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雨婷

小艾倫發(fā)現(xiàn)學校附近這片僻靜的公園角落時，那個老人似乎已經(jīng)在那兒坐了很久。

連續(xù)好幾個下午，艾倫一放學就往這個公園跑。學校里興起一股“捉鳥”熱，男孩子們常在放學后撲向街邊樹林或路邊公園里，捉來兩三只便一股腦塞進衣兜或書包里頭，溫溫熱熱地揣著。心思細巧些的，還早早準備了女孩子用來扎頭發(fā)的皮筋，拴住小鳥的爪子逗弄著。一有機會，大家就會聚在一起，用食物引誘小鳥唱歌。然而，用不了幾天，鳥兒就被玩得奄奄一息。大家便想方設法，再捉幾只新的來逗弄。

小艾倫自然是不甘落后的，他不愿同別的男孩子一起浩浩蕩蕩地去捉鳥，而是想搜尋一個獨特的地方好捉到與眾不同的鳥來。這片僻靜的小公園，躲在學校后面圍墻旁邊的小樹林里，花木扶疏下，稀稀落落幾張鐵藝長椅，一點都不起眼。這么個少聞人聲的地方，竟被艾倫發(fā)現(xiàn)了。艾倫還發(fā)現(xiàn)，不管是清晨還是黃昏，這里總有各種各樣的鳥叫聲，仿佛是演練好的歌舞表演，這廂是黃鸝清爽柔軟的花腔女高音，那面便應和麻雀們帶點懶音的低聲伴唱。偶爾還有一兩只毛色鮮亮的鳥兒，在枝頭樹梢撲棱著翅子，仿佛和著節(jié)奏翩翩起舞。

自從發(fā)現(xiàn)這片尚未有人染指的世外桃源，小艾倫便多次起大早跑到這片樹林子里頭來“勘探地形”。這里的鳥兒，比那些早被男孩子們搜刮完了的小園林小庭院，不知要多出多少倍，而且叫得也格外甜美清脆。一想到這兒將成為自己的私人領地，小艾倫心頭便飽盈著即將在同學們面前大展身手的喜悅與得意。

這個清晨，小艾倫又繞過平時與幾個好伙伴結(jié)伴同行的岔路口，徑自跑進了他的小小領地，正巧趕上了鳥兒們早晨的大合唱，綠意的掩映之下，各種或清澈或渾厚的歌聲此起彼伏，那些或高或低的音階，本來沒有什么節(jié)奏韻律可言，卻讓人感到莫名的美妙。小艾倫懷著國王檢閱軍隊般的自豪與得意，一面搖頭晃腦，一面手舞足蹈，做起了樂隊指揮。

可是，小艾倫國王般的自豪與滿足，很快就被打破，從某個光影的間隙里，他瞥見一株蔥籠綠木背后坐著一個人影，頓時懊喪地擰起了眉頭———只怕是學校里哪個男孩子早已發(fā)現(xiàn)了這里，現(xiàn)在捉了好幾只正得意呢！自己還以為這兒成為了自己的私人領地，一只鳥都還沒捉著就洋洋自得了。小艾倫細細瞧去，卻發(fā)現(xiàn)那是個成年人的身影。抑制不住好奇，他小心翼翼地撥開花藤探出頭去。

清晨一抹薄金色的陽光被繁盛的花葉篩成細細碎碎的陰影，那個人就坐在這片陰影里。他的鬢角業(yè)已花白，低垂的睫翼下卻有著掩飾不住的欣喜———他正注視著在他腳畔膝上或啄食或歌唱的鳥兒們。“那仿佛是一種最本真的熱愛”，小艾倫費力地擠出這個句子來。

那人似乎已瞧見了這顆在花藤里左顧右盼的小腦袋，起身向這邊走來，鳥兒們竟也不因這個舉動而驚起四散，也亦步亦趨追隨著他的腳步。

他向花葉叢中的小艾倫伸出手來———那雙手老得筋結(jié)畢露，卻很友好，“他年紀恐怕比我祖父還要大”，小艾倫想著，“可祖父的腰沒這么挺拔吧?！?/p>

老人個頭并不顯眼，他穿著得體的黑衣，衣服上卻沾了鳥食碎屑，他也毫不在意?！澳愫茫贻p人，”他面帶微笑，沖小艾倫點了點頭，“真高興看到你這樣善良的孩子———與街頭巷尾那些捉鳥的小鬼們完全不同?！彼难哉Z中對“小鬼們”沒有什么特別的指責之意，只是一種無奈的嗔怪，小艾倫的臉頰卻頓時燒紅，連耳根都燒得透明起來———“小鬼們”里面的混世魔王就在眼前，卻被戴上了一頂“善良”的帽子。

“這，先生，我……”

“你們正在最好的年華上，還看不到一點小過失給自然帶來的災難哪?！崩先俗灶欁酝抡f，“從窗口紛紛飄落的紙飛機，被玩弄致死的鳥兒……你們還是孩子，就這么麻木不仁了，就這么毫不在意地傷害那些小生靈了?！?/p>

小艾倫心里突然涌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愧疚，還夾雜著幾分難過。他記得在生物課上，老師經(jīng)常提到“生態(tài)平衡”和“保護環(huán)境”，他總不以為然?？涩F(xiàn)在，自己書包里放著捕鳥的鐵絲與舊報紙，聽了這個老人的話，為什么會覺得難過呢？

“我曾經(jīng)在漁村里生活過，那是以捕鯨為唯一謀生之道的時代，有時候我們舉著魚叉隨意擲往海里，鯨們都不會躲避———那是人類的自私所難以理解的，與世界、與大自然相協(xié)調(diào)的犧牲智慧，而現(xiàn)在呢？沒有人要靠殺死其他生命才能活下去，鯨卻仍被大規(guī)模捕殺至只剩一千六百只———其實又何止是鯨呢？在這個聽到鳥叫都已彌足珍貴的時代，還有多少生生不息的自由的生靈呢？我也只能在這里觸摸到一點生命帶來的歡悅了……”

多年以后，艾倫回憶起那個日光跳躍的早晨，尚是幼童的自己，聽一個老人溫柔而悲傷的低語，和看鳥兒們的淺吟低唱，便拄著拐杖站到窗邊。

艾倫的小孫子正在庭院里逗弄站成一列的鳥兒們———逗鳥的技巧比當年的艾倫成熟多了。令艾倫驚訝的是，小孫子竟小心翼翼地松開了鳥足上的細線，一只只放飛了。小孫子快樂地喊叫著：“飛吧，小鳥！飛吧！”

鳥兒的飛翔掠起一條彩色的光帶，刺痛了艾倫的眼，他卻在淚水里，輕輕地笑出聲來。

（作者系湖南師大附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