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騎士

（友情提醒：本文涉及部分科幻電影的劇透，如有不適，敬請諒解。）

2014年的科幻電影，總體看來乏善可陳，在國內(nèi)，除了《星際穿越》和《超體》引起了熱烈討論，其余皆無太大反響——其實就這兩部影片來說，很多討論也無關“科幻電影”四個字。不過，倒是有一部《彗星來的那一夜》被再次冠以“低成本燒腦科幻神片”的稱號，在豆瓣等網(wǎng)站引發(fā)熱議，頗有《這個男人來自地球》在2007年的風范。

現(xiàn)在，有些口味刁鉆的科幻影迷似乎早已膩煩了商業(yè)科幻大片，專門喜歡挑冷門、奇特的科幻電影看。他們一旦發(fā)現(xiàn)有新的燒腦科幻片，就會駐足圍觀，甚至會帶來連鎖反應——豆瓣上《彗星來的那一夜》評分高達8.3，看過的人數(shù)達5.2萬，想看的人數(shù)達4.3萬！而另一部同樣燒腦的低成本科幻片《信號》在豆瓣只有3000人看過，想看的人不足1000，評分5.9——連及格線都沒過。比較一下IMDb網(wǎng)站上的狀況，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彗星來的那一夜》在IMDb網(wǎng)站上有2.2萬用戶打分，得分7.1；《信號》則有2.7萬用戶打分，得分6.2。由此可見，國內(nèi)網(wǎng)友對熱門、冷門電影的關注差距極大，評分也往往偏于兩極化；有些小眾的片子甚至可能因網(wǎng)友的推薦、引導而變成熱門影片。

科幻電影最初就是從低成本起家的，早年間，低成本科幻怪獸片曾是科幻電影的主流。自1977年的《星球大戰(zhàn)》之后，大制作商業(yè)科幻片才形成氣候。不過1980年到2000年之間，低成本科幻電影也時不時會涌現(xiàn)出來。2000年前后又是一道門檻，商業(yè)大片以1999年的《黑客帝國》為代表，預示著科幻電影邁入了一個新天地。最近這些年，低成本科幻電影不斷出現(xiàn)話題之作，在商業(yè)科幻片外，它們已經(jīng)拓展出另一片天空。2007年的《這個男人來自地球》大約可以算作近年來低成本科幻電影的一座里程碑。自此片之后，《恐怖游輪》《深空失憶》《時空罪惡》《月球》《超能失控》《憂郁癥》《另一個地球》《她》等一批低成本科幻電影開始引人關注。2014年，這種低成本科幻片就有《彗星來的那一夜》《前目的地》（應該翻譯成《宿命論》）、《信號》《I型起源》《你眼中的世界》《皮囊之下》等等。

最近十年，低成本科幻電影大概分成兩類：一類是以《這個男人來自地球》《彗星來的那一夜》為代表的所謂燒腦科幻片，此類故事大多圍繞一個科幻懸念展開，結(jié)尾往往出人意料，科幻構(gòu)思精巧獨特，多半是探討人類自身的問題，尤其是精神、心理、腦科學方面等領域，也有不少與時空問題掛鉤，因此被稱為“燒腦”（大概就是外國影評人常用的“mind bending”）科幻片；還有一類屬于比較文藝范兒的，如《憂郁癥》《另一個地球》《她》《你眼中的世界》《皮囊之下》等，科幻概念在這些影片中往往只是個背景設定，故事還是關于人的情感、關系，這類科幻電影往往拍得比較寫意，形式化的味道更濃，連打光都更多采用自然光，不像前者常有大量黑乎乎的場景。

總體來說，最近十年的低成本科幻電影很有特色，嘗試了以極低成本能把科幻片拍出何等模樣。但從2007年的《這個男人來自地球》到2014年的《彗星來的那一夜》，筆者在這里卻想給這種低成本科幻電影潑點冷水——特別是在很多朋友都“鼓吹”（無貶義）國內(nèi)電影人應向這類科幻電影學習，借鑒其思路來拍中國科幻電影的情況下。

先來說說最近這部神片《彗星來的那一夜》自身的問題——筆者認為此片根本稱不上神作，只能算中等偏上的科幻電影。在著名的影視、音樂、游戲評論網(wǎng)站Metacritic上，《彗星來的那一夜》得分為64分，這個成績相當一般。筆者對這個評分還是比較認同的。這部影片暴露出來的一些問題，其實也正是此類所謂“燒腦”科幻片的常見問題。

《彗星來的那一夜》的故事線很簡單：一群朋友聚會，正好趕上彗星掠過地球，這一片地區(qū)的時空出現(xiàn)異變，平行宇宙在此交匯。眾人發(fā)現(xiàn)他們面對著其他世界中的自己，無法區(qū)分?；靵y慢慢滋生，“我”還是原來那個“我”么？或者已經(jīng)被更好/更邪惡的“我”所取代？女主角發(fā)現(xiàn)她必須做一個決定，才能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中去。

從基本的故事線就能看出來，首先，這部影片的科幻概念的背景設定就很不靠譜：彗星能有那么大能量，令平行宇宙交叉？影響的還只有地球上的一小塊特定區(qū)域？——這本質(zhì)上和中國古人把彗星當成預兆著天災人禍的掃把星有什么區(qū)別？其實這個設定更接近奇幻，談不上堅實的科幻內(nèi)核。有人說影片還涉及了量子力學，特別是“薛定諤的貓”的概念——那不過只是泛泛借用，在電影中并沒有體現(xiàn)出來。

根據(jù)同名科幻小說改編的電影《這個男人來自地球》，其構(gòu)思比《彗星》好很多，但細究之下依然有疑問：它可以說相當科幻，也可以說很“軟”。影片假設人能長生不老，因此具有無窮的知識。骨子里，它其實是一部宗教電影，本質(zhì)是探討人的神性：在不顯示神跡的情況下，如何證明神之為神。在如今這個時代，所謂神，就是掌握了無窮知識的人。從《圣經(jīng)》中的神自有神性，發(fā)展到影片中的知識即神性，這對基督教文化下的觀眾極具沖擊力。西方人看這部片子的興奮點與國內(nèi)觀眾可能完全不同。主角約翰在說服大家慢慢相信自己就是傳說中耶穌的原型時，眾人的排斥、嫉妒、恐懼甚至憎恨達到了高潮。他的存在，不僅讓人們意識到自己肉身的脆弱短暫，更否定了每個人的知識體系和信仰體系——所以心理醫(yī)生才會發(fā)病猝死！他與約翰之間被隱藏的父子關系，正是神與人之間關系的某種隱秘映射。

不過，影片同樣有背景設定不靠譜的情況：幾位教授的提問不夠有水平，約翰的回答也相當泛泛。有些硬傷足以顛覆整個故事，比如在討論哥倫布的探險時，約翰說當時人們還認為地球是平面的，其實自希臘時代起，受過教育的人就已普遍知道地球是圓的——哥倫布的錯誤在于低估了地球的直徑以及到亞洲的距離，要不是萬幸撞見美洲大陸，他就得葬身汪洋大海了。

這種“高概念”燒腦科幻片有點類似于玩魔方、猜謎或解數(shù)學題，其樂趣主要在智力挑戰(zhàn)方面，對人性的感悟等等本來應該是電影根本的內(nèi)容，但在燒腦和智力挑戰(zhàn)的映襯下，都變成了附加值。由于影片的全部力量都用在把一個簡單的故事線通過復雜的、多重的敘述展現(xiàn)出來，這類電影幾乎沒有精力和能力去鋪墊故事、展開背景、深化角色和主題。看完《彗星來的那一夜》《這個男人來自地球》或《時空罪惡》《恐怖游輪》，你對主角仍然只有表面的認識：博學、可親、漂亮、好色、愛孩子等等。它不可能像《她》一樣，細膩地刻畫宅男西奧多的心理，通過主角與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一段感情來深入探討人們之間的“親密關系”。《彗星》的女主角最后為何選擇如此極端化的做法回到原來的世界？《恐怖游輪》的女主角為何最后決絕地要殺掉船上的所有人？基本上，這些選擇只與影片的概念設定有關，而與人物的性格無關。這類電影中的角色，從影片開始到結(jié)束，基本都沒有成長和變化，一直處于靜態(tài)之中——由于故事往往與時空有關，影片到最后經(jīng)常形成環(huán)狀封閉結(jié)構(gòu)，回到原點，這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電影在角色塑造上的限制和無力。

除了角色方面的問題，此類影片在主題上也很難深入進行探討。沒別的，因為這類故事必須刻意強調(diào)顛覆性和意外性，本身其實相當單薄和概念化。之所以大部分此類影片都設計了一個展現(xiàn)人性惡的結(jié)尾，就是要借此提升影片的反思高度和驚悚的意外效果。為反思而反思，為黑色而黑色，結(jié)果就是看完《彗星》，你只會感慨一句“人性竟能這么邪惡呀！”。至于這里的“邪惡”到底意味著什么，主角為什么要選擇邪惡的手段，就說不清楚了。這方面，且不說《現(xiàn)代啟示錄》等劇情片所探及的人性深度，這類影片甚至連《銀翼殺手》《黑客帝國》，乃至《異形》《突變第三型》《終結(jié)者》等都比不上?！叭诵钥絾枴薄皭鄣木融H”“他人即地獄”等主題如今被濫用的程度，簡直可以和主流商業(yè)科幻片中濫用反烏托邦的程度相媲美！

綜上來看，高概念燒腦科幻電影已經(jīng)在主流商業(yè)科幻片之外形成了一種新的俗套，大都包括：一個狹小的封閉空間；一群人通過對話推進慢慢揭示故事背景；一個悖論式的主題構(gòu)成故事的懸念，比如《這個男人來自地球》——主角即上帝、《恐怖游輪》——主角開始即已死、《彗星來的那一夜》——主角遭遇平行宇宙中的自己；往往采用環(huán)狀的封閉結(jié)構(gòu)；慣常采用DV風格的晃鏡頭拍攝技巧，以營造真實感和臨場感，彌補技術(shù)和拍攝技巧上的不足——自從《科洛弗檔案》問世以來，手持攝影的紀錄片風格就有點被玩兒壞了，包括《超能失控》和這部《彗星》都沒有多少新意。你會發(fā)現(xiàn)，無論情況多么危險極端，角色手里的DV都能一點不落地記錄著主角的活動。

我們可以拿諾蘭導演早期的作品《記憶碎片》來和這些影片比較一下，導演水準及影片技巧明顯能看出高下：基本上，這些燒腦科幻片都還是線性敘事，即使有平行宇宙概念，也不過是從中間跳轉(zhuǎn)回開頭，再繼續(xù)直線敘述——像《恐怖游輪》這樣三段式的結(jié)構(gòu)實際也是線性敘事；而《記憶碎片》則是打亂時間線的非線性敘事，不斷前后跳轉(zhuǎn)（在諾蘭最近這部《星際穿越》中，也有閃回和閃前的手法）。此外，《記憶碎片》開始的懸念在于主角想拼湊出真相，搞清誰殺害了妻子，但結(jié)尾卻揭示出主角之前給出的信息并非真相，他成功地通過“欺騙”自己進而欺騙了觀眾。這一反轉(zhuǎn)結(jié)局可以看做是雙重的：對故事情節(jié)的反轉(zhuǎn)和對角色性格本質(zhì)的反轉(zhuǎn)。由此產(chǎn)生的對人性的批判、諷刺、失望，就比《彗星》《恐怖游輪》等影片深刻和高出一籌了。

借用上面分析的俗套，我們不妨試試把《獨立日》也“改編”成這樣一部燒腦神片：

7月2日，美國中西部某小鎮(zhèn)，一群人正在后院燒烤聊天，一派歡樂祥和。突然，有人把電臺拿到外面，招呼大家注意收聽。電臺里正在廣播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消息，據(jù)說全球各大城市均已遭到攻擊，成為一片廢墟。眾人驚疑不定之際，忽見幾架空軍戰(zhàn)斗機從天上飛過。剛剛從臨近大城市趕來參加聚會的某某聲稱，他開車過來時曾看到眾多軍隊集結(jié)，還有逃難般的人群，但他當時匆匆而過，以為是在拍電影。眾人回到屋里，電視和網(wǎng)絡都已經(jīng)沒了信號。大家驚慌失措，討論著該去何處逃生，有人則建議堅守此地等待救援，不同的觀點一時勢同水火，導致眾人差點干起仗來。大家一起經(jīng)歷了不尋常的兩天兩夜：有人想獨自逃走，結(jié)果差點出意外；有人想闖進來搶東西，被眾人合力趕走……7月4日到了，終于傳來美國總統(tǒng)親自率領空軍殲滅外星人艦隊的消息！獨立日又成了勝利日！眾人走出屋子，歡慶勝利，享受自由——突然，所有人眼里藍光一閃，人性下的外星人模樣畢現(xiàn)！一個外星人的聲音從天際傳來：模擬訓練結(jié)束，入侵艦隊失利，請繼續(xù)等待潛伏任務。The End！

好玩兒么？或者你會覺得在美劇中已經(jīng)見過太多似曾相識的故事了，特別是《陰陽魔界》和《X檔案》。

從電影產(chǎn)業(yè)來看，這種低成本高概念的科幻電影比較適合新人導演和編劇練手，但對整個科幻電影產(chǎn)業(yè)的推動不大。就像前面說的，此類科幻片經(jīng)常顯得像是把某一集美劇拉長而成的電影。執(zhí)導這樣的影片，對導演的鍛煉不夠全面，所以很少見到此類影片導演能不斷推出佳作，成為名家（《這個男人來自地球》的導演后來拍的恐怖片評價極差）。尤其是，這類影片會把大部分一般科幻片重點描述的內(nèi)容放到背景中去，讓觀眾們翩若驚鴻地瞥見背景的吉光片羽，其他全靠觀眾自行腦補。這種手法有時確實能收到奇效，讓大家腦洞大開，暢想故事背景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但多半只能起到遮掩影片在資金、技術(shù)、場景把控等方面的不足而已。而科幻電影的場景正是最能反映導演、編劇想象力的要點之一。在我看來，像《第九區(qū)》這類中低成本的電影，既有創(chuàng)造性的故事和完善的角色，也有震撼的場景和深入的主題，可能是更好的范本。

低成本的高概念科幻電影，成功之處主要在兩點：第一靠天馬行空但又能讓人可信（注意是可信，不一定是合理）的設定，第二靠綿密細致的劇本。但失敗的例子也不少，比如曾拍出過高概念燒腦科幻片《死亡幻覺》的理查德·凱利，在其第二部作品《南方傳奇》中就玩得過于混亂，腦洞開得大到無法收攏。2014年的《信號》也是在這兩點上做得不夠好，或者說，這兩點沒有達到水乳交融的平衡而最終導致評論兩極化。

對我們來說，期待國內(nèi)編劇、導演拿出像《這個男人來自地球》一樣的低成本科幻電影，難度并不比拍商業(yè)科幻大片低，因為更多隱性的問題是錢和外援解決不了的。不過，筆者當然期待國內(nèi)也有人能拍出這樣的影片來。對此類影片的分析甚至批判，并不代表筆者不喜歡它們。只是希望讀者和電影人能意識到：科幻電影不在于怎么拍才最好、最容易出彩，而在于它是你真正想拍的。拍出長久縈繞在腦海中、深埋在內(nèi)心里的故事和思想，這是唯一重要的。

【責任編輯：楊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