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是個好詞兒,愚昧是個壞詞兒。大家都想把好詞兒留給自己,把壞詞兒壓給別人。在當下社會的普遍觀念里,文明是與科學聯(lián)系在一起的,所以“挺轉”的科學家、科普作家以及自以為站在科學一邊的人,順手就會把愚昧這頂帽子扔出去—習慣使然。某些人宣稱,轉基因問題是科學問題—所以不懂科學就最好閉嘴,就算張嘴也只能用來請教。有位分子生物學教授問:“我們有必要與不懂科學的人討論轉基因問題嗎?”于是,我們陷入了一個科學話語建構的陷阱:要討論轉基因,就得懂得轉基因科學;要反對轉基因,必須比轉基因科學家更懂轉基因科學。這樣一來,“反轉”是不可能的。因為你無論怎么了解專業(yè)細節(jié),相對于轉基因共同體來說,總是不夠專業(yè)的?!辽僭谂杂^者看來是這樣。
在科學傳播理論中有一個欠缺模型(deficient model),用來描寫某類科普活動的動機。大意是說,如果公眾對某項科學活動不支持,是因為公眾對相關知識的了解相對欠缺;因為不懂,所以會莫名恐慌。科學家的對策就是對公眾進行科學普及,他們相信,一旦公眾了解了專業(yè)細節(jié),熟悉了這門科學及其技術的運作過程,就會相信專家的判斷;看到其中的好處,恐慌自然也就消除了。理解得越透徹,支持得越堅定。這種科普活動也有一個名字,叫作“公眾理解科學”(public understanding science)—其實少了一個“讓”字?!巴D”科學家也有這個想法,在他們看來,公眾對于轉基因的擔憂、懷疑、不信任,正是一種莫名其妙的非理性的恐慌,那就是愚昧!所以需要由他們來科普,來啟蒙。
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科普活動不是中性的,是有立場的。劉華杰教授最早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并指出,“公眾理解科學”的立場是科學共同體,目標受益者首先是科學共同體,而非公眾。
不過,遺憾的是,欠缺模型本身是有欠缺的,科學家讓公眾理解了科學之后,公眾并沒有順他們的意。德國科學傳播學者漢斯·皮特斯(Hans Peters)以核電站和垃圾焚化爐為案例,研究公眾對相關科學細節(jié)的了解程度與支持程度的關系,發(fā)現(xiàn)兩者并不是線性關系,而是呈現(xiàn)了某種U型關系—即最強烈支持的與最強烈反對的,都是對科學細節(jié)了解最多的(邁諾爾夫·迪爾克斯主編、田松主譯:《在理解與信賴之間—公眾、科學與技術》,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二○○六版,188—189頁)。也就是說,對于某些反對者來說,了解得越多,反對得越堅定!
在轉基因的論辯中也是這樣,“反轉”人士并非如“挺轉”人士所貶斥的那樣都是科盲,其中有些甚至是生物學家。還有些人雖然不是生物學家,但并不認為轉基因科學有多么難懂,多么了不起,常常在專業(yè)細節(jié)層面上與對方辯論。
對于“反轉”活動來說,從科學細節(jié)的層面上加以反駁,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要求每一位反轉人士都掌握科學細節(jié),一來不可能,二來不必要。事實上,普通公眾一旦在專業(yè)細節(jié)上接招,立即就中了一個圈套—那就是承認科學具有最高的權威,尚未出手便落了下風。
在轉基因問題上,普通公眾不需要了解科學細節(jié),也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轉基因!那就是,堅持我們作為公民的最基本的權利。這個權利與我的性別、信仰、考試成績,都沒有關系。你說我是印象派,那我就自稱印象派;你說我是反科學,我也無所謂。你要把愚昧的大帽子壓給我,那我就戴上!在一次辯論會上,我說:“我就是對于轉基因無名的恐慌,我不管你生產出多少數(shù)據(jù),生產出多少知識,我就是無名恐慌,我就是不喜歡,可不可以?”在場的一位“挺轉”專家脫口而出:“可以?!奔热豢梢裕蔷筒灰僭噲D用科學依據(jù)壓制我吧!
科學知識并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科學共同體生產出來的。我在《警惕科學家》(《讀書》二○一四年第四期)中論證,科學共同體首先是利益共同體,然后才是知識共同體,從來不是道德共同體。作為利益共同體,科學家傾向于生產對其有利的科學知識,也容易忽略、隱瞞甚至篡改對其不利的知識。由于信息不對等,如果科學家要用他生產的知識來愚弄公眾,公眾常常是難以分辨,難以反駁的。吃什么,不吃什么,應該由我自己來決定,難道你論證了轉基因安全,我就必須吃它嗎?所以江曉原教授說,爭論轉基因作物是否安全,完全是“挺轉”方設下的一個陷阱,一個誤區(qū)。
我不養(yǎng)塑料花,無論你生產出多少贊美塑料花的知識,我都不想看,不養(yǎng)就是不養(yǎng)。我不喜歡轉基因,無論你生產出多少支持轉基因糧食的知識,我都不想看,看也看不懂,我就是不吃。不但自己反對,還要把我反對的意愿傳達出去。
愚昧的權利是權利的底線,如果不能堅持愚昧的權利,就會出現(xiàn)一種滑稽而可怕的景象:只有掌握了一定“科學”知識的人才有權利,或者,權利與知識成正比,要擁有權利,就必須學習知識;也要承認,專業(yè)人士有最高的權利。如果不敢堅持愚昧的權利,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學習接受科普,才會有一點權利。事實上,這已經剝奪了部分人的權利。
愚昧與開化(文明),是一對意識形態(tài)概念。愚昧與否,要看話語權掌握在誰的手里,用何種理論去衡量。曾經看電視劇《大草原中的小木屋》,有一句臺詞印象深刻。一位女士滿懷憂慮,又痛心疾首,與她的女伴說起家里的一位親人:“他,竟然不相信上帝!”在她看來,這位不信上帝的他是多么愚昧愚蠢愚不可及啊!在這種語境下,承認愚昧的權利,就意味著,承認那位“不信上帝者”的權利。
有人承認了愚昧的權利,又宣稱:“你有權利自己愚昧,沒有權利宣傳愚昧?!蔽曳磫枺骸凹热蝗绱耍廾恋臋嗬绾涡惺鼓??”
在一些自居科學高處的人看來,他們擁有衡量文明與愚昧的尺度,那些不符合這些尺度的,都是等而下之的病態(tài)的行為,是需要改造,需要治療的。十幾年來一直有人說朱清時宣傳藏傳佛教,不配做中國科學院的院士。對于憲法所保護的公民權利,他們連起碼的理解和尊重都沒有。我不得不說,這些懂點兒科學以文明自居的人,還不具備公民社會的基本常識。
的確,旗幟鮮明地主張“愚昧的權利”,很多人未必能夠充分理解。有位小朋友表示疑問:為什么要自稱愚昧呢?在她看來,愚昧總是一個壞詞,別人躲還來不及,干嗎主動扣在自己的頭上?我說,這是一種辯論策略,不想躲閃,你去爭,就承認了對方的規(guī)則,對方就立于不敗之地。我就愚昧了,我要守住底線權利,轉基因必須標識!
科學只是我們認知事物的一種方法,解釋世界的一種方案,并不是唯一的方法,唯一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