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丹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后不久,俞平伯以為“目前南去并不明智,南方局勢亦不平靜”,“而且對人們說來,北平在不久的將來將是最安全處”,勸老友朱自清等待、觀察一段時間。其任教的清華大學(xué)遷往長沙,同人紛紛南下,他正值輪休,便以侍奉雙親為由留居北平。一九三八年夏,休假期滿,俞平伯收到西南聯(lián)大蒙自分校寄來的聘書,又以父母年事已高,自己體弱多病為由婉拒,同年受聘于私立中國大學(xué)。一九三九年元旦遭狙擊后,周作人準(zhǔn)備接受偽北大的任職,想把他在燕京大學(xué)的教席讓渡給俞平伯,俞婉言推辭。
淪陷時期俞平伯雖然沒有出任偽職,在公開發(fā)行的文藝刊物上卻不時可以見到他的名字,如柳龍光主持的《華北作家月報》,周作人掛名的《藝文雜志》,沈啟無編輯的《文學(xué)集刊》及背靠汪偽政權(quán)、由龍榆生組稿的《同聲月刊》等。但其發(fā)表的幾乎都是純文藝或考證性的札記,如《杜陵自比稷契申杜臆說》、《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解》、《左傳震夷伯之廟一條非左氏舊文說》、《音樂悅樂同音說》、《詞曲同異淺說》等。這些多半“不含政治色彩”的自娛之作,有的卻可讀出作者的心事懷抱,僅以《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解》為例。
一九四二年春,隸屬于武德報社,有日偽背景的《萬人文庫》旬刊向俞平伯約稿,其《文園》??木庉嫷情T拜訪,俞氏贈以考據(jù)之作《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解》 (《辛巳文錄初集》)?!熬靡煌缴浴背鲎浴墩撜Z·憲問篇》,所謂“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人矣”。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對此句的解釋,稱“久要舊約也,平日猶少時”,將“久要”理解為往日的約定。朱熹《集注》依從孔注對“久要”之解,僅把“平生”改釋為“平日”。
按朱熹的說法,“久要”果為“舊約”,則與“平生之言”文義重復(fù),俞平伯指出此句之疑點不在“平生”而在“久要”。受江紹原的啟發(fā),他引揚雄《法言·問明篇》中蜀莊“不作茍見,不治茍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與《論語》此處比勘,以為句式相似,不妨將“久幽”看作“久要”之注腳?!熬糜摹敝坝摹保斗ㄑ浴丰屪鳌俺邻ぁ?,俞平伯解為離群索居之義,并舉“蘇武之抗節(jié)異域”為例?!安桓钠洳佟眲t與“平生之言”相對,在內(nèi)為操守,向外發(fā)為言辭,操守居常不變,言辭而冠以“平生”,在他看來,“皆平居暇日所養(yǎng)而驗諸倉卒者也”,驗而不應(yīng),怎可謂之“成人”?
俞平伯將他對“久要”一句之新解求正于其父,俞陛云贊同以“久幽”釋“久要”的讀法,但以為將“久幽”釋為離群索居,仍不免被孔注“舊約”二字所縛?!墩撜Z》這三句乃“明修身行己之大端,非關(guān)于朋友間之要約信誓”。同樣用《法言》與《論語》對勘,俞陛云著眼于句子間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而非字詞之對應(yīng):“三句似平實側(cè),卻分賓主”。換言之,“見利思義”與“見危授命”為并列關(guān)系,“久要”一句為前兩事之實踐,所謂“平生之言”,即指上文之“見利思義”、“見危授命”。同理,《法言》之“不改其操”即落實在“不作茍見”、“不治茍得”上。兩書勘合,詞例相同,不然泛說“平生之言”,則沒有用力處。
俞平伯以《法言》釋《論語》,反駁孔注“舊約”之說,訓(xùn)詁學(xué)者楊樹達則試圖從《論語》中尋求內(nèi)證來解釋“久要”二字(《論語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解》,《積微居小學(xué)述林》)。其據(jù)《論語·里仁篇》“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一句,謂“要”與“約”同,“久要”即“久處約”也,“約”乃窮困而非期約之義,故“久要”一句應(yīng)釋為“雖久居困約而能不忘其平日之諾言”。
楊樹達自認為以《論語》釋《論語》比俞平伯之讀法更為直截了當(dāng)。且不論誰的解釋更貼近原義,楊樹達之“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解”是單純的訓(xùn)詁考證,與具體的歷史情境無關(guān),而俞平伯的考據(jù)文章中卻暗藏著他的心事懷抱,其對“久要”二字的新解與他淪陷時期的生存處境及隨時可能面臨的脅迫有關(guān),所以應(yīng)當(dāng)將落在紙上的繁瑣考證與此文發(fā)揮的社會功能—言志同時也是婉拒—合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