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昌成

五一假期開始之后，周鵬就不再奔忙出差，他選擇了留在廣州，陪在越來越接近預產(chǎn)期的妻子杜梅身邊，靜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來臨。

去年春天，在征得家人的同意后，周鵬從報社離職只身前往云南雙廊開了一間客棧，成功轉(zhuǎn)型當老板。經(jīng)過一年多的辛苦運營，客棧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他自己也很享受在廣州和云南兩地來回奔忙的感覺：一個月呆在廣州，第二個月就在云南，這種生活的確很讓人羨慕。

但妻子的懷孕讓他的工作和生活節(jié)奏拐了個彎。周鵬坦承，去年夏天當他得知自己將要有第二個孩子時，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腦袋一片空白：心想完了，家里好不容易才將女兒拉扯大到讀小學，可以稍微輕松點了，現(xiàn)在又要陷入到第二個輪回。

2014年初，為緩解人口老齡化進程，全國各地陸續(xù)放開了“單獨二孩”政策。 據(jù)國家衛(wèi)計委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截至去年底，符合“單獨二孩”條件的1100萬對夫婦當中，有106.9萬對申請生二孩。而正是在這樣的政策背景之下，周鵬的妻子杜梅（化名）開始有了再生一個孩子的想法。

自從上個世紀70年代末獨生子女政策推行，盡管現(xiàn)代家庭成員間相互聯(lián)系、依存、補充的角色關(guān)系仍然存在，但是家庭成員間的關(guān)系趨向?qū)Ｒ?，家庭成員間的角色過于簡單。親子、夫妻、祖孫等成為主要的親屬和社會角色，而以前常見的妯娌、連襟、姑嫂等關(guān)系則比較少見。

在“只生一個好”的計生政策下，獨生子女這一龐大群體的性格特征也為人關(guān)注。美國《科學》雜志刊登的一份調(diào)查報告稱，1979年后出生的中國獨生子女“互信程度較低、更傾向于規(guī)避風險、情緒上更為悲觀”。

“單獨二孩”政策盡管只會給家庭增加一個新成員，但家庭成員會擁有更多的角色類型身份。數(shù)據(jù)資料顯示，中國現(xiàn)在約有1.5億獨生子女家庭，家庭結(jié)構(gòu)模式為“4：2：1”，單獨二孩政策的實行優(yōu)化了這一家庭結(jié)構(gòu)，使之呈現(xiàn)更加穩(wěn)固的“4：2：2”模式。

雖然也有學者質(zhì)疑“單獨二孩”政策對我國人口數(shù)量和結(jié)構(gòu)的實質(zhì)性影響，但一個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二孩政策放開之后，給了正值生育年齡的夫妻（他們大多于1970年代之后出生）再多擁有一個孩子的機會。在未來，將會有越來越多的符合“單獨二孩”的中國夫妻迎來自己的第二個孩子—而在幾年前，這是不可想象的。

在北京大學教授，人口學博士喬曉春看來，一個家庭有兩個孩子，無論從家庭結(jié)構(gòu)上、從子女與父母的關(guān)系上、從子女之間的交流上，包括子女教育和子女發(fā)展上，都是比較合適的選擇。

“單獨二孩”政策的放開，的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服獨生子女家庭教育的一些弊端。因為獨生子女是家里的唯一孩子，容易造成家長對孩子過度供給，溺愛孩子。“二孩”的到來，改變了家庭的環(huán)境，分散了家長的關(guān)注和關(guān)愛，可以使家庭教育回歸理性。

但事情似乎總不會一帆風順。據(jù)新聞報道，就在今年1月份，家住武漢徐州新村的王先生和肖女士就因為13歲的女兒的反對而放棄了生二胎的計劃。而《南都周刊》記者在采訪過程中，亦有不少已經(jīng)生育或者準備要二孩的父母，因為第一個孩子對弟弟妹妹的排斥情緒而焦頭爛額。

“我們怎樣做父親”，這本是1919年底魯迅先生發(fā)表在《新青年》雜志上的一篇文章的題目。一百年后，它又以新的面目出現(xiàn)，考驗著周鵬和那些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現(xiàn)在又因為“二孩政策”的放開而有機會擁有多一個孩子的中國父母。

那些已經(jīng)走出“生還是不生”這個糾結(jié)的家庭，怎樣從原來的“三口之家”順利過渡到“四口之家”的家庭模式，成了擺在他們面前的第二個難題。

自從二孩政策放開之后，關(guān)于生不生二胎，網(wǎng)絡(luò)上流傳過這樣一個段子：第一，必須有相處好的公婆；第二，必須有能幫忙的爸媽；第三，必須有靠得住的老公；第四，必須有懂事的老大；第五，必須有足夠的假期；第六，必須有能足夠讓你任性的錢。滿足以上六點你就可以安心放心寬心地生二胎，否則建議慎重考慮。

而具體到周鵬和杜梅，他們之所以想多要一個孩子，一是政策允許，而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尚可；二是覺得如今已經(jīng)讀小學一年級的女兒小凌，在家里需要有一個年紀和輩分跟她比較接近的同伴。

目前小凌讀小學一年級，除了起床穿衣吃早餐等生活起居是自己獨立完成之外，無論是和同學還是小區(qū)里的其他年齡相仿的孩子也相處得頗好，連上學也不用大人接送操心。大人們對她唯一的擔憂，就是覺得孩子在家里太孤獨了。

“回想起自己小時候的經(jīng)歷，最大的一個感受就是壓抑。父親粗暴簡單的教育方式和以學習成績論英雄的觀念，一直像陰云一樣籠罩著我的童年?！敝荠i說，“還好有哥哥陪我玩耍，否則真的可能就扭曲了?！睂τ谶^去一年多忙于創(chuàng)業(yè)的周鵬來說，雖然第二個小孩的到來打亂了自己的職業(yè)和生活規(guī)劃，但當妻子跟他提出多要一個孩子的想法時，他表示了認同。

兩個大人在觀念上達成一致之后，剩下的就是如何跟女兒溝通，讓她當一個“懂事的老大”，在心理上有接受另一個家庭成員到來的準備。

起初，或許是想趁著懷二胎的機會培養(yǎng)小孩樹立分享意識的緣故，杜梅和周鵬嘗試用帶著半開玩笑的語氣跟小孩說，家里不久之后就會多一個小朋友，“可能爸爸媽媽就沒那么多時間給你講故事了”“以后你的玩具就要分一半給他玩了”等等。小凌聽了之后，連忙說“那還是不要弟弟妹妹了”。

第一胎為什么會抵觸從未謀面的弟弟或妹妹？恐怕多是出于對未來和二胎競爭的焦慮和恐慌。著名心理學家約翰·戈特曼曾經(jīng)幽默地打比方，對于家庭的新成員，老大的感受“就好比妻子看到先生帶了他的新情人回家，并且還說你們?nèi)齻€人以后將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

研究表明，兄弟姐妹間，特別是年齡較大的孩子跟弟弟妹妹是否存在抵觸，一般是受家庭的經(jīng)濟情況、大人是否重男輕女、父母是否善于引導等因素的影響。

在得到女兒的否定答案之后，周鵬和杜梅將原來帶有競爭性質(zhì)的引導方向，扭轉(zhuǎn)到陪伴和合作這個方向來：家里就你一個小朋友，爸爸媽媽都忙工作的時候就沒人陪你玩了，如果你再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那你在家里就有伴了，你們倆還可以交換玩具來玩。于是，小凌的態(tài)度從反對轉(zhuǎn)為贊成。

當然，并不是每一對父母都像周鵬和杜梅那么幸運。例如前文提到的王先生和肖女士夫婦。據(jù)新聞報道，在肖女士成功懷孕之后，面對家里將新增一個成員的事實，他們13歲的女兒非常生氣，說如果父母多要一個孩子，就逃學、不參加中考和離家出走，最后還威脅父母，只要生二胎，她就自殺。最后，肖女士做了終止妊娠的手術(shù)。

在接受我們采訪時，一個剛剛升級為二胎媽媽的年輕母親正因為2歲4個月的老大的兒子對剛滿月的女兒之間的“妒忌”而煩惱?！捌鋵嵱龅降膯栴}不是特別多，但漸漸也開始露出一些苗頭。”她說，“比如喂奶的時候，老大要我?guī)退鍪裁椿虮?，我要他等會，他就好像很郁悶的樣子在旁邊一直問我好了嗎，好了嗎，時間長了就開始大哭?！?/p>

還有一個媽媽因為處理不好兩個孩子的“爭寵”而擔心：兄妹倆爭執(zhí)的時候，妹妹知道媽媽愛她，就會跑過來告狀說媽媽哥哥欺負我，哥哥可能覺得媽媽是偏向妹妹的，反而選擇沉默。“我過去抱他一下說媽媽最愛的人其實是你，他就很傷心地哭了，可能說到他心里深處。越安慰他越哭，他覺得自己是最委屈的。”

長春嘉興婚姻家庭教育心理咨詢指導中心的心理咨詢師孫啟山曾指出，在心理學上，兄弟姐妹之間的確存在有“同胞競爭”這一現(xiàn)象，而大寶排斥二寶的到來，是需要父母來平衡的。

國外有研究表明，兄弟姐妹之間，每8次沖突中只有一次是以妥協(xié)或和解收場，其他7次都是不歡而散，一般都是哥哥姐姐欺負弟弟妹妹。的確，獨生子女從小被大人們用“4+2”的形式所包圍，習慣了以自我為中心，父母想生二胎，有排他情緒屬于正常反應(yīng)。在生二胎之前，父母首先要做通孩子的工作，告訴他為什么要再生一個孩子，并讓孩子明白，即使有了弟弟妹妹，對他的愛不會減少。

伊利諾伊大學的勞里·克雷默博士曾對想生二胎的家庭進行研究，觀察這些家庭已出生孩子和他們玩耍的情況。研究結(jié)果表明，如果孩子在日常生活中懂得謙讓，那么在幾年后，他們與弟弟妹妹的相處也相對融恰。

克雷默博士指出，哥哥姐姐通常都會從同伴交往中學習人際溝通技能，再把學到的東西用到弟弟妹妹身上?？死啄踔翑喽ǎ簩κ肿汴P(guān)系質(zhì)量最有效的預測因素，在第二個孩子出生前就確定了，哥哥姐姐跟好朋友關(guān)系如何，決定了未來他與弟弟妹妹的關(guān)系。因此，與其把過多的關(guān)注點放在孩子的心理學分析上，不如多對他們進行人際交往技能的指導和傳授。

中國父母的突出問題之一，是吝嗇于表達“愛”，卻過分強調(diào)“失望”和“憤怒”。在一年之前，周鵬對女兒小凌的一些行為也會感到惱火。他自覺不自覺地將女兒看成是與自己一樣有獨立人格的人，小孩的很多行為他也看不過眼：譬如說吃飯時，大人早就吃完了，她為什么就會那么慢；每天吃完晚飯，她都想去找同學玩，如果遇到同學有事不在家，她會比較郁悶，甚至愿意在小區(qū)里走上一兩圈，再去看同學回家了沒。

“每當發(fā)生類似的情況時，我都會覺得她怎么就這么不懂事，會比較嚴厲地批評她?！敝荠i說。而如果按照克雷默的理論，正是因為小凌此前跟同學的關(guān)系比較融洽，在和年齡相近的朋友的交往過程中體會到樂趣，才會對從未謀面的同胞表示接納。

第一次當父親時，周鵬尚不足30歲，對父親的責任尚沒有準確認識。他曾兩次獲得報社的“年度記者”稱號，媒體人的生涯可謂成功。在離職之前，出差十天半個月是家常便飯，無暇料理家務(wù)。而在轉(zhuǎn)型當老板之后，為了讓客棧走上正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雙廊忙碌，遠離家人和廣州，家里的大小事項全靠太太一人照顧。

“那時候的確是還年輕，老想著工作，也貪玩。”他這樣自我總結(jié)說。其實他自問也算疼愛女兒：用女兒的名字為自己的微博昵稱命名，每次到一個地方出差總會帶一樣禮物回來給女兒，就連單位組織旅游，他也會帶上太太和女兒一起去散心。但他承認自己沒辦法深入女兒的思想和內(nèi)心世界，對于女兒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都只是一個粗線條的存在。

因為父女兩人相處的時間較少，再加上他對女兒的教育方式比較嚴苛，以致女兒對周鵬的感情也顯得有些淡薄。無論是一家三口出門還是夫妻二人因故分開行動，女兒總是要粘著媽媽。更讓周鵬感到沮喪的是，有一段時間，他收拾行李要出差時，跟別的小孩對大人的離開表現(xiàn)出依依不舍不同的是，女兒總是很高興。

“因為出差了爸爸就不能在家老盯著她和批評她，再加上還會收到爸爸帶回來的禮物?！倍琶愤@樣分析女兒的心態(tài)。

直到去年太太懷上第二個孩子后，周鵬決意從忙碌的工作中抽身而出，將絕大多數(shù)時間用來陪伴杜梅和孩子。在和女兒相處時間多了之后，兩人的關(guān)系也親密起來。他才算徹底明白，孩子的世界跟大人真的不一樣。

有一次，他在廚房里做飯，突然想模仿一下如果女兒在廚房里到底怎么干活，于是他將身子貓到和女兒的身高一樣，四處打量，“廚房的所有物品都擺放得太高了，她要踮高腳尖才能勉強夠到，那個砧板她根本就搬不動?！敝荠i說，“無論身高和力氣，她都不能跟大人相比。而她的想法，肯定也是跟大人不同的?！?/p>

在多要一個孩子這個過程中，不但對先出生的孩子是一個思維轉(zhuǎn)變的過程，即使是對大人而言，也是一個愛的教育的過程。

在杜梅懷上第二個孩子之后，周鵬認真而盡責地為家里張羅著一切。有時候連他自己也戲言：漫長的青春期終于結(jié)束了，作為一名丈夫和父親的責任意識開始蘇醒。在五一假期，他四處奔忙，除了為即將出生的第二個孩子購買嬰兒用品，還為家里添置了一些必要的家具。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會是一個靠譜的丈夫和父親了，甚至動了將已經(jīng)約好的月嫂推掉，由自己全盤照顧太太和孩子的念頭，但因為遭到妻子的反對，才終于沒有付諸實施。

5月18日，周鵬的第二個女兒呱呱墜地。小凌對妹妹的到來驚喜有加，當天她堅持請了半天假，待在醫(yī)院產(chǎn)房外等著迎接妹妹。妹妹出院之后，小凌表現(xiàn)得很開心，除了會很輕柔地撫摸妹妹，還會抱著她的音樂盒放音樂給妹妹聽，跟著大人出門為妹妹買沐浴液?！敖K于有人能永遠陪著我一起玩了?！敝荠i曾聽到她美滋滋地說。

倒是周鵬自己有點手忙腳亂。除了睡眠嚴重不足之外，他怕自己下手太重，剛開始甚至都不敢?guī)托『Q尿片，只能在一旁給月嫂當小工。更加要命的是，孩子出院回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的準備做得很不夠，不少該買的東西都沒買，有天晚上過了12點，他還得出門買奶粉。

巧合的是，小凌也出生在5月， 2008年“5·12”汶川地震爆發(fā)的那個夏天。當時還是報社主力調(diào)查記者的周鵬，本是單位派往災(zāi)區(qū)采訪的人選之一，而在新聞理想的驅(qū)動下，他自己也十分渴望能前往災(zāi)區(qū)進行采訪。

但最后他還是沒去，因為當時妻子隨時可能分娩。在第二個女兒出生前，周鵬說起當年沒能奔赴災(zāi)區(qū)，還覺得“挺遺憾的”。但這種糾結(jié)隨著第二個孩子的到來而變得越來越淡，在小女兒出生后的第二天，一番手忙腳亂之后，周鵬想起7年前的那個夏天，覺得終于釋然：“現(xiàn)在回頭去看，當時那個決定是對的。如果丟下老婆去工作，確實沒心沒肺了?！?/p>

（記者郭麗萍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