧。
掛了電話,邵子博跑過來火急火燎地說:“楊總,出緊急狀況了,我們買了70多個億?!睏顒Σㄚs緊登錄系統(tǒng)查看,確實是負70多億,他和鄭東云核實后,問崔運釧到底怎么回事?崔顯得非常緊張,只是說可能我們這邊出事了,完全沒有聽見大家在說什么,回到工位瘋狂的點擊撤單,試圖撤掉所有的單子。
多年的資本市場經驗,楊劍波第一反應是控制風險,公司并沒有這么多錢,市場虧損是一方面,但流動性更重要。他召集屬下們討論,問部門的頭寸余額,覺得根本沒有辦法彌補這么大的交割頭寸。
楊劍波給沈詩光回電話,確認自己的部門確實買入了70多億的股票。此時總裁徐浩明在22樓的辦公室已經關注到滬指被直線暴力拉升,他盤算著是不是有什么重大利好,又覺得即便是重大利好也不會有這么強的市場反應?!敖裉焓袌龊芴貏e?!毙旌泼鬟€沒有意識到和自己的公司有關。
臨近11:30收盤,沈詩光跑到徐浩明的辦公室說,剛才股指異常暴漲和我們策略投資部有關。徐浩明驚呆了,上午的異常交易這么大的持倉量,資金哪里來?不久前公司投行部還被立案調查,想要銀行間市場拆借資金已經很難了,沒有資金,交收支付怎么辦?
他暴怒:“你叫分管領導來,叫部門負責人來?!?/p>
楊劍波的頭兒楊赤忠被叫到22樓時還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他推測楊劍波沒有直接向他匯報可能是處于忙亂中,而且認為這么大的事情他也決定不了。
楊劍波并沒有馬上去22樓,他和屬下們商量了10分鐘解決措施,整個部門的交易員全部出動立即賣出股指期貨空方,鄭東云則負責賣出EFT股票獲取流動性。他到22樓時,總裁徐浩明、財務部沈詩光、頭兒楊赤忠正在討論。徐浩明問楊劍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楊劍波說可能是系統(tǒng)的問題。徐浩明質問,你出這么大問題怎么沒報告?楊劍波解釋,事發(fā)時他也在開會。
徐浩明問沈詩光,公司有多少頭寸?沈詩光說,目前賬面資金不足,只有40多億頭寸,而且周一交割,下午證券金融公司的15億元融資會到賬,還差25億,聯(lián)系銀行拆借得第二天到賬。
公司買了70多億元股票,但拿不出這么多錢。4個人討論接下來該怎么辦。早上的錯誤交易給公司造成的流動性風險遠比給市場造成的風險要大得多,若周一不能交收,那光大證券面臨的將是生死存亡問題。4人都認為當務之急是鎖定風險,通過做空股指期貨套保,賣出ETF基金對沖風險,要求楊劍波下午繼續(xù)布置交易員們去做。
對于這4個人來說,對沖風險,保障公司的資產安全是很自然的第一決定,這也是在資本市場中被磨煉出來的本能反應。
此時是11:45左右,上海證監(jiān)局、上海證券交易所(下稱上交所)等監(jiān)管部門的電話不斷打入。上海證監(jiān)局詢問徐浩明,上午的市場異動是不是光大證券造成的?上交所問:“你們打算怎么和市場交代?”徐浩明這才想到需要信息披露,他回答說,我們會如實披露。
按照規(guī)定,上市公司辦理信息披露業(yè)務屬于公司董秘的職責。光大證券董秘梅鍵整個上午都在23樓辦公室里埋頭處理公務,根本沒看一眼大盤。11:30收盤,梅鍵下電梯到另一棟樓的員工食堂,電梯里有員工在議論上午指數(shù)暴漲,梅鍵并沒往心里去。
下了電梯遇到公司另一個副總,他正在大聲接電話,來電話的人說,光大證券把銀行股全都打上漲停板了。副總說,不可能,我們既沒有錢,也不可能做這種事情。
午飯時,幾個陌生電話打來,梅鍵心想今天并沒有什么急事,決定安安靜靜享用午餐不去理會。但整個午餐時間,梅鍵的手機都不停響動著,他無意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有3個電話是熟悉的證券記者打來的,頓時很好奇。
與媒體溝通聯(lián)絡本就是梅鍵的工作職責,他想知道記者找他干嗎,于是回了電話。記者問,外面都在傳光大“烏龍指”導致上午上證指數(shù)異常暴漲,有這回事嗎?梅鍵反問:“你覺得可能嗎?”記者說,我覺得不太可能。梅鍵問:“你估計是什么原因造成?”記者說,可能是傳“T+0”推出的消息造成的。梅鍵想了想:“也不太可能?!?/p>
掛了電話,梅鍵開始覺得今天不太對勁。他給投資部負責人打電話詢問情況,對方說:“我不好說,你直接問楊赤忠?!泵锋I邊趕回辦公室邊給楊赤忠電話,沒人接聽。他打開行情軟件,感覺上午股指走勢簡直不可思議,上網搜索新聞,發(fā)現(xiàn)到處是傳聞,梅鍵緊張起來。
這時楊赤忠回電話了,梅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楊赤忠沒有回答,發(fā)牢騷說光大證券太倒霉了。
梅鍵這才發(fā)現(xiàn)陌生電話不少是上交所打來的。上交所問:考不考慮下午申請緊急停牌?接完上交所的電話,梅鍵確定股指暴漲和公司有關,更緊張了。他開始到處找總裁徐浩明。
12點多,徐浩明開完4人緊急會議,也正往食堂走去。他突然想到信息披露需要請示董事長,便給在北京的董事長打電話,匯報說光大證券策略投資部因系統(tǒng)故障買入70多億元的股票,引起股市波動。董事長第一反應是覺得不可能,光大證券的賬面上并沒有這么多錢,問,賬面沒有錢,為什么會成交這么多?
徐浩明解釋,由于系統(tǒng)原因交易還是有效的,因為是T+1日交收,現(xiàn)在賬面沒有那么多錢也能成交。董事長問徐浩明打算怎么處理,徐浩明說下午就要信息披露了,董事長建議不需要停牌,否則市場會覺得光大證券有問題。
梅鍵終于在食堂找到徐浩明,看到徐一臉緊張,梅鍵也很著急:“快一點了,要不要停牌,馬上決策?!毙旌泼髡f,你去和董事長說,就說這是上交所的意見。
董事長不置可否,梅鍵立即向上交所申請緊急停牌,他趕回23樓董事會辦公室,手足無措地盯著電腦關注停牌情況。
8樓操作室,“老”IT崔運釧整個中午都沒有離開工位,交易員鄭東云要求他計算股票的持倉,為方便計算,他一直在修改程序。
13:00,開盤。
策略投資部依然全員出動在做空股指期貨和賣出股票,這一天下午的操作對光大證券非常重要,越大程度的賣空和賣出就能有更多的資金來保障公司安全,所有交易員都比平時更加賣力。
13:08,中國金融期貨交易所監(jiān)察部注意到光大證券的操作,來電詢問:“你們在股指期貨的賣開意圖何在?”楊劍波解釋:“這是正常的套保行為。”13:17,對方再次打來電話:“你們要注意股指期貨的交易風險?!睏顒Σɑ卮穑骸罢谶M行正常的套保行為?!迸c此同時,上海證監(jiān)會和上交所的人員也趕到光大證券8樓操作室調查情況。
22樓會議室,光大證券所有高管都被叫到這里。在中午開盤前,他們的手機已經被各類同行、監(jiān)管部門和媒體打爆。會議室里吵吵嚷嚷,大家都在問到底怎么回事。
梅鍵正趕著要寫公告披露消息,他走進會議室,要求楊劍波的部門馬上說明情況,會場七嘴八舌實在太吵了,上交所的電話不斷打進來催促他發(fā)公告,梅鍵只好離開會場,躲到22樓前廳寫公告。
徐浩明在會上傳達了董事長的指示:“公司堅決保證流動性,一定不能再出事?!边€沒說幾句話,楊劍波就帶著兩個監(jiān)管部門的工作人員上來了,他們把徐浩明叫出了會議室調查詢問。
高管們繼續(xù)七嘴八舌地等著徐浩明,等了幾分鐘,沈詩光說會不開了,都散了吧,才各自離去。
梅鍵依然在前廳草擬公告,他反復問楊劍波,交易業(yè)務的名稱、系統(tǒng)的名稱、這套系統(tǒng)是否與其他業(yè)務系統(tǒng)有相關性。梅鍵知道,公告稍不注意,就會把問題傳導出去,影響公司其他條線業(yè)務和客戶。楊劍波的表述也驚慌失措,對這些名稱一直反復修正。
上交所每幾分鐘就電話催促一次,梅鍵沒接。上交所便不停發(fā)來短信,“簡化版的公告趕快,不要摳字眼,差不多就可以了”,“領導在催,公告兩三句即可,三點后再出詳細公告”。
監(jiān)管部門還不斷提示光大證券管好員工,不要亂發(fā)微信微博,不要隨便見媒體。但此時,光大證券的大樓下已經圍滿了各路記者。
13:30,證券金融公司在聽說光大證券出事后,原計劃的15億元融資不借了,原來愿意借錢出來的銀行也不借了。高管們紛紛出動個人關系四處拆借資金,但得到的答復都是,沒錢。
8樓操作室,由于“銘創(chuàng)”交易系統(tǒng)已經處于半癱瘓狀況,交易員們不得不用最原始的交易方式:電話委托交易。賣出和賣空一直都沒有停止。中國金融期貨交易所監(jiān)察部不斷來電提示:“要加強交易管理,防止對市場的沖擊?!睏顒Σɑ貜停骸拔覀儠⒁獾?。”
14:22,梅鍵發(fā)布公告,“公司策略投資部自營業(yè)務在使用其獨立套利系統(tǒng)時出現(xiàn)問題”。
14:30,沈詩光在辦公室根據交易估算資金缺口大約20億元,數(shù)據提交到證監(jiān)會。同時報告交到了董事長的手中,董事長正從北京的光大集團前往上海,他在去機場的車上看了這份報告,里面要求光大集團提供資金支持15億元,但他覺得至少得解決50億元,他把想法告訴徐浩明,要求他再認真計算一下,再把資金最終需要向上匯報。
15:00,收盤?!袄稀盜T崔運釧跑到8樓操作室的隔間大哭起來。
楊劍波編寫了一條短信發(fā)給沈詩光,告訴他還有多少頭寸沒有賣出。沈詩光統(tǒng)計,資金缺口變?yōu)?億元左右。
17點臨近下班,光大證券所有的高管再次被叫到22樓會議室。
徐浩明在會上大概講了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會議中首要講的就是公司要盡可能確保支付和流動性,要求高管們周末加班加點和各個銀行聯(lián)系借錢,也要估算此事造成的損失,給市場一個答復。還提出要調查事件原因,由風險管理部牽頭組成調查小組。
有高管提出,這件事得仿照一月份處理光大期貨系統(tǒng)故障的經驗,先確定下“銘創(chuàng)”公司的責任。楊赤忠立刻提出反對:“銘創(chuàng)公司不會去承擔自己不該承擔的責任?!?/p>
但在場高管認為,處理光大期貨的事情就是當天就讓軟件開發(fā)商出具書面證明,也應該讓“銘創(chuàng)”公司今天就出具一份承擔責任的證明。
會議快結束時,楊劍波把“銘創(chuàng)”公司的高管帶到了會議現(xiàn)場,有人向“銘創(chuàng)”公司提出:“賬戶資金為負數(shù)后,銘創(chuàng)系統(tǒng)應該終止繼續(xù)報單。策略投資部并沒有要求銘創(chuàng)系統(tǒng)不校驗資金?!薄般憚?chuàng)”公司現(xiàn)場就承認了系統(tǒng)的問題。
“銘創(chuàng)”公司的高管被帶回8樓。楊赤忠作為談判人,苦口婆心勸說他們盡快出具說明函:“光大集團給我們徐浩明總裁和我們公司的壓力都很大,集團董事長今天晚上就要到上海?!薄般憚?chuàng)”公司高管只好留下來寫了一封說明函。
與此同時,風險管理部正在8樓操作室調查策略投資部。兩個冤家部門碰頭,風險管理部約談涉事人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記得、不在場、不知情等含糊語言。風險管理部要求查看“銘創(chuàng)”系統(tǒng)后臺數(shù)據庫,策略投資部的答復是,需要多個部門同意才能查看。風險管理部要求查看交易員鄭東云的電腦,但電腦卻一直無法啟動。
僵持到深夜,風險管理部只能向總裁徐浩明反映:“策略投資部不配合調查工作?!辈呗酝顿Y部這才乖乖配合。
調查小組調查時發(fā)現(xiàn)交易員鄭東云的下單程序打不開,程序的最近修改時間是13:22,“老”IT崔運釧解釋是中午為了統(tǒng)計出錯數(shù)據才修改的。風險管理部負責人建議還原當日事故發(fā)生前的狀態(tài),不要做任何修改。
調查小組走后,崔運釧坐下來開始認真分析代碼,找到了程序的問題。他找到楊劍波,告訴他,是我們的程序下錯單子了,楊劍波問,你之前有沒有測試過嗎?崔運釧老實回答說,有可能是后面增加新功能的時候改錯了。
23點多,董事長到達上海,徐浩明帶領主要高管前往酒店面見董事長,他們輪流匯報了這一天的情況,董事長告誡大家:“這個事情很大,香港光大控股一天股票跌了5%,光大的客戶有被擠兌的可能,保流動性和保支付成為當務之急,不要再出任何問題了。”
匯報工作一直持續(xù)到凌晨一點多,高管們才回到光大證券辦公室,連夜寫公告并討論調查結果。這時高管們已經得知8月16日事故交易的操作系統(tǒng)有兩個,內部自己研發(fā)的系統(tǒng)也存在問題。他們得出的處理意見是:“銘創(chuàng)”系統(tǒng)是技術故障的主要責任方,誘發(fā)因素關鍵,訂單生成系統(tǒng)與“銘創(chuàng)”系統(tǒng)之間的錯誤故障應存在一定邏輯關聯(lián),應盡量淡化公司系統(tǒng)出錯產生的負面影響,盡快收集對公司有利的證據。
風險管理部負責人和楊劍波回到8樓,把崔運釧、邵子博叫到小會議室,告訴他們,高層指示要把責任盡可能往“銘創(chuàng)”引,你們想想怎么改代碼邏輯才能夠證明是“銘創(chuàng)”的原因觸發(fā)了這個邏輯錯誤。
出了會議室,有交易員看到崔運釧和邵子博回到電腦前看程序,問他們,你們是要改交易記錄嗎?兩人回答,沒人會修改交易記錄。
私下無人時,工作不久的新人邵子博明確告訴崔運釧,他不愿參與這個事情。崔運釧苦想了好幾個小時,最終決定修改程序指向“銘創(chuàng)”公司。
早晨7點,崔運釧還坐在自己的工位上,這是他連續(xù)工作的第24個小時。楊劍波從自己的辦公室里走出來,問他:“改好沒有?”他說,改好了。
這一天是周末,證券市場沒有交易。但證監(jiān)會對光大證券的調查才剛剛開始。
在證監(jiān)會的調查中,光大證券相關人員均承認,是由于內部研發(fā)的程序錯誤以及“銘創(chuàng)”程序未校驗資金導致“烏龍指”事件發(fā)生,并承認在事發(fā)后多次修改過程序。
但證監(jiān)會的關注點集中在光大證券相關人員事發(fā)后“保護公司資產安全”的交易上。
2013年11月,中國證監(jiān)會發(fā)布行政處罰,認定光大證券違規(guī)進行內幕交易。其中,“因程序錯誤,以234億元巨量申購180ETF成份股,實際成交72.7億元”為內幕信息,光大證券為內幕信息知情人,此內幕信息在14時22分才由光大證券發(fā)布公告公開。
認定8月16日13時開市至14時22分,光大證券通過賣空股指期貨、賣出EFT基金對沖風險為內幕交易,這也就是策略投資部盡力彌補公司損失的時間。光大證券在這段時間內獲利和規(guī)避損失共5億多元全部被罰沒外,還另外處以5倍罰款。
事后,總裁徐浩明被證監(jiān)會調查人員問及8月16日13:00停牌為什么沒有及時公告?他回答:“我從2003年從業(yè)以來沒經歷過這種事情,我的第一反應不是在公告信息披露上,而是考慮公司資產安全問題怎么處理?!?/p>
徐浩明、沈詩光、楊赤忠、楊劍波分別為內幕交易的直接負責人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均被處以60萬元罰款,4人為終身證券市場禁入者,終身不得從事證券業(yè)務或者擔任上市公司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職務,同時為期貨市場禁止進入者。
梅鍵被責令改正,處以20萬元罰款。
除這幾人之外,其余人并未受行政處罰。
幾人之中最年輕的楊劍波不服,他認為當天下午的對沖操作并不能被認定為內幕交易,他舉出無數(shù)成熟資本市場的類似案例,以及大量的學理和事實論述作為申辯提交給中國證監(jiān)會,均未被采納。2014年,楊劍波委托北京市中兆律師事務所律師李江、楊翼飛提起行政訴訟,狀告中國證監(jiān)會,要求撤銷處罰決定。
代理律師楊翼飛認為:“錯單交易信息并不屬于內幕信息,媒體早就都披露了,光大證券當日下午的對沖交易也是基于既定投資計劃、指令作出的交易行為,不構成對內幕信息的利用,楊劍波本人在此事件中也只是個執(zhí)行者的角色,并不是決策人。”
此案為中國資本市場首次發(fā)生的新型案件,屬于重大疑難,一審判決延期了三次,2014年12月,楊劍波一審敗訴。其不服上訴,2015年5月,楊劍波二審敗訴。其決定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訴。
其余幾人均未提起訴訟。
(本文由界面新聞授權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