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保
“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下嶺獨徐行,艱險未能忘”,北宋文豪蘇軾貶謫嶺南,兩度途經(jīng)大庾嶺,篤情悱惻的詩句表達了他顛沛流離、仕途坎坷的一生。明清以前,嶺南一帶屬荒蠻僻野、瘴癘之鄉(xiāng),貶謫者多徙嶺表。兩廣墾拓后,粵省商民沿珠江水系溯江而上,翻越大庾嶺入贛江水系,經(jīng)鄱陽湖直抵長江,大庾嶺路遂為贛粵襟喉要道,一度繁華昌盛,直至海運勃興后,才湮于史乘。
襟喉道路
大庾嶺地處贛粵交界地,系南嶺的五嶺之一,既是珠江水系與贛江水系的分水嶺,又是贛粵交際必經(jīng)之地。先秦時,大庾嶺人跡罕至,車馬不通,“山極峻,登者難之”。戰(zhàn)國時,秦軍為南征百越,途徑大庾嶺,見嶺上遍布荊棘,處處懸崖峭壁,只得歷經(jīng)數(shù)月鑿山筑道,開辟棧道溝通贛粵,然而道路始終崎嶇陡峭、險象環(huán)生。
716年,唐朝宰相張九齡告病歸鄉(xiāng)。張九齡原籍韶州曲江(今廣東韶關),歸鄉(xiāng)途經(jīng)大庾嶺時,眼見嶺路險峻,周遭百姓苦不堪言,便上奏玄宗,力請開鑿大庾嶺路,方便南北交通。悉聞有稅賦漁利,玄宗便下詔,命張九齡開鑿大庾嶺路。此路南通廣東南雄,北接江西南安(今江西大余縣)。新路開通后,南北交通蔚然改觀。史載,大庾嶺路可通“五軌”、走“四通”?!盎撵粢话輳堌┫?,疏鑿真能邁禹功”的詩句便是褒揚張九齡為民修路的偉績。
唐朝中期,大庾嶺路逐漸發(fā)揮贛粵交通主干線的作用,順暢地溝通了珠江水系與贛江水系,并可直抵長江腹地。東江又名湟水、循江,是珠江的重要水系?;浭⊙睾X浳锝?jīng)東江抵南安,翻越大庾嶺路,由章水溯贛江而下,直抵九江湖口,最終匯流長江。明朝文士桑悅所著《重修嶺路記》中記載:“庾嶺,兩廣往來襟喉,諸夷朝貢亦于焉取道,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本売诮煌ㄖ?,大庾嶺的商鋪鱗次櫛比,商民接踵摩肩,往來交易熱鬧非凡,南北交流日益頻繁。
北宋時,廣東轉(zhuǎn)運使蔡抗曾修筑大道,而且還在南雄境內(nèi)置梅關,廣納關稅?!懊逢P”居兩峰夾峙,虎踞梅嶺,關樓南北兩面門楣嵌有石刻匾額,北門額書“南粵雄關”,南門額則書“嶺南第一關”,大庾嶺路遂又名“梅關古道”。廣東僉事吳廷舉號召兵民在道路兩旁種植松柏和梅樹,并親自參與培植,“十年兩度手栽松,種得青松一萬株”。因來往商民以運輸香藥為盛,故大庾嶺路后又被稱為“香藥之路”。
商貿(mào)繁榮
舟車輳泊的大庾嶺路,被視為嶺南的“生命之路”。日本漢學家中村久四郎在《唐代的廣東》一書中,贊嘆大庾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張九齡所鑿新路,是將南北喉嚨,即廣東北面重鎮(zhèn)南雄嶺開通,使廣東的港口與中原互通有無,并間接使廣東與中原及海外各國通商兼得便利……”
盛唐時期,海外諸國紛紛委派遣唐使,居南中國要津的廣州港,成為中國聯(lián)系世界的港埠。市場交易的物品,既有海外的“香藥”,如龍腦、沉香、磨香等,亦有粵省特產(chǎn)“甲香”。商賈將各式香料捆扎上船,沿東江而上,經(jīng)大庾嶺直抵贛江,順長江而下直達揚州港,后經(jīng)京杭大運河銷往長安、洛陽等大都市。京畿貴族、紳民皆以享用大庾嶺所運香料為榮。
宋朝,北運貨物除香料外,還有犀角、象牙、珊瑚等舶來品。大庾嶺路沿途駐守重兵,督察將兩廣盛產(chǎn)的銅鐵與廣鹽運抵汴梁。據(jù)《南安縣志》所載,每年約有五六百萬斤的銅錢幣經(jīng)大庾嶺路北運,所需人力10萬。僅運送廣鹽和銅鐵器,每日便需挑夫數(shù)千人。明朝時,每年經(jīng)大庾嶺路北運的廣鹽高達數(shù)千萬斤。大庾嶺路為朝廷帶來了高額的稅賦,世稱“黃金大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在其日記中記述:“旅客騎馬或乘轎越嶺,商貨用馱獸或挑夫運送不計其數(shù),隊伍每天不絕于途,黃金就這樣被送來了。”大庾嶺商貿(mào)的興盛,推動了贛南、粵北一帶的經(jīng)濟發(fā)展?;罩莶枭踢M軍兩廣,就是沿贛江溯流而上,越大庾嶺南入番禺,世人用“南來車馬北來船”“行人虛說小揚州”的詩句來描繪當時的盛況。
文化烙印
705年,武則天生命垂危,宰相張柬之率支持李唐的舊臣發(fā)動政變,逼武則天退位,史稱“神龍政變”,中宗李顯被推舉為帝。舊臣宋之問因媚附武則天的寵臣張易之而獲罪,被貶為瀧州(今廣東羅定)參軍。宋之問在武則天在位時深得恩寵,頃刻間卻成謫罪之人,人生巨大的反差使他備感憂憤。貶謫途徑大庾嶺時,一睹大庾嶺蒼茫山色,宋之問感慨萬千,揮毫寫下名詩《度大庾嶺》,表達了他對被貶謫邊遠之地的不滿情緒和盼望有朝一日得以赦免回京的心情。
唐高宗年間,禪宗六祖慧能禪師接受禪宗五祖弘忍衣缽后,準備折返廣東。神秀和尚與其積怨較深,暗中派人圍捕他?;勰苤ず螅黄入[居大庾嶺,以躲避追捕者。慧能來到曹溪寶林寺(今廣東省曲江縣雙峰山下),創(chuàng)立禪宗“南宗”。此后,曹溪被視為“禪宗祖庭”。慧能憑借在大庾嶺的刻苦修煉,悟出世人皆知的佛門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676年,慧能到廣州法性寺觀光法會,辯經(jīng)風幡禪語,“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乃仁者心動”,深為法性寺主持敬佩。這些都給大庾嶺打上了禪文化的烙印。
日漸垂暮
大庾嶺路作為縱貫南北的要道,恍如一日間便湮滅于世人記憶之中。究其緣由,與當時的時代背景有關。明永樂年間,海運漸興,漕運方式發(fā)生變化,“海陸兼運”成為常態(tài)。 海運以強大的運輸力與低廉的成本,迅速占據(jù)一席之地,給內(nèi)河漕運帶來巨大沖擊,大庾嶺的地理優(yōu)勢遂一落千丈。
此外,大庾嶺衙署力役繁重,關稅額高,勞民傷財。明朝隆慶年間,嚴苛的差役導致南雄百姓“鬻田蕩產(chǎn)”“賣兒貼婦”,致使逃亡人丁和拋荒田畝與日俱增。入清后,大庾嶺差役有增無減。清朝延續(xù)明朝高額稅賦,使當?shù)乜蜕坛惺堋按叻颉敝啵皟梢刂窀町a(chǎn)鬻子,尚不足以奉供帳,心肉剜盡,惟有向隅而已,戶口日耗有以也”。清末五口通商日臻隆盛后,大庾嶺路漸趨垂暮,最終湮滅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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