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稚亞
7 A.M.
火車駛離紐倫堡,晃晃悠悠地前往我的下一個目的地——雷根斯堡。
我膝頭上攤著一本所謂的“旅游攻略”——是我在臨上火車的時候從一名穿著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手里接過的。封面已經被揉出了兩道深深的褶子,薄薄的內頁里胡亂排版著幾張旅游風景照,每一頁的右下角配著幾行小字。隨便翻了翻,教堂、城墻、拱門、雕像、噴泉依次出現……我沒心思看書,側過身看窗外“流逝”的風景。沿途的田野不斷地改變著自己的面貌,透過車上的有色玻璃看過去,被折射出奇怪的暗紫色。陽光很燦爛,從清晨出發(fā)起就一直散發(fā)著活力。天空看不到一絲云,風很大,足以把路邊的草都吹干伸直。
列車緩緩停下,我背起包,下了車,把書留在了座位上。
9 A.M.
小鎮(zhèn)不大,很容易就找到了市中心——標志性建筑圣彼得大教堂實在是太過于顯眼,兩座塔尖直入云霄,陽光從窗戶上的馬賽克劃過,分散出五彩斑斕,璀璨無比。它矗立多瑙河邊,哥特式風格,長得像是小一號的科隆大教堂。由于幸運地躲過了二戰(zhàn)的轟炸,所以四周的建筑都保存的非常完整,樹木蔭掩、石墻環(huán)繞、紫藤懸垂,顯得干凈整潔。
繞到教堂后面,穿過那座矗立了2000年的古羅馬城門,就來到了橫跨多瑙河的石橋上。據說布拉格的查理大橋便是這座石橋的模仿之作。不過四周轟鳴的吊車、高低不一的手扶架和忙碌的工人讓人連取景拍照的地方都找不到。青石磚已有大半被換成了整齊的廣場磚,河兩岸的房屋紅磚彩壁,但在工程車的對比下也顯得有些斑駁陳舊。
順著“攻略”按圖索驥,半小時內就將小鎮(zhèn)里的“著名景點”全部游覽完,我不禁有些失落。站在石橋上躊躇著下一步該去哪里,忽然在視線的盡頭看到遠處并列著幾座意大利風格的塔樓。淡綠色的塔頂特立獨行地高聳入天,和掛在窗臺外的火紅色天竺葵顯得相得益彰。我記得它似乎也出現在“攻略”里的某一頁中。
總有一些偶然的瞬間,讓某些地方就像磁鐵一樣,只需要匆匆地一瞥,就會被吸引過去。這種吸引的方式從來未被察覺到,甚至都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有時是一條灑滿陽光的林蔭道,有時是隨風飄散在空氣中的花絮,有時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味。
有時僅僅只是一種綠色與紅色的搭配。
11 A.M.
順著視線走到近處,我仰頭看著這座讓我不知不覺停下來的地方,在記憶里搜索著這究竟是“攻略”上的哪座知名景點。然而一推開門我就知道我肯定記錯地方了,這不過是一座普通的教堂,空無一人,連做彌撒用的長凳都浮了一層灰,教堂最中央的耶穌正無奈地懸掛在十字架上,四個小天使似笑非笑地環(huán)繞著他。
我正要轉身離去,忽然發(fā)現右邊隱隱約約有扇小門。眼瞅四下無人,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輕輕推開門——“吱呀”一聲,灰塵撲面而來,木頭潮濕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一條蜿蜒的木樓梯盤旋而上。
大腦還在猶豫,腿腳就已經不聽使喚地爬了上去,伴著“咿咿呀呀”的樓梯響聲,我上到了第六層,一座大鐘橫在眼前,四周傾斜的墻壁由大扇窗戶組成,似乎沒了去路。我悻悻轉身,正準備離去,抬頭間,一階小臺階若隱若現,悄無聲息地誘惑著我。
我小心翼翼圍著鐘繞了一圈,一縷陽光艱難地透過日久變形的毛玻璃窗射進昏暗的鐘樓,終于讓我發(fā)現了一層一腳寬的小臺階,臺階的盡頭是約40公分的空隙,鉆過空隙,一層小閣樓豁然出現在眼前,面前是一扇上鎖的門,鑰匙居然還掛在鎖上。悄悄旋開門鎖,推開門,突如其來的陽光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亮晶晶的灰塵在陽光下旋轉。
走出塔樓,一米高的石墻外,雷根斯堡全城的景色沖擊著我整個視線。遠處,圣彼得大教堂上的時鐘剛剛走向十二點,剎那間全城鐘聲大作,金色的小銅人雕像在教堂頂上旋轉,群鴿飛起,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分界線,過往的行人有的停下腳步,抬頭向天空仰望……而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我推門邁出的三秒鐘之內,我已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得目瞪口呆。
這才是巴伐利亞首府應有的氣魄。
1 P.M.
她是個高挑的姑娘,皮膚白皙,金黃色的頭發(fā)蓬松地散落在她的肩頭,面前攤開著一本書。她鼻子有點翹,下巴微微突出,眼睛亮亮的,透出一股聰明人的氣質。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看起來高傲帶點孤僻的姑娘,卻正在和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男人聊天。這個男人,看起來像公路維修工人,也像德國餐館負責做烤腸的店員。他也許中學沒念完就出來混事了,看起來有些狡黠。他穿著一條臟兮兮的迷彩褲,POLO衫的領子一個立起來一個倒下去,褐色的短發(fā)稀稀落落地貼在頭皮上。臉上由于過于干燥起了皮,微風輕輕一吹,揚起了幾粒皮屑。
我從教堂中走出來,坐在街邊的咖啡館,一邊解決著午飯一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坐在我對面的這兩個人。原先只是姑娘一個人在看書,隨后這名男子走過來,坐在她身邊。頭五分鐘,姑娘面對男子的搭話,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不時地垂下眼看著她的書。隨后,姑娘漸漸抬起頭,并合上了自己的書。而此刻他們正在愉快地聊天,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笑聲。我雖聽不懂德語,卻也能感受到姑娘心中的快樂。
我胡亂猜測著:也許是由于她小時候受到的教育令她矜持,也許還伴隨著些許憐憫讓她又無法拒絕這個陌生人的搭訕??墒撬龥]想到自己竟會跟他有那么多共同語言,甚至驚訝于他豐富的人生閱歷。
隨后,他們陷入了沉默之中。男子四處張望著,手指輕輕敲擊著圓桌。女孩則擺弄著盤子里的餅干屑。一只肥鴿子蹦蹦跳跳挪到她面前,撲騰了兩下翅膀。她把餅干屑掃到地上,瞬間又吸引過來不遠處的四五只鴿子。一時間,鴿子爭相奪食,有的甚至跳到了椅背上,圍繞著金發(fā)女孩。配上周圍的小商鋪和小酒館,這種市井小店的氣息,倒是頗有點勃魯蓋爾的畫的感覺,空間感十足,也難怪惹得路過的幾個背著大包的游客駐足拍照。
陽光是那么好,我漸漸有些犯困了。
3 P.M.
一覺醒來,面前的咖啡已經涼透,奶油附著在咖啡杯壁上,失去了原有的拉花形狀。我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也早已離去,留下未吃完的半塊餅干和一本藍色的小冊子。小冊子的封面是如此眼熟,我忍不住好奇,裝作不經意地翻了翻——竟同我?guī)讉€小時前在火車上拿到的那本“旅游攻略”一模一樣。這本冊子是女孩留下的?還是那個男子?為什么又將它留在了這里?是因為有一個人已經覺得找到自己的歸宿,不再需要它了嗎?
“旅游攻略”真是一個尷尬的存在,它的存在是為了防止人們迷路,給人們一個建議的目的地,然而又有多少人是因為迷了路才出去旅行的?
記不清從哪兒看到這樣一句話,人生就像是打噴嚏,雖然你已有預感,但總讓人措手不及。
5 P.M.
此刻,我正捧著一個香腸漢堡。
雷根斯堡的香腸據說是巴伐利亞最享盛名的。在靠近石橋的臺階上有一家“可追溯至羅馬帝國時期”的烤腸店,很多人在排隊。偶遇了一名在慕尼黑上學的福建人,他告訴我外國人只要用德語大喊一句“香腸與啤酒”就可以獲得一個免費的漢堡。我迅速記下了發(fā)音,并在排隊的過程中一直默念。可是也許是因為德語實在太過于浮夸,我沖著店員大喊了三遍這句《來自星星的你》的德語版臺詞,他都一臉茫然。最后,還是花了3歐元換來了這個“Three-in-a-row”。
香腸只有拇指般大小,煎烤以后3個排成一排,加上好聞的墨角蘭香料,被涂上黃芥末醬,再配點酸菜,夾在兩層面包之間,這樣一份地道的“土特產”就做出來了。
吃吃停停,路過飄揚著德國和巴伐利亞旗幟的塔樓,紅黃黑和藍白相間顯得相得益彰;路過13世紀的中世紀鐘樓,斑駁墻體隱隱約約印著水漬;路過古老的舊市政廳,紫色的鳶尾花點綴著后哥特式的凸肚窗……太陽漸西,天邊的晚霞染紅了哥特教堂兩座尖頂上的浮雕。黑暗已經開始越聚越濃了,我周圍的樹木卻遮擋住了落日的余暉。
我想再去那個最高點看看這座城市落日下滄桑的華貴。
可是,我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座教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