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建融的精神世界里,中國畫晉唐宋元傳統(tǒng)是其永恒的追求,而其核心,恰恰是傳統(tǒng)儒家的君子之風,文質彬彬,美意延年。
在高手林立、名家輩出的上海畫壇,“長風堂主”徐建融無疑是一位成績卓著、聲名遠播的藝術大家。人們很難以一種身份來界定這位藝壇“通人”:他是高臺宣教的大學教授,幾十年來可謂桃李滿天下;他是著作等身的知名學者,撰寫了一百多部各類學術著作,上及晉唐宋元,下及明清近代,古今中外,影響深遠,其中有好幾本甚至還獲得國家級大獎;他也是丹青高手,工筆、寫意,花鳥山水,無一不精,筆底一派古韻盎然,氣格高華;他還是知名的鑒定家,不僅能夠鑒定品賞古今畫作,還多次開班、出書,將自己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大家……愛畫入骨髓,吐詞合風騷。在徐建融的精神世界里,中國畫晉唐宋元傳統(tǒng)是其永恒的追求,而其核心,恰恰是傳統(tǒng)儒家的君子之風,文質彬彬,美意延年。
誠如陳佩秋大師所評價的那樣:“徐建融是近十多年來中國畫晉唐宋元傳統(tǒng)的最有力倡導者。徐建融的畫史畫論研究,并不是為研究而研究,而是為了書畫實踐的方向探索;同樣,他的書畫實踐,也不是為實踐而實踐,而是作為畫史畫論研究的一部分或一種理論的實踐方式,是為了史論研究的更加切實和深化。這就使他的理論,具有了一般理論所缺乏的實踐價值,而他的實踐,也具有了一般實踐所缺乏的理論意義?!泵鎸?0世紀以來中國畫壇出現(xiàn)的“傳統(tǒng)末路觀”,在“八五新潮”后甚至以“全盤西化”取代之的新浪潮面前,徐建融先生憑著幾十年如一日對中國美術史的研究,和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把握,以及在中國畫創(chuàng)作實踐領域的辛勤耕耘,憑借一名中國美術史論研究者和中國書畫實踐者的民族良知、社會良知,以嚴密的邏輯,倡導實踐美術史學,提出以“天下為公”、“見賢思齊”為原則的藝術觀,認為“傳統(tǒng)自強,傳統(tǒng)有著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同時,對待所謂的“傳統(tǒng)”,則強調要分清其精華和糟粕,鮮明地主張在多元化的時代里,晉唐宋元繪畫精華恰恰代表了中國畫發(fā)展的先進方向,足見其藝術大家之風范和膽識。也正是在這面?zhèn)鹘y(tǒng)藝術觀的精神旗幟感召下,時至今日,有一大批中青年中國畫家開始重視傳承經典、勇于實踐,逐漸取得了新的成就。
可以說,徐建融從事繪畫藝術,始終充滿著“以畫為樂”的精神,他常常笑稱自己有幾天不畫就難受,一畫起來就樂在其中,但凡一作之成,稍有新意或創(chuàng)見,就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自豪和滿足感,就拿他近期完成的《臨宋畫花鳥、山水、人物二百開冊》為例,以絹本工筆的形式,扎扎實實地再度臨摹了兩百幅宋畫。所呈現(xiàn)的作品,線條挺拔、老辣、有力,色彩濃艷而不膩、不俗,且絲毫沒有“火氣”??梢哉f,徐建融以其扎實的筆墨修養(yǎng)與積累,既能使重彩畫面呈現(xiàn)出古厚、沉穩(wěn)之質,又不乏古畫的滄桑之感,達到于艷冶中有古淡之味。不少身邊人都好奇,以他現(xiàn)在的學術影響,畫壇地位,已無須做這樣耗時日久、殫精竭慮的事了。可徐建融卻認為做這樣的事情并沒有耗費自己多少精神,相反覺得非常有趣,可謂樂在其中。正因為徐先生“以畫為樂”,所以他的作品所呈現(xiàn)的風貌都是美中求真,美中得善,沒有絲毫愁苦怨憤之氣,觀者欣賞時也能隨之心境開朗舒暢。靳尚誼先生曾有一句名言:“重要的不是風格的問題,而是水平的問題。”徐建融正是用他畢生的筆墨修為,向世人證明了傳統(tǒng)經典精神在當代存在的價值——“美”永遠是人們所向往追求的至寶,因為那是人生永不舍棄的一種境界與追求。
漫漫丹青之路
《新民周刊》:徐老師從事繪畫藝術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已有數(shù)十年,成就斐然。但與一般的所謂收藏家、鑒定家不同,您當初選擇繪畫專業(yè),純粹是因為個人興趣愛好與自身的刻苦努力,并沒有多少家學淵源或環(huán)境的影響,是么?
徐建融:說起從事書畫藝術,首先是源于自己從小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我出生于高橋古鎮(zhèn),當時能看到的古今中外書并不多,但求知的欲望是很強烈的。記得小時候好不容易借到一本《康熙字典》,我自己手抄了整整一本下來。到了“文革”前期,鎮(zhèn)圖書館里的書我基本都讀遍了,可謂是廣泛地學習。至于書畫,一開始是愛好,課余在家畫畫、臨帖,感覺非常開心?!拔母铩敝?,失去讀書的機會,我就在老師的帶領下拜訪了不少畫家前輩,主要學習的就是江寒汀先生那路的小寫意花鳥畫。后來在1973年左右,我又認識了另一位老師——姚有信先生,他對我的影響很大。姚老師是優(yōu)秀的人物畫家,連環(huán)畫、插圖也堪稱一流,當時他在上海中國畫院上班,我常常去看望他,因此也就有機會認識了許多老先生,都是我中學時期就很崇拜的大畫家,比如唐云、謝之光、林風眠、謝稚柳、程十發(fā)、陳佩秋等等,那時他們剛可以恢復創(chuàng)作。我記得很清楚,唐云先生與孫祖白先生的畫桌毗鄰,邊上就是陳佩秋老師的畫桌。他們常常在一起畫畫,使我得以大飽眼福,閑暇之時老先生們也喜歡交談,我就受益更多了。
“文革”結束,恢復高考,我考取了上海師范大學物理系。后來又到了浙江美院,師從王伯敏先生攻讀美術史系的研究生。畢業(yè)后我進入上海大學,一邊教書育人,一邊加強自己的學習,美術館、博物館、老先生家里,常常去學習、請教,然后把所知所學寫出來,慢慢積累,直至今日,但我覺得自己還是很不夠的。
《新民周刊》:記得您曾經撰文回憶過,在六七十年代時,您也是和當時很多中國畫愛好者一樣,認為畫在生宣上的明清寫意畫就是中國繪畫的傳統(tǒng),或就是“中國畫”,而且是唯一正確的傳統(tǒng)。其時您以江寒汀的小寫意花鳥為基礎,上溯新羅山人、石濤、八大、青藤、白陽,宗明、清寫意為法,畫風清新大膽、縱橫開闊,取得了一定的藝術成就。
直到80年代中期,除了因為接觸到謝稚柳、陳佩秋、王伯敏等大家之外,當您以史學家的眼光深入研究了晉唐宋元繪畫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經典后,進而發(fā)現(xiàn)明清繪畫傳統(tǒng)只是在傳承晉唐宋元傳統(tǒng)時產生的一支,其學術水平和經典價值是不能代替晉唐宋元傳統(tǒng)的。因此,您又將視線和畫筆轉向了晉唐宋元的繪畫經典,棄池沼而奔江海、舍枝末而求本源,學術研究與繪畫創(chuàng)作“知行合一”,與古代優(yōu)秀經典對話,這才形成自己清雅而富古意的藝術風貌。
徐建融:其實這也是跟著時代風氣走的。解放初期提倡的就是大寫意的畫風,石濤、八大、徐渭等的作品恰恰是有“人民性”的,所以很流行。后來的“八五新潮”,否定傳統(tǒng),其實否定的就是明清大寫意這一路。于是,在這樣的時間節(jié)點上,我重新思考整個繪畫傳統(tǒng),又通過與謝稚柳、陳佩秋兩位老師的交流、請教,才讓我明白了中國畫晉唐宋元傳統(tǒng)的精華所在。我真心地覺得老先生們道德、修養(yǎng)、水平,無一不高,值得我好好去學習。
《新民周刊》:近年來,您身體力行,將晉唐宋元畫格融入自己的書畫藝術中去。無論是青綠山水,還是工筆花鳥,乃至敦煌佛像,都呈現(xiàn)出很高的造詣與美學品位。
徐建融:我曾經將傳統(tǒng)山水畫的審美意境一分為三:客體的物境美、主體的心境美和本體的筆墨美。宋代的山水畫側重于物境美,同時也在物境美的統(tǒng)攝下帶動了心境美、筆墨美;元代的山水畫側重于心境美,同時也就弱化了物境美,強化了筆墨美;明清的山水畫側重于筆墨美,同時也就淡化了物境美和心境美。三座高峰,雖然各有千秋,不可替代,但它們的意義卻是平行而不平等的。我所推崇的是宋代山水畫的林泉高致。因此我學宋人,是以謝稚柳、陳佩秋兩位先生為淵源的,兼參南北宋,偶爾借鑒元代的王蒙。歷來關于山水畫的宋元之爭,有“宋畫刻畫,元畫蕭散”之說。而王蒙,又被稱為“元畫刻畫第一”,換言之,他是元人中最接近于宋人的,所以我學王蒙還是為了學宋人。
與山水畫一樣,花鳥畫以宋元為最高峰,這也是我的創(chuàng)作的借鑒方向。宋人花鳥的寫生精神和周密不茍的描繪技法、清新雅致的情趣意境令人心醉。因此我不僅臨摹了大量的宋畫名作,而且還親自栽植了各種花卉供作畫資,畫了許多稿本與速寫。我覺得,對自己學宋人畫風的創(chuàng)作,并不應歸屬于“工筆畫”的范疇,而是稱之為“工筆寫意”。這種畫法,遵循了“整體把握,逐步深入”的繪畫造型原則,具有嚴密的規(guī)整性,但具體的用筆、設色卻又是相當率意的。正如我題在畫上的一段話那樣:“畫則以唐宋眾工之制為法,詩則以唐宋騷客之格為宗,雖不能佳,而能存詩畫之本法?!?/p>
弘揚晉唐宋元傳統(tǒng)
《新民周刊》:在中國畫創(chuàng)作一片“創(chuàng)新”呼聲的大環(huán)境下,您卻竭力倡導傳承古典精華,這是為什么?
徐建融:記得有一次在畫院,幾位老先生們說起文同畫竹,鄭板橋畫竹與吳昌碩畫竹,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創(chuàng)新。我就請教他們:“那么這三家中,又是哪家成就更高,畫得更好呢?”有一位老先生認為這是不可比擬的,各有各的好。但陳佩秋老師并不同意,她表示:“創(chuàng)新并不是不可比的,只有新,只有個性是不夠的,還要有難度。如果你創(chuàng)新,別人一學就會,那這種創(chuàng)新就沒有太大價值,只有當你創(chuàng)的新,是別人難以學會的,這樣的新才有價值?!?/p>
所以說,創(chuàng)新有多種。不是我們一定要去做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才叫創(chuàng)新。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xù)發(fā)展下去也可以是創(chuàng)新。從藝術的角度來說,只有在對傳統(tǒng)很好的理解和傳承基礎上,才可能談到更好的創(chuàng)新。傳統(tǒng)和創(chuàng)新不是對立的,更不是相互否認、相互取代的關系,而是一種有機的內在傳承關系。
可以說,前人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有兩類:一類是“述而不作,見賢思齊”而來的,如唐宋的繪畫。包括孔子,也堅持于此,這當然不是說他能力低下,而是他認為周公所創(chuàng)造的一套學說已經相當完美,所以不需要另創(chuàng)一套體系來取代它,只需要在“傳”、“述”中發(fā)揚它、完善它就可以了。另一類是“我用我法,出人頭地”而來的,如明清八大、石濤等的繪畫,有一種“我注六經”的感覺。
我倡導傳承、弘揚晉唐宋元傳統(tǒng),并不意味著否定中西融合和明清傳統(tǒng),不僅不否定,而且充分承認它們的價值,并要汲取它們的長處為傳承、弘揚晉唐宋元傳統(tǒng)所用。這就是“不拘一格,轉益多師”。所以我提出“工筆意寫”和“意筆工寫”兩個論點,就是取兩者之長,優(yōu)勢互補。
《新民周刊》:晉唐是中國書法的顛峰時刻,唐宋則是中國繪畫的輝煌時期,而宋代的書法和元代的繪畫一樣是處于嬗變鼎革的時代。因此,晉唐宋元這一歷史跨度是中國書畫傳統(tǒng)的經典時期,您歷二十余年致力于晉唐宋元繪畫經典的研究、傳承,并成為振臂吶喊的捍衛(wèi)者。在您看來,晉唐宋元繪畫傳統(tǒng)在今天的核心價值究竟是什么?
徐建融:提倡晉唐宋元的傳統(tǒng),不僅因為從歷史評價來看,它是比明清寫意畫更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從現(xiàn)實的可能性來看,它也比明清寫意畫更有條件弘揚。畫好唐宋風格的畫條件是:一、“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生活體驗;二、“畫自本法、六法兼?zhèn)洹钡脑鷮嵒竟?三、優(yōu)越安定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四、“嚴重以肅、恪勤以周”的敬業(yè)精神。
唐宋傳統(tǒng)所要求于畫家的條件,今天的我們比之張擇端、李公麟等人可以更優(yōu)越地具備;而明清傳統(tǒng)所要求于畫家的條件,今天的我們比之前輩們則更難以具備。因此,我的結論是:在今天的文化背景下,傳統(tǒng)的繼承和弘揚,唐宋傳統(tǒng)具有普遍的意義、價值和可行性,而明清傳統(tǒng)則僅具特殊的意義、價值和可行性。
《新民周刊》:多年來,您始終呼吁傳承繪畫優(yōu)秀傳統(tǒng),并得到了眾多年輕學子的擁護、支持與身體力行。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一味繼承傳統(tǒng)會不會令年輕人失去了“筆墨當隨時代”的精神,成了古畫在今天的復制品?
徐建融:其實,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筆墨不可能不隨時代!因為我們學習晉唐宋元繪畫傳統(tǒng)的時候,條件更好了,手段更多了。比如我們去寫生,可以乘坐各種交通工具,非常便捷,我們可以用相機和錄像機等來記錄各種風景。此外,我們可以用電腦和各種先進設備觀察花鳥的細節(jié)和微觀世界……我們每天生活中面對的內容和形式也不一樣,我們的感覺和想法也跟古代的人不一樣,所以一定會處處體現(xiàn)出來。
同樣的,在畫傳統(tǒng)的過程中,我們和古人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古人是無意識的,而我們是有意識地繼承優(yōu)秀的傳統(tǒng)。唐人畫敦煌壁畫一定是無意識的,但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藝術的高峰,這是由各種社會條件造成的。而我們今天有相似的地方,但更多的是不同,所以難度也更大。敦煌壁畫是普通畫工創(chuàng)造的,而不是名家留下的,而后世只有張大千這樣的大師才能畫出來,許多人再怎么努力也達不到那個水平。所以對于傳統(tǒng)的傳承更難,因為你是在跟一定高度的藝術比肩;而所謂的創(chuàng)新則相對容易,因為沒有參照系,也沒有高低之分。
每一門學科都有自己的規(guī)范。從繪畫的內涵來看,它具有學術性,強調造型,筆墨的規(guī)范。而唐宋就恰好非常強調這種規(guī)范,而不是其他的借鑒,比如現(xiàn)在有人說書法是繪畫的基礎,把繪畫本身的本質規(guī)范給放棄了。學術的規(guī)范非常重要,過于強調所謂的創(chuàng)新,可能導致對規(guī)范的顛覆,甚至學術標準的混亂。當然我并不反對創(chuàng)新。正如聞一多說的:秩序是人類生活的基本保障。學術也是如此。
《新民周刊》:在您看來,傳統(tǒng)中國畫在未來的發(fā)展方向是如何的?
徐建融:我把20世紀繪畫風格分為三類,一是以潘天壽為代表的,傳統(tǒng)功底特別好的,可惜他們大多故去了。二是我們這一代,解放后接受單一教育的,記得那時繪畫教材只有齊白石的。三是如今四五十歲的那一代,他們是在改革開放中成長和成熟起來的,這個時代讓他們有幸了解到那么多好的藝術品和各種藝術門類,而且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開放也讓他們的思維非常開放活躍。這一代人我覺得大有前途。還有更年輕的,我把他們列入21世紀,這些年輕人更喜歡現(xiàn)代的,在越來越多元的文化影響下,他們的愛好也表現(xiàn)為多元化,但我目前還看不到有特別優(yōu)秀的傳統(tǒng)繪畫的繼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