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歸來

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有一座不大的石拱橋，拱橋不遠處有一座手舉火炬的少女雕塑。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我便常常掙脫她的懷抱，哭鬧著跑到雕塑胸前要奶吃。她一邊尷尬地和圍觀的熟人打著招呼，一邊狠狠地掐我的屁股。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我只能戀戀不舍地被她背在背上，流著口水默默地和雕塑告別。

每次回家，我們都要經(jīng)過那座石拱橋，這小小的鬧劇也就時常上演。石拱橋下是一條不大的小河，過了橋就是我們的家。為了少走幾步路，我常常耍賴皮，哭喊著趴在她肩膀上，纏著她背我回家。于是，人們就常?？匆娔贻p的她一邊背著我，一邊小聲地講著故事從橋上走過。

那是記憶中，我們兩個人最親密的接觸了。

4歲那年，我開始換牙，別的牙換得都很順利，可沒想到下面的門牙還沒來得及“下崗”，新牙就迫不及待地冒了出來。一個位置兩顆牙齒，都長得搖搖晃晃，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她要帶我去拔牙，我怕疼，于是便死死地抱著門框，說什么也不去，她也實在沒什么辦法，只能瞪著眼睛干生氣。直到有一天，她拿出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遞給了我，我興高采烈地咬了一口，鮮血就從嘴角流淌了下來，舊牙也應(yīng)聲而下，嚇得我哇哇大哭起來。她走過來撿起我掉下的牙齒，我淚眼朦朧地看著她一臉的壞笑，心里充滿了厭惡。

沒想到，這只是我們一生恩恩怨怨的開始。

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開了一家面湯店，手藝好，嘴也甜，所以生意一直不錯，甚至超過了老爸的工資。她是個要強的人，和別人比吃比穿比賺錢，什么都不輸給別人，可偏偏生了個不爭氣的兒子。我從小看到書本就打瞌睡，一提學習腦袋就大，學習成績可想而知。

時光，就在枯燥乏味中一點點流逝著，像石拱橋下的那條小河一樣，悄無聲息。轉(zhuǎn)眼之間，高考之后，我自費上了一所二流大學。報到那天，我?guī)缀跏且宦烦鑿乃暰€里消失的，身后還傳來她一陣陣的罵聲。

上大學不久后，我漸漸迷戀上了網(wǎng)絡(luò)游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和同學們一起瘋狂地玩著電腦游戲，很快便把生活費花得干干凈凈?；ü饬松砩系腻X，我們就想方設(shè)法從家里騙錢。我上學的城市離家鄉(xiāng)很遠，所以，雖然她漸漸起了疑心，但也不能跑來檢驗真?zhèn)?，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揮霍著他們的血汗錢。

然而這樣瘋狂的生活卻在夏日的一個黃昏戛然而止。我逃學在網(wǎng)吧里待了8天，剛剛回到寢室，就接到了她的電話，她告訴我，面湯店因為衛(wèi)生問題倒閉了，老爸也下崗了，家里現(xiàn)在的情況非常窘迫。聽到這個消息，我整個人都驚呆了！

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告訴我生活費會縮減一些，讓我安心學習。那一夜，我輾轉(zhuǎn)反復。這么多年來，我們的生活一直過得波瀾不驚，今天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怎么承受得了？從那之后，我的生活費急劇減少，勉強能吃飽肚子，更別說玩網(wǎng)絡(luò)游戲了。窮則思變，殘酷的現(xiàn)實壓力讓我不得不正視自己的生存問題，肚子都快吃不飽了，誰還有心思打游戲呢？為了能過上溫飽生活，我開始硬著頭皮四處找兼職。在隨后的整個學期里，我做過家教、干過推銷、修過電腦，當大家都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時候，我正一邊叼著面包，一邊趕著去做兼職。

這幾個月里，她很少給我打電話，我忙得昏天黑地，心里也一直埋怨著他們——如果不是家里出了變故，我用得著這么拼命嗎？不過，說來也怪，雖然這段時間里我沒少受氣，卻真的喜歡上了這樣忙碌的生活。我充滿活力地穿梭在校園與城市之間，忙得不亦樂乎，直到有一天遇見了家鄉(xiāng)來的朋友，從他嘴里我異常驚訝地得知，她的小店不僅沒有倒閉，而且紅火得很。老爸雖然下崗了，但卻和她一起開起了夫妻店，日子過得很好……

我?guī)缀跸攵紱]想就買了車票回家，當她看見我的剎那，愣了一下?！斑@就是你描述的悲慘生活？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個月遭了多少罪！”當天晚上我才知道，原來他們聽說我迷戀上網(wǎng)絡(luò)游戲后，才想出這么狠的招。我偷偷白了她一眼，動了動嘴，卻什么也沒敢說——誰讓我從小就怕她！不過，嘴上不說，我心里恨得直癢癢。

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們被派去杭州的電子廠實習，高強度的流水線作業(yè)很快就讓大家叫苦不迭。一起來的同學有不少人打了退堂鼓。我也累得不行，于是便打電話回家探探口風。沒出我的預料，她還沒聽我說完，就對著電話大吼起來：“別人家的孩子能吃得了苦，你憑什么就吃不了！”我狠狠地扣下電話，緊捏著拳頭，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咬著牙又上了生產(chǎn)線。

我感覺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簡直無法溝通。

賭著一口氣，我咬牙堅持著。實習結(jié)束之后，我們被學校推上了社會。輾轉(zhuǎn)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從業(yè)務(wù)員干起，每天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生活著。和家里的聯(lián)系漸漸少了起來，經(jīng)常是幾個月都不通一次電話，要不是她偶爾發(fā)個短信，我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個家。

我的努力也終于得到了上天的青睞，新跳槽的公司很器重我，女友和我一起開始憧憬著未來的美好生活。生活悄悄打開了一扇天窗，美麗的陽光灑在我的心間，甜蜜無比。

可讓我沒想到的是，陽光過后竟是如此巨大的暴風雨。公司因為高層重組，對我青睞有加的老板被擠出了公司，我們這些新人全被辭退了。我失業(yè)了。屋漏偏逢連雨夜，女友幾乎連想都沒想就離開了我。

情人節(jié)那天，我獨自坐在馬路丫子上大口大口灌著劣質(zhì)的白酒。當我搖晃著站起身時，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眼前。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力揉了揉猩紅的醉眼，看著這個從千里之外來到我身邊的人，這個和我血緣最近，感情最遠的女人。

她沒有說我，沒有罵我，沒有教訓我，甚至連嘆息都沒有一句，只是默默地攙扶著我上了出租車。她的意外出現(xiàn)，讓我的酒醒了大半，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突然來找我，一個坐車暈向的人怎么能在這茫茫人海里找得到我？我想問，卻沒敢問。

她把我?guī)Щ亓宋业某鲎馕荩坪鯇@里很熟悉。“上個月就總感覺心里發(fā)慌，我猜就是你出了事。找到這兒的時候，房東說你已經(jīng)好幾天沒回來了?！蔽议L長出了一口氣，我知道，對于一個在小鎮(zhèn)子上生活了大半生的人來說，要在繁華的都市找一個人有多難。她把我扶好，輕輕掖好被子，轉(zhuǎn)身去了廚房，就像小時候我生病了那樣。

那一天，我們在一起吃了這一生最長的一頓飯，她做的還是最拿手的面湯，我默默地吃著，她默默地看著?！盎丶野?？”我堅定地搖了搖頭?！斑@世上沒有人過不去的坎兒，無論到什么時候，咱們家還不缺這碗面?！彼f這些的時候，眼睛通紅，我不經(jīng)意間瞥見了她有些發(fā)白的鬢角，強忍著眼淚。

那一夜，我們說了很多很多。她說，從懷孕的時候她就特別不喜歡我。她是一個極其討厭香煙的人，卻在懷我的時候莫名地喜歡上了吃煙草，從那時她就認定我不會是一個讓她省心的孩子，事實上我也的確不讓她省心。她告訴我，她生兒子不是為了看孩子窩窩囊囊生活的，我要是不振作，都對不起她吃的那些煙草。

第二天她就回去了，她告訴我家里太忙，怕老爸一個人忙活不過來。走的時候，她拿出5000塊錢塞給我，我一邊嘴上推脫著不要，一邊伸手接了過來。“你還是小時候那樣子，又奸又滑，跟你媽也耍滑頭！”她笑罵著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我憨笑著送她走出了房間。她讓我調(diào)養(yǎng)下身體，說什么也不讓我出門。她下樓梯的腳步有些笨拙，頻頻地回頭看我。我不敢再看下去，連忙關(guān)上門，壓抑了許久的淚水洶涌而出，靠在門上，我失聲痛哭……

人生如波浪，總會有起伏，再大的烏云也有散去的時候。不久之后，我換了新的工作，有了新的女友。幾年后，我們在這個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家，而千里之外的他們的電話也越來越多了。他們老了。

這一年的春節(jié)前夕，我推掉了所有的應(yīng)酬，帶著未婚妻回到了家里。她的眼神已經(jīng)沒有當年那樣干練精明了，甚至有些緊張局促，就像見到一個久未謀面的遠方親戚一樣。父親張羅著去廚房做飯，她說什么都要出去買菜，大家都拗不過她。她走之后，父親就和我們閑聊了起來，說到那年發(fā)生的事情，未婚妻調(diào)皮地沖我眨了眨眼睛?！澳且荒?，本來是我要去找你的?！备赣H的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們兩個人靜靜地聽著?！澳銒屇菚r候被查出肝癌早期，知道這個消息之后，她就崩潰了，哭得一塌糊涂，甚至和親戚們都囑托了后事?！蔽殷@得微張著嘴，愣在那里?！耙舱f不清楚是為什么，她當時就是預感到你會出事，現(xiàn)在想來，真是母子連心吧。本來，我要陪她去，她說家里離不開人，說什么都不聽我的。一個連公交車都不會坐的人怎么就能在那么大的城市里找到你呢！”父親頓了頓，接著說道，“她回來之后，復診的時候才知道那是誤診，所以就一直沒和你說。現(xiàn)在想起來，你媽當時是拼了命去救你啊！”

巨大的震撼讓我說不出話來，我簡直無法想象那個從小罵我，訓我，斥責我的女人竟然為我連命都拼上了。我坐不住了，站起身走了出去。

她恰好買完菜回來，正小心翼翼地走在結(jié)冰的石拱橋上，嘴里不停地呵著氣。我連忙跑上去，扶住了她，把身上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她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我?！皨?，天冷了，加件衣服吧?！蔽业吐曊f道。她尷尬地笑了笑，沒有拒絕我的好意，轉(zhuǎn)身的剎那，有晶瑩在眼角閃動。

很多年前，在這座橋上她背著我來來回回走了無數(shù)次;許多年后，我第一次攙扶著她走上了橋。

我愿意攙扶著你走一輩子。

責編/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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