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笳
二、 涉 江
話題標簽:科技倫理、互聯(lián)網、社會生活、情感
問題:有誰了解iMemorial是怎么回事嗎?
Lilac(四月是最殘酷的一個月)
發(fā)布于20xx-04-05
很抱歉,我的問題有點兒長,它聯(lián)系著我的一段真實生活經歷。希望各位網友能有耐心看完。
我有一個前男友,曾經感情很好,后來我們分手了,多年沒有聯(lián)系。倒不是因為我有多討厭這個人,只是分手的時候,自己生活中遇到一連串不順的事,情緒低落,很長時間走不出來。為了把那段糟糕的日子忘掉,我刪除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和全部聊天記錄,還設置了信息屏蔽,不管是他打給我的電話,還是他在網上發(fā)布的消息,甚至朋友在聊天工具里提到他、貼與他一起的合影,我都統(tǒng)統(tǒng)聽不到看不見。就這樣,我慢慢開始了新生活。如今七八年時間過去,對我來說,他逐漸變成了一個偶爾閃現(xiàn)過腦海的、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上個星期,我去曾經與他共同生活的城市出差,約了幾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一起吃飯。飯后我們去喝酒,喝到微醺時,一個朋友無意間聊起他,我才知道他竟然已不在人世了。那是半年之前,他和新婚妻子去希臘蜜月旅行,他跑到一條河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
我無法描述那一瞬間的心情,只隱約記得自己當時機械地問了好幾遍:“真的嗎?”朋友們的表情都變得尷尬,相互遞著眼色。他們以為我早應該知道,這是一個資訊發(fā)達的時代。沉默片刻之后,有人聊起另一個話題,大家趕緊隨聲附和。我依舊坐在那兒,卻感覺自己像在冰冷的水里不斷往下沉,周圍的光和聲音變得越來越遠。
我無法想象意外是如何發(fā)生的。他身體強健,喜歡運動,曾經每個星期都要去游泳館三四次。我不止一次開玩笑說,他是海豚進化來的。
朋友提到過那條河的名字,但我沒有記住。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回去以后吐了,吐完昏昏沉沉爬到床上去睡覺。凌晨三點多,我突然間醒來,感覺房間里黑得可怕,就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這時候我看了一眼手機,發(fā)現(xiàn)已經是四月四日的凌晨了。
四月四日,是清明節(jié)。
我想知道他的墓地在哪里,就上網去搜索。一開始搜不到,繼而我明白過來,是因為我把他屏蔽了。想到這里,我禁不住坐在酒店的床上大哭起來。
我一邊哭,一邊取消了對他的屏蔽。那一瞬間,感覺像是跨過了一道門檻,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有他存在的世界。但在這個世界里他又分明已經不在了,只有我孤零零地活著。
黎明時分,我起來洗漱,收拾東西,去酒店餐廳里喝了一杯咖啡,退房,寄存行李,然后出門在附近的花店里買了一束白菊花,坐車去他的墓地。
四月,南方的春天已經來了??諝鉂衽?,道路兩邊開著大片金燦燦的油菜花。水邊長著垂柳,枝條在微風里擺動。我看到這些繽紛的色彩,感覺到的不是歡愉,而是陰冷的死亡氣息。世界依舊這么美,他卻不在了。
車開了很久,終于抵達墓地。這地方我曾經來過一次,他的奶奶就葬在這里。許多年前的冬天,我去他家過年,跟他家里人一起去拜祭過。那時候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獨自一個人來。
他的墓在樹葬區(qū)。道路兩邊是含苞初放的櫻花,沿著山坡上去,長著一排一排筆直的樹苗,在風里簌簌地拍打葉子。樹下有低矮的山茶花叢,花叢中露出小小的黑色石碑。
他的墓碑在一棵檸檬樹下。我想起他曾把吃剩的檸檬籽種在小花盆里,做成盆栽送給我當生日禮物。想起他曾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把他燒成一把灰埋進土里,種成一棵樹,靜靜站在路旁看日出日落。
昔日戲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來。
我在花叢中坐下,坐在他的墓碑旁邊。墓碑上有他的照片,面龐如此年輕,和我記憶中的模樣沒什么不同。照片的下半部分被一枝山茶花擋住,我把花撥開,看見照片下面刻著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還有一個小小的二維碼。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內容,仿佛與這個人有關的一切都被濃縮在這個不到巴掌大的圖形里。
我摸出手機,刷了一下二維碼。手機里隨即彈出一段音樂和一個白色界面,中間漂浮著“iMemorial”這幾個字。一個柔和的語音歡迎我的到來,并問我是否愿意以真實身份訪問。
我猶豫一下,選擇了“是”。他不會知道我來過。就算知道,那又怎么樣呢?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白色界面暗下去,像電影即將開場,伴隨著如泣如訴的鋼琴曲,從黑暗中慢慢浮現(xiàn)出了影像。
一開始我沒有看明白影像所傳遞的信息。整個畫面被分隔成大大小小好幾個畫格,有的畫格里面是一幅照片,有的是一段視頻,有的是一些文字。所有這些都以很慢的速度從上向下滾動,舊的畫面消失在屏幕下方,新的從上方出現(xiàn)。
我盯住其中一段視頻仔細看。畫面上是兩個人在打網球,一個是他,另一個人我不認識。攝影角度很低,像是把手機架在運動場旁邊的座椅上拍攝的,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每一個步伐和動作,聽到他擊球時的呼喊。在視頻結尾處,他向鏡頭方向走來,一邊撿起毛巾擦汗,一邊俯身將錄影設備關掉。因為距離太近,他的臉顯得有些變形,汗珠在他微黑的皮膚上閃著光。
另一段視頻上是一個小男孩,和一只白色小狗在灑滿陽光的草地上奔跑玩耍。那是他,我一下就認出來了,眉眼和輪廓都與長大后的樣子很像。畫面晃動著,搖搖擺擺追蹤男孩和小狗的奔跑軌跡。畫外傳來笑聲和說話聲,聽上去像他的父母。
下一段視頻是他坐在一個房間里,穿著筆挺的黑色西服,打著領帶,表情很嚴肅,甚至有幾分緊張。在我印象里,他很少穿正裝,這是什么重要場合?畢業(yè)典禮,工作面試,會議發(fā)言,或者……他的婚禮?鏡頭平穩(wěn)地圍繞他旋轉,拍到他的背影和面前鏡子里的影像。然而詭異的是,攝影師卻沒有出現(xiàn)在鏡子里,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正從他背后窺視。這一幕讓我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緊接著,他湊到鏡子前面,仔細整理一下頭發(fā),然后從椅子上站起身,向著門口走去。鏡頭跟隨他移動,就在開門的一瞬間,整個畫格消失在屏幕最下方。
每一幅畫格右下角都標有時間和地點,但很顯然,所有這些畫格的排列方式是完全無序的。仿佛一場大水沖垮了一座博物館,原本碼放得整整齊齊的記憶片段掉入水中,七零八落地順流而下,從我面前慢慢流淌過。
我坐在那里看了很久,希望看到某些特別的畫面,那些我熟悉的時間和地點,那些我們共同度過的時光。時不時地,我能夠從陌生的影像中辨認出一些似曾相識的碎片:他住過的房子,他樓下的小區(qū),他喜歡戴的一條圍巾,他的車,他的同學和朋友……這其中,我看到了一張只有我們兩人的合影:兩個人穿著白色T恤和短褲,盤腿坐在地上,對著鏡頭傻笑。鏡頭機位很低,顯得構圖有一點奇怪。我想起來,那是一次旅行途中在火車上自拍的照片,我們沒有買到座位票,只能在餐車的角落里席地而坐。照片中的兩張面孔都顯得那么年輕,那么無憂無慮。
除此之外,幾乎再看不到與我有關的影像,也許是他刪掉了,也許我們在一起拍的照片本來就不多——我們都不是很喜歡拍照的人。但那時候我想到的是,原來自己在他生命之河中,不過是個匆匆過客,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在另一段視頻中,我看到他把一條毛巾丟在腳下,露出只穿泳褲的健碩身軀。我還想把那熟悉的身體輪廓再多看兩眼,但他已向著畫面遠處跑去,姿態(tài)優(yōu)美地縱身跳進一條河里。陽光灑在河水上,宛如熔化的金子。他小小的身影像一道剪影,在金燦燦的水波里沉浮。突然間我感覺到一股寒意從心底里涌上來,幾乎是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畫面右下角的時間地點。是的,這應該就是奪去他生命的那條河。
我再也看不下去,只能把手機關掉,一個人靠在樹上大哭。
這已經是昨天發(fā)生的事了,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把它寫下來。
我想問的是,有誰知道我看到的那些影像是怎樣做成的嗎?所謂的iMemorial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親自用過嗎(我的意思是,為逝去的親友制作這些影像)?這樣做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到這里來問。也許聽一聽別人的解答會讓我心里好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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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程序猿(相信未來)
發(fā)布于20xx-04-05
首先對題主的心情表示同情理解。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會帶來巨大的創(chuàng)痛,這應該是許多人都經歷過的。我曾經參加過一個朋友的葬禮,雖然他算不上非常親密的至交好友,但在他離開之后,那種失落和虛無的情緒依舊困擾了我很長時間。也許正是這種感覺,讓我參與到現(xiàn)在所做的這項工作中來。
也許題主此時需要的更多是情感上的寬慰,而不是技術性的解釋說明。然而作為iMemorial項目研發(fā)小組的成員之一,我還是想談一談這個產品是怎么回事,或許能從另一個層面來解答你心中的疑惑。
iMemorial的核心技術是大數(shù)據(jù)處理和人像識別,都不算什么非常尖端的技術。它的前身叫iMemory,是一款自制視頻的手機軟件。只要你允許軟件訪問你的相冊,并設定一些參數(shù),譬如時間、地點、人物、背景音樂、時長等等,iMemory就會利用相關素材自動生成一段短視頻,并加上各種濾鏡以美化效果。用這個軟件,幾乎可以做出各種場合需要的短視頻:旅行、聚餐、體育比賽花絮、公司年會、親友生日、婚禮、結婚紀念日、孩子滿月、畢業(yè)、求職、工作記錄……當然,這里面還有些更精細的技術難題,譬如以怎樣的方式剪輯才能讓視頻更美觀流暢、更具感染力?這就像各種美圖軟件一樣,涉及人類對于“美”的主觀感受問題。我們針對這些問題做了一系列研究,開發(fā)了一些算法,不過這些都屬于商業(yè)機密,我在這里就不多說了。
通過不斷升級和完善iMemory,我們掌握了許多寶貴的用戶資料。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注意到,有不少用戶嘗試用我們的軟件為逝去的親友制作紀念視頻,放在紀念逝者的網站上。然而,大部分視頻的效果都不能讓人滿意,一些用戶因此給我們發(fā)來郵件求助。這讓我們意識到,iMemory所面臨的終極挑戰(zhàn),是如何用一個人留下的全部數(shù)碼資料,來講述他/她一生的故事。正如我的一位同事所說:“這不僅僅是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哲學問題?!?/p>
我們最終解決了這個問題,并把它和這些年流行的二維碼公墓結合起來,做成iMemorial這款應用軟件。題主看到的視頻,正是iMemorial自動生成的。它的素材主要來自以下三種途徑:
其一,是逝者生前使用各種社交網站和聊天工具所留下的資料,包括文字、圖片、視頻、音樂、書、電影、飲食、足跡、購物、喜好等等;
其二,是其他人手邊的和逝者相關的資料。iMemorial會給逝者通訊錄里的親友發(fā)送郵件,請他們下載安裝一個軟件助手。該軟件可以自動幫忙篩選整理相關素材,只需幾分鐘時間,就能一鍵上傳到云數(shù)據(jù)庫中;
其三,則是通過我們公司研發(fā)的iSee拍攝到的影像。iSee是一種納米攝像機,可以像看不見的塵埃云一樣飄浮在空中,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跟蹤拍攝被攝對象,實時上傳,無需充電,也不必擔心存儲容量問題。目前iSee的價格還比較貴,主要是以出租的方式,供客戶在有紀念意義的重要場合使用,譬如孩子出生、生日、婚禮、蜜月旅行等等。我們預期這個價格將在未來五年內大幅度下降,到那時候,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隨地使用iSee,就像我們現(xiàn)在隨時隨地都能打電話、上網一樣。完整記錄一個人的一生,將不再是夢想。
題主所描述的最后兩段視頻,很可能就是iSee拍攝的。iSee經常在那些本應該是歡慶的場合拍攝到一些意外事故的瞬間,這大概就是古人所說的“福禍相依”吧。這些影像往往會引發(fā)爭議,但如果直系親屬沒有要求刪除,它們就有可能出現(xiàn)在最終的紀念視頻里。
近來還有一種迷信的說法,認為iSee出現(xiàn)的場合,意外發(fā)生幾率會比其他時候更高,這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我們有大量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可以證明,意外事故在全球范圍內的分布,與iSee是否在場沒有任何相關性。
補充回答:
上午寫完回答之后,收到許多回復。其中有些網友的問題也是我們的客戶經常會問的,在這里我一并簡單回答一下。
問題1:為什么視頻素材不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
可能很多人都注意到,素材的排列方式是完全無序的??梢韵胂螅绻麄€視頻是從一個人出生開始,那么大部分人會沒有耐心看到最后。我們也考慮過其他處理方式——譬如選取每一年中的固定某一天,或者某些重要時間節(jié)點,但這樣就必然會錯過其他畫面。對于逝者來說,生命中度過的每一個瞬間或許都是同樣有意義的。任何人帶著主觀意愿去刪改剪輯,都只是從他/她的個人角度去描述逝者。最終我們決定把一切都交給程序,只有程序才會不帶任何偏見地處理所有素材。
問題2:可以檢索我想看的片段嗎?
不可以。每個人都想從逝者生前的影像中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可以想象這會引來什么樣的麻煩(遺產爭奪、情感糾葛、好奇的小報記者……)。iMemorial是為了幫助我們紀念那些離我們而去的人,不是為了讓活人帶著功利心去擾亂逝者的安寧。這也是我們決定把一切都交給程序的重要原因之一。經常有客戶要求客服人員幫忙復制某一段特別的影像,對此我們一概回答:做不到。
問題3:會不會有侵犯隱私的問題?
說實話,在大數(shù)據(jù)時代,“公”和“私”的領域已經很難劃分清楚了。從法律角度來講,逝者的肖像權應該屬于逝者直系親屬所有。當逝者親屬選擇使用iMemorial時,會簽署一份肖像使用許可授權書,而我們則保證所有影像不另作他用。訪客只能觀看這些視頻,不能存儲和復制。實際上,每位訪客看到的影像都會略有不同。如果你只是以普通訪客的身份匿名訪問的話,會有很多東西看不到。
問題4:有沒有可能更進一步,比如說,讓逝者開口與生者說話?
說實在的,利用逝者留下的影像與音頻資料,做一個能夠與真人互動的虛擬人格軟件,以今日的技術水平來看,并不是什么太困難的事。但這樣一來,就從圖像處理進入到人工智能的領域了,會牽涉更多復雜的倫理問題。
還是那句話,讓逝者開口說話,這不僅僅是個技術問題,更是哲學問題。技術層面上我們完全可以邁出這一步,但至少目前,我們并不想走得那么遠。
問題5:這樣做有什么意義?
如果從唯物主義的角度來看,一個人離去了,只有他/她的影像留下,對著這些沒有生命的數(shù)據(jù)緬懷,究竟有什么意義?
每次有人問這樣的問題,我都會想起《倚天屠龍記》里的一段話。
張無忌問空聞方丈,是否真的有鬼魂,又為何要超度幽魂。空聞回答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人死業(yè)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p>
這大概就是我能提供的回答。如果還有其他問題,歡迎給我發(fā)站內信,我會盡量為大家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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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魚(應作如是觀)
發(fā)布于20xx-04-05
感謝樓上的回答。我本人算是iMemorial的用戶,有些親身經歷想跟題主分享一下。
我是一位母親,一年前在一場事故中失去了我的兒子。他去世的時候只有七歲。我為他做了個二維碼墓碑。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時候,我就獨自開車去市郊,坐在墓碑旁邊,重溫與他共同度過的時光。
我的兒子出生于影像時代,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就有各種影像記錄他的人生軌跡。我會看到驗孕棒上的兩道紅線,那時候的心情又激動又不安。我會看到他第一次呈現(xiàn)在彩超屏幕上小小的臉,聽到他怦怦的心跳,像一朵還沒有打開的花蕾。我會看到他艱難而勇敢地來到這個世界上。那段影像,我曾經答應等他再長大一些就給他看,卻再也沒機會兌現(xiàn)。我會看到他一天一天在影像里長大。那時候恨不得天天對著孩子拍照,連丈夫都笑我,說我不如拿個攝像頭一天二十四小時跟蹤拍攝算了。只有我心里知道,孩子每天都在長大,每一分每一秒的模樣都不一樣。
我會看到他第一次吐奶、第一次說話、第一次吃檸檬、第一次走路、第一次生病住院、第一次背詩、第一次背著書包去學校、第一次拉小提琴獲獎、第一次問我“人為什么會死”……
有時候我會告誡自己,不要過度沉湎于舊日的影像,我應該向前看。我會想象自己的心是一個水池,讓水流動起來,久而久之一切都會改變。但時間一到,我還是會像有強迫癥一樣,放下手邊忙碌的一切,穿衣出門,開車,穿過熟悉的道路,拾級而上,在小小的墓碑旁邊,掏出手機,刷二維碼,讓昔日之光將我吞沒。
我曾經讀過美國心理學家伊麗莎白·庫伯勒-羅絲的一本書《論死亡與臨終》。書中討論了人在面臨死亡和離喪時的五個階段,分別是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消沉、接受。
當這一切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時,才發(fā)現(xiàn)真實過程遠遠比這五個階段要復雜得多。接受死亡就像逆流而上,一個人奮力前進,告訴自己“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過去”,掙扎到精疲力竭時,似乎開始麻木和認命,卻又突然間一跤栽倒,順流而下回到出發(fā)時的地方,一切前功盡棄。
都說時間會撫平一切。相信終有一天我會放下,會開始人生新的階段。
但我卻不知道那會是什么時候。也許明天,也許明天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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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庚(肩住黑暗的閘門)
發(fā)布于20xx-04-05
我能理解樓上那位母親的心情,父母與子女分別究竟有多苦,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說是說不出來的。
我是一個父親,今年三十五歲,有個兩歲的女兒。一年前我做了腸癌手術,現(xiàn)在轉移成肝癌,已經到了晚期,大概只能再活幾個月。
病了這么久,現(xiàn)在已經算是到“接受”的階段了吧,想到死亡,我的心情還比較平靜。這種事早晚要來的,誰也逃不掉。
想起外婆去世的時候,我跟家人去殯儀館送她最后一程。尸體被放在傳送帶上,上面蓋著棉被。傳送帶把人送到焚化爐里面去,旁邊有根油管,往尸體上面澆油。點火的一瞬間,尸體會突然動彈一下,大概因為熱脹冷縮的緣故吧。
明亮的金色火焰中,尸體慢慢變成了一具骨架。這時候師傅會拿一根長長的鐵棍,伸進去把骨頭搗碎,這樣才能燒得更徹底些。因為骨髓里有很多脂肪,所以火焰會燒得更旺。有些難燒的大塊骨頭,師傅還要用一根一端有鐵錘的長棍去一塊一塊砸開。
骨頭燒得差不多以后,關火,降溫。師傅打開焚化爐下面的一道鐵門,讓骨灰落到一個簸箕里,再把它們倒在一張鐵皮桌上,用一塊磚把剩下的完整骨頭壓碎。
最后,所有的骨灰都被掃進骨灰盒里,蓋上蓋子,交給家屬。前后不過十五分鐘。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人死后其實什么都沒有。所謂在天之靈,都不過是生者的執(zhí)念。
面對死亡,是每個活在世間的人都必須去學的一門課程。只不過沒有考試,沒有作弊,沒有人給我們打分。
關于生命最后幾個月應該怎么過,我已經有了計劃,身后事也零零碎碎處理得差不多了。但內心還是有一些放不下的東西。我死之后,不希望家人做什么iMemorial紀念我?;蛟S早一點把我忘掉,對她們來說才是最好的。尤其是女兒現(xiàn)在年紀還小,記事不多。如果妻子能夠遇到合適的人,建立新的家庭,那么就讓女兒從來不記得有我這個爸爸或許也是好的。我不希望妻子每次看到我留下的影像都哭哭啼啼,這樣對孩子的成長也不好。雖然知道人死之后什么都沒有,但如果真的還有覺知的話,看到她們過得不開心,我也會受折磨的。在內心里我對她們有強烈的愧疚感,不知該如何彌補。覺得自己枉為男子漢,在這種時候其實自己渺小得很,什么也做不了。
最好有一種軟件,能夠一鍵刪除我所有的影像紀錄。我不能選擇安樂死,不能自己決定是在病榻上拖累家人還是體面地離去,但至少這個權利應該留給我吧。
也許我的這些話,在這里一些人看來難以理解。但我已經是一條腿跨進另一個世界的人,看問題的角度自然與你們不同。有一些話,我想說出來讓你們聽見,不然只怕以后再也沒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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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夜深忽夢少年事)
發(fā)布于20xx-04-05
半夜看到這個帖子,想起我和我父親的故事。
父親是在我五歲那年去世的,也是肝癌。我現(xiàn)在對他的印象已經不深了,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他的相貌、聲音、說話方式、穿衣打扮,我?guī)缀醵枷氩黄饋?,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畫面,像老照片一樣留在腦子里,偶爾會浮現(xiàn)出來。
關于父親的很多事,我都是聽母親和其他親戚長輩講的。父親是高中老師,據(jù)說為人正直,堅持原則,雖然掙得不多,但處處受人尊重。他和母親感情應該很好。母親曾提起,他患病之后,故意在家里發(fā)脾氣,對她惡語相向,希望以此早點斷了母親的思念。母親心里難過,但也不怨恨他。這件事讓我對父親有點意見,覺得他太大男子主義。母親的人生怎么過,應該由她自己決定。后來母親又結婚了,生活得不錯,這是我比較欣慰的一件事。
如今我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和愛情,最近一兩年應該就會結婚成家。當我計劃未來的時候,偶爾也會想起父親,想一想如果父親還活著該有多好,想一想他如果能出席我的婚禮,挽著我走過長長的紅毯,把我交到所愛的人手中,如果他能親手抱一抱我的孩子,能在孩子長大以后跟我們拍一張全家福……
但是,想到這些的時候,我其實并不悲傷,也并不覺得上天對我不公。相反,我想的最多的是,為什么我再沒有機會去重新認識父親,去了解他是怎樣一個人,這對我來說是最大的遺憾。
別人對我父親的描述和夸贊只是泛泛而談。他們總讓我以父親為榜樣,去做一個正直的人。但我想象不出他平常究竟是怎么過日子的,怎么跟家人孩子相處,怎么面對生活中的挫折和煩惱,他喜歡什么電影什么書,會做什么菜,業(yè)余時間有什么愛好,又有什么小缺點小毛病,他會不會贊賞我現(xiàn)在工作上的成就,會不會跟我未來的丈夫談得來……
半年之前,我?guī)蛬寢尠峒?,找出很多父親的遺物。我們兩個用了好幾天時間慢慢收拾整理,我也聽媽媽回憶了很多往事,都是以前她沒有跟我講過的。大部分事情都很瑣碎:父親如何不好好讀書、如何跟家里人頂撞、如何為了追求母親而設計一連串小伎倆、如何陰差陽錯當上老師、如何得罪領導、如何一時沖動辭職去做生意、如何做生意不成又厚著臉皮回來……那些故事中有很多讓人啼笑皆非的場景,很難想象“為人正直”的父親會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事。然而我又能夠明白他那樣做的動機,他的每一樁逸聞趣事都在我心里引起了共鳴,讓我忍不住大笑。在笑聲中,父親的形象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從淡淡的影子變成了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一個人。
母親說,父親一生對錢都沒什么概念?;疾≈螅幸魂囎油蝗婚_始堅持買彩票,希望靠運氣發(fā)一筆財,保證我和母親日后的生活。
在父親的日記里,我看到他抄了許多詩。其中一首是在我出生之后,他所抄寫的劉半農寫給一歲小女兒的詩:
你餓了便啼,飽了便嬉,
倦了思眠,冷了索衣。
不餓不冷不思眠,我見你整日笑嘻嘻。
你也有心,只無牽記;
你也有眼耳鼻舌,只未著色聲香味;
你有你的小靈魂,不登天,也不墮地。
呵呵,我羨你,我羨你,
你是天地間的活神仙!
是自然界不加冕的皇帝!
另外一首,是在他臨終之際抄的:
孩子會自己長大的
如果我等他長大,我就老了,我就死了
我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對不起,孩子并不比我更重要
正如我不比我父親更重要
我們各人都是自己的
相互區(qū)別,相互愛著
我現(xiàn)在想說的,不是生者對逝者,而是一個女兒對一個父親說的話:
不要輕易抹去你在這世界上留下的痕跡。趁現(xiàn)在還有時間,多寫一些話給家人,用影像把你們最后的時光都記錄下來。終有一天孩子會長大,會聽懂你想說的話,會理解你的愛。這才是你能夠留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人是情感動物,我們都需要某一些具體的東西,與所愛的人建立聯(lián)系,哪怕陰陽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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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糖(時間都去哪兒了)
發(fā)布于20xx-04-05
說到iMemorial,最近有一個新聞炒得很熱,不知道這里有沒有人關注。
上個月NANA因為淋巴癌離世,消息傳出來,粉絲們都很震驚。像NANA這樣有天賦又努力的全能型小天后,演藝事業(yè)明明應該很長。誰也沒想到她這么年紀輕輕就走了。
NANA生前留下的遺愿,是把她這一生的全部影像做成一個二維碼,放到電子公墓上跟大家共享。任何懷念她的人,只要在刷二維碼之后輸入一個隨機數(shù)字(比如你的生日或者手機號碼),就能看到一段來自她的影像——MV、影視劇、演唱會、頒獎典禮、媒體訪談、綜藝節(jié)目、幕后花絮……NANA少年成名,在演藝圈已經有快二十年的藝齡。你可以看到她不同年紀的樣子,不同的服裝、發(fā)型、風格,看到她在鏡頭前一天天脫胎換骨,發(fā)光發(fā)熱,成長為超級巨星。
一個星期前,突然從一個粉絲后援團那里傳出消息:據(jù)說NANA得知癌癥確診之后,就決定要用iSee把她最后的日子全程拍攝下來。這件事起初是保密的,只有她自己和少數(shù)幾個技術人員才知道,不要說媒體,連家人和公司都瞞著。但在她離世后,這段影像卻引發(fā)了爭議。按照NANA的意思,這些影像應該和她生前的其他作品一起免費在網上發(fā)布,但演藝公司和NANA的家人都不同意,怕影響她的形象。同時,雙方為了爭奪影像所有權又準備打官司——按照公司的說法,NANA作為簽約藝人,發(fā)布任何影像都得經過公司同意才行。就在這時候,網上又突然開始流傳一個二維碼,據(jù)說是有黑客破解了iMemorial的后臺程序,把這段絕密影像盜取出來,只要刷一下二維碼就能看到。
現(xiàn)在不僅各路媒體炸了鍋,連NANA的粉絲也分成了好幾派。有的人認為這既然是NANA的心愿,我們就應該當作儀式去完成,應該懷著緬懷的心情從頭看到尾,陪伴我們最愛的NANA一起度過她最后的歲月。有人認為這種想法不切實際,因為根本沒有人能堅持把長達半年的影像從頭看完,而且里面大多都是些瑣碎的日常生活,跟舞臺上的演出完全不能比。有人認為這些影像是NANA演藝生涯中最真實也最完美的表演,我們應該把它當作她留下的最后一部作品來欣賞,從中學習她直面死亡的勇敢,分享她對于生命的感悟。也有人認為偶像就應該像神一樣立在云端,我們只記住她在舞臺上散發(fā)光芒的樣子就好了,不要去看那些讓人揪心的畫面。有人譴責黑客和看了視頻的人,說他們像吃腐尸為生的禿鷲,對逝者沒有一點尊重。也有人說既然拍出來就是希望別人看到,譴責別人的家伙只是偽善。
我本人也是NANA的粉絲,算不上特別狂熱,但想一想,從最開始關注她到現(xiàn)在也有快十年了。現(xiàn)在我心情很矛盾。我的一些同學看了視頻,在網上截圖炫耀,還四處轉發(fā)那個二維碼。但我卻一直沒能決定要不要看。
NANA離開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是一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悲痛,好像她陪伴我成長的那些歲月也一起隨之逝去。但每次重溫她生前那些演出視頻,我又覺得她的死亡有一種不真實感。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本人,也沒有近距離接觸過。關于NANA的一切,我都是通過各種影像和文字獲知的。如果沒有人告訴我她走了,如果影像和文字繼續(xù)傳播,那么她是生是死,對我來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也許在我的世界里,NANA依舊處于非生非死的狀態(tài),直到我刷開那個二維碼為止。我會親眼看到NANA在我眼前一天一天憔悴下去,我會看到她掉光頭發(fā)的模樣,看到她赤身裸體被推進手術室,看到她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氣。只是想一想這些畫面,我都覺得受不了。
我甚至想不明白NANA為什么要選擇這樣做。如果我要死了,也許不會希望別人看我,只想一個人悄悄躲起來。但有些時候我也忍不住會想,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得了絕癥,也許大家會分外關心我吧。如果我死了,靈魂卻依然存在,我就可以看一看同學們是怎么在我死后談論我,看大家來參加我的葬禮,來給我掃墓。
不管怎樣,NANA就是NANA,在她與死亡搏斗的過程中,一定體驗到了很多我們正常人體驗不到的東西吧……
愿NANA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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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大可(講故事的人)
發(fā)布于20xx-04-06
對于方糖同學所講的故事我深有感觸。關注NANA的人可能會聽說過,她在去世前一個星期接受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專訪,那個采訪者就是我。
年輕時我曾夢想當個作家,后來發(fā)現(xiàn)靠寫小說掙飯吃實在太難,就改行當了記者。掐指一算,這份工作已經不知不覺干了快三十年。
我曾經寫過很多人物專訪。如今這種工作已經半自動化了,專業(yè)采訪軟件會上網搜集、整理受訪者的相關資料,圍繞關鍵詞形成問題庫。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跟采訪對象都不需要面對面交談,只要打開iWall,看著對方的影像,一邊堆出輕松愉快的笑容,一邊照著旁邊的字幕提示讀出問題就可以了。軟件會記錄下問答過程,轉化成文字,然后根據(jù)你所挑選的寫作模板、字數(shù)要求、語言風格等各項參數(shù),自動生成一篇訪談稿。你讀一遍,略作修改,任務圓滿完成。
這種采訪軟件的原理大概就跟梁程序猿所說的iMemory差不多吧,很多過去被認為是人類獨有的稟賦——情緒、審美、感染力——現(xiàn)在靠算法都可以輕松實現(xiàn)。有些時候,我甚至能夠感覺到,對方其實也是在軟件的提示下回答問題。這會讓我情不自禁想起一種叫作腹語術的古老把戲:腹語師用左右手分別操縱兩個布袋玩偶,同時從腹腔中發(fā)出兩種不同的聲音,假裝讓玩偶交談。想一想,我們兩個活生生的人,其實不就和那玩偶差不多嗎?不過,現(xiàn)階段電腦程序還無法逼真地模擬人類微妙的面部表情和語音語調,所以兩個真人在這樣一場對話中還是必不可少的。因此越是無趣的話題,我越會努力讓自己的神態(tài)動作再真誠再熱切一些,而對方也會愈加賣力地回應我,讓訪談熱火朝天地進行下去。
只有一種稿子比較特殊,那就是在一個人去世后發(fā)表的悼文。莫里茲·海曼曾說過:“一個三十五歲去世的人,無論就其一生的哪一點來看,都是一個在三十五歲上死去的人?!边@句話聽上去莫名其妙,其實意思很明白:一個人的生命意義,只有在死亡的瞬間才浮現(xiàn)出來,古人所謂的“蓋棺定論”,說的正是這么個道理。對電腦來說,一個人死于三十歲還是九十歲,是車禍還是癌癥,并沒有什么本質差別。只有另一個明白自己終有一死的凡人,才能理解其中的差別,才能把這其中的主旨提煉概括出來。
不過,一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行業(yè)機密是,這一類稿子其實大多在那些人去世之前就已經準備好了。幾乎每一家資深媒體都有一個加密數(shù)據(jù)庫,按照姓氏順序存儲名人們的資料。每過一段時間,系統(tǒng)都會自動整理升級,補充新的資料。只要一個人還活著,屬于他/她的悼文就會一直被“寫”下去,一旦死亡的消息傳來,系統(tǒng)立即生成一篇長達數(shù)萬字的草稿,主筆記者從中挑選素材,組織成文,潤色詞句,用最快的速度修改發(fā)表。如果該名人是因病去世的話,往往確診入院的信息一公布,記者們就開始加班加點改稿子。當最終時刻到來時,系統(tǒng)會立即在完成的稿件中填入死亡時間,即刻發(fā)布,精確到幾乎毫秒不差。
我在這一行干了這么多年,寫過的悼文不計其數(shù)。通常情況下,我都是同行中發(fā)稿最慢的。對我來說,一個人咽下最后一口氣的瞬間,才是其一生故事生長的源點。我沒有辦法在人還活著的時候開始動筆,講述死者的故事是一門古老的手藝活兒,就像農田里的耕作,需要技藝,更需要時間。有一些人喜歡我寫的稿子,一些名人愿意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接受我的訪談,愿意與我面對面坐在一起,對我訴說自己一生的故事。在死亡面前,我們重新變成了活生生的人,依靠語言、聲調、神態(tài)、手勢,分享那些算法無法輕易破譯的生命經驗,如同我們的祖先在過去千百年來所做過的一樣。
本雅明曾說過:“一個人的知識和智慧,尤其是他真實的人生,只有在臨終時才首次獲得可傳承的形式?!R終者的表情和面容上,無可忘懷之事會陡然浮現(xiàn),賦予一生巨細一種權威,連最悲慘破落的死者也不例外。這權威便是故事的最終源頭?!?/p>
他還說:“一個人的命運借助烈焰而燃盡,給予我們從自身命運中無法獲得的溫暖。吸引人們去讀故事的是這么一個愿望:以讀到的某人的死來暖和自己寒戰(zhàn)的生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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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勇(生而為人對不起)
發(fā)布于20xx-04-06
看了目前點贊最多的回答,我也有幾句話想說。
我和那位梁程序猿都算是為iMemorial這個項目服務的,但我們不在同一個城市,或許從來沒有見過面。他講的東西,我大概知道一些,但不那么熟悉。我只能講一講我熟悉的那些事兒。
五年前,我揣著一張大專文憑南下打工,四處碰壁了一陣子以后,終于收到一家小公司的面試通知。招聘主管告訴我,我的工作是為一家名氣響當當?shù)幕ヂ?lián)網公司審核視頻內容。后來我才知道,在我打工的城市里,有很多外包公司專門招人做這種內容審核的工作。工作條件很差,一間租來的破舊辦公室,幾十張擠在一起的電腦桌,一臺空調,一臺飲水機,墻角有蟑螂爬來爬去,還有終年散不掉的霉味。薪水不高,但畢竟是坐辦公室的工作,風吹不著雨淋不到。我們對外都說自己為某某大公司干活,聽上去比較體面,但實際上我們干的跟那些高級寫字樓里的白領干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對著電腦屏幕看那些用戶發(fā)到網站上的視頻,把不合適的內容標記出來刪掉:色情、暴力、兇殺、反動宣傳、虐待動物、自殘、血肉模糊的事故現(xiàn)場,等等等等。這活兒聽上去很簡單,但只有人才能干,電腦干不了。聽說電腦連判斷一張照片是貓是狗都有困難,更不要說一段視頻里有沒有少兒不宜的畫面。
一開始大家都會對這工作有點兒好奇,以前被管理員偷偷刪掉的東西,現(xiàn)在可以一次看個夠。但干不了幾天你就開始反胃了。你會一邊工作一邊在手機上偷看電視劇,盡量少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屏幕上,盡量別去想究竟是誰拍了這些視頻,他們是誰,多大年紀,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為什么要拍下來放到網上,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歡看這樣的東西。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慢慢變得像個僵尸一樣,每天上班的時候就希望一天快點過去,下班的時候又想,我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呀。上下班路上,我看著陌生人的臉,覺得每張臉背后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匆妱e人在我旁邊打手機,我會想這人的手機里不知道藏了些什么,說不定就有我刪掉的那些視頻。
我在上班的地方沒有什么朋友。工作時我們會相互開玩笑,會炫耀自己今天看到了一個多么重口味的東西。內心里我覺得他們看多了這些,心理多少會有點不正常。大概他們也是這么看我的吧。
我曾經有一個女朋友,在學校里談的,比我晚兩年畢業(yè)。剛工作時,我們每天晚上都視頻聊天。但漸漸地,我開始忍不住會想,她會不會背著我也拍那種東西呢。只要想一想就覺得反胃,好像屏幕上全都是不堪入目的畫面。大約半年以后我們終于分手了。
一年半前,公司老板讓我們參與一個新的項目,就是為開發(fā)iMemorial的這家公司做內容審核。后來我們才知道這都是死人留下的東西。但誰也想不到,里面究竟有多少不應該讓死者家屬看到的畫面:夜總會的照片和視頻,與情人的電話錄音,艷照,裸聊記錄,各種奇詭的癖好……
我不知道這些資料是哪兒來的,只能說電腦的搜索功能太強大了。但電腦沒辦法判斷這些內容是好是壞,只能讓人來判斷。
我對自己說,死者為大,幫助一個人抹去生前污點,只留下好的,也算是做功德了。問題是在工作中,我必須連續(xù)好幾天看同一個人的資料,資料順序都是隨機的,你永遠無法預測自己會看到什么。上一秒你看到的是天真無邪的光屁股嬰兒,下一秒就可能看到他大腹便便的裸照;上一秒看到一家四口其樂融融,下一秒就看到當爸爸的跟一個濃妝艷抹的風塵女子躺在床上;上一秒看到花季少女笑容燦爛,下一秒就看到她往滿是針眼的大腿根部注射毒品;上一秒看到小姑娘抱著毛絨絨的小貓咪,下一秒就看到她穿著高跟鞋把小貓的頭踩爛。
還有那么多慘不忍睹的死亡現(xiàn)場。腫瘤、皰疹、黏液、潰爛、傷口、斷肢、血漿、紗布、針頭、止血鉗、柳葉刀、手術室、尸體解剖……
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這些人已經死了,和我沒有一點關系。但他們的形象還是反復出現(xiàn)在我夢里,好像被鬼魂糾纏。
上個月,有個跟我一起工作的小伙子,周末出去喝酒,跟不認識的人打了起來。聽說他用一把削甘蔗的小刀捅了人家好多刀,還差點把對方眼珠子挖出來,自己也傷得不輕。這事被小報記者傳得很夸張,說他中邪了什么的。其實你要是知道他從早到晚都在看什么樣的東西就會明白了。
我大概不會像他那么沖動。有時候看著那些畫面,我會覺得,人身上還是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只是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只愿意看那些好的,只有少數(shù)像我們這樣的人,才不得不去看那些不好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得有人看。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問題是誰肯去超度那些下地獄的人呢?
那個小伙子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躺著,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出來。我在想如果他死了,能不能給他做個紀念視頻呢?當然得把那些不好看的畫面刪掉,只留下好的,這樣他家里人看到也許會好過一些。我愿意幫他出這個錢。
當初我跟公司簽的是五年合同制,干滿五年才能拿到全部薪水和獎金。當時還簽過一個保密協(xié)議,要我不能跟別人講我的工作。今天是五年合同的最后一天,我剛剛離開公司,收拾好行李,買了明天一早回家的火車票。再見吧,這座操蛋的城市,我要走了。
現(xiàn)在我坐在電腦前面,喝著啤酒,一邊打字一邊哭,像個剛放出來的囚犯。但至少我是解脫了。我像一個鬼魂,從地獄重新回到人世間。
我還沒找好下一份工作。有別的公司找我去干類似的活兒,但我不想干了。打算回家先歇幾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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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發(fā)布于20xx-04-06
我想和題主分享一下我的故事。也許和問題本身無關,但我還是想寫在這里。
我與題主有相似的經歷:跟男朋友分手,刪掉各種信息,不再聯(lián)系,像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雖然現(xiàn)在我已經從分手時的低落情緒里走出來了,但依然沒有勇氣去跟他說話。明明這個世界的通信如此方便,但兩個人之間要說一聲“你好”,有時候卻又那么難。
昨天晚上,我在臨睡前刷手機,看到題主的經歷。我一邊讀一邊忍不住想象,如果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會怎么樣。也許在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他已經死了,只留下一方小小的黑色石碑,一張二維碼,一些視頻和照片。他的家人和朋友在哀悼他,我卻對此一無所知。
盡管心里知道,這種事發(fā)生的幾率很小。但世界這么大,看似不可能的事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生命很短也很脆弱,大多數(shù)時候你習以為常,一旦失去卻又追悔莫及。
我睡不著,就爬起來翻找他的聯(lián)系方式。郵箱、手機、各種聊天工具和社交網站。想起很多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彼此都沒有留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回去之后我也是這樣睡不著,半夜趴在電腦前尋找各種蛛絲馬跡,最終我在一個論壇里找到了他,偷偷關注了他的賬號,看了他的相冊和日記,才心滿意足地睡去。一覺醒來打開電腦,發(fā)現(xiàn)他也關注了我。
那個論壇我已經很久不去了,差一點想不起密碼。試了好幾次之后,我終于成功登錄,看到一封他幾個月前發(fā)給我的站內信,告訴我他最近換了工作和手機號碼,問我好不好。
第二天,我跟他通了電話。沒什么要緊的話,只是彼此問候,聊一聊彼此近況。
掛斷電話前,我問他:“我們還是朋友嗎?”
他回答:“我希望一直是?!?/p>
我忍不住哭了,哭過之后又輕松了許多。感覺像是跨過了一道門檻,走到一個更加明朗的天地里去。
這就是我的故事。與死亡無關,與祭奠無關。與活著的人有關。
生命中有巨大的風險,也有重生的希望。每一天都可能是世界末日,而每個末日都同時是創(chuàng)世紀日。
你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也不可能一次都不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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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