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昌成

1月25日晚，廣州太古匯，詩人北島攜帶著他主編的新書《給孩子的詩》出現(xiàn)在方所書店。詩人黃禮孩將自己新詩集、一本由他出品的詩人肖像漫畫，遞到當今中國最享有盛名的詩人面前，并指出書里印有北島的肖像版畫。

“我們倆好久不見，”北島對黃禮孩說，“你的詩歌事務(wù)不容易。”

黃禮孩的“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節(jié)”自2005年創(chuàng)辦以來，已延續(xù)了將近10年，連同他的“詩歌與人·詩人獎”（后更名為“詩歌與人·國際詩人獎”），已逐漸贏得國際聲譽。

這兩個由《詩歌與人》雜志派生出來的項目，沒有政府一分錢的財政撥款，完全是靠黃禮孩的工資收入和個人通過其他渠道籌集款項辦起來。其獨立性，在中國詩歌界無人出其右。

“你一個人的詩歌節(jié)，堅持下來，在未來會有更長久的影響。” 2009年，在香港中文大學執(zhí)教的北島開始策劃“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當然深知舉辦詩歌活動的艱辛。

他們還提到了去年年底病逝的托馬斯·薩拉蒙（Tomaz Salamun）。作為斯洛文尼亞當代最杰出的詩人，薩拉蒙曾出席了2011年香港國際詩歌節(jié)，并在2013年獲得了黃禮孩頒發(fā)的第七屆“詩歌與人·國際詩人獎”，當他的死訊傳出時，驚動了整個國際詩壇。

黃禮孩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了北島的一句話來評價薩拉蒙：“北島說過，詩人有兩種，一種是圈養(yǎng)的，一種是野生的。薩拉蒙顯然是野生的詩人，是激情永不回頭的猛獸?！边@當然是黃禮孩對薩拉蒙的致敬，也是他對北島的致敬。

“2011年，我在香港見過薩拉蒙，他后來還來過中國嗎？”北島問。

“我給他頒獎時，他已經(jīng)來不了，”黃禮孩解釋說，“醫(yī)生不讓他來了?！?/p>

“他什么??？”

“肺癌。”

“他抽煙嗎？”

“好像不抽煙?！?/p>

正談著，當晚活動的主辦方過來邀請北島合個影。 “如果你還想等北島，我的采訪可以另約時間?！笨吹剿捅睄u相談甚歡，我打算將今晚的采訪延期。

“今天和北島聊得挺好，但凡事不要強求，如果真的有機緣，以后肯定可以合作?！秉S禮孩說。

后來我跟廣州的詩人們說起這個場景，他們都表示這就是黃禮孩風格：很快就可以尋找到和對方對接甚至合作的空間，但是恰到好處從不糾纏，處事漂亮得體。

在過去的10多年時間里，作為詩人的黃禮孩，除了在創(chuàng)作上保持高水準之外，還必須扮演好詩歌編輯和詩歌行動家的角色：每年編輯5期《中西詩歌》、3期以上的《詩歌與人》雜志，頒發(fā)一個“詩歌與人·國際詩人獎”。這些事務(wù)的大部分工作都是由他一個人包辦?！皼]錢，請不了人，得自己多干一些?！彼@樣解釋自己一個人的堅持。

從2013年開始，黃禮孩又給自己的工作加了碼：每當新年來臨的時候，在廣州舉辦一場新年詩會。這個沖動源于他對童年和新年的美好記憶。他的故鄉(xiāng)是廣東省徐聞縣小蘇村，位于中國大陸最南端的雷州半島之上。那里有著漫長的海岸線，每逢新年，他都要到海邊眺望新年的第一縷陽光。

黃禮孩說，“新年來臨之際，以詩歌去禮遇新生之光，這是我的一種心愿?！币虼?，2014年第一屆新年詩會的主題是“光芒涌入”，而今年的名字最終被定為 “靜與光”。

在新年詩會的合作方、廣州圖書館館長方家忠看來，過去兩屆新年詩會之所以能獲得巨大反響，與黃禮孩有直接關(guān)系。廣州圖書館提供場地、人手和負責活動的審批申請之外，還給了10萬元作為活動經(jīng)費。

“10萬元當然是很少的，”方家忠說，“但你到現(xiàn)場就會發(fā)現(xiàn)，這么多大牌詩人、藝術(shù)家來捧場，如此漂亮的舞臺效果，別人即使是100萬也做不出來?！?/p>

2015新年詩會以“詩歌與建筑”為主題，除廣州重要詩人外，建筑專家、朗誦藝術(shù)家、現(xiàn)代舞家、音樂家、設(shè)計藝術(shù)家都是友情出席的，且舞臺布置、朗誦和舞蹈表演，也是黃禮孩找朋友盡量以茶水費的低價錢來幫忙。仿佛在這個時候，大家才會意識到日常生活中的黃禮孩原來是在廣州歌舞團工作，認識了一大幫演員、制作人和表演藝術(shù)家。其實在此之前的2007年，黃禮孩已經(jīng)開始每年做新年詩歌朗誦會，只不過，那時都是詩歌圈子內(nèi)的事，他不去宣傳。

“他們都愿意幫詩人，”黃禮孩笑著解釋，甚至有一點不好意思，“沒辦法，詩人是不能成為一個職業(yè)，寫詩養(yǎng)不活自己。”

“家人得知你要成為一個詩人，難道沒有擔心、阻止你嗎？”我問黃禮孩。2013年上半年，詩人東蕩子在接受第八屆“詩歌與人·國際詩人獎”時，講述了他和做木匠的父親的一次爭吵：有一天我顛沛回來，父親劈頭蓋臉地問“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脫口而出“我想做詩人”。父親立馬吼道：“杜甫死了埋衰土！”

“我父母并不知道新詩是什么，但他們知道文字是有力量的。”黃禮孩說，“一直以來他們也沒有要求我要獲得多少財富，要當大老板什么的，能自立是第一?！?/p>

不過，在籌辦今年的新年詩會時，金錢和財富的確是最為困擾黃禮孩的問題?！敖?jīng)費太少了，演出效果打了折扣。”他不止一次感嘆。更加讓黃禮孩覺得遺憾的，是新年詩會原定“國際”兩字沒獲批。這讓黃禮孩在無可奈何之余，更覺得惋惜：廣州在文化上本來就缺乏國際化，這么一個高規(guī)格的國際性詩會對廣州絕對是加分的。

有時候，我們會覺得詩歌甚至是文學都已經(jīng)隱匿在這個國家的邊緣了，但有時候，我們又會覺得詩歌其實挺火的。黃禮孩的新年詩會進行當晚，廣州圖書館負一樓的會場也是被圍得水泄不通，數(shù)不清的朋友都在打黃禮孩的電話，請求他將自己帶進會場。

“我覺得廣州的文化氛圍還是很好的，”黃禮孩自己也承認這點，但另一方面他馬上又強調(diào)，“詩歌永遠都是小眾的，它能存在就很好了”。

199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者、愛爾蘭詩人謝默斯·希尼說：“某種意義上，詩歌的功效等于零—從來沒有一首詩阻止過一輛坦克。但在另一種意義上，它是無限的。”

為了彌補遺憾，黃禮孩請了更多重量級的嘉賓前來參加新年詩會，其中包括中國科學院院士、詩人吳碩賢教授，廣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楊克，物理學家、詩人李淼等等。

近幾年來，詩人陳陟云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很少參加詩歌活動了，但當天的新年詩會上，我仍然看到他的身影。他上世紀80年代末在北京大學法律系讀書，是海子的同門師弟。2000年他的詩集出版，請黃禮孩作跋。黃禮孩說：“作為一個喜歡詩歌的人，編詩刊，為詩歌作工，只是我們對詩歌的熱愛。在詩歌那里，我們是永遠的義工。”

“詩歌的義工”這個詞深深打動了陳陟云。后來他協(xié)助黃禮孩策劃出版了《出生地》和《異鄉(xiāng)人》兩本廣東詩人詩選，策劃舉辦了一系列的詩歌活動。“我和海子確實一見如故，就像二十多年后，我和黃禮孩的見面，所以他辦的活動我一定要支持?！?/p>

姚風和黃禮孩的交往也是如此。2000年左右，尚在澳門警察學校教書的姚風，通過詩人溫志峰認識了黃禮孩。10多年來，他們兩人的友情因《中西詩歌》而得到延續(xù)。

大約在2005年，姚風翻譯了葡萄牙詩人安德拉德的詩歌。黃禮孩覺得安德拉德的詩歌非常好，決定將第一屆詩歌與人獎頒給他。這讓姚風感受到，黃禮孩不但是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而且對詩歌有很好的判斷力。

當時，盡管安德拉德在世界詩壇上享有聲譽，但國內(nèi)對他所知甚少，也沒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詩集。此后，黃禮孩決定，由《詩歌與人》為每一個獲獎的詩人出版詩集。

在姚風看來，黃禮孩跟安德拉德的詩歌存在“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方，無論是從形式還是內(nèi)涵來考察，兩個人的詩歌有一種“相同的呼吸”;他坦言自己的詩歌和黃禮孩則風格差別比較大，“但這并不妨礙我和黃禮孩的友情，他是我詩人當中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p>

在今年的廣州新年詩會上，最大牌的國內(nèi)詩人要數(shù)吉狄馬加。他除了是副部級高官之外，亦是中國當代具有國際影響的實力派詩人之一。2011年，北島以嘉賓身份出席由吉狄馬加策劃的第三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是他海外20多年生涯里首次獲邀回國參加的官方活動。

黃禮孩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給吉狄馬加打了電話，沒想到對方一口就答應(yīng)下來。更讓他感動的是，吉狄馬加只是以詩人的身份來廣州，甚至沒跟廣東省的官方部門接洽。

“我和吉狄馬加先生得以認識，純粹是因為他作為前輩詩人的熱忱。”黃禮孩說。2005年廣東舉辦了第一屆詩歌節(jié)，當時還是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的吉狄馬加也前來參加。在活動間隙，吉狄馬加問詩人溫遠輝：“《詩歌與人》的黃禮孩有沒有來？”

之后兩人有了交往。有一次吉狄馬加來到廣州，特別想認識林賢治，想請林吃飯。黃禮孩打電話過去，結(jié)果林賢治說：“我一般不跟人在外面吃飯，也不喜歡喝咖啡。如果吉狄馬加要來認識我，讓他自己來找?！苯Y(jié)果吉狄馬加就真的帶著黃禮孩去花城出版社找林賢治。兩人見面后，林賢治對吉狄馬加官員身份的有所保留，但閱讀了他的新詩之后相談甚好。

“你見了一個人，必須要有東西可以和他對接。就好像吉狄馬加，大家看他是個官員，覺得他有權(quán)威性、主流性，可能還有其他有很多看法。但我與他交往，看到的是他詩人的性情，而不是官員的角色。人一簡單，交往就輕松?！秉S禮孩說，“他每次來廣州找我，都是一個人，連秘書也不帶，出行都是打的，這讓我覺得他某些時候并不把自己當政府高官來看待?！?/p>

在黃禮孩以詩人的身份逐漸獲得名聲之后，詩人圈和文化界曾對他的名字有過多種解讀。

“名字如何解讀就有如何的暗示，但是它最初的寓意，是家里人給予的：這個孩子是神賜予的禮物?！秉S禮孩的故鄉(xiāng)有著深厚基督教傳統(tǒng)，父母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如今，我們?nèi)ラ喿x黃禮孩的一些詩歌，可以從中看到天使的身影或聽見贊美詩的聲音。

在早期的寫作中，黃禮孩不斷寫到童年。后來他編的書《出生地：廣東本土青年詩選》和策劃的“詩人重返出生地之旅”都離不開童年的情結(jié)。其實早在廣州新年詩會獲得一片贊嘆聲之前，從2007年開始，黃禮孩每年農(nóng)歷春節(jié)都會回到家鄉(xiāng)，組織策劃屬于小蘇村自己的“春節(jié)晚會”。

1992年，黃禮孩考入廣州藝術(shù)學校戲劇創(chuàng)作專業(yè)，畢業(yè)后分配到廣州歌舞團做了一名編劇。這兩個單位都在廣州沙河頂。即使已經(jīng)過去20多年了，詩人世賓還記得，那個后來成為自己一輩子朋友的黃禮孩第一次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的樣子，“當時他只是帶著農(nóng)村小孩的羞澀和膽怯，帶著紅土地的淳樸和落后躑躅在沙河頂一帶”。

在新詩寫作方面，廣州一直落后于北京、上海和成都等詩歌重鎮(zhèn)。當北島寫出《墓志銘》，并用自己編輯的刊物《今天》將朦朧詩之火撒向全國之時，廣州詩壇還是一片沉寂。直到1986年徐敬亞等人在深圳發(fā)起了“中國詩壇1986現(xiàn)代詩群體大展”，沖破當時官方詩歌平臺對現(xiàn)代詩民間創(chuàng)作的禁錮時，廣州詩壇依然是缺席的。

黃禮孩的青年時期，正是廣州先鋒詩歌終于從傳統(tǒng)的束縛中掙脫出來，特別是江城主編的《面影》的出現(xiàn)，采用了大量的外省詩人的詩歌稿子，把朦朧詩主要是第三代的詩歌潮流引入廣東詩壇。廣州詩人開始有了自己的語言、思維方式和價值判斷。

當時，廣州歌舞團分了一間獨立宿舍給黃禮孩，那是一棟舊樓的頂樓，有一個小陽臺，成為當時廣東眾詩人的聚集地。在他的一眾詩人朋友當中，東蕩子善于發(fā)言，浪子善于總結(jié)，老刀善于爭辯，而黃禮孩在這噪雜的聲音里，默默地聆聽。

成名之后的黃禮孩，將那時的自己定義為“一個貧乏的年輕寫作者”。1996年，東蕩子有一天到黃禮孩的住處，看了他的詩集，否定了他絕大多數(shù)詩歌。

“我一時難以接受，覺得他太苛刻了。”黃禮孩說，“后來，我開始琢磨他對詩歌的一些見解，我意識到自己詩歌中存在的缺陷，自此，開始一種新的詩歌寫作?！?/p>

在上世紀90年代末，因為江城的個人原因，《面影》走完了它十年的歷程。1999年，黃禮孩創(chuàng)辦了民刊《詩歌與人》，到現(xiàn)在，這個雜志已經(jīng)存在了16年，它的影響范圍，也遠遠超出了當年的《面影》。

“最初當主編只是想證明自己有獨當一面的能力，想把自己的理想付諸行動，不只是停留在夢想里。”黃禮孩說。

可能連黃禮孩自己都沒想到的是，這本小小的刊物后來會派生出更多的事物。例如，成就了“70后詩歌”概念，命名了“中間代寫作”“完整性寫作”，極大推動了中國女性詩歌寫作的進程，還誕生了“詩歌與人獎和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節(jié)”，還有現(xiàn)在的廣州新年詩會。

回憶起當年情景時，黃禮孩會帶有一絲惋惜。當年在一起聚會、聊天、互相修改詩句的朋友都四散了：《面影》的主編江城、《中西詩歌》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溫志峰都已經(jīng)不再寫詩了。

而更讓他心疼的，是一直視為師長的東蕩子在2013年10月因心臟病去世了，年僅49歲。而在半年之前的5月18日，他才從黃禮孩手中領(lǐng)過了第八屆“詩歌與人·國際詩人獎”，他也是首位獲得該獎廣州本地詩人。

作為一個詩人，東蕩子并非一個熱衷于某個獎項的人，但他的確對詩歌與人這個獎有渴望?！拔乙恢备f別著急，人生如此漫長，以后會頒給他?！秉S禮孩說，“2013年，我覺得是時候把獎頒給他了，幸好我沒有把時間推遲，，否則這將會是他的遺憾，也是這個獎的遺憾。”

從單位分配的芳村的住宅，到位于天河沙河頂?shù)墓ぷ魇?，黃禮孩每天上班都必須坐很長的一段地鐵，而到晚上11時前，他又趕坐最后一班地鐵返回住所。

黃禮孩就是在地鐵里讀完獲得第四屆“詩歌與人·詩人獎”的女詩人藍藍的作品的。他在一篇文章里說：“我必須在雜亂之中讀出詩意，在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中捕捉詩人的異思妙想，就如詩人要在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國度上寫出優(yōu)秀詩篇?！?/p>

而藍藍說，自己在獲取這個獎項的時候，私底下有一種兒童般的快樂。在她看來，這個獎只有一個評委，它不可能用金錢和權(quán)力來作弊，而要想保持某個有影響的文學獎項的干凈，在“我們這個遍地謊言的國度近乎天方夜譚”。

而每當朋友們在黃禮孩面前說起他所策劃的活動質(zhì)量是何等之高時，黃禮孩首先吐出的就是這兩個字：“很難。”時間上的緊迫感尚可以忍受，經(jīng)濟上的捉襟見肘就更加讓他陷于“困頓”—這個詞語，也是黃禮孩一首詩歌的題目。

去年3月黃禮孩將他的“詩歌與人·國際詩人獎”頒發(fā)給享有國際聲譽的波蘭詩人亞當·扎嘎耶夫斯基，并邀請其訪華，這是黃禮孩的又一個突破性嘗試。

在來廣州之前，扎嘎耶夫斯基先去了一趟臺北和香港。當他邁出在廣州火車東站的站臺，看到黃禮孩帶著一群人簇擁而來時，瞬間就被一股熱情震撼了：接待人員的陣勢“堪比兵馬俑”。

“歐洲也有類似的活動，我也會參加，也有人接待我們，但接待人員都有報酬?！痹乱蛩够f，“黃禮孩他們很不一樣，他和身邊的朋友都是出于對詩歌的熱愛在做事情?！?/p>

扎嘎耶夫斯基還對“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的非官方背景感到驚奇和敬佩。“一個民間詩歌獎，沒有任何官方背景和經(jīng)濟支持，能夠走到這一步的確讓人敬重?！迸R離開廣州之時，扎嘎耶夫斯基給了自己的詩人同行一個極高的評價，“黃禮孩是一個天使般的人?！?/p>

在采訪中，我曾經(jīng)跟他提起過“天使般的人”這句話。黃禮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大概是因為我們這次安排得比較好吧。不過真是太難了。”

頒獎典禮的各個環(huán)節(jié)由始至終主要由黃禮孩和他的朋友包攬，原因之一是他實在沒有力量和資源來成立一個專門的運作團隊，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捍衛(wèi)了獎項的純粹性，盡量避免商業(yè)化和行政色彩，他拒絕了一些帶有附加條件的資助。

扎嘎耶夫斯基來廣州之前，黃禮孩算了一下，獎項獎金、老扎和夫人的來回機票、食宿，大概40萬元，他確實拿不出這筆錢。走投無路之下，他一連買了幾天彩票。

最后問題還是順利解決了，當然，不是靠彩票。東蕩子生前曾囑托家人，要對這個獎項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他的妹妹吳真珍主動上門，為大獎贊助了5萬元獎金;也有地產(chǎn)商愿意為頒獎典禮免費提供場地，且包下了扎嘎耶夫斯基夫婦在廣州期間的住宿，還有個別不想透露姓名的朋友的支持，這樣黃禮孩多少減輕了自己的負擔。

“一談到詩歌，每一個資本家都是一個柏拉圖?！?98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人布羅茨基的反諷有時也可以理解成對資本的認同。

2003年，也即12年前，當時還是大學中文系學生的我曾與黃禮孩有過一次接觸。當年我所在的社團舉辦了一個詩歌節(jié)，邀請了詩人朱子慶馬莉夫婦、黃禮孩、世賓等廣州詩人出席。

在詩歌節(jié)當天晚上，黃禮孩看了我們的節(jié)目單，便建議說：“你應(yīng)該把我和世賓這些人的朗誦排在前面，讓朱子慶和馬莉他們壓軸?！笨吹轿翌H為猶豫的樣子，他解釋說：“朱子慶和馬莉的朗誦水平非常高，將他們排在最后，會讓整個朗誦會在結(jié)束時呈現(xiàn)出一個高潮?！?/p>

最后我們采納了他的建議，朗誦會的效果也超出預(yù)期。我也記住了他當晚朗誦的詩歌題目：《誰跑得比閃電還快》——當然，當時的我還沒意識到，這會是他迄今為止，最廣為傳誦的代表作。

這首詩寫于2000年，而它開始收獲巨大聲譽，則是2005年被收入由武漢大學編的“21世紀高等學校通識教育系列教材”，和黃禮孩這個名字一起出現(xiàn)在那本教材的詩人還有：余光中、北島和海子。

“現(xiàn)在再看這首詩歌，還會有所觸動?！睂⒔?5年后，黃禮孩再次談及這首詩歌時，仍像是談?wù)撟约旱男膼壑?，“這首詩歌我承認它是我的代表作，雖然它不夠完美?！?/p>

他1994年進入廣州歌舞團，負責舞臺劇本創(chuàng)作，寫這首詩的時候，《詩歌與人》這個刊物也比較簡單，他還沒那么忙，還能爬一下白云山，喝一下茶，接幾個晚會賺外快。

“那首詩像是為現(xiàn)在而寫的，成了我現(xiàn)在生活的一個注腳?！秉S禮孩坦言自己仍然鐘愛“閃電”這個意象，“它意味著必須有能量、有速度和能夠照亮身邊的事物，而我其實也渴望自己在這三方面有所呈現(xiàn)。寫詩編刊物舉辦詩歌節(jié)都必須要有力量，有好的想法就能馬上去做，生活就是行動，當然不能像閃電一下子消失了，還要能照亮別人，照亮世界，這閃電其實是內(nèi)心的閃電?！?/p>

如今，黃禮孩為中國詩壇做的事似乎已經(jīng)足夠多了。他在最廣泛的層面上團結(jié)了中國當代詩人，有些人可能互為對頭，但卻不妨礙都成為他的朋友，這在喧囂吵鬧的詩歌現(xiàn)場也堪稱奇觀。而在更為廣闊的層面上，很多中國詩人都是通過《詩歌與人》才認識安德拉德、扎嘎耶夫斯基甚至是特羅斯特羅姆，而很多國際詩人，亦是通過黃禮孩的刊物和詩歌獎項，進入到中國詩歌現(xiàn)場中來。

近年來，隨著《誰跑得比閃電還快》逐漸在詩壇上流傳，黃禮孩的詩歌事物的重要性和稀缺性也逐漸呈現(xiàn)出來。有人將詩歌中那個奔跑的形象看成是黃禮孩自己，并將他稱呼為“詩歌界的阿甘”“詩歌的圣徒”。

“這讓我的心情很復雜?！彼堰@種狀況說成是自己個人的一個困境：一方面希望能多寫好的詩歌，但另一方面做了這么多年的詩歌活動，雖然每天都被跟詩歌相關(guān)的事務(wù)所糾纏著，又不舍得放棄它。

這個矛盾，當然也只能在寫作上排遣出來。他在最近一期《中西詩歌》的卷首語上寫道：觀想自己的當下，突然悲哀地想到，我終將為自己所熱愛的事物所毀滅，比如激情，比如天真，比如寫作。

“就好比那天晚上跟北島見面，說到合作的可能性，我自己還是很期望的，畢竟香港詩歌之夜是一個云集世界大詩人的平臺，你可以接觸到更多更好的詩歌與詩人?！彼偨Y(jié)說，“但這就比較糾結(jié)，這跟三島由紀夫?qū)懙摹督痖w寺》的情況有點類似。”在三島由紀夫筆下，故事的主人公溝口天生結(jié)巴，認為天底下最美的事物就是金閣寺，但故事最后的結(jié)局是，他放一把火將金閣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