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廣東沈勝衣君是谷林先生的忘年交,先生駕鶴西去后,他終于編成了用來紀念先生的散文佳作選集《覺有情》,副題為“谷林文萃”。我翻閱這冊集子中的文章,并對所議論的書籍做了一個小小的統(tǒng)計,竟有如下的發(fā)現,其中與周作人有關的文章十篇,與胡適有關的文章五篇,與張中行有關的文章三篇,與沈從文有關的文章兩篇,其他有一篇文章議論的則有魯迅、陳寅恪、吳宓、馮友蘭、梁漱溟、聶紺弩、俞平伯、朱光潛、冰心、黃裳、陳原等多人。且看谷林文章中議論的這些名單,便可知其讀書的境界乃是高格不俗的,也可見他對于文章的欣賞,最鐘情的還是知堂一家。谷林的文章優(yōu)雅、沉厚、綿密,又有一種溫潤寬厚的文人古風。他的不少文章既是充滿慧心識見的讀書筆記,也是一篇篇精致優(yōu)雅的書話散文。這些與讀書有關的文章,時常從自己閱讀的體驗出發(fā),一點也不隱藏個人的真實感受,于是往往是隨感、賞析、評論與記憶互相交織,讀來令人親切。如文章《曾在我家》,便是談他早年搜求周作人散文集子的經過,也有他與周作人交往的記憶,但其中還閃爍著他對于文學,對于文人,對于書籍,以及對于文章和版本的一些十分難得的見識,而這篇文章之美,也盡現了知堂文章苦澀沖淡的韻味。我讀這些文字中夾雜著的記憶,一點也沒有發(fā)現炫耀和自得的心理,反而是一種極為平淡,甚至是帶有淡淡哀傷、隱忍乃至卑微的口吻。他在文章《煮豆撒微鹽》中寫了自己極為追慕知堂老人的一種寫作境界,便若是“煮豆微撒以鹽而給人吃之”,在于寫作一事來說,也便是“唯留二三佳作,使今人讀之欣然有同感,斯已足矣,今人所留贈后人者亦止此,此均是豆也”。
盡管谷林文章有我上述的諸多好處,但我以為他的文字之所以難得,更關鍵還在于文章中的見識。文章難在有獨立的見識,更難在做到見識的通達。谷林的文章看似碎小,卻沒有舊時文人的自憐自得遺風,更沒有那種革命年代所沾染的階級痕跡。我以為這是他最為可貴的地方?!丢殲樯裰菹Т笕濉芬晃?,是他讀《吳宓與陳寅恪》一書的讀后感,其中有吳宓一九七一年寫給“廣州國立中山大學革命委員會”詢問陳寅恪的一封信。隨后陳寅恪寄有吳宓兩封回信,但此書作者說她是后來在香港的《明報》月刊上讀到《跋新發(fā)現的陳寅恪晚年的兩封信》一文才得以采入書中的。此書的作者系吳宓的女兒吳學昭,谷林為此引用了作者的這樣一段話:“這兩封信竟被西南師范學院一位自稱吳宓‘晚年弟子’的人據為己有,‘寄贈’給了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教授余英時,余又把兩信原件‘轉贈’給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葛思特東方圖書館。這不能不使人感到遺憾?!币甏硕卧?,谷林說:“然而,莫不也該當額手慶幸?”這是為何,后面他接著寫到了陳寅恪在“文革”中蕩然無存的信件、自編年譜和詩集手稿等,并嘆息:“凡此種種,若悉由多情的‘弟子’一以撿寄海外,終存天壤,豈非大幸!”
《往事回憶存史料》也是很見功力的精彩篇章。谷林在文章中簡要敘述了千家駒在《論胡適》中回憶與胡適交往的舊事,作為左翼知識青年的千家駒盡管與胡適的立場截然相反,但卻得到了胡適的悉心關愛和提攜。谷林細細分析了千家駒在這篇文章中流露出的態(tài)度,可謂一唱三嘆,曲徑通幽,道盡了千家駒復雜與細膩的“心曲”,而如此,他才這樣評價胡適:“這里寫出胡適對一個并不很馴順的學生的態(tài)度,寫出他的識見和胸襟?!痹倏此u論千家駒:“作者也依舊走自己的路,并以‘所立卓爾’的行藏酬答了春風時雨的師誼?!苯又此U述兩人的關系,乃又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獨立思考,尊重寬容精神,這些都融合在瑣瑣碎碎的揖讓進退之中。”再看他如何評說千家駒的這篇文章:“純屬個人私事,而讀來醰醰有味,覺得親切,自然更要使身受者終身難忘了?!睂τ谝黄恼拢攘衷谝粋€段落里逐一進行了細膩妥帖的評說,但還沒有完,文章結尾,他又這樣寫道:“理論需要勇氣,說出真話也需要勇氣。讀到有價值的回憶錄常使人受到鼓舞,即使壓抑已久,一朝傾瀉仍具有沖決網羅的力量,終將喚起更多無所畏懼的新人,共同創(chuàng)造寬容和諧的探索真理的良好環(huán)境?!?/p>
還有文章《共命與長生》,寫到了朱光潛的一件往事。朱先生晚年曾讓一位到其單位聯(lián)系工作的年輕人任意在他的書架上選幾冊自己看中的書籍,年輕人也許不好意思,不肯下手,他便自己抽下來兩本書要求這位年輕人帶走,一部是《紅樓夢》,一部是《西游記》,而這兩冊書都是特裝本,書頂和書口均刷了金粉。谷林對此嘆道:“朱先生果真懂得‘美’?!庇謱懙溃骸罢l都要或早或晚不先不后被納入‘遣送’名單的?!\知此恨人人有’,把深愛的分散給也能愛的人們,使所愛的及時得所,豈非便是長生?”此處可見谷林對于書籍的態(tài)度,也見其對待人生的境界。在這本書的附錄中,有谷林寫給沈勝衣的幾封書信,其中一則便是寫其愈到晚歲便愈有把珍藏書籍分贈幾位同好的念想,例如揚之水,他便曾送去《古今》的合訂本和《兩漢書》的補注本。而我由此又想起谷林去世后,揚之水曾寫過一篇紀念文章,名為《今在我家》,以此題呼應《曾在我家》,其中記敘了谷林贈送她十一種周作人極為珍貴的文集。值得注意的是,揚之水獲贈這些書的時間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十三日,而谷林《曾在我家》的寫作時間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彼時,那十一冊他所珍愛的知堂集子尚在家中架上,但他已決心用“曾在我家”來表達自己對于“所愛”的態(tài)度了。
(《覺有情—谷林文萃》,谷林著,沈勝衣編,海豚出版社二零一四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