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究竟是對穆罕默德先知的信仰更神圣一點,還是言論自由更神圣一點?每個族群所堅持的“神圣”性,是否有邊界?前不久在三亞,與朋友聚會,朋友的丈夫是歐盟官員,法國人,我這樣問他。他給我說了一句,是他小時候孩子們玩耍都會說的俗語:My liberty stops where your liberty starts。翻譯一下就是:我自由的邊界,正是你自由開始之處。顯然,神圣是有邊界的。無論信仰如何神圣,也不能成為恐怖襲擊的理由。無論言論自由如何神圣,也不能成為無端冒犯他人信仰的根據。
于是,不由得使人想起了利瑪竇。今年是利瑪竇在北京病逝405周年,倒不是因為這個日子,才想起了利瑪竇,而是想起他在面對異域文化時,所經歷的曲折,所采取的態(tài)度。
利瑪竇(1552~1610)初次來到廣東,踏上中國的土地,要將上帝的福音,向這個幅員遼闊而又人口眾多的國家傳播。他碰到的第一個麻煩,就是如何向中國人講清楚“God”這一人格神的上帝,漢語中哪一個術語可以表達天主教中的“神”,而不至于走了樣?早在公元1世紀,基督教傳入古希臘—羅馬世界之時,這個問題就曾出現。但是經歷了宗教改革之后的羅馬天主教,格外的嬌氣,不容許絲毫褻瀆其信仰的純潔性。利瑪竇最早使用釋道儒三家文獻中都出現的“天主”一詞來指稱God。他在《天主實義》中用了幾頁篇幅,闡述“天”和“上帝”,就是指他所布道的真神。此后,雖然依然反反復復,但是,用“天主”來移譯God(基督宗教的真神),得到絕對多數人的肯定。
利瑪竇的另一個麻煩是,如何理解中國人的風俗習慣,特別是祭孔與祭祖的信仰。這些風俗習慣是否違背天主教的一神論信仰?中國人祭祖,在祖先牌位前,供奉著肉、水果、香料等,還要焚香點蠟燒紙。祀孔禮儀在文廟舉行,也包括對孔子牌位叩頭和上香。這些祭禮在天主徒眼里幾乎具有了宗教祭祀的所有外表,而且中國人甚至將牌位稱為“靈位”。
利瑪竇用心,也很務實。通過近20年(1593~1603)的觀察,他發(fā)現中國禮儀中某些關鍵因素,并不具有宗教含義。例如焚香和叩頭普遍存在于中國社會,都是表示致敬的行為,那么對逝者或其牌位焚香叩頭,也同樣只是敬意。祭祖和祭孔儀式,無非是向父母和知識權威表達尊敬罷了。利瑪竇認為,儒學是士人的一種生活方式,其中的觀念和準則又通過士人影響大眾。祭祖祀孔禮儀,是儒家教化行為之一,用祭祖來鼓勵“孝道”,是為了維護淳風化俗的社會秩序,就本質而言,是在執(zhí)行有關“孝道”的功能,沒什么或根本就沒有迷信的跡象。
利瑪竇對中國禮儀的態(tài)度,充分體現了耶穌會的人文主義精神和文化相對主義態(tài)度。利瑪竇努力按照中國人的觀念,理解中國禮儀,沒有生硬地為中國符號注入歐洲式含義。他努力發(fā)現禮儀中是否有符合自然和理性的東西,從而能被允許,而不在于挑剔禮儀與天主教信仰的出入。為什么利瑪竇這么“善解人意”呢?前提是他肯定中國文化的價值,并尊重中國人的權利。利瑪竇這種“善解人意”的背后,不僅是他的天資穎悟,更在于他內心有一份謙卑和敬畏,唯有此份對于中國文化的謙卑和敬畏,所以他才能站在中國士大夫的立場上去理解中國。這樣的理解,被稱為“利瑪竇規(guī)矩”。
令人遺憾的是,當世俗的利益以神圣的名義摻入進來之后,情況陡然生變。先是新任福建宗座代牧、巴黎外方傳教會派遣的教士閻珰,來勢洶洶地指責“利瑪竇規(guī)矩”違背天主教義:(1)中國人的“天”是指物質性的天空,無論如何不是天主教的神;(2)中國人絕不是耶穌會士所說的那樣,崇拜唯一真神,中國儒士幾乎都是無神論者,孔子是“無神論之王與博士”,朱熹是毫無疑問的無神論者,中國皇帝則是當代的首席無神論者;(3)祖先崇拜就是迷信,因為中國人對他們的祖先有所祈求,崇拜孔子的行為也非常類似。
閻珰的指責得到了巴黎索邦(Sorbonne)神學院和羅馬教廷的認可。特別是當在華宮廷傳教士(他們曾幫助清政府,參與《中俄尼布楚條約》的簽訂)聯名向康熙請求裁示之后,問題急轉直下??滴趸实鄣呐鷱涂隙ㄒd會士理解正確,“本日奉御批:這所寫甚好,有合大道。敬天及事君親、敬師長者,系天下通義,這就是無可改處”。
可是,當康熙批復的拉丁文譯本,在1701年秋天送達羅馬后,不僅沒有解決問題,反而使問題更加糟糕。梵蒂岡極度震驚:耶穌會士竟然搬出一位異教徒國王,來判定宗教真理的是非!羅馬方面立即派特使鐸羅前往檢閱中國教務,糾正“利瑪竇規(guī)矩”的影響。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法國人閻珰的指責和羅馬教皇的震怒,表面上是為了捍衛(wèi)宗教的純潔性,其實不乏世俗利益在其中作祟。18世紀的葡萄牙已經衰落,法國的崛起,梵蒂岡的不甘寂寞,都不愿意對遠東的教務完全拱手,任由葡萄牙主管。這才是他們給葡萄牙控制的中國教務“找茬”的背后原因。
康熙皇帝一連3次接見羅馬使者鐸羅,均不得要領。召閻珰來熱河陛見,康熙發(fā)現,閻珰漢語水平很低,如何識得我“中華大道”?于是,下令禁教。至此,關于中國禮儀之爭的性質已然發(fā)生變化,教皇認為中國皇帝僭越了他的權力,康熙也堅信羅馬正在破壞他的國家的社會和政治制度。爭論也不再單純是神學和非神學、正統(tǒng)和異端這樣的辯論,而是中西權勢者面對面的一場政治交鋒。
1939年,梵蒂岡發(fā)表諭旨,允許中國教徒祭祖祭孔。可是,這份遲到的寬容,晚到了200年。
從“利瑪竇規(guī)矩”及其后的中西沖突中,我們有什么感悟呢?我們發(fā)現,在利瑪竇那里,“神圣”是有邊界的。你“神圣”的邊界,就是他人的“神圣”。不管是宗教信仰也罷,言論自由也罷,政治制度也罷,乃至人間真理也罷,其實都是有邊界的。也就是說任何真理都是相對正確,相對神圣的。人類社會走到今天,凡是堅持自我“神圣”,否定他人“神圣”的,就會走向沖突,走向戰(zhàn)爭。凡是堅持自我“神圣”的同時,也認同他人“神圣”的權利的,就會走向和解共生,走向和平發(fā)展。我們要大聲講出這個道理,同時,我們自己也要踐行這個道理。
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年輕的時候曾經十分激進。他為解決諸般危機,提出溝通行為理論,開辟了社會批判的新視野。哈貝馬斯有一段關于普遍主義的名言,寫在這里,對我們不無啟發(fā):
“普遍主義究竟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在認同別的生活方式乃合法要求的同時,人們將自己的生活方式相對化;意味著對陌生者及其他所有人的容讓,包括他們的脾性和無法理解的行動,并將此視作與自己相同的權利,意味著人們并不孤意固執(zhí)地將自己的特性普遍化;意味著并不簡單地將異己者排斥在外;意味著包容的范圍必然比今天更為廣泛。道德普遍主義意味著這一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