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對于娃兒們來說,山村的夜晚寂寞得令人窒息——如果沒有電影。
盛夏的天時特別長,熬過一個無比悠長的下午,待到夕陽西下,娃兒們匆匆趕?;丶摇讘羧思乙呀?jīng)開始冒煙,準備煮夜飯吃了。放牛的娃兒們卻無心吃飯,剛鎖上牛圈門,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當然,消失之前,他們往往還會在院子門口顯擺似地大喊一聲,“嘿,二毛,看電影去了!”這一喊,喊得我心急如焚,喊得我七竅升天,魂飛魄散。
村里的“電影院”設在廢棄的老公社會堂里。白墻上面“農業(yè)學大寨”的大紅標語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依然醒目。會堂被人承包以后,被新修的一堵墻分割成了兩個部分,外面一層被人租下來開了家打米房,里面一層租給了放電影的。為了節(jié)省空間,電影放映員把椅凳都撤了,以便容納更多觀眾?!半娪霸骸笔莾扇撕匣锏模庞硶r,一人負責放映,另一人負責守門查票。為了提高票房收入,“電影院”出臺了優(yōu)惠措施:凡是大人有票的,娃兒可以免費看。如果沒有大人帶,娃兒就得買半價票。
但令放映員頭疼的是,愿意花四毛錢進去看一場電影的大人并不多。愿意給兩毛錢讓娃兒自己去看的,就更少了。我們的家長當然也不例外。
因而,我們所說的商量看電影的事,其實就是商量怎么混進“電影院”去。
守門的放映員姓金,年紀輕輕的,我們卻習慣叫他老金。老金當過兵,身板直直的,動作十分敏捷,長得眉清目秀,頗有幾分英武之氣。守門查票時,他身體一側倚靠門,一只腳提起來一米多高,跨在門的另一側,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有老金這樣的人把守,我們這樣的“小混混”很難混進去。
但我們還是有辦法。常用的招數(shù)有兩招。
第一招,轉移注意,渾水摸魚。我們三人抽簽選出一人去吸引老金的注意,另外兩人趁機從老金胯下鉆過去。此時,為了看場電影,小屁孩哪管什么胯下之辱。上當之后,老金提高了警惕,留在外面打掩護的小伙伴可就虧了,要想再進來,得等待很久才有機會。
第二招,深度“潛伏”,伺機而動。打米房和“電影院”之間有個小窗連接,而就在小窗下面,堆著厚厚的米糠。在老金還未就位之前,我們就提前把自己埋進米糠里。等到電影快放映時,悄然從米糠里鉆出來,翻窗進入“電影院”。小窗離老金守的正門還有些距離,且有打米的機器遮蔽,很好地掩護了我們的翻窗行動。
我們看電影的過程,就是和老金斗智斗勇的過程。彼時,我們習慣用電影里的角色來劃分敵我。覺得特別壞的,就劃為“鬼子”,其他看不順眼的,就劃為“國民黨反動派”。老金因為阻撓我們看電影,就被我們劃為了“國命黨反動派”。當我們向大人炫耀我們和老金的斗爭經(jīng)驗時,卻被他們潑了一瓢冷水:憑老金那身手,要不是覺得你們造孽(可憐),早把你們幾個娃兒拎出來啦!
也許是因為像我們這樣看熱鬧的太多掏錢買票的人太少,也許是因為電視的沖擊,“電影院”僅經(jīng)營了兩年便支撐不下去了。
沒有了“電影院”,電影就不再是村里的“固定節(jié)目”。遇到一些闊氣的主人辦紅白喜事時,會包一場電影在自家門口請親戚鄉(xiāng)鄰們觀看。當然,這樣的露天電影,是不需要人守門查票的。老金從此也就失業(yè)了。失業(yè)后,他決定遠走他鄉(xiāng)去賺大錢,從此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老金回來的時候,我已上了中學。雖然多年沒見,那一個黃昏,我卻清晰地記起老金的面容來。望著快落坡的太陽,我突然想,如果我們當年都買了票——如果當年我們都有兩毛錢,老金會不會還一直守在“電影院”門口查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