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宏穎
《古代器物溯源》一書為中國歷史博物館從事史前社會研究和設計的宋兆麟所著。他側重對我國由西南至甘肅、青海,進而外延到寧夏、內蒙古以及東北地區(qū)的半月形文化帶進行考古學、民族學和民俗學方面的研究,并且對費孝通先生所說的西南“彝藏走廊”文化的生產(chǎn)形態(tài)、手工工藝、衣食住行、文化藝術、民間信仰尤為注重。在對古代器物的研究過程中,他不僅止于器物本身,更試圖通過器物還原歷史事件和歷史中的個體。器物本身在此成為歷史的載體,微小器物中亦展現(xiàn)了大變遷,從中可以見到匈奴崛起、鮮卑西遷、五胡十六國紛爭、吐蕃強盛,遼金南、西夏立國、蒙古挺進中原、滿族統(tǒng)治全國等中國歷史大事件,可謂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該書既是宋兆麟研究民俗學、考古學的成果,同時也展示了作者在文化史的學識見解,或者可以說它以器具研究承載了民族文化史的研究。書中介紹了50余種中國古代器具,對其使用和流傳情況進行了詳細考證,集中展現(xiàn)了半月形文化帶作為農牧業(yè)交錯帶的獨特手工工藝風;顯現(xiàn)該文化帶以筏子、馬、牛、皮船等作為交通工具的特色;闡釋了該文化帶在宗教上突出的薩滿信仰、佛教信仰和天神崇拜、石崇拜,為作者秉持的半月形文化帶的民俗學與文化史觀點提供了重要佐證。詳細閱讀之下,便可從其收錄的古代種種器物中梳理出中半月形文化帶對中國歷史幾次大遷徙的記載:通過戰(zhàn)國時代以降的瓦當、青銅器、畫像石、圓形銅帶鉤中鸕鶿捕魚的形象,于靜態(tài)文物中展示了動態(tài)的中國民族生活變遷史。以“弓”“弩”的造型與使用貫穿了契丹、建州女真、清代滿族的生活方式變遷,同時還統(tǒng)攝了對鄂倫春族、德昂族以及黎族、壯族、景頗族、傣族、佤族、布朗族、基諾族、怒族、拉祜族、彝族、苗族、摩梭人等不同民族生活方式的闡述,既具有歷史感又具有民俗學趣味。在對器物的介紹中,作者還采用了經(jīng)緯式編制方式,如通過對龍崗寺仰韶文化遺址出土11 件牽拉式骨管與內蒙古大南溝后紅山文化墓地28號墓出土的存有骨針的牽拉式骨管,內蒙古夏家店文化底式的圓點紋骨管、幾何紋骨管、凹紋骨管、竹節(jié)紋骨管,作為遼代遺物的龍紋骨管、景物紋骨管以及內蒙古陳國公主墓出土的契丹貴族所用的銀針管等一系列器物從歷史縱向對器物變遷史予以了說明。同時又通過民族學調研方式以橫向對青海湖地區(qū)的藏族所用骨管、內蒙古呼倫貝爾盟蒙古族地區(qū)的蒙古族所用骨針管和四川省木里縣俄亞納西族村的納西族所用鐵質針管予以了平行性的說明,從而從時間和空間兩方面對同質器物予以了充分展示。
這些靜態(tài)器物反映的族群生活背后是巨大的歷史背景,它是商周時期中央強大政權的出現(xiàn)使得北方與西北氐羌諸民族受到壓力,向西北、西南遷徙的歷史記錄;是秦漢時期,北方匈奴在于漢朝較量之后,向西和西南不斷轉移的歷史記錄;是三國末北方民族南進和西遷,以致出五胡十六國出現(xiàn)的歷史記錄;是隋唐時期,在唐帝國的威懾下突厥西遷、吐谷渾名存實亡、氐羌繼續(xù)南下,以及西胡人東漸而融入中土的歷史記錄;是遼宋金元時期,北方民族崛起,契丹、女真先后在中原地區(qū)建立政權,黨項族在西北建立西夏,以及之后契丹人西遷建立“西遼”和定居云南、四川西南的歷史記錄……在書中,器物自身的歷史感與歷史本身形成了緊密融合,使歷史從抽象的文字變成了活生生的生活,也是作者用民族學方法的田野調查資料去補充和解釋考古現(xiàn)象的結晶,成為了“以‘活化石’印證‘死化石’”的運用,成功探索了早已消失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敘述了中國歷史文化的變遷與發(fā)展。
書中介紹的50余種器物涉及古代生活的各個方面,其中包括作為勞動器具的彈、弓、弩、弋、帶索魚鏢、骨梗石刃鏢槍、打兔的獵槌、鹿笛、研磨輪、紡輪、機杼、耒與耜、鶴嘴鋤等;作為生活器具的樺皮器皿、角杯考、筷子、胡床與胡掰、火鏡等;作為日常飾品的鼻環(huán)、金釧等;具有展現(xiàn)生活場面特征器物的鸕鶿捕魚、海冬青捕雁、《秋獵圖》器物考、陪嫁化、龍舟競渡等;作為儀式性和宗教性器物的虎噬人銅杖首、覆面、五服圖、地畫、古老的歷書、史前薩滿遺跡、人面尖樁神像、愛藥、蝶形器;作為娛樂性和欣賞性器物的對鳥骨牌、豬塤、陶響球、舞馬銜杯、舞蹈盆、鹿皮畫、太和二年扁平銅鼓、大定三年扁平銅鼓等;具有作為風化史價值器物的男根、陪嫁畫等。
其中,除了上面已經(jīng)述及的用于日常生活器物之外,可堪注意的還有其中介紹的具有風化史價值的器物、儀式性和宗教性器物。作者對這些器物的介紹具有極大的民俗學價值,涉及了人類社會生老病死、婚喪嫁娶諸多方面。
在婚嫁方面,作者有關秘戲年畫這一器物的介紹,對中國民俗風化史的研究有很大的裨益。因為1949年之后,該類年畫被視為黃色書籍遭到了焚毀,其生產(chǎn)至今未得到恢復,于是作者的收藏與研究填補了該類研究的部分空白。秘戲年畫從形狀上看,如同爆竹,古稱爆仗畫。因人們也將之收藏在袖筒內,故又稱袖筒畫、袖卷畫。從其所展示的內容上看,都是春宮畫,因平民百姓將之用于嫁女兒時的性教育之用,將之置于陪嫁箱子底部,故名陪嫁畫、箱底畫。同時由于民間認為火神為處女,故而又將之置于室內隱蔽處,以止火災,因之叫避火圖。從不同地域的不同制作方法上,則分為楊家埠所制以瓜果為背景的秘戲年畫、天津楊柳青所制蔬菜為背景的秘戲年畫、 蘇州桃花塢所制的手繪秘戲圖。作者還考察了楊家埠傳統(tǒng)秘戲年畫的制作步驟:
第一步在宣紙上用毛筆畫畫稿,篇幅不等,畫畢配以詩文;第二步砍伐唐棣樹,制成木板,長20?厘米,寬16?厘米,這種木料細膩,不變形;第三步把繪畫的紙稿貼在木板上,力求平整、光滑,然后陰干;第四步沿著畫稿線條進行陰刻,兩側斜雕,刻刀為鋼刀;第五步是印制,先把墨和好,適當摻入些糨糊,然后用鬃刷蘸墨,先在木板上抹一遍,接著鋪上宣紙,用掃帚刷一遍,把宣紙取下來,這就是單色的秘戲年畫了;第六步是著色,在單色秘戲年畫上,繪有彩色的衣服、膚色,繪畫美觀、鮮艷,就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后來改為套版印刷,就淘汰了手繪工序。
除了對秘戲年畫的名稱、種類、制作工藝做了民俗學說明,作者還從人類學角度對秘戲年畫的產(chǎn)生予以說明,認為人類從血緣婚向氏族外婚制過渡之后,禁止氏族內婚作為氏族生活原則,該原則反映在性方面就是以禁忌的形式杜絕同一血緣的人談論和存在性行為。在這一禁忌下,最初有四川新都畫像磚上的秘戲圖、宜賓宋墓石刻上的秘戲圖、漢代玉制春宮圖鏡、唐代春宮銅鏡等作為性教育工具,待印刷術普及之后,更為廉價簡便的秘戲年畫就成了性啟蒙與性教育的文本。
覆面是喪禮中的一個小小的元素,但它隸屬于宗教性、儀式性器物,作者對之也予以了詳盡說明。在對葬禮中為死者蒙面的覆面(也稱幎目、面衣)的敘述中,作者對覆面這一名稱的來源、覆面的形制等做了歷史淵源上的考究,指出了覆面(死者用)與實用帷冠(活人用)的區(qū)別所在。作者對高承《事物紀原》中引用《呂氏春秋》《風俗通》《說苑》,認為覆面始于春秋末年的吳王夫差、起于羞恥觀念的說法予以了否定。通過依據(jù)《儀禮· 士喪禮》:“幎目,用緇,方尺二寸, 里;著,組系?!币约班嵭χ淖⑨專骸皫赌?,覆面者也。幎,讀若《詩》云‘葛藟縈’之縈。赪,赤也。著,充之以絮也。組系,為可結也。”孔穎達對之的注疏:“鄭讀從‘葛藟縈’之縈者,以其葛藟縈于樹木,此面衣亦縈于面目,故讀從之也?!睆亩J為在戰(zhàn)國之前就存在這種為死人蒙面的習慣。根據(jù)作者考證,覆面在戰(zhàn)國時期被稱為幎目,方尺二寸左右,只蓋上死者面部,緇為黑帛,里子用紅絹,中間為絮,四角有帶子,可拴在死者頭后邊。覆面的名稱應該用于魏晉之后,它不僅用于漢族地區(qū)的墓葬還用于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墓葬,阿斯塔那395 號墓文書、阿斯塔那1 號墓出土的“西涼建初十四年(418)韓渠妻隨葬衣物疏”都可以作為佐證。在對歷代出土的覆面形制的考證上,作者指出最原始的覆面,應該是由實用的植物材料樹皮、樹葉、麻布、絲織品等制成。至史前時代已經(jīng)有玉覆具、陶覆具,商周時代則采用青銅鑄造面具,此后還出現(xiàn)了綴玉覆面、絲綢覆面。自魏晉到唐代,由于以新疆、青海等地所出土的覆面為主要參考對象,當時基本上都采用回文織錦、絲綢等材料,也有硬質材料,大致為四種形制:方形或長方形覆面、橢圓形覆面、 帽套式覆面、 面具式覆面(硬質材料所做,與儺面大同小異)。同時,作者不僅僅停留在對考古出土器物的描述中,更旁征博引以《御史臺記》中陸余慶事、《靈怪集》中兗州王鑒事、《紀聞》中青龍寺禪師儀光事、《集異記》中前集州司馬裴通遠家事、《酉陽雜俎》民俗紀事予以了說明,詳細勾勒了作為民俗學研究對象的“覆面”一物的來龍去脈與形狀制作,為民俗學中葬禮儀式研究提供了極好的資料。
總之,《古代器物溯源》一書詳盡介紹了古代中國人生活中物質與精神層面的多種器物,并且不滿足于對器物本身的描述,而是詳究各個器物在歷史中來源、變遷與發(fā)展,并且將民俗學、人類學方法引入到對考古器物的研究中,展現(xiàn)了人文學科交叉式的審視視角,為讀者提供了解讀古代器物的新方式??梢哉f,在這本書中,古代器物活了起來,它們不再是靜止之物,而是成為了過去生活的載體,在其中看到的是歷史中個體生活與民族生活的一個個瞬間。透過書中的器物,讀者觸摸到了歷史與歷史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