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導(dǎo)語:李約瑟先生將造紙術(shù)認作四大發(fā)明之一。那位問了:歐洲不是有莎草紙和羊皮紙么?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了解下前兩位,你才曉得蔡倫為首的歷代先賢,如何造福人民。
莎草紙最初是埃及人使:摘了紙莎草,削了皮,將莖切成三角形截面的薄片,在水里泡一周;長條們排一列,垂直著這一列再擱一層,然后用木槌打:兩層薄片壓成一片了,再用石頭壓緊、石頭磨光,這就可以用了。要命的是:莎草紙只能在埃及那類干燥地方使,濕氣一重,立刻完蛋;而且費盡千辛萬苦制得一張,只能單面書寫畫畫。羅馬人曾試圖把莎草紙放在雪松熬的油里,以免被濕氣沾染,后來發(fā)現(xiàn):倒是不受濕氣了,可是顏色日益變黃,字跡不清;油里撈出來,立時粉碎。
中世紀(jì)的人用羊皮紙,做法相當(dāng)讓人不舒服:倒不是得殺綿羊或山羊剝皮——中世紀(jì)歐洲人生計艱辛,都下得了狠手——而是處理方式:羊皮剝下來,先得剃干凈、脫了油脂,用石灰撲過,找個架子掛好張開,用刀刮得干凈了,再用浮石磨光漂白。問題不言而喻:一只羊能剝多少皮,制多少紙呢?價格昂貴,自不待言。實踐證明,越是嬌嫩幼小的羊,其皮子越適合寫字畫畫,所以好羊皮紙法語所謂velin,價格和普通羊皮紙parchemin可以相去萬里。
中國這邊呢?宋朝蘇易簡《紙譜》說:“蜀人以麻,閩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麥面稻稈,吳人以繭,楚人以楮為紙?!钡f變不離其宗,總是繞著植物纖維打轉(zhuǎn)兒。蔡倫改良造紙術(shù),用的是樹皮、破布、漁網(wǎng)——還是纖維。左太沖寫《三都賦》,導(dǎo)致洛陽紙貴,可見公元三世紀(jì)時,紙書已經(jīng)很流行了。到唐朝,中國人已經(jīng)有閑心在紙里頭摻雜各類花色印紋,做出各類信箋來傳情達意了。
所以,歐洲人見了阿拉伯人帶過來的中國紙,簡直感激涕零。17世紀(jì)荷蘭人發(fā)明了一些亞麻和抹布制的改良紙,風(fēng)行歐洲;狄德羅開玩笑說荷蘭人善于素描和工程設(shè)計,都是靠荷蘭紙便宜。
在歐洲概念里,黑白畫和彩畫不同。黑白畫法語所謂dessin,英語所謂draw,類似于素描;彩畫法語peint,英語paint,有點彩色粉刷的意思。彩畫最基本的底子,便是墻壁:見一面墻壁,隨便招呼。中國古代有張僧繇畫龍點睛的典故,歐洲公元前后有伊特魯利亞濕壁畫,一時瑜亮。濕壁畫麻煩的是:墻壁表面做成濕灰泥,趁沒干時,用水性顏料作畫?;夷喔赏福伾A?,頗有點兒瓷器里釉下彩的意思。壞處也很明顯:畫畫的不能失手,一失手成千古恨,可是改不得的。
中世紀(jì)到文藝復(fù)興前后,大師們都用木板作畫;又隨地分南北,用的木頭也不同。意大利用楊樹,北方國家如荷蘭和德國則愛用橡木。達·芬奇和他的諸位好友弟子們,愛用核桃木。其他橡樹、椴木、櫸木、栗子樹葉也不稀罕。
原則上,一棵樹只有中心一段可以做畫板:邊材和樹皮,太容易被蟲子襲擊了。當(dāng)然,樹木中心也未見得太平:遇見木質(zhì)粗細、木紋龜裂的,還是只能用布片或羊皮紙直接貼上。木板拿過來了,先得上石膏或膠:大師切尼尼認為起碼得八層才夠勁;也有人想法子,用鉛白、油和膠水自制了圖層的,總之是變著法子抵抗壞天氣和蟲子。意大利人也積極往外尋覓:他們發(fā)現(xiàn),西班牙那邊,卡斯蒂利亞和阿拉貢使松樹,加泰羅尼亞人用楊樹,但都不及意大利本土的。沒奈何,他們只好偶爾也接受一下北方弗蘭德斯人的玩法了。
歐洲北方人多工匠,安特衛(wèi)普和阿姆斯特丹都有能工巧匠,專門負責(zé)把橡木干燥、涂料、完成,送給畫家。橡木用完了,就找波蘭人進口。15世紀(jì),弗蘭德斯人普遍要把木頭干燥8到10年才制畫板;16世紀(jì)之后,他們改良了技術(shù),2到5年就可以開工了:打磨平面,用白堊和膠水涂層,然后由行會前來驗收質(zhì)量,再販賣到歐洲各地。當(dāng)然,畫家們也自己處理畫板,比如,倫勃朗1642年畫傳世的《夜巡》時,傳聞就用過沙子、膠水和泥土來制造涂層,給模板施以厚重細膩、易于著色的表面。可惜訂購畫的自衛(wèi)隊不解風(fēng)情,背地里埋怨:倫勃朗這廝,畫里十幾位人像站位亂七八糟倒還罷了;這畫板沒用獸骨粉膠這等高貴材料,就是在偷工減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