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人儼
圖/ 本刊記者 梁辰
大概十幾年前,王光樂的體內蓄滿了能量。有時,它會化為滿腔憤怒,透過他結實的身體表達出來,比如一個拳頭。
16歲考上央美附中,為了遠離父親,他跑到北京。與那個仍然保持著些許清朝風俗的閩北家鄉(xiāng)比起來,北京簡直是個新天地。他心里的自負被鼓動起來,但內向、帶著口音的他,站在熱熱鬧鬧的學生里,間或還是會自卑。
被挑釁的時候,腦子不用多想,所有的荷爾蒙被激起,一拳過去,對方就倒了。有時甚至變成條件反射,一拳就夠,容不得再來第二次。身體最簡單了,盡管敏感脆弱,卻也能像爆竹一樣,時不時炸開。在一次又一次反省之后,王光樂發(fā)誓再不打架。
“結果都不好,都不是我理想的方式。內向就是你看不出內心多激烈,他把表面修飾得很冷,但心率比別人快,一旦掩飾不住,就爆炸了,你就覺得這么害羞的孩子怎么會打架?后來慢慢認識到,憤怒是有能量的,要疏導。”
上大學時,有人送了他一本《荒漠甘泉》。這本書以圣經經文為據,包含大量布道、宗教著述和圣詩片段,每篇都標注日期,如果每天讀一篇,剛好一年可以讀完。
王光樂從二十幾歲一直看到現在,仍然沒有看完,有些篇章還是不理解。他的閱讀方法是:如果某月某日的篇章沒看明白,新的一天又來了,他就看新的篇章。等到第二年相同的日子到來,再重新看上一年沒有看明白的篇章。這樣下來,一年能明白一兩個篇章。
他沒有從歷史角度看圣經故事,而是試著學習信心、耐心這些詞?!氨热纭冻霭<坝洝罚陨腥说胶舆厱r,前面是滾滾的紅河,他們聽神的意思,河就開了,他們就過去了。我看到的是信心的故事。你要相信,好多事跟著就變了?!?/p>
眼前坐在京郊工作室里的王光樂,神情沉靜,語速緩慢,除了健朗的體格——得益于他常年保持騎車的習慣,幾乎看不出當年熱血少年的樣子。工作臺前是一幅仍在創(chuàng)作中的“水墨石”,這是他2002年開始畫的一個系列?;疑牟灰?guī)則顆粒密密麻麻地鋪在黑底畫布上,仿若一塊真的水磨石,仔細一看,每個顆粒都不一樣,它們深嵌其中,又像在奮力呼吸。
從“水磨石”到“壽漆”再到最新的“無題”,王光樂要畫的似乎一直跟信心和耐心有關。
王光樂最早從他那一批學藝術的青年中跳出來,除了因為是年輕藝術家群體N12創(chuàng)始人之一——這個團體在青年學生中有廣泛的影響力,另一個事跡就是在央美競爭激烈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中拿了院長獎。
在那以前,創(chuàng)作對他來說都像命題作文。這個被認為“用腦袋畫畫”的學生給人印象多少有點桀驁不馴。畢業(yè)前,他最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就是空虛,一個空的畫面比任何活潑潑的生活場景都更吸引他。
當時學校里有個三百多平米的大電教,平時總是很熱鬧,被學生用來打乒乓球或開聯(lián)歡晚會。只有午后的一小段時間,窗簾掩著,很黑,空蕩蕩的。如果沒人,王光樂就躺在乒乓球桌上,進入一個人的冥想世界。也許就是某個平常的午后,一束光從窗簾間射進來,打在地上,微小的塵土在光束里輕輕顫動?!皼]有什么超現實的體驗,它很現實,即使一個家庭主婦在家里洗衣服,她也要度過那么一個下午?!?/p>
無題,布面丙烯,280cmx180cm,2012
壽漆,布面丙烯,116cmx114cm,2009
當他決定把這個瞬間畫出來時,周圍任何聲音都聽不見了。他所在的第一畫室是央美最早成立的工作室之一,重點研究文藝復興以來的歐洲寫實繪畫。實際情況可以想見,他認定的這組畢業(yè)創(chuàng)作,被導師否了三次,被院長靳尚誼否了一次,這意味著如果堅持,就要冒著不能畢業(yè)的風險。
“學院有技術傳統(tǒng),但也一直教我們要畫自己的感覺,這也是傳統(tǒng),我就認定要畫這個。人家說你沒想嗎,其實會想,但是變得不重要了,包括不給你學位怎么辦,我不要唄。我現在畫這個太好了,那些都顧不上了。”
王光樂用一個月畫了第一張,再一口氣用半年畫完剩下4張,這個系列最后讓他拿到了那一屆的院長獎。在劉小東的引薦下,王光樂畢業(yè)后與一位私人藏家簽下3年合約,每年交6張畫,成了職業(yè)藝術家。一次偶然的機會,劉小東來他的工作室,不經意地說起喜歡畫里軟綿綿、如化骨綿掌般的形色處理。
去年,靳尚誼80歲生日,他從祝壽的人群里認出了王光樂,對他說,“我們畫室出一個做抽象的,挺好。”
王光樂對反映現實生活這件事始終很謹慎?!爱嬕粋€窮人,它的所指是人文關懷,但實際上這個很容易撒謊,這張畫可能就進入市場了。繪畫會撒謊,或者說圖像會撒謊。梵高的向日葵講了什么故事呢,但所有真實的感受都在他的筆觸上,它不會騙人?!?/p>
那個午后,如果沒畫下來,也就消失了?!办o謐、無聊、虛空,人性里固有的那么一刻,可能就零點幾秒。地上正好有一束陽光,你可能很忙,那一刻就過去了,我有大把時間,要表達的就是那一刻。”
那一刻他真的抓住了嗎?得獎對他來說也不是一種檢驗。直到畢業(yè)典禮后,學生處的一位女老師在操場上遇到他,突然走過來跟他握手,對他說,“你的畫特別真實,非常安靜?!?/p>
畫《午后》時,王光樂舍棄了印象派的點彩以及表現主義的大筆觸,那些都太結實了,隨時會從畫布上蹦出來,整幅畫卻落空了。他理想的狀態(tài)應該像塵土顆粒一樣,融到環(huán)境里,消散掉。
他嘗試用一個沾著油料的大刷子往畫布上皴,類似噴墨打印機,表面像砂紙一樣,布滿小顆粒,朦朧、模糊、帶著光暈,空虛感翩然而至?!叭绻娓杏X飽滿,它一定會帶動出特別的技術,哪怕現成去掌握。”
由于油畫的吸油問題,只要碰觸一處,所有的地方都要畫一遍,因此,“午后”系列的每幅畫必須一次性完成。這就要求王光樂體力充沛,從早到晚一口氣畫完。
刷子無數次重復拍打考驗著他的耐心,使他有機會思考一系列問題,比如時間、生存體驗,這些都成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線索。
少年時,他參加過幾次基督教的家庭聚會,但始終無法進入有儀式感的宗教信仰里。他深知信仰的重要,“有沒有辦法不通過教會和廟堂,直接抵達相信的東西,以個體信仰的方式跟它交流?”
他又畫了5張“午后”系列,最后一張畫定格在那束光打到的水磨石地面上。這束光他畫了一個下午,水磨石地面卻花了他一個月,因為要以真實比例精確畫出水磨石圖案上的每個顆粒。
這種重復性極強的枯燥勞動讓他發(fā)現了“午后”之外的另一種時間?!斑^去總是講,生活在別處。我要克服那個東西,別處是別人的生活。我要過自己的,空間上不去別的地方,時間上不往前回憶、也不想今后,就在此時此地。”
在王光樂的記憶里,水磨石最初是很美的。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它變成所有人熟視無睹的事物,全國各地,從南到北大規(guī)模地使用,“多到看不見它了”。再后來,水磨石不僅不美了,甚至淪為落后的建材?!耙庾R形態(tài)的單一,導致建筑形態(tài)的單一。思維里還有多少是意識形態(tài)的部分,我要在水磨石里反省這個問題?!?/p>
從那時起,王光樂每天工作8小時。一開始是老老實實地畫地面,后來徹底埋頭于水磨石的紋理結構中,這個結構里沒有任何形狀是相同的?!八芟衲罱??!?/p>
辦展時,搬運工來運畫,問畫在哪兒,下次再問,才發(fā)現墻邊立著的不是石頭,是幅畫。有人甚至以為他是收集石塊的。
技術漸趨簡單,回聲變得愈加清晰。比如他聽到,細微之處更要克制;做完手頭的事自然會有下一件;審慎判斷每一個個體聲音……在這條通往信仰的秘密小徑上,青春期的躁動和暴烈似乎也被撫平了。畫水磨石的時候,王光樂可以一周不出門,半個月不怎么開口說話,眼睛卻越畫越好。
王光樂的老家松溪保留著一個傳統(tǒng),老人們會提前給自己置一口棺材,每年用油漆涂刷一遍,直到離開人世?!耙粋€人就要離開了,挺難接受的,給棺材刷漆是種紓解,面對這個問題時,每年給自己一點刺激。”
這種刺激到他這里變得更密集。他將畫布平放在地上,每天都在畫布上平涂一層顏料,第二天再覆蓋時,留出上一層的邊緣,且比上一層增加一點顏色。日復一日,直到畫布上已經沒有落筆之處為止。他將這個系列取名為“壽漆”。
“壽漆就是刷的動作,它完全可以是傳統(tǒng)繪畫的某個結構、顏色、筆觸。我抽取一個動作,并不描繪對象,而是強調過程。”
相比“水磨石”,壽漆簡單到一個普通的油漆匠就可以完成,但通過積累表達故事的意蘊卻有賴于藝術家本人。王光樂認為,簡單的表意方式背后,有其自身特殊的內部邏輯。
隨著顏料一層一層變厚,原先的直線會漸漸變成波浪線,畫面也從矩形變成梯形。這是被內省、并自覺投入過的時間的痕跡?!拔覀兓钪藭r間的時候是最充實的,但日子還是在往前走,這個是無解的?!?/p>
“壽漆”里的時間與現實世界同步,有時需要4個月,有時則是半年。每刷一遍,王光樂都必須等顏料干了,第二天再刷,刷幾百遍就意味著幾百天過去了。時間像流動的指紋一樣匯聚在畫布上,最后,油漆用完了,“壽漆”也結束了,王光樂則用結束那天的日期作為那幅畫的題目。
對王光樂來說,壽漆更像一個長期的思維素材,就像他讀《荒漠甘泉》一樣,今天沒答案明天想,明天沒答案后天想。跟那些無解的宏大問題相比,繪畫似乎并不需要那么繁瑣的技術,簡單的語言也能表達相同甚至更深遠的意思。況且,他還主動在畫面上留下了足夠多的破綻,那些溢出畫面、順著畫框邊緣淌下的顏料,飽滿而充沛,它們與過去的每一天都曾真實地存在過。
“有人說這不就是一些線條嗎?細微的人會通過材料的疊加,去想這個哥們在干嘛,在上面一層一層涂,他/她可以還原這個場景,從結果回溯這個過程?!?/p>
今年7月,王光樂個展“六塊顏色”開幕,6幅新作甚至沒有名字,就叫《無題》。隧道式的色彩空間像在堆一座金字塔,越到中間,顏料越厚。在這個同樣漫長且重復的過程中,微妙的心理體驗只有王光樂自己記得:從純凈的白色畫布開始,每刷一遍加一點藍色,每天都像在刷白色,幾個月后,藍色越來越純,最終將白色替換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