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8月19日傍晚,經過30多個小時的空中旅行,在中國家喻戶曉的美國飛虎隊靈魂人物陳納德將軍的外孫女尼爾·凱樂威女士從美國抵達上海。
尼爾長得與她的外祖父陳納德將軍很相像,面部輪廓相當清晰,也有一個堅毅的下巴,尤其眼睛特別精神,淺藍色的眼珠反射著天花板上的吊燈,有種晶瑩剔透的感覺。
在上海,尼爾參觀了四行倉庫和淞滬抗戰(zhàn)紀念館,還在華師大二附中給暑假中的學生做了一次關于飛虎隊戰(zhàn)史的演講,21日下午她在上海書展出席《我,飛虎隊女兵》一書的簽售。這本書是原飛虎隊成員、上海已故教師張鳳岐女士的回憶錄(由張鳳岐兒子陸偉俊整理)。1945年初,中國本土的抗戰(zhàn)和太平洋戰(zhàn)爭均進入最后決勝階段,奄奄一息的侵華日軍眼看大勢已去,仍想拼個魚死網破,迫使中國政府與之談判。同時,作為中國戰(zhàn)場最后一條生命線的駝峰航線也處于十分危急的狀況,為確保航路暢通并有效擊退頻繁襲擾的日機,飛虎隊需要更多的人員。張鳳岐經由已在美國第14航空隊從事后勤的原航校同事王長昇的引薦,通過考試進入美國第14航空隊,在器材處當一名打字員。雖然她在飛虎隊工作的經歷不長,但與美國大兵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對傳奇色彩濃厚的陳納德將軍尤其敬佩。
尼爾目前的身份是陳納德航空軍事博物館館長,這個民間博物館的核心內容是二戰(zhàn)期間援華飛虎隊隊長陳納德將軍的事跡,位于美國南部路易斯安那州的門羅市。2000年,陳納德的女兒羅絲瑪麗·陳納德·西姆里爾與一些飛虎隊老兵創(chuàng)建了這個博物館,2008年,尼爾在母親去世后負起了這個重任。此前她也居住在門羅市,是一家醫(yī)院的護士,工作間隙也經常去博物館幫母親搭把手,有時還會充當講解員。
陳納德航空軍事博物館并不大,是一幢建于1942年的藍頂白墻的平房建筑,最早是塞爾曼航空學校。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美國最大的航空學校,在短短幾年中培訓了約15000名美國飛行員,及時補充了在戰(zhàn)爭中消耗過快的美國空軍有生力量。今天,博物館門口矗立著陳納德將軍的高大雕像,雕像背后的紅色磚墻上以中英兩種文字記錄著陳納德將軍的生平事跡。
11000件展品
《新民周刊》:您外公有沒有跟您講過關于上海的印象和他在上海的故事?
尼爾:說起我外公,我沾了他不少光。但我小時候與他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每次我去探望他,他都非常高興,在很大的花園里,他將我抱在膝蓋上逗我玩,也會講一些故事。他在中國的那些年,是他生命中最出彩的時光,他也會跟我講,但我還沒有正式進入學校,有些話聽不明白,只是隱隱覺得有個遙遠的東方國度,那里的人民非常勤勞,友好善良,風光十分美麗。外公去世太早了,不然我肯定會聽到他講更多的有趣故事。
在許多人眼里我外公是很嚴厲的,不講情面的,但他對我十分溫柔,從來沒有發(fā)過脾氣,他很愛我。后來,我讀到了他的回憶錄《飛虎隊之路》,通過這本書加深了對外公的了解,愈發(fā)熱愛并敬佩他。
《新民周刊》:博物館有多少件展品?都是從哪里征集到的?
尼爾:我們館里陳列的展品有11000件,大部分來自飛虎隊隊員及他們后代的捐贈和出借,還有些來自社會各界的捐贈,包括歷史學家、軍迷和華人華僑。展覽內容方面,我們的重點在講述太平洋戰(zhàn)爭、美中關系、美國軍隊的發(fā)展歷史。我們有許多歷史圖片,報紙、書籍、器物、地圖等。比如我們有一張1941年12月7日出版的《夏威夷星報》“號外”,標題就是《戰(zhàn)爭!日軍機轟炸瓦胡島》,報道第一時間記錄了珍珠港事件爆發(fā)時的慘烈場景。
有一塊內容是陳納德將軍的一生與飛虎隊的光榮業(yè)績,包括陳納德的護照、通行證、身份牌、勛章等。還有當時的日記本以及他在中國用過的物品,比如穿過的軍服、用過的照相機、手表和軍刀,寄回美國的家書等,有關飛虎隊的歷史老照片也很多。對了,還有一張用中文寫著“美國空軍,來華助戰(zhàn),仰我軍民,一體救護”的布質告示,是當年飛虎隊成員的“護身法寶”,萬一飛機被日軍擊落,飛機員跳傘落地,就可以憑此獲得中國老百姓的幫助。事實上,確實有許多飛行員在那個殘酷的環(huán)境中獲得了中國農民的無私營救,而他們自己卻遭到日軍的殘暴殺害。還有一件物品也很有意義,它是在多年前在成都郊外發(fā)現(xiàn)的B—29型飛機殘骸,它見證了美國大兵在抗日戰(zhàn)爭中所付出的犧牲。還有些展品是對歷史事件的描繪,比如有一幅油畫,描繪了運輸機通過駝峰航線的情景,它是由一位中國畫家送給我們的。還有一面很大的錦旗,錦旗是中國人特有的表彰方式,上面繡著“飛虎隊的功勛將永遠留在中國人民心中”幾行金字。
在博物館的大廳內還陳列著一面包裹成三角形的美國國旗,這面國旗來之不易。1945年9月2日在“密蘇里”號巡洋艦上日本簽署無條件投降書時,我外公沒有受邀出席,他當然非常失望,也很生氣。對此,美國國會也表示不滿,后來就將簽署投降書那天在華盛頓升起的這面美國國旗,送給我外公作為補償,我外公非??粗剡@面國旗。
我外公在他6個月大時,由家人帶到路易斯安那州的吉爾伯特,并在那里長大成人。二戰(zhàn)結束后他卸甲歸田,一直生活在門羅市,直至去世。
將歷史告訴下一代
《新民周刊》:在你們接待的游客中有沒有日本人?
尼爾:有的,他們看了展覽后也感到有很大收獲,有些歷史事實他們不一定知道得這么詳細。在有些日本人的概念里,標志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的襲擊珍珠港事件是一次值得驕傲的勝利,戰(zhàn)爭后期,美軍在太平洋一系列奪島戰(zhàn)役中遭遇日軍守衛(wèi)部隊的頑強抵抗,這些也被今天的日本人視為民族精神的體現(xiàn)。少數(shù)政客更是希望從中獲得提升日本人自信心的價值,這是危險的游戲。所以我總是對我們的工作人員說,對日本游客,在講解時盡可能詳細點,耐心點。
《新民周刊》:健在的飛虎隊老隊員還有多少人?您與他們或他們的后代保持經常聯(lián)系嗎?
尼爾:歲月是無情的,飛虎隊的這些老英雄們正在一個個離開人世,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4個人了,其中2位與我們門羅市距離較近,有經常的聯(lián)系。今年92歲的溫雅德先生跟我關系很好,在一些重要場合我們有機會見面。他曾在二戰(zhàn)期間駕駛C-46運輸機87次飛越駝峰航線,為中國抗日戰(zhàn)場運送戰(zhàn)略補給。他是我外公最可信賴的老戰(zhàn)友。至于后代,大概有300人左右,我們每年會舉行一次聚會。他們中有不少人都訪問過中國,有的還去云南邊境踏訪過父輩戰(zhàn)斗過的地方。
我們這些飛虎隊成員的后代保持這樣的聯(lián)系是很重要的,我們是歷史的見證者。外公在他完成于1949年的自傳中寫道:“飛虎隊的旗幟永遠不能倒下,希望它一直能夠高高飄揚,并且作為太平洋兩岸這兩個偉大的人民為共同的戰(zhàn)爭與和平的目標而努力的象征而永垂青史?!蔽沂智宄@句話的分量,外公雖然去世半個多世紀了,但他的影響仍在,他的精神是永存的,他所說的旗幟不是他一個人的旗幟,而是兩個國家的,而且傳到我們后人的手里了。我要說的是,在人類歷史的艱難時刻,美中兩國曾經是盟友,面對共同的敵人英勇戰(zhàn)斗,而且最終勝利了。今天我們要用飛虎隊的旗幟來維護世界和平,這就是我們的責任。
《新民周刊》:去年,您將一批美國飛虎隊的文物捐贈給在重慶的飛虎隊展覽館,這是出于何種考慮?
尼爾:重慶的飛虎隊展覽館我也去參觀過,為了支持這個館的工作,增進友誼,我在去年向這個館贈送兩套完整的美國第14航空隊軍服、一套美國第12航空隊軍服,以及一頂飛行帽,重慶的飛虎隊展覽館也回贈了兩套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軍服,共產黨軍隊與和國民黨軍隊各一套,現(xiàn)在這兩件禮物也陳列在我們博物館里。
《新民周刊》:張鳳岐女士在抗日戰(zhàn)爭后期有機會參與飛虎隊的后勤工作。您對這本書的出版有何評價?
尼爾:私人回憶可以增加國家記憶的豐富性和質感,私人記憶更可貴的是包含在細節(jié)與文字描述中的情感因素。我雖然還來不及細看這本書,但對其中的幾個細節(jié)印象深刻。有一個細節(jié)寫到,張鳳岐女士在勝利后準備回到上海與他的先生結婚,飛虎隊讓她享受了美國士兵退伍時的一切待遇,派一架運輸機將她送到上海江灣機場,而且全體官兵列隊站在跑道邊送她登機,在飛機滑行時,一起向她敬禮。中國人民有一句老話:受人滴水之恩,必將涌泉相報。美國人民其實也是一樣重感情的。這次,我專門從美國來參加這本書的簽售首發(fā),也是出于相同的考慮。
《新民周刊》:前不久,安倍首相雖然宣稱繼承歷屆政府的談話精神,但他的通篇講話看不出應有的道歉誠意與反思愿望,對此你怎么看?
尼爾:我不喜歡安倍這個人,他一點也不誠實,反復無常,缺乏眼光,沒有政治操守,是個典型的政客,他的所作所為,更多的是為個人利益或集團利益著想,而非為全體國民和國家利益考慮。他和日本右翼勢力的政客們究竟要把日本國民帶向何處?是值得警惕的。美國政府中的有些人也一樣缺乏政治眼光,為了利用日本實現(xiàn)重返亞太的戰(zhàn)略目標而放縱他們的言行,這可能會埋下禍根。我們不能忘記當年日本是如何不宣而戰(zhàn)偷襲珍珠港的,也不能不格外注意今天他們又是如何利用紀念原子彈爆炸多少周年這件事來迷惑民眾,誤導民眾,企圖改變《波茨坦公約》確定的世界秩序。在這樣的形勢下,保留并展示二戰(zhàn)時期的文物,讓歷史告訴下一代,就顯得非常重要。
由于歷史的原因,陳納德將軍在1949年后就沒能重返中國大陸,但我外公真的很熱愛中國,他的心里一直裝著中國。這次我應邀訪問上海與成都兩個中國的大城市,還帶來了我的兒子、女兒,還有第三代的孫子和孫女,他們還很小,但應該讓他們從小就了解中國,熱愛中國,陳納德的旗幟最終要交到他們這一代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