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鐘基明。攝影/ 吳軼君
海上畫壇,臥虎藏龍,無論是在哪個領域,往往都有著不少筆墨精到、格調高雅、創(chuàng)作勤奮的藝術家,以強烈的個人面貌,畫出一代新風。而這其中,上海書畫院畫師鐘基明無疑是非常突出的一位。年過花甲的他翰墨生涯數十載,醉心丹青,心無旁騖,早年師從陳蓮濤、潘君諾兩位海上畫派的名宿大家,學得一手好功夫,工于山水、走獸、草蟲,尤其以畫貓、虎聞名滬上。多年來,他的繪畫作品不僅為愛好者所收藏,且出版了大量畫冊、圖譜及技法類書籍,金針度人,功德無量。
就在不久之前,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百貓圖》,一百幅作品,或工筆或寫意,或水墨或潑彩,勾勒描繪了數十種貓的各類情態(tài),偃仰騰臥,動靜皆宜,觀之心生歡喜,畫面上更配了種種蔬果、花草、木石,增添情趣,渲染氣氛。盡管題材相同,可作者所表現出的風貌意境卻是各不相同。世間所謂“百圖”頗多,但能像鐘基明筆下的百貓那樣,各具情態(tài),顧盼生姿者,著實不多。因此畫冊一出,沒多久都銷售一空,再度加印。面對好評,鐘基明并沒有沾沾自喜,反而靜下心來,在畫室中又開始潛心于《百虎圖》長卷的創(chuàng)作構思之中。盡管之前早已勾描了許多草圖、速寫,93歲高齡的海上藝壇大家高式熊老人也早就為他題好了卷名,可認真的鐘基明始終本著盡善盡美的原則,多思考,慢下筆,使得這一計劃竟構思了數年之久,可見其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之認真與敬業(yè)。
生活中的鐘基明熱情、淳樸、善良,敏于觀察而訥于言辭,對想交的朋友古道熱心,有求必應,對崇敬的前輩尊重感恩,虛心求教。與他相處,除了談畫,就是論藝,無論是雅集聚會,還是外出寫生,鐘基明心里裝得最多的,還是自己對繪畫藝術的孜孜以求。
名師出高徒
《新民周刊》:聽說鐘老師從小愛貓,因緣巧合,后來竟然真的拜在有“江南貓王”美名的老畫家陳蓮濤先生門下,真是緣分使然。名師指導再加勤奮好學,遂成就畫名。甚至聽聞還有人對你的畫技實在仰慕,特意拍下心愛寵物貓的照片,寫信向你邀畫的?
鐘基明:是啊,這是大家對我的抬愛與謬獎,慚愧慚愧?;仡欁约旱乃囆g經歷,感慨很多。我從小喜歡畫畫,中學畢業(yè)后在家,自己就開始涂鴉,當時素描、速寫都畫,但都是閉門造車,自學自畫。1976年,有朋友向我介紹了陳蓮濤先生,我去了他鳳陽路的家里,看老先生畫畫,啟發(fā)很大,于是就正式拜師。當時我每周末去老師家學習一次,我從小喜歡養(yǎng)貓,遇到的老師又是畫貓高手,那真是很開心,學習熱情高漲。畫著畫著,遇到一個問題,畫貓應該要配草蟲的呀,我不會,怎么辦?于是又去找尋良師。就找到了潘君諾先生。潘先生當時是畫草蟲的大家,和陳先生一樣,桃李滿門,影響很大,我能投身其門下,也很榮幸。于是就在兩位老師的指導下,學習畫貓與草蟲,這一畫就一直研究、探索到了今天。
撲蝶圖。
《新民周刊》:陳蓮濤先生是海上畫壇一代大家,他在解放前就享有盛名,山水、花鳥、走獸、人物無一不精,還與梅蘭芳等京劇宗師切磋交流,過從甚密,友誼深厚。陳先生晚年不僅致力于培養(yǎng)中國畫后繼人才,更醉心于畫貓,自號“貓癡”,享有“江南貓王”的美譽。特別是他為鄧小平同志創(chuàng)作的《黑貓白貓圖》,掛于小平同志辦公室,使其聲名大噪。鐘老師能遇這樣良師,實屬不易?;貞洰斈辏诮虒W上,陳先生對你有著怎樣的啟發(fā)與教導?
鐘基明:陳老師話不多,一般就是示范給你看,因為當時我沒有學過國畫,老先生教起來就特別認真,從打稿子開始,一步步慢慢地教。這就需要自己去看,去感覺,去“悟”,一邊看一邊要動腦子,自己去琢磨,老師這里為什么要這樣畫……有時候師兄弟來請老師改稿子,我就在邊上看,哪里不對,為什么改,怎么改……就是經驗。這種體會與感受所得來的,往往比老師親口說的更深入,更有啟發(fā)。
《新民周刊》:相比較于陳蓮濤先生,潘君諾先生身世坎坷,命運多舛,但他對于藝術的追求卻始終不變赤誠之心。作為趙叔儒前輩的關門弟子,潘先生在花鳥草蟲上花的功夫尤多,特別是對青藤、白陽、石濤、任伯年、虛谷等諸家,鉆研精深,因而其作品清麗秀美,自成一格,在上海畫壇,他的草蟲花卉影響頗大。他又是如何教授你的呢?
鐘基明:潘先生話也不多,主要也是示范。但潘先生畫畫有特色,他是站著畫的,陳先生是坐著。他在畫畫時,特別講究色彩的純潔。我在上課前,要為他把硯臺、水盂、筆洗、毛筆等洗得干干凈凈,再為他磨墨,因為畫草蟲要有透明感,特別是畫翅膀、身體等部位,所用的色彩絕不能渾濁、粘連,而是一筆下去,清清爽爽,分出層次與光感來,很雅致。陳先生則不同,筆、墨、色常常融合在一起,調色碟子也是不大清洗的,但往往這種復合的顏色能出來別樣的效果與精神,變化多端。這兩種方法迥然不同,但是我都學習繼承了。畫草蟲,要干凈純粹,畫貓或者山水,則追求復合色多一點,畫的內容不一樣,所用的方法也就不一樣了。之后,為了更好地配景,我又著重學習了江寒汀與王雪濤先生的小寫意花卉,以配合自己畫的貓。因為他們二位的花卉用筆爽利,大氣,襯托工筆勾勒的貓,畫面對比強烈,效果很好。
自成一格
《新民周刊》:說起你筆下的貓,色彩鮮艷,強調筆墨,運用線條的鋪陳,水墨的暈染,色彩的對比,體現出貓所特有的質感。最為精到之處則是傳神地捕捉到了貓的神態(tài)舉止,可謂活靈活現,躍然紙上。應該說相比較于陳蓮濤老師的作品,在繼承的基礎上又更具有時代風貌與個人特色了。對此你有著怎樣的經驗與體會?
左圖:青山綠水。右圖:竹里館。
鐘基明:既然要去畫貓,就必須知道有多少品種的貓,高矮、胖瘦、長短……都要搞清楚。我通過大量速寫、寫生,主要掌握了貓的各種結構與形態(tài)。畫到后面發(fā)現,貓最難把握的是它的動態(tài)。所以我畫貓的時候總是在邊上畫上蝴蝶瓜果等,給貓一個或看或撲的對象,這樣貓的動作感就出來了。除了大量臨摹老師的畫稿,還要經常寫生、觀察。以前我是以自家養(yǎng)的貓咪為“模特”寫生,熟能生巧,現在我畫貓的時候,已經不必再打草稿了,可以直接下筆,在紙上勾勒出貓的輪廓。更何況現在資訊發(fā)達了,照片、視頻等可借鑒參考的資料太多了,于是我畫貓的品種,神態(tài)與造型也就更多了。
光是動作逼真還不夠。貓,尤其是波斯貓的毛發(fā)向來很難表現,這就又需要自己動腦筋了。通過反復試驗,我現在用的是羊毫,質地柔軟,但實際上比狼毫更難掌握。這就需要勤學苦練,一旦掌握好了,羊毫勾勒出的貓毛就比狼毫畫得要更為柔順美麗。趁現在眼睛還好,我就想多畫一點這樣道地的作品。
《新民周刊》:你的畫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襯托背景的花卉多用圓筆,結合方筆,造成靈動、爽利、自然的效果,無論是牡丹、葫蘆、紫藤還是芭蕉、凌霄、瓜果,都有一種直逼自然的美感,使得畫面平添了鄉(xiāng)村之趣,田野之味,別具清新。同時在背景上,你注重渲染,產生了渾厚華滋的潤澤之感,這也是前輩所沒有的。
鐘基明:的確。以前的花卉畫不太采用烘染的辦法,除了嶺南派用得比較多。我是學過西畫的,因此覺得這種手法更適合表現自然的美。所以我現在畫貓用烘染的辦法,把環(huán)境、氛圍襯托出來。這樣一看,筆墨上還是傳統(tǒng)的,但畫面意境就有了現代感,更符合現代人的審美,雅致而不俗氣。我想,這也是我相較于老前輩,一點小小的發(fā)展吧。
《新民周刊》:除了質感、韻味,你筆下的貓最傳神之處,無過于眼神的刻畫與表現了。所謂的“畫貓點睛”,仔細看你畫貓眼,運用色彩變化,強調光感和立體感,分外精神。這是不是也與你學習過西畫技巧有關?
鐘基明:你看得很仔細。為了讓自己的貓看起來機敏活潑有神氣,我在畫貓眼睛上的確是大下功夫的。在傳統(tǒng)技法上,特別汲取了一些西洋畫的技巧?,F在我畫貓眼睛的時候,至少要渲染三層,再用顏料點出高光,這樣看上去明亮又水靈,和真貓的眼睛就毫無二致了。
新的追求
左圖:驚。中圖:無意為魚餐。右圖:疑是紫燕雙飛深院靜。
《新民周刊》:除了畫虎畫貓,你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一些山水作品,同樣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與美感。無論水墨、青綠或淺絳、潑彩,令觀者過目不忘。其自然流暢的筆觸和用色、寧靜怡然的意境甚至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個人風格。你是否在謀求轉型發(fā)展?
鐘基明:其實山水畫倒并沒有什么名師指點,幾乎是我自學的。但的確,我在這其中也有著個人追求與想法。最早接觸山水是因為畫老虎需要配景,有的人擅畫虎卻不會畫山水,有的人山水畫得好畫虎卻不行。但是哪幅畫老虎的畫中沒有山水,那百獸之王不就成了“光桿司令”了?所以我下定決心要好好學一學山水畫。
一開始我向陳蓮濤先生求畫稿臨摹。要知道,陳先生的山水也是一流的,當年賀天健先生開遺作展時,賀師母就邀請陳先生去為賀老補筆。后來我接觸到另一位老師,他啟發(fā)我,要去找老師的老師,找老祖宗。誰是老祖宗?自然就是宋元的山水畫。于是我又將目光轉向宋元經典。當時的出版資料很少,一旦借到,自然無比珍惜,花了大量時間精心臨摹。在學習過程中了解了何謂南北宗,學習了古今各種皴法,越畫越喜歡,越感到境界大不同。
《新民周刊》:看你的山水畫,不同與別家之處恰在于色彩艷而不俗,豐富、自然、妥帖,有古人的雅健雄渾之氣,又不乏現代的裝飾感,顯得耐讀耐品。
鐘基明:過獎了。的確,我的山水畫注重色彩。有些人喜歡水墨,覺得高雅,但其實青綠山水畫得好,意境格調也絕不低于水墨畫。在學畫山水的過程中,我特別喜歡青綠法,臨摹吳湖帆、張大千的作品也很多。青綠山水其實很難畫,顏色一多容易畫臟,也容易畫散,因為是需要一層一層渲染疊加上去的,特別要強調色彩薄而透明,雅而富貴,對此我有著自己的追求與想法,希望能在今后進一步完善。
到我這個年紀了,自然是什么讓自己開心畫什么。畫貓畫虎畢竟有些局限,畫得再像也止于情趣,沒有意境。山水就不一樣了。這些年我野外采風爬過黃山、泰山、太行山和四川的好幾處名山……我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可以重溫這些名山險峻秀美的自然風光,這種體驗是十分愉快的。國畫山水有一種傳承,你還可以和歷代的文人墨客通過繪畫交流,這更是以貓為主題的創(chuàng)作所不能給我的。
《新民周刊》:年過花甲,畫名遠揚。但對你而言,似乎始終還不滿足,總不愿意停下自己的腳步,那么你今后的藝術追求與發(fā)展方向希望是在哪里?
鐘基明:從藝者必須要有屬于自己的目標。我希望自己今后能在山水花鳥上,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擁有獨特的藝術面貌?,F在大家總強調變法、創(chuàng)新,但在我看來,中國畫是一種修煉,不能刻意,千萬急不得,要順其自然,一步一個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