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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之將死

        2015-09-10 20:50:28恨鐵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姑父老婆母親

        恨鐵

        那個深夜,易曉橋是被一個稀奇古怪的夢鬧醒的。睜開眼睛時,耳邊還隱約彌漫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響動,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小雞破殼而出。懵頭懵腦間,他想仔細梳理一下,還沒想好從哪里切入,發(fā)現(xiàn)臥房門口真不那么安靜。腦里一閃,心里一緊:難道是送夢人離開時的腳步?這一自我發(fā)問,渾身的皮肉都陣陣發(fā)麻。騰身坐起,順手打開床頭燈,晃眼之間又是一驚———原本關(guān)得好好的臥房門已被推開小半,門縫里夾著一張骷髏般的老臉。

        徹底明白實情之后,他想狠狠刺激一下那張老臉,那張老臉卻有些得意。腦袋似乎被死死卡在門縫里了,想退退不出去想進進不來,兩顆深深陷在歲月里的眼珠硬硬地盯著他,兩排大牙像從解剖室里拿出來的。

        “夜半三更你找魂啊?”易曉橋壓住一肚子惡氣,嗓音不高,言語卻像叮叮嘣嘣嚼脆骨。父親夜闖兒子兒媳的臥房,實在不合章法。

        父親并不生氣,一邊鋪展?jié)M臉皺紋,一邊果斷向易曉橋招了招手。

        就算再惱火,不服從是說不過去的。穿上睡衣溜下床,雙腳插進拖鞋,壓住一肚子火氣出了臥房,不輕不重帶上房門,來到客廳后,易曉橋繼續(xù)發(fā)泄對父親的不滿,鐵錘釘釘一般:

        “這么晚了不好好睡覺,有事明天再說會掉牙齒嗎?”

        “不行!”父親半點也不覺得慚愧。

        “長本事了?”易曉橋提起嗓門,有如教訓(xùn)自己的孩子。

        “我、我怕明天醒來記不住?!备赣H伸手摸了把后腦勺,口氣馬上軟了下去。

        易曉橋瞪著銅鈴一樣的雙眼,根本不問什么事,也不想問。

        “我剛才做了個怪夢。”父親進入正題。

        易曉橋繼續(xù)瞪著父親不以為然。但只要他不再用言語對抗,就是準許父親開口了。

        接下來,易曉橋的腦子卻沒法拐彎。父親敘述的夢境,居然跟易曉橋的一模一樣!唯一的區(qū)別是,夢里的女主角,與他們陰陽兩隔的那個女人,易曉橋喊老娘,父親喊曉橋他娘。

        “你娘剛才給我買了一大堆新衣,一件一件讓我穿。我不穿她就死磨硬纏?!?/p>

        易曉橋腦子里響過斷弦的聲音,嘣的一聲。他對父親的反問都來不及過腦:

        “你不是穿上了嗎?”

        “你、你怎么知道?”輪到父親發(fā)懵了。

        “不就是個夢嗎!”易曉橋不想讓父親牽著鼻子走,口氣依然硬如生鐵,但他已經(jīng)決定先聽父親把話說完。

        “你知道她讓我穿上新衣去干什么嗎?”就算長十個腦袋,父親也想不到易曉橋會跟他異床同夢。

        夢境有些不可思議。易曉橋的母親一身生動的古裝,父親則一身破爛。母親長袖一甩,父親身上的衣服便少去一件;再一甩,又少一件。有如剝竹筍,從外到內(nèi)一層一層,直至一絲不掛。母親的長袖繼續(xù)甩,身姿似天仙,笑聲若銀鈴。每甩一次,父親的身上又多出一件新衣,從內(nèi)到外。父親一絲不掛那會兒,完全感覺不出自己的丑態(tài),咧著大牙望望易曉橋,突然仰了仰脖子,挺了下身子,右腿伸得筆直并踮起腳尖,左腿則收成曲尺狀,金雞獨立原地轉(zhuǎn)起圈來。一件新衣上身,轉(zhuǎn)一圈,停一下;又一件新衣上身,轉(zhuǎn)一圈,停一下。完全就是一位勁頭正足的芭蕾舞者想要張揚一回自己的雄性魅力。換完新裝后,父親轉(zhuǎn)不動了。母親也不再甩長袖,樂不可支地點著碎步,輕飄飄繞著父親打量一周,停下,與父親相視一笑,微微欠身,風(fēng)情萬種喚了一聲“相公”。

        眨眼間,父母雙雙突然還原為一介布衣。母親再抬頭,神神秘秘瞟了易曉橋一眼,又是不可思議的一幕:父親的褲襠頂?shù)米屓朔次?,母親半點體面也不顧,對著父親的胯部就是真真假假一拳頭。父親躬身躲避襲擊的一剎那,母親馬上把目標轉(zhuǎn)向父親的屁股,啪的一巴掌,再順勢挽起父親的臂膀:“快走吧,掌禮先生在喊呢!”

        易曉橋也聽見了莫名其妙的一聲吆喝:“請新郎新娘就位———”

        接下來的夢境更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母親卻是要和父親一起去看戲。戲臺就搭在易曉橋老家的大門前。臺上鑼鼓齊鳴唱腔四起,臺下人潮似浪掌聲如撒豆……

        父親回味夢境的時候,省去了那些說不出口的細節(jié),但這并不影響情節(jié)的推進,易曉橋沒法不漸漸如坐針氈。與父親一模一樣的夢也就算了,讓易曉橋不安的是,有些解夢的說辭突然殺進腦海,不由分說,揮之不去:夢見活著的人和死人結(jié)婚,那就是死人在邀伴;夢見誰家的大門前搭臺唱戲,那家必有喪事———夢境等于陰間事,陰間唱戲等于陽間做道場;男怕穿,女怕脫———父親脫過,但馬上一件件重新穿上了,還是新郎裝。

        “這回我無論如何得回老家住了!”父親突然轉(zhuǎn)換話題,滿臉流蜜。

        “現(xiàn)在就走?”想起父親三天兩頭叫囂的種種理由,易曉橋甚為惱火。

        “我不管!我得趕快回家把房子收拾一下,你娘在夢里交代過?!?/p>

        易曉橋不敢接父親的話頭,因為他在夢里也聽見母親交代過,就在戲臺前。母親一本正經(jīng),開口就像救火。她讓父親趕快把門前的稻場打掃干凈,免得一會兒來了客人連放腳都找不到個干凈的地方。易曉橋在夢里有過疑問:還有客來?但眨眼間,先前的情景全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夜行軍般的腳步聲,以及隱隱約約的嗩吶聲,由遠而近。母親急了,快快快,把椅子擦干凈,把桌子抹干凈,把碗筷洗干凈……閑在一旁的易曉橋也有些急了,挽起袖子就要當幫手。沒想到母親一改常態(tài),果斷奪過易曉橋手里的抹布,惡狠狠地吼道:“滾!滾得越遠越好!”

        母親吼叫的同時,還抬起右手,使出吃奶的力氣推了易曉橋一巴掌。易曉橋沒感覺到疼痛,但身子立刻騰空飄了出去,直接飄到了一條小河的對岸———那也是突然冒出的一條小河。飄過小河后輕輕落下來,有如一根羽毛落在草叢上。河水又大又急,望望小河對岸,易曉橋莫名其妙流起了眼淚。母親也流了淚,并扯開嗓子喚了一聲“寶兒”。“寶兒———”山搖地動。搖搖晃晃間,母親消失在漸行漸小的呼喚聲里。

        一向把他當寶貝的母親怎么回事?怎么會突然翻臉不認人?怎么又會一邊呼喚他一邊消失?易曉橋在夢里是想不明白的。也就是說,他是被母親趕出夢境的。

        其實,母親在夢里對父親的那些吩咐,是她老人家臨行前真正的鋪排,口氣不同而已。易曉橋為此還扔了幾十張大鈔,請人鏟草皮、硬化稻場、掃堂塵、刷墻壁。至今才過去半年多,類似的場面再闖進易曉橋父子的夢里翻曬一回,邏輯上是說得過去的。可父親接下來的邏輯,讓易曉橋完全沒法支招。

        “曉橋,你得看開點。誰的陽世日子都有盡頭,我的背后又沒裝鋼板,早去是去晚去也是去。你娘一個人待在山里,這些天我一合眼她就跑過來訴苦,鼻涕眼淚一把把,我早一天過去她就早一天有伴了?!?/p>

        如此不對味的話題,父親如嗑瓜子。哪怕這些年里從沒給父親一個好臉色,但父親開口時的那句“曉橋,你得看開點”,似乎戳痛了易曉橋某根沉睡已久的神經(jīng)。難道這就是知子莫如父?父親說完又開始咳嗽,咳嗽聲不大,不敢大。望望兒子兒媳的臥房,趕忙伸手蓋了蓋嘴,一邊滾著喉節(jié)一邊抖出幾個字眼:“沒事了,去睡吧?!?/p>

        說完,父親起身直奔自己的臥房。父親的臥房在樓下,易曉橋買的是復(fù)式樓。走到樓梯口,父親又順了一口氣,護著樓梯扶手扭頭叮囑了一句:

        “往后別跟誰都苦大仇深的樣子。明早跟她好好說,就說我實在住不慣城里?!?/p>

        這會兒的“她”,顯然是指易曉橋的老婆。

        在客廳里呆了半天,看看時間,才凌晨兩點,睡不著也得裝樣子。返回臥房后,易曉橋沒法再斗志昂揚,身子不聽使喚。鼾聲如抽絲的老婆都被他狠狠騷擾過一回,但也就翻了個身,并不想醒來。他只好一個人躺在黑暗里,瞪著天花板胡思亂想。母親走得已經(jīng)夠早了,剛過六十,難道父親又要跟過去?在外蠻拼了十多年,把父母接進城里才三年多時間,本想讓他們安心過幾天人過的日子,難道老天爺就如此不近人情?

        父親真正離開城里是一個星期之后,這個星期始終窩在醫(yī)院里。

        母親也是被肺癌接走的。母親最后的日子里,易曉橋想想吸“二手煙”比自己抽煙受害更深的說法,質(zhì)詢父親的口氣吃得下人:

        “你自己不想活了,為什么還要害別人?”

        父親抿抿嘴,抿出的是一大串理由:“呵呵,羊兒尾巴三寸長,拉不長扯不長。閻王爺打發(fā)你過來時就定好了陽壽,與抽不抽煙有何相干?”

        “打發(fā)我過來?那你告訴我,老子哪天死?”易曉橋鉆牛角尖也就罷了,連自己的身份都不管了。

        更惱火的是,他一發(fā)威,母親卻成了父親的戰(zhàn)略伙伴:“寶兒,你留點口德吧,要相信你爸的話!你爺爺奶奶不就抽了一輩子?”

        母親從不叫易曉橋的大名,一直叫寶兒。兒時聽著舒服,長大后習(xí)慣成自然,這會兒無言以對。爺爺奶奶寧可不吃不可不抽,而且抽的是旱煙,煙桿里掏出的“煙屎”可以毒死魚,但他倆都是八十大幾的陽壽。

        找不到理由反駁,不等于易曉橋就會聽之任之。一咬牙,繼續(xù)跟父親戰(zhàn)斗:“那你檢查一下身體會死?。±献硬蝗蹦菐讉€錢!”

        口氣再惡毒,父親依然不當回事,兩排烏黑的大牙一覽無余:

        “哎呀,檢查身體不就跟算命一樣?算命掐八字,出錢養(yǎng)瞎子。算個命,三天悶?!?/p>

        當然,父親再固執(zhí),到了撞上南墻的時候不可能不繞道。父子倆說夢的第二天早上,樓下的咳嗽聲讓人可以聽出顏色來,黑色或者白色,事實上是暗紅。再多的道理也抗不過那幾口暗紅色的液體。只不過,最終軟下去的還是易曉橋。行坐不安鉆來鉆去,這里愣一陣那里踢一腳,躲到哪里都隱約能聞到血腥味。瞞是瞞不住的,母親半年前的治療方式,就是父親此時的軍師。

        易曉橋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哪怕只能照葫蘆畫瓢,死馬當作活馬醫(yī),但他從沒想過放棄。只可惜,一個星期的靜如死水之后,父親又是滿臉花枝亂顫:

        “曉橋,別再浪費氣力了,不是早就有人說過嗎?像我這樣的病,三分之一是嚇死的,我不怕死,得了三分之一;三分之一是治死的,我不治,又得了三分之一。兩者加起來,我的命得了一大半。剩下的三分之一才是病死的,假如我不屬于那三分之一呢?”

        “我就不信你的卵子比別人的大!”易曉橋一點體統(tǒng)都不講了,斬釘截鐵。

        可他越來越明白,就算自己是一包火藥,父親則是一潭深水。易曉橋怒火滿腔之際,父親早已不聲不響收起行李,不緊不慢離開了病房。

        拗不過父親,最終只能服軟。好在老家離易曉橋混日子的城市并不太遠,一百五六十公里而已,想回去的話隨時可以成行。動身前的那個夜晚,易曉橋還想做最后一次努力。盡管口氣依然可以咬斷鐵釘,但他相信父親一定可以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

        “我的老子,你就不能順我一回嗎?”

        父親不給一個字眼,繼續(xù)憨笑。易曉橋狠狠瞪著父親,卻把自己的眼睛瞪得有些不爭氣了。抽煙。本來,早在母親發(fā)病時易曉橋就戒了抽過十多年的煙,這會兒重操舊業(yè),竟有些意外收獲。打火機一聲啪嗒,父親一愣:

        “你怎么又抽了?”

        “你不戒為什么要我戒?”易曉橋恨命吸了一口,身子如篩糠。再一過腦,他還以為抓住了父親的牛尾巴,可抓尾巴根本不可能把牛拉回頭的,弄不好還會挨一腳。這道理誰都懂。

        “沒出息!”父親也硬朗起來。

        “非得跟你拖刀拿槍才算有出息嗎?老子懶得跟你啰嗦!”易曉橋再次失控。

        父親全然不顧,一副大獲全勝的腔板:

        “哼,我才不會跟你吵。好吧,我的小老子,就算我現(xiàn)在戒煙,你能保證我還會好好活下去?”父親說話時,易曉橋已抬開離去的腳步。父親生怕丟掉繼續(xù)教導(dǎo)易曉橋的機會,像放連環(huán)炮:“曉橋你給我記住,人一輩子就像個水果,要想放得久一點的話一開始就得保管好。你才三十出頭,還剛開始。我呢?誰能讓滿身蟲眼的水果變回好果子?”

        與父親的爭斗戛然而止,并以易曉橋的徹底失敗而告終。

        選擇大清早送父親回老家,也是易曉橋暗自用過心思的:大清早出發(fā),越走天越亮。哪怕這樣的想法似夢非夢,但易曉橋半點也不覺得是多余。天氣挺給面子,頭頂?shù)奶炜账{如大海,剛剛噴出山坳的太陽燦若笑臉,父親快樂得像過年時去外婆家拿紅包的小外孫,易曉橋的心情似乎也跟著平靜了許多。

        為了讓父親把最后的日子過得順當一些,易曉橋很是費過一些心思。盡管千絲萬縷的父子情緣無法一一了凈,但易曉橋找到了了緣的切入點。說穿了就一個字:錢。有了錢,辦事方式就會靈活許多。結(jié)婚一年多以來,一直把老婆當皇后的易曉橋,這回氣都不哈一口,馬上跑進商場,買了嶄新的席夢思,買了沙發(fā),買了空調(diào),買了冰箱,買了液晶電視……什么都買,裝了一大車,儼然自己要回老家居住。

        老婆有些別扭:“你什么意思?是準備娶個后媽,還是當土豪真威風(fēng)?”

        易曉橋早已預(yù)備了自以為可以讓老婆徹底閉嘴的措辭,脫口而出:

        “這回你別多嘴!沒他有我嗎?”

        “沒你我就得守一輩子活寡嗎?”

        “你、你就當他再活二十年不行嗎?”

        “行??!祝他再活五百年!”

        “你……”易曉橋甩誰一巴掌的勁頭都有,望望老婆微微凸起的肚子,忍了。

        “易曉橋,我沒你想象的那么無情,可你也不該把我當狗屁吧?”

        “行啊!那我現(xiàn)在就跟你商量,你回老家照顧他一段日子!醫(yī)生不是說他最多就剩兩個月了嗎?”

        “你想讓我給他當小三?”老婆得理不饒人,惡毒得沒底線了,眼都快氣炸的樣子。吼完,等于贏了碼頭輸了岸,但還想把岸贏回來,馬上拿眼淚說事。頭一扭,掛著滿臉貓尿殺進了臥房。

        想想老婆的反問,易曉橋差點笑了。他破天荒跟老婆來一回蠻不講理,也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因為接下來還得花更多的錢。老婆什么都好,就是把錢看得重了些。與其接下來天天跟她糾結(jié),不如一開始就把氣勢做足。事實證明這一招很是奏效,老婆從臥房一進一出,扔飛刀一樣扔給易曉橋滿地銀行卡:

        “是你賺的!都是你的!全給你!用光了再去討米!”

        沒想到戰(zhàn)果來得如此快疾,易曉橋看起來一副死喪臉,心里卻樂開了花。讓老婆先堵一陣吧,估計再鬧也不會不想和他過日子了,這就是把握,也是底線。不出意外的話,往后的日子還有大幾十年,有的是讓她恢復(fù)常態(tài)的機會。大不了再多耗些精力,多撈一些票子。鈔票對易曉橋而言還真不算回事,不大不小有個公司,有幾百人天天幫他賺。

        戰(zhàn)勝老婆就戰(zhàn)勝了世界。甚至,老婆和他的鬧騰轉(zhuǎn)眼還演繹成了對易曉橋的點撥。父親從樓下氣喘吁吁爬上來,緊跟老婆而上,一聲聲數(shù)落他“就是個敗家子”的時候,他馬上把和老婆開戰(zhàn)前的某種自我感覺移植過來,毫不客氣砸向父親:

        “別以為是給買你的!老子將來也要回去養(yǎng)老!”

        措辭依然對不住天地良心,但剩下的安排卻變得行云流水。

        繼續(xù)圍繞錢做文章。首先得請人照顧父親。不請外人,請自己的姑父,切肉連皮的親人,周到。姑父的家不在山里,在山下的小集鎮(zhèn)上。父親開始不同意,怕花錢,最終妥協(xié)了。因為姑父蘿卜嗝都沒打一個就答應(yīng)了,還口口聲聲:一家人談什么錢?但易曉橋明白,那是姑父有底氣,知道易曉橋不會讓他白干。事實上,易曉橋打這個電話之前就向姑父要了賬號,打去了兩萬塊。一萬是兩個月的工資,每月五千!另一萬是父親兩個月的生活費。工資也好生活費也罷,姑父沒說要退回來,說明易曉橋辦事有方。

        姑父唯一繞過一回口令的是:可不可以打個商量,先讓你父親在我家住些時日。因為姑父的孩子也一直在外面飄蕩,有孫子要帶,有田地要管,有雞鴨豬狗之類要照看。

        “實在不行就當我沒說,我到山上去陪你爸,你姑姑照顧自己家里也行。”這么說,姑父還是蠻像那么回事的。

        “先在他家住些日子吧。他工錢都不要,你姑姑還可以給我洗衣做飯。但我得說明白,一旦不行了就趕忙回家,我得死在自己家里。”父親并不知道易曉橋給姑父打款的事,接過姑父商量的口吻,滿臉感恩戴德。

        父親回老家后好一段時間,易曉橋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平靜。每天一個電話,每周驅(qū)車去姑父家一趟。電話也好見面也好,無非吩咐父親按時吃藥,除此之外找不到新的話題。心思不壞,但口氣同樣硬得讓人耳朵疼。吃藥吃藥,這樣的字眼重復(fù)多了,父親都覺得做作。往后別天天浪費電話費了,更沒必要周周浪費油料錢!我又不是小孩子。

        難道真是病從心生?第一個月,父親的身體看起來一天比一天硬朗。

        易曉橋一邊期待著奇跡,一邊想起當初不由分說把母親交給醫(yī)院折騰的情形,是不是錯了?可再錯也是過后的雨兒,救不活秧苗長不出谷穗。眼下只能把心思花在父親身上。又一個回家的日子,父親嘴一張:“我……有個要求,不知……可不可以提?!弊衷~遮遮掩掩,夾在言語間時輕時重的咳嗽聲都虛假得漏洞百出。易曉橋盯著父親,破天荒給了個正眼,還給了笑臉,近乎于含情脈脈。因為父親明確向他提要求,在易曉橋的記憶里也是破天荒。

        “吞吞吐吐干什么?有話就說有……”后面的字眼都沒法跟出口。

        “我想學(xué)打麻將。”

        易曉橋忍不住笑了。易曉橋那會兒就是在打麻將,手中的一粒麻將子都跳到地板上,咚咚咚給一屋笑聲當鼓點。

        “我以為你想當皇上呢!”彎腰去撿麻將的同時,易曉橋馬上給了父親足夠的信心:“每月再給你五千,不夠的話實報實銷?!?/p>

        父親什么表情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姑父都在一旁鳥語花香,趕緊起身讓位:“來來來,他舅,我現(xiàn)在就教你,不收一分師傅錢!”

        愿意免費當師傅的,或許不止易曉橋的姑父,至少應(yīng)該還有個女人。

        當然,女人那會兒并不在身邊,易曉橋更不愿意去想她。盡管這就是好些年里,易曉橋一想起來就咬牙切齒的事,但這會兒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父親,還會有心思風(fēng)花雪月。

        其實,易曉橋也不是古董。母親的遺體運回老家下葬那幾天,隔壁鄰里的鄉(xiāng)親就在道士的缽盂聲里,嘻嘻哈哈給父親拉過皮條。父親也不否定,偶爾還綻放著一臉新郎倌的笑容。要說這有些不成體統(tǒng),但易曉橋忍住了,甚至還在心里掂量過。父親本來就比母親年輕三四歲,現(xiàn)在才五十七。此前之所以惱火,是因為易曉橋剛懂事時就聽說過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父親和那個女人早就有一腿。三年前的某個傍晚,易曉橋接過姑姑一個電話后,一聲不吭回家,見母親一個人悶在火坑旁,卻不見父親的影子。他二話沒說,趕緊順著風(fēng)言風(fēng)語去了那個女人家。趕得正是火候,某間房里吱吱嘎嘎?lián)u個不停,搖得易曉橋渾身像打擺子。大門緊閉,易曉橋順手提了根木棍,正要飛腳踢開房門,有人突然沖過來救場。不是別人,是易曉橋的母親。說時遲那時快,母親風(fēng)急火急沖到易曉橋面前,死死拽住他,雙腿一軟癱了下去,并一把鼻涕一把淚,壓著嗓子一個勁求情:“寶兒,千萬不能干蠢事。你這一鬧,娘往后還哪有臉面在這里活下去啊?”

        哪怕想殺人放火,易曉橋也找不到不順從母親的力氣。

        行尸走肉一般跟著母親回到家,澡都沒洗,衣褲都沒脫,直插臥房,反鎖房門倒頭便睡。他心里清楚,如果不趕快睡去,自己都擔(dān)心一會兒父親回家后,他依然忍不住動粗。母親肯定也想到了這點,繼續(xù)跟過來守在臥房門外嘮叨。

        “寶兒,你就當他拉了泡野尿。”母親嘆了口氣,接著開導(dǎo)易曉橋:“其實,想明白了又有什么大不了???你爸又沒把我怎么樣,幾十年來從沒彈過我一指頭?!?/p>

        “他敢!”易曉橋本不想說話,但嘴皮幾個蠕動,吼出了兩個字眼。

        “敢不敢是一回事,可他也不會啊。”看來,母親是真把什么都看開了,繼續(xù)在門外沒完沒了,似乎非得讓易曉橋跟著她的心思走:“寶兒,一定要把我的話聽進去。我都不在乎你還在乎什么?眼不見心不煩。再說,這天下哪有兒子管老子這種事的……”

        根本沒法睡著。第二天不亮,易曉橋就爬起床來,看都不想看父親一眼??筛改傅淖雠蓪嵲谧屢讜詷驘o地自容。母親照常給父親找衣褲,照常給父親打洗臉水,照常燒火做飯。父親照常滿臉樂呵,似乎從沒做過對不起母親的事。

        易曉橋終于受不了了,心里一個激靈,想起母親那句“眼不見心不煩”,眼光突然聚焦在父親身上,壓住怒火,舉重如輕:

        “今天就跟老子進城住!不然老子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老子”這個字眼就是這么來的,哪怕那會兒他還婚都沒結(jié)。

        在姑父家住了一個多月后的某個傍晚,父親突然給易曉橋打電話。滿口輕松,但不留半點商量的余地:

        “跟你說個事,我決定回自己家里去?。 ?/p>

        想想父親剛返回老家時的叮囑,易曉橋心里一抖:難道父親的大限提前了?

        沒等易曉橋開口,父親還給自己的未來做起了盤算:

        “你買了一屋的家具,放在那里不是浪費?再不用的話堂塵灰都會把它們埋掉的。山里那么好的草場浪費了也可惜,我準備回家養(yǎng)羊?!?/p>

        “你、你……”易曉橋少有的語塞。

        “沒什么你你你,我身體越來越好,看樣子三兩天死不了?!?/p>

        易曉橋覺得不是那么簡單,不愿承認所想到的,但還得糾纏明白:

        “我的老子,你又是哪根神經(jīng)出了毛?。俊?/p>

        “呵,你看我像神經(jīng)病嗎?”

        “還不像?你就是病人想屎吃一派亂想!誰來照顧你?”音階越走越高。

        “這個不用你操心?!备赣H依然猶如清風(fēng)拂柳。

        父親哪怕說他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易曉橋也會好受些。但父親沒那么說。易曉橋這才給姑父打了電話,想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想。

        果然,父親要回家,跟那個女人脫不了干系。父親做決定之前,就已經(jīng)跟女人續(xù)上了舊情,易曉橋一直蒙在鼓里。姑父在電話里跟易曉橋說起時,滿肚子都是勁頭,簡直就是在拿別人家的男盜女娼過癮。他們第一次是在集鎮(zhèn)的麻將館里遇到的呢!你不知道,那女人幾個月前也成了寡婦,你爸跟你提出學(xué)麻將之前他們就混到一塊了。他學(xué)麻將,就是想找個向你要錢的藉口,我聽說那女人打麻將的錢全是你爸給的。

        掛斷電話,易曉橋馬上把汽車當飛機,風(fēng)急火急殺到了姑父家。

        哪想到他的動作再快也比不上父親的速度。進門后不見父親的蹤影,問姑父。姑父卻反過來問他:“天擦黑時就租車回去了,不是說你答應(yīng)了嗎?”

        也就是說,父親傍晚的那個電話,要么是在自己家里打的,要么是在回家的路上打的。易曉橋恨不得讓姑父退工資,但姑父跟他的心思不在一處,繼續(xù)叮叮嘣嘣像嚼蠶豆:

        “這段時間他回去了好幾次。我本想早點告訴你的,可你姑姑說,你爸已經(jīng)是按天計算日子的人了,那么苛刻他干什么?”

        姑父一嘮叨完,姑姑趕緊接過話頭,給出的結(jié)論讓易曉橋有力無處使:

        “曉橋,不是姑姑我多事。你就當你爸給自己找了個稱心的保姆吧。我知道你討厭那個女人,可有什么用呢?何況你媽也不在了?!?/p>

        易曉橋就像陷進了某片沼澤,越陷越深,已經(jīng)只剩半個腦袋在外。搖擺一下頭顱,陣陣污泥都會一個勁灌入七竅。此時殺進腦子的,是母親臨行前的苦口婆心。那是母親用最后一口氣,留給易曉橋的半截遺言:曉橋,媽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你爸。你爸往后的日子……他還年輕……

        易曉橋聽得一塌糊涂,感動得一塌糊涂。但后來明白了,母親真正放不下的是父親。母親把他帶到人間時就跑過一趟閻王殿,撿回性命的時候把子宮都弄丟了。那會兒還不到三十?;蛟S,這也與父親另找女人有關(guān)?不管怎么說,母親的遺言讓易曉橋明白了,那是母親不反對父親續(xù)弦。

        其實,易曉橋一直把母親的遺囑放在心上,甚至當過操盤手。易曉橋樓下有個喪偶多年的女人,五十多歲,年齡相當,相貌也過得去,口碑也不錯,唯一的女兒在外地工作,一個人無掛無礙。自從母親離世后,那個女人看易曉橋的眼神,比母親看兒子的眼神還生動,對父親的熱情更是一天比一天高。某月某日起,父親每次下樓,女人都會恰到好處打開房門,跟父親熱鬧一番,甚至請他進門喝茶。有段時間,父親每跨出家門,易曉橋就會悄悄跟到門口,耳貼房門,屏住呼吸聽動靜。有幾次恨不得喉嚨里長出手來,把父親一掌直接推到女人的床上??擅看蝹鞯蕉淅锏?,都是父親不輕不重的謝絕:“這會兒忙得很,下次吧?!?/p>

        好多“下次”之后,終于有一次沒聽見父親拒絕,易曉橋都以為有戲了。可等他從房門邊殺到窗口邊進一步驗證時,父親的身影早在院子里像只螞蚱。

        少頃,父親提著菜籃一進門,易曉橋就直來直去,毫無顧忌和父親將軍:

        “樓下的那位哪點對不住你?”

        父親一驚,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慌了手腳,臉都紅了,但就是不給答復(fù)。

        “你自己不好開口的話,我托人上門去說句話!”易曉橋窮追猛打。

        “你想請她過來做飯洗衣的話,我就可以安心回老家過日子了?!备赣H毫不含糊。

        “你……你究竟想怎么樣?也不拉泡尿照照!”易曉橋沒了耐心。

        “我不管,反正我不跟她處?!?/p>

        “行!你不管,老子更懶得管!”

        話到此處,易曉橋的老婆也站在父親一邊發(fā)威:“你這叫吃了寡雞蛋打臭屁!”

        應(yīng)該說,父親的這次執(zhí)拗,也為易曉橋?qū)Ω赣H的惡劣加了一次砝碼。

        可現(xiàn)在易曉橋懂了,父親不是不想找女人,而是另有其人,心里還裝著山里那位。

        在姑父家里弄清實情后,易曉橋真不知如何是好。山里也有公路,新修的水泥路,有一半的鈔票都是他扔的。易曉橋完全可以憑性子一車殺回家,把天翻過來也沒人管得住。但三十大幾的人了,他得動一些腦子。實質(zhì)上,他真的進過山,但汽車發(fā)動機一路上的哼哼唧唧,都像在跟他鬧別扭。最后,他實在拿不準發(fā)完威之后該怎么收場。車開到一半的時候,一個急剎,掉轉(zhuǎn)頭,直接回了城。

        回到家后,他的臉色比從棺材里拖出來的還慘不忍睹,老婆卻滿臉皮笑肉不笑:

        “后媽惹你生氣了?你不是早就想找一個嗎?哼!男人吃男人的醋,什么講究?”

        “你不亂嚼舌頭沒人把你的嘴巴當屁眼!”

        “哼,你說屁眼就屁眼了?我想問問,你比你老子睡過的女人少嗎?”老婆居然徹底成了厚臉皮,把易曉橋?qū)λ奈耆瓒疾环旁谛纳?,換個由頭反戈一擊,一招致勝。

        老婆的所指,是他婚前的游戲。他有些不服,還想來點狠的。老婆繼續(xù)鼻頭哼哼,來來回回撫摸著漸漸飽滿的肚子,易曉橋又忍了。氣沖沖離開姑父家時,姑姑的那句開導(dǎo)突然撞進腦海。這么說,老婆的消息肯定來自于姑姑,看來這兩個女人已達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扭頭,母親似乎也在自己眼前晃蕩著笑臉,幫老婆取笑自己似的。易曉橋感覺自己已是孤家寡人一個,小丑一個,再斗下去還有什么意思?

        接下來的日子里,易曉橋耍賴皮一般,電話不打,更不回家。有關(guān)父親的情況,都是從老婆屁不像屁話不像話的口板里得來的。仔細想想,易曉橋心里依然是丟不下父親的,哪怕他打心眼討厭那個女人??衫掀藕凸霉玫膰Z叨,分明就是要撕開他的小肚雞腸。

        ———你爸買了幾十只小羊,年底恐怕可以賺好幾萬。

        ———你說那個女人?還真不是我要幫她說好話……

        ———哦,你爸吃的那些藥見效了。前些天在鎮(zhèn)里的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肺部沒什么大問題了。

        隔三差五,姑姑就會和老婆在電話里沒完沒了。不知從哪天起,老婆徹底改了接電話的習(xí)慣。以前聲音越接越小,腳步越接越遠;現(xiàn)在免提,越接越近。每回跟姑姑嘮叨完了,順手摁下掛機鍵,看都不看易曉橋一眼,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不想安靜離開的話,就哼一些莫名其妙的小調(diào)。不管怎么說,那都是徹底瞧不起易曉橋。

        最后那陣嘮叨傳過來,是父親回自己家居住了近一個月之后。就是說,加上在姑父家居住的那一個多月,父親已經(jīng)用事實否定了醫(yī)院判定的“最多兩個月”。

        “老子日他娘!那些狗雞巴醫(yī)生是吃屎的?”易曉橋終于順著老婆的滿臉不屑,主動開口了。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舉了白旗,但白旗搖身一變,似乎成了勝利的旗幟。

        “你愿意醫(yī)生一說一個準嗎?”老婆毫不客氣。

        易曉橋瞪著大眼,毫無還手之力。

        “早知今日,還不如把兩萬塊送給那個女人!”老婆繼續(xù)發(fā)力。

        “你干脆跑過去認賊做媽!”易曉橋吞了下嗓子,又在胡攪蠻纏。

        “誰當婆婆都是別家的女人,你以為我不敢?”

        老婆又贏了。一轉(zhuǎn)眼,還嫌著臉發(fā)號施令:

        “你爸又不是我爸,你回去看看會死??!”言語很不順耳,但易曉橋明白,這也算得上是老婆苦心給他搭了一步臺階。

        這次回家,編劇導(dǎo)演主角全是老婆,易曉橋至多算個跑龍?zhí)椎?。他明白自己混賬,可只要想到過去,特別是想到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心里就堵得發(fā)慌。

        “跟你把丑話說在前面,回去后如果對那個女人發(fā)威,我轉(zhuǎn)身就走人?!眲由砬?,老婆還不忘給易曉橋敲警鐘。

        事實上,老婆的擔(dān)心純屬多余。夫妻二人回家那天女人并不在。老婆徹底放開心情,挺著個大肚子里屋外屋一陣穿梭,滿臉失望之后,回過頭來直奔主題:

        “爸,婆婆呢?”

        父親眼珠一硬,像尊雕塑,回過神來后卻興奮得一時找不到出口。最終給兒媳的,是近于初戀般的微笑。

        “聽說你們回來,她回自己家了?!?/p>

        老婆不再跟父親熱鬧,狠狠瞪著易曉橋,咬牙切齒的樣子:

        “你有種??!滿意了吧?”

        易曉橋忍住一肚子得意,一聲不吭,偷著樂了好一陣。

        “爸,你給她打電話,讓她過來吧。就說我請她?!崩掀乓彩菨M臉得意。

        父親僵著一臉苦笑,嘆了口氣,一個勁搖頭。

        “你干脆請個大轎去把她抬過來!”不該多事的時候,易曉橋又在發(fā)飆。

        “這可是你說的!”老婆針鋒相對。

        易曉橋的父親則在一旁抹起了眼淚。要么是自個兒幸福,要么是感激兒媳。

        老婆繼續(xù)自以為是,一個電話將姑父、姑姑請了過來,來真的了。她甚至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霸著蠻把易曉橋拉到一邊,挺有把握地當起了家長。

        “如果你爸身體真就這么好了,有個女人在身邊礙你什么事?”

        這樣的質(zhì)問,應(yīng)該說正好撞上了易曉橋舉棋不定的想法??上霘w想,說歸說。易曉橋說出來的,與自己的想法完全不在一條道上:

        “你怎么不說他跟我們過就礙了你的事?”

        “你……你!易曉橋,老娘不跟你玩了!我走,我這就走!讓你們?nèi)ザ?!”老婆真被氣瘋了,腳下生風(fēng),淚如泉涌。

        屁屁屁屁,摩托車聲由遠而近。幸虧姑父姑姑及時趕到,平息了又一場戰(zhàn)爭。

        仔細想想,易曉橋的蠻不講理或許真戳到了老婆隱隱約約的痛處。老婆在易曉橋面前“當家長”的時候甚至想過,讓姑父和姑姑上門把女人請過來,把該說清楚的都說清楚。比如,干脆去拿個結(jié)婚證,她相信女人一定可以接受的。也有她不知道女人能不能接受的,那就是得辦個財產(chǎn)公證之類。要不是易曉橋像老虎的屁股,她肯定會跟他好好商量。但易曉橋一混賬,商量的機會也泡了湯,她不想再管了。

        幸虧易曉橋父親也跟過來,和姑父姑姑聯(lián)手幫她解了圍。

        “丫頭,你別跟這小雜種一般見識!連我都早就不當回事了。要是當回事的話,我恐怕骨頭都可以打鼓了。你放心吧,我和你婆……‘嬸已經(jīng)說好了,平日里在一起過,你們回家她也回家。就我這灶門口的楊柳,肯定走在她前面,我一走她就火燒牛皮回頭卷。她跟她的兒子兒媳也說好了,兒子兒媳也答應(yīng)了。前些天還打電話問我好呢!”

        歸根結(jié)底,還是公公這番掏心窩的安撫,成了她不再和易曉橋斗下去的理由。哪怕眼淚還在流,但有一些分明是因為感動,甚至是為那個自己面都不曾見過的女人而感動。自己也是女人,想想女人平日里陪著一個木乃伊般的小老頭,他們一回家女人卻要躲到一邊,她心里就有些不忍。唯一讓她想不明白的是,聽說那位女人比易曉橋的父親也大三四歲,跟易曉橋母親同齡。天下男人花心,幾乎都喜歡老牛吃嫩草,易曉橋父親怎么回事?這也是她此前想辦個財產(chǎn)公證的由頭。因為那個女人也是年過六十的人了,不說風(fēng)燭殘年也算日近西山,誰敢斷定她就一定不會先易曉橋父親而去?如果一旦死在易曉橋父親這邊,可能就免不了麻煩。萬一人家的兒子兒媳打上門來,那不是又得節(jié)外生枝?

        既然易曉橋的父親把什么都說白了,她也不想再多事:

        “爸,也只能先這樣了。她再過來的時候,您把我的想法告訴她吧。我隨時歡迎她過來,安心跟您一起過日子。”

        易曉橋的父親繼續(xù)感動,一個勁點頭,一個勁抹淚。

        回家的日子又慢慢多了。表面上是老婆在發(fā)落,事實上易曉橋再也沒反對過。

        “清明節(jié)你回不回去?沒時間的話我就一個人回去算了!”

        “……”易曉橋覺得自己明明是被人強奸了,卻莫名其妙感到舒服。

        “看什么看?掃墓有你爸,我得多掰幾把香椿回來。”

        易曉橋繼續(xù)忍,老婆繼續(xù)以瘋揚邪,似笑非笑:

        “如果你想回去的話就趕快打個電話,免得那個女人磨壞你的眼球。”

        易曉橋繼續(xù)無語。老婆繼續(xù)得邪,還換了話題吩咐易曉橋:

        “你難道不去買個麻將機?”

        這次回家,和上次又隔了將近一個月。就是說,易曉橋父親的陽世日子,已經(jīng)超出醫(yī)生判定的死期近一個月,快達到三個月了。

        清明季節(jié)的山村,站在路邊一泡大尿沖下去,噴出來的都是陣陣草香。哪來那么多“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老家人說的是“清明要晴谷雨要淋”。老天又給足了面子,簸箕大的日頭。從進山開始,老婆就快活得像只蹦雞兒(蛐蛐),城里人幾乎都是這副德行。遠遠的,望見前方本已準備收場的幾簇油菜花,老婆都恨不得變成一只蝴蝶。摁下車窗,鼻子嘴巴眼睛總動員,有如一只期待掌聲的猴子。

        “喂!停一下!”

        “喂喂,停一下!”

        “喂喂喂,再停一下……”

        隨便摘片嫩芽,放在鼻尖,閉著眼睛縮一陣,張開嘴巴哈一口。易曉橋越看越覺得裝腔作勢,老婆卻像一只沖出籠子的鳥兒。

        一路停停走走,老婆掰了好幾把香椿芽。手指長短,皮都沒長稱,易曉橋看著都心疼。頂端的不能掰,那是樹苗的腦袋。除了交待這句,易曉橋再無多話。

        “喂,你動動手會死??!”老婆真真假假埋怨,但易曉橋就是不干。這是真正的拈花惹草,得有激情才行。去年清明節(jié),易曉橋就曾激情澎湃過,因為老婆那時還剛剛貼上為人之妻的標簽,而且是第一次進山。那會兒,易曉橋的父母都安然無恙,留在城里幫易曉橋看家,易曉橋攜老婆回家掃墓。這也是他特意安排的,他不想讓父母回老家,不想父親和那個女人見面。反正也就是向祖宗們行個禮節(jié),幾封鞭炮,幾把燒紙幾炷香,磕幾個頭,在墳地里轉(zhuǎn)一圈而已,連家門都懶得進,有的是時間,掰幾把香椿芽等于填補空檔,順手還能帶出一些樂呵。但眼下不同,易曉橋只想讓老婆獨自搗騰,他得集中精力想想,假使進門時那個女人待在父親這邊,自己如何與她面對?

        一會兒掰香椿芽,一會兒扯野藠兒。野藠兒,老婆去年才認識,也是易曉橋反復(fù)指點的結(jié)果。漫山遍野都是,伸手輕輕牽一牽,估計能直接扯得出泥土的,出手就有收獲;直接扯不出泥土的,折截小樹枝先把根部撬松。這回動身前,老婆連小鐵鏟都備上了。野藠兒帶回去,擇掉雜草枯葉,連根帶莖洗凈泥沙,再一刀刀抹細,拌炒雞蛋,也是上好的美味。收獲太多的話,一把把扎好,晾干,切細,放進養(yǎng)水瓦壇。想吃的時候抓幾把出來,就算不拌雞蛋炒,甜里帶酸的野藠兒腌菜,也是上等的開胃菜。

        至多二十來分鐘的那段山路,整整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歇陣。望見家門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十二點差幾分鐘光景。放眼望去,煙囪里飄出的青煙游刃有余。從城里回老家,一路不耽誤的話最多三個小時的車程。以往,父母住在山里的那些年里,易曉橋每次回家,動身前都得先打電話,讓母親準備飯菜。十二點準時開午餐,下午六點開晚飯。盡管這與鄉(xiāng)下的用餐時間有些差距,但易曉橋習(xí)慣了城里人填肚子的規(guī)矩。他也僅僅說過一次,母親便刻到了心尖上。此后只要易曉橋上午打電話,母親的第一句就是:十二點準時吃午飯。這樣的習(xí)慣曾經(jīng)延續(xù)過十多年。易曉橋進門,母親必然一邊給他端洗臉水,一邊回頭端菜盛飯。飯碗遞過來,易曉橋謝謝都不用說一聲。想想,真正的母子情分,大多時候都是如此,無聲勝有聲??蛇@回動身前自己并沒打電話,難道父親猜得到他們會回家?還記住了易曉橋的就餐習(xí)慣?或者……易曉橋不愿想那個女人,恨她一回都沒閑心,易曉橋不愿女人冒犯他和母親的情分。

        實質(zhì)上,愿意怎么想只是易曉橋一個人的事。為易曉橋夫妻倆準備午飯的,還真是那個女人。父親呢?在對門山上。那會兒,易曉橋的汽車馬上就要到家了,在最后那段下坡路上像條順溜溜的蛇,偶爾還可以透過樹林的縫隙晃見屋脊。

        “咩———呀……”對門山上,父親底氣十足地一聲吆喝之后,羊群也跟著響應(yīng)。此起彼伏,有如一曲大合唱,沒法譜曲,也無需譜曲。天地當指揮,群山當觀眾,夠了。

        “他爹,曉橋他們怎么還不到啊?飯馬上熟嘍!”女人在家門口呼叫,對父親呼叫。

        老婆抿嘴笑笑。易曉橋明白,肯定是動身之前老婆多過嘴,但他先前真沒想到。以往上午回家的話,每次都是九點左右動身,這天七點多就出發(fā)了。老婆的安排,易曉橋也認同了,心想早點回家就可以自己動手做飯。這也是一路上他對老婆的拖拖拉拉有些不耐煩的原因?,F(xiàn)在才徹底明白,這鬼婆娘看來又跟自己耍了花招,連吃午飯的時間都掐算得那么正點。

        “放心吧!你盡管炒菜,他們不會誤時的!”父親回答女人的語調(diào),與當年回答母親如出一轍。

        “就剩香椿炒蛋沒下鍋了,菜冷了怎么辦?”

        “讓你放心你就放心。我自己的兒子自己還不清楚啊,啰嗦些么得唦!”

        易曉橋放在油門上的那只腳,不由自主松開了,力氣突然跑光了。不由自主再拼出一些,卻是踩一腳剎車。汽車本已繞過那座小山,再滑百把米就是家門口了。

        “不想回去了?”老婆不依。問話時的語氣似乎有些不對勁,扭頭看了一眼易曉橋,更不對勁。當然,盡管是易曉橋多情在先,但這會兒還不能真埋怨他。因為他抬頭間望見了母親的墓碑。墓碑就立在車外十多米的路邊。那是一座風(fēng)光無限的石碑?!耙桓邇傻汀?。中間的主碑足有兩米高,儼然一副大門,兩邊的小碑便是耳門。只不過,這幾道門,陽間之人是沒法打開的;門前一左一右立著兩座石獅。整個看起來就是大戶人家的門樓。觸景生情,一合眼,母親下葬那些天的情形又歷歷在目。一連五個日夜,請了兩班道士,二十四人,開的是“對案路”,輪班,歇人不歇工。推進涌出的人流,連山下非親非故的都成群結(jié)隊趕來了。易曉橋很樂意,期待更多的人來送母親一程,不像別人收人情不要緊,誰進門磕個頭,易曉橋馬上遞一個百元紅包過去,讓別人恨不得再磕幾個頭。假使愿意隨便幫個手,一日一夜發(fā)三包“藍王”煙,另給五百元工資。為母親抬靈柩的,一人一千二百元辛苦費,外加一雙金利來皮鞋,一條歐林雅毛巾……

        就是憑這一系列鋪張,易曉橋把自己的名聲渲染得至今還無法無天。送母親上山足足花了二十萬,老婆心里肯定不舒服?;蛟S就因為易曉橋的那次闊綽,她才想把管家的位置霸穩(wěn)一些。但易曉橋想的是,就剩最后一次盡孝了,算什么?錢去了還會再來,母親一去永遠與自己陰陽兩隔。那幾天里,母親的一生一直橫亙在易曉橋的胸腔里。其它的什么都不愿多想,那聲從小到大的“寶兒”,就足夠他動輒以淚洗面。眼下再想起母親呼喚自己的口吻,眼睛依然有些不爭氣。

        再看一眼石碑,心里又是陣陣發(fā)空。因為石碑不在土堆正中,那是他當初的決定,山里人祖祖輩輩都是那么安排的。易曉橋做決定的時候,看了父親一眼,看不出父親樂意不樂意。但空著的那邊,或許不遠的將來,父親還得睡過去。

        老婆的眼光跟著易曉橋躲閃了一圈,也不敢眨眼。好在該果斷時她不再拖泥帶水,挺能的樣子,摸了摸肚子,壓著嗓子:“有意思嗎?再不走的話,我下車自己走了。”

        如果不是接下來的意外,易曉橋父親的日子,這個家的日子,或許會柳暗花明。

        這次意外發(fā)生在又是近一個月之后。那天大清早,易曉橋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頭頂?shù)臒襞荻妓さ煤霭岛雒?。他正在蹲廁所,手機突然叫囂。他踮起一只腳,歪著身子去褲袋里掏手機,重心一偏,居然徹底失衡。噗通一聲,人仰馬翻,一只腳還滑進了便槽。

        手機里的童聲不知天高地厚,繼續(xù)“來電話了,來電話啦”,煩死人。老婆聞風(fēng)而來。老婆原本就在拖地,剛才一直在搗騰廁所,是被易曉橋一邊松皮帶一邊催出去的,連廁所門都沒來得及反鎖。見他丑態(tài)百出,老婆還扯出個自鳴得意的話題:

        “嗯嗯嗯,當初讓你裝坐式馬桶,你一口一個不習(xí)慣,這回習(xí)慣了吧?”

        易曉橋沒好氣:“你最后拖廁所會死啊!”

        老婆沒想過同情,因為遠沒達到值得同情的地步,轉(zhuǎn)眼還把易曉橋的惱火當佐料,快活得大肚子一抖一抖,似乎孩子也要鉆出來鶯歌燕舞。直到易曉橋狼狽不堪地爬起來,沖完臟吧啦嘰的那只腳,一蹶一拐從廁所出來,老婆才真真假假安靜下來。而且,與其說是易曉橋的丑態(tài)讓老婆安靜了,不如說是她自己的手機嗡嗡嗡嗡在呼喚。其實,那個來電起先就是打給老婆的,但老婆的手機設(shè)置著靜音,扔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而且因為一直在搞衛(wèi)生,沒在意,來電才被迫轉(zhuǎn)向易曉橋。易曉橋一跤摔得渾身是火,也沒接,來電再次轉(zhuǎn)向老婆。

        老婆接手機時依然免提,已經(jīng)形成的習(xí)慣,要改過來看來并不容易。

        “喂?”手機屏幕上明明是“易爸”兩個字眼,傳來的卻是女聲。

        “哦……嬸啊,有什么事嗎?”沒等對方說下去,老婆接過話頭問。

        “你們……能回來一下嗎?”女人小心翼翼,夾雜著一些心急。

        老婆瞟一眼易曉橋,想把皮球踢出去。易曉橋不接招,擠眉弄眼,搖頭擺腦,滿臉肌肉顫抖,像演啞劇。

        “你爸受傷了……”那邊的女人繼續(xù)。

        “受、受傷了?嚴重嗎?您能讓他接電話嗎?”老婆腦子好使,前面的問話還沒得到答案,馬上改變主意,變被動為主動。

        “好吧,你等等?!迸藨?yīng)承得很干脆。

        既然父親可以接電話,想必就不會麻煩到哪里去。等待易曉橋父親接電話的空檔里,老婆捂住送話器,狠狠斜了易曉橋一眼,鼻頭一哼:“愛接不接!”發(fā)狠話的同時,順手將手機重新扔回沙發(fā),一副天塌下來也要讓易曉橋當高個子的表情。轉(zhuǎn)身,埋頭繼續(xù)拖地去了。

        其實真不是什么大麻煩。無非和易曉橋一樣,父親也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個電話也是女人避開父親打來的。按照來電時間估算的話,父親摔跤與易曉橋基本同步。

        “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多事?!边@是老婆扔進沙發(fā)的手機里傳來的第一句。那是父親從女人手里接過手機后,對女人不輕不重的一句責(zé)備。責(zé)備完女人,父親轉(zhuǎn)過來“喂”了一聲,一口氣就把什么都了結(jié)了:

        “你們不用回來!就是上廁所時不輕不重摔了一跤。又不是壇壇罐罐,摔不壞!”

        要不是那邊的女人隱隱約約和父親的又一句對峙,易曉橋就要掛電話了。至多,掛了電話之后安排姑父跑一趟。但那句不輕不重的對峙,立刻讓易曉橋心里一縮。

        “你的腿已經(jīng)疼了好些天,怎么也得去檢查一下??!”

        無法逆轉(zhuǎn)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父親肺部“沒什么問題了”,不等于哪里都沒事了。醫(yī)學(xué)上叫“病灶轉(zhuǎn)移”,易曉橋覺得就像一座水庫,溢洪道安全了,大壩卻接連出現(xiàn)管涌。所不同的是,涌出來的,更多的是易曉橋的六神無主,父親依然是那副視死如歸的氣勢。

        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回家的路上,易曉橋怎么也提不起精神??磥恚搧淼囊欢〞?。但進門后,父親一開口,他的心情便跟著變了。

        “根本就沒事,你們回來干什么?”父親依然一臉笑。

        易曉橋瞪了父親一眼,沒說一個字,不想說一個字。

        “該說的我都說了,反正我不去醫(yī)院!”父親又在斷后路。

        老婆趕緊不失時機接過話頭,想把氣氛緩和下來:

        “爸,您還是去醫(yī)院住些日子吧,總比家里要強啊?!?/p>

        “你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醫(yī)院就不去了。那是明擺著浪費錢?!?/p>

        “你真愿意就這么等死?”易曉橋一煩,又沒好氣。

        “呵!誰不是等死???只不過我等的時間短些!”父親照舊一臉笑容。

        易曉橋沒轍了,只能讓父親過一天算一天?;剡^頭來,一不小心晃了那個女人一眼,甚是別扭。不是說他和老婆回家女人就會回自己家嗎?怎么這會兒還在?不自覺再抬抬頭,望見的是老婆。老婆自以為是,以為易曉橋在暗示她做點什么,她馬上向女人身邊移過去,但還沒想好如何開口,女人反客為主,把易曉橋老婆拉到了某個旮旯里。

        至于女人和老婆嘀咕了些什么,易曉橋不得而知。但回城時,他心里似乎平靜了許多。連“久病無孝子”的說法,都不失時機跳進了腦海。

        上車離開時,老婆一臉陽光,按下車窗,討好似地丟下一句:“嬸,那就麻煩您了。有事隨時打電話?!?/p>

        “你……你們放心吧?!?/p>

        “既然怕?lián)?zé)任,賴在這里干什么?”想想這趟可有可無的回家之路,易曉橋又不安分了。

        老婆好像明白好像不明白,橫了一眼,連鼻子都懶得哼一下。

        易曉橋猜想,應(yīng)該是老婆和女人談定了價格。管他媽那個逼!連自己的姑父都收錢不辦事,還想讓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來做義工?

        這么一想,易曉橋連底細都懶得繼續(xù)向老婆打探。何況他相信,一向把錢看得跟命分不出輕重的老婆,不可能大方到傾家蕩產(chǎn)。

        越來越大的肚子,讓老婆嫁雞隨雞的韻味越來越足。

        “哎喲喂,你個小東西,知道媽媽要帶你去看爺爺嗎?比你爸懂事多了?!蔽嬷鴤€大肚子,這邊拍拍那邊摸摸。又一次回家的路上,老婆樂呵得像個皇太后。

        父親的下坡路一天比一天快。從大腿根部開始,到胳肢窩,再到頸部……今天這里明天那里,動不動冒出個雞蛋大的硬坨。一開始,父親和那個女人都沒怎么當回事。不少鄉(xiāng)下人都經(jīng)歷過,那叫“行羊子”(淋巴結(jié)腫大),有土辦法對付。找根稻草,比著“羊子”的長度掐七截,并在一起,用棉線捆綁,再吊在羊圈里。意思是說,讓那只“羊子”去“吃草”,許多時候還真可以見效。父親開始用這方法的時候也見過幾次效。后來,慢慢不見效了。再后來,此起彼消,來了就不走了。再過些時日,有只眼睛也睜不順暢,頭暈已是家常便飯。父親明白了什么,但依然沒有別人想象的那么悲觀。白天照樣趕羊上山,只不過手里多了根拐杖;夜晚,依然有那個女人陪伴。

        從某個夜晚開始,父親每晚都要反復(fù)問女人一個問題:

        “天還沒亮嗎?怎么還不亮???”

        好些日子了,晚上睡覺也不關(guān)燈。女人半夢半醒間,扭頭看一眼床頭的小鬧鐘,答話的語調(diào)如同夢囈:“才一點多呢!”

        女人明白父親不是害怕黑夜,而是黑夜里的疼痛更難忍受。

        “怎么才一點多???不會是鬧鐘壞了吧?”父親不愿相信。

        “我———再幫你揉揉吧?!迸送谎鄹赣H,氣都不敢嘆。

        也不能真揉。真揉多少要用些力氣,一開始還可以用力,后來變成了摸。再后來,摸都算不上,手掌剛碰到父親指定的部位,父親就會喊疼。哎喲,太重了。女人趕緊抬高手掌輕輕游走,有如用雞毛撣子,僅僅觸動了父親的體毛。哎呀,又太輕了。

        女人本來有些泄氣,但還得想辦法。改用熱毛巾敷,后來連毛巾貼上去都不行了。女人繼續(xù)想辦法,用嘴吹,像母親安撫不小心碰疼皮肉的孩子。能不能止住父親的疼痛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的嘴皮跟著父親的指點游走的時候,父親流起了眼淚,最后嘆了口氣:

        “肉,我這輩子……欠你太多了……下輩子再給你當牛做馬吧。”易曉橋的父親,一輩子都稱這個女人“肉”,稱易曉橋的母親也是,只是從沒讓別人聽見過。別人聽不見,一男一女之間的肉麻,便從來不成為肉麻。

        女人也流淚,也終于嘆了口氣,一邊嘆氣一邊近乎于求情,儼然就是易曉橋母親:“他爹,你聽話好嗎?聽孩子們的,去醫(yī)院住一陣子吧,我又不是不去醫(yī)院陪你。”

        父親再嘆氣:“你覺得還有用嗎?”

        “世上哪能事事都有用?起碼可以減輕一些疼痛吧?”

        “肉,我就想不明白,難道止痛片是面粉做的?”

        “不要想多了。你這么大個人,那么一粒小藥丸,等于一粒土沫子掉進堰塘里,哪能鬧渾水???”

        “那———那好吧,我聽你的。如果再過兩天還不死的話,我們就一起去醫(yī)院。”

        再過兩天就是端午節(jié)。

        易曉橋夫妻倆這次回家的行程,安排在端午節(jié)的先天。既然是過節(jié),就得有個過節(jié)的樣子,哪怕是裝腔作勢。因為誰都估計得到,這想必是父親最后一個節(jié)日。買粽子是少不了的,過去買散裝的,一塊五至兩塊錢一個。這會兒買盒裝?;ɑňG綠的小提籃,一籃十二個,四十八元。毛多肉少,但提在手里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山里人過節(jié),與山外人也是有區(qū)別的。過端午,祖祖輩輩都吃麥子粑粑。不是不吃粽子,是祖宗們沒發(fā)明,過去看都沒看見過。后來偶爾有人從山外帶回來,也便把粽子當稀奇物。既然是稀奇物,就得見者有份有福同享。為了有所準備,易曉橋買了兩提籃,好事成雙。算算鄰里鄉(xiāng)親,二十四個顯然不夠,只能再買些散裝的,把空空的提籃裝滿。包裝給了面子,內(nèi)容也實在。

        這樣的準備果然不是自作多情。夫妻倆進門時,除了父親和那個女人,以及如約而至的姑父姑姑,還有一屋的鄰里鄉(xiāng)親。迎接易曉橋夫妻倆的,是陣陣劈哩啪啦的聲音。一陣來自堂屋,那是麻將聲。一陣來自灶房那邊,鍋鏟菜刀的聲音。更為熱鬧的,自然是堂屋里的麻將聲。停一陣,響一陣。早前回家時,老婆讓易曉橋買的自動麻將機,早就在發(fā)揮作用。隔壁鄰里,與父親同齡的那些守望者,多了一個理想的去處。有些奇怪的是,每到白天,父親坐上麻將桌,疼痛似乎就會趕跑一多半。有時,疼痛突然襲擊一下,父親停下來咬咬牙、擦擦汗,回頭又是一臉笑。沒事,日他老娘,疼不死人!

        易曉橋后來才明白,姑父當初給他的信息,誤差實在有些離譜。那個女人根本就不打麻將。這么說,父親學(xué)麻將根本就與女人沒有直接關(guān)系,女人后來的那點半生不熟的麻將技術(shù)都是父親教的。麻友聚集過來沒多久,父親渾身上下的疼痛頻率漸漸升高。疼得身子不能坐端正、更沒力氣伸手去摸麻將子的時候,就會讓女人給他當幫手。父親窩在沙發(fā)里當指揮,女人坐在父親身旁當槍手。出三條,出五萬,出八餅。哪怕父親有時候的指令并不合女人的本意,女人也會照單執(zhí)行。

        麻友們賺錢,父親賺時間。

        這天,父親一開始的精神是挺不錯的。但幾個回合下來,疼痛來得更猛烈。當著一桌的麻友,父親不愿煞風(fēng)景,想霸蠻硬拼一回,手臂又開始發(fā)抖,他又想喊女人過來當助手。嘴一張,要么覺得那個“肉”字不宜當眾喊出口,要么明白女人在廚房里忙碌,只能自己再咬牙。牙幫子咬得滿臉青筋凸起,五官都陣陣錯位。最終,父親徹底癱軟在沙發(fā)里,任由額頭上的汗水一陣接一陣……

        易曉橋夫妻倆這次回家的目的,也被迫變成了將父親再次送進醫(yī)院。易曉橋以為父親還會繼續(xù)執(zhí)拗,結(jié)果卻有些意外。父親望著易曉橋,鉚足力氣自我安排:

        “硬要住院的話,我必須住鎮(zhèn)上的醫(yī)院,也不要別人伺候?!?/p>

        后半句出口的時候,易曉橋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再一想,明白了,喉嚨一哽,差點又不講理,因為他想到的是姑父。老婆趕緊乘機而上,徹底堵死了易曉橋的嘴巴。

        “爸,聽您的,讓嬸去陪您!”再回過頭:“嬸,麻煩您了?!?/p>

        女人沒說一個字,只顧一個勁點頭,點得滿臉淚光閃閃。

        到了大火燒上屋脊的時候,一瓢瓜水是沒用的。醫(yī)院的治療,完全就是一種善意的謊言。好在,杜冷丁之類的用到該用的地方,那也是行善積德。

        既然是謊言,就會有不攻自破的一天。一個星期之后的那個深夜,瘦得像個干草把的父親一覺醒來,挪了幾下毫無光澤的眼珠,給別人歸還了一些謊言。當然,說父親是在撒謊,那也是別人強詞奪理。對父親而言,那是一幕幕千真萬確的景象。

        “肉,哪里來的這么多小東西啊,吵死人了,你快把他們趕開!”

        父親住的是雙人病房,但就住他一位病人。這倒不是難事,這種小鄉(xiāng)鎮(zhèn)的醫(yī)院,住院的人本來就數(shù)得清,而且空著的那張床也給過費用。醫(yī)院還特許這間病房可以徹夜不關(guān)燈。當然,易曉橋買那張空床也算是良心發(fā)現(xiàn),因為那個女人陪在父親身邊。但那張床一直就那么空著,被子都沒散過折。這會兒,趴在父親床沿的女人,抬頭望了半躺半坐的父親一眼,一開始也沒明白怎么回事,以為是屋外有人鬧。伸手揉了把眼睛,豎起耳朵聽。雞不彈腿狗不叫的時分,除了偶爾有車輛帶過一陣風(fēng),哪有什么小孩吵鬧?這樣的山區(qū)小鎮(zhèn),連醫(yī)院里都靜如死水。

        “夜半三更哪來的小孩?你聽錯了吧?”

        “不是聽的。你沒看見嗎?你看,你身后就有兩位,剛才都蹲到我頭上拉尿來了。我腳頭還有一位,房門那邊還有兩位。肉,你看看,一直嘻嘻哈哈在打鬧。你看你看,還拖著鼻涕呢。吵死了!你快把他們趕出去。難怪說死了都不和小孩埋在一塊的!”

        女人嚇沒嚇著不說,更多的是慌了手腳。女人扭頭站起的一瞬間,父親樂意了。

        “嗯,還是你有本事。你看你看,都嚇跑了?!?/p>

        女人叫來醫(yī)生,醫(yī)生看看床頭的心電監(jiān)護儀,摸摸父親的手腕,聽聽父親的心臟,說不出明顯變壞的跡象。女人說,醫(yī)生,那麻煩您稍稍陪他一會兒,我出去一下就回。醫(yī)生定睛看看女人,不信任的樣子,這么晚了去哪里?女人笑笑,您放心吧。女人要出去,是記起了又一種說法,并想到了醫(yī)院后門口的那棵桃樹。一點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女人必須去。來回幾分鐘的光景,女人折來一根桃樹枝,擦掉滿額頭的冷汗:

        “既然身體沒有明顯變壞,肯定就是被‘不干凈的家伙纏上了。您去休息吧。有了桃樹枝,我看他們還敢來?”

        只可惜不起作用。一連三天,父親看見的小孩越來越多。熬過第一個夜晚后,女人還去找“收士”掐過指頭,還畫了一道“符”,還按照“收士”的指點燒過紙錢送過水飯,但完全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女人心里明白,可能是真正的大限不遠了。當然,事到如今,守候父親的已不僅僅是女人。姑父、姑姑,接下來的兩個晚上都守在父親身邊。有些讓人想不明白的是,女人幾次提起給易曉橋夫妻倆打個電話,姑父和姑姑都不同意,理由似乎也很是說得過去。

        “醫(yī)生不是說沒什么大問題嗎?曉橋他們上周星期五回來過。今天星期一,明天星期二,后天……他們周五肯定還會回來,等他真撐不住了再打電話也不遲。再說,命里注定有人送終,趕都趕不走的。這時候喊他們回來不是浪費他們的時間?他們忙得要命!”姑父頭頭是道。轉(zhuǎn)頭還列舉了好幾位“命中注定”沒有后人送終的例子。誰誰誰,明明只剩一口氣了,孩子們天天守在身邊他就是不走。孩子們剛一離開,他腿一伸走了。

        “我也幫他找人算過,這兩天走不了。”姑姑的把握似乎更大。

        “如果不出現(xiàn)突然惡化,應(yīng)該不是三五天的事。又是氨基酸又是白蛋白,又沒讓他缺營養(yǎng)。”連醫(yī)生也在一旁幫腔。

        你一言我一語,完全把女人不當回事,甚至對易曉橋的父親也熟視無睹。

        “我……我想……喝魚湯……”父親有氣無力找了個理由,中斷了一屋的東扯西拉。

        一言不發(fā)的女人又慌了。這里的老人們都知道:病入膏肓的人想吃魚,就是閻王爺借他之口來送信了。魚在水中,那是要遠行了。女人起身準備去煮魚湯。在鎮(zhèn)醫(yī)院住的這些日子里,父親想吃什么都是女人做。在姑父家里做。哪怕姑姑只做過第一頓,父親便嘗出了味道,直截了當對女人發(fā)話:“肉,你幫我做吧。我只喜歡你做的味道。”女人很慚愧,但并不辯解。因為那是第一頓,姑姑非得做,女人只好承讓。可眼下,父親又讓人想不明白了:

        “姐,你和姐夫回家……幫我做魚湯吧……我跟她有幾句話……想單獨說說。”

        姑父姑姑剛剛領(lǐng)旨而去,女人馬上對易曉橋父親說:“他爹,還是把曉橋他們叫回來吧”。父親滿臉是淚:“肉,只有你懂我。今天十幾了?”

        “十三了?!编l(xiāng)下人大都喜歡記舊歷。

        “哦。十三了?那你讓他們明天一定要回來。明天下午,我明天下午一定要回去?!?/p>

        父親突然出現(xiàn)嚴重的狀況,比自己的預(yù)計早了半天。沒有等到第二天下午,一大早,舊歷五月十四一大早。哪怕女人先天晚上給易曉橋老婆打電話時,自作主張把時間改到了“明天越早越好”,但父親呼吸嚴重不暢,張著大嘴滿頭大汗之時,易曉橋還在趕路。

        “快點,快點,催催他們……你們看,接我的轎子……都停在門口了。她,她來接我了,肉……肉……回去……”父親滿臉是淚,眼睛一瞪,嘴一張,安靜下來。有人嘆氣有人流淚,女人也流淚。但誰的眼淚也沒有女人的心酸。因為女人分不清這會兒的那聲“肉”是在呼喚誰。只有她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一直也“肉”來“肉”去地稱自己的妻子。這甚至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秘密,不關(guān)別人的事。這會兒圍過來的人,還以為易曉橋的父親臨走之前還想吃肉。

        易曉橋夫妻倆趕到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離開醫(yī)院,但沒有回家。女人堅持過,要請車將父親直接送回家。姑父不依:“都這樣子了,送回家至少要半個小時吧?到時候身子都變硬了,怎么洗澡穿壽衣?”

        “可……可是……”女人想說出父親說過好多次的那句“我一定要死在自己家里”,但姑父提出的問題,成了女人無能為力的難題。除了以淚洗臉,女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個個電話,一次次問易曉橋還要多久?

        “妹兒,你們、還要、要多久???能不能快點?喔———”

        好在,父親這回并沒有一走了之。易曉橋夫妻倆跨進姑父家門時,父親已經(jīng)攤放在門板上,眼睛依然鼓得像銅鈴。姑父一邊吩咐姑姑快點燒洗澡水,一邊和風(fēng)細雨:

        “他舅,你有福氣呢,兒子兒媳都回來送你了?!痹俚艮D(zhuǎn)頭:“快,曉橋,你爸等的就是你們??欤新暟?,幫他摸摸眼皮,讓他安安心心上路。”

        誰想到易曉橋還沒張口,父親卻有了動靜。先是眼珠隱約挪了一下,再眨一下眼;再一聲長到山那邊的嘆息,又一陣長到天那邊的呼吸,有如一頭扎進水塘的泳者,誰都以為他起不來了,他卻突然鉆出水面……

        父親重獲生機,意外歸意外,但說穿了無非是多幾天受折磨的日子。姑父和姑姑又找到了答案:你爸肯定還有“賬”還沒清。連那個女人,這會兒都似乎認同姑姑的說道。

        徹底醒過來后,父親拋出的話題,依然是日子。

        “今天……到底是幾時?。俊?/p>

        “陽歷六月二十九號,陰歷五月十四。”姑父比做搶答題還快。

        “哦……難怪?!备赣H滿臉泄氣的表情。

        “怎么啦?”易曉橋搶過話頭問。

        “我怎么記成……六月十四了?”

        陰歷六月十四,是易曉橋母親的祭日,還差一個月。易曉橋望著父親,等著他再說點什么,父親卻一言不發(fā)。

        父親決定把關(guān)心這個日子的理由留在人間,是在舊歷六月十四的下午。那會兒,父親躺在那個女人懷里,滿臉笑容,像躺在母親懷里的嬰兒,離去前又在數(shù)日子:

        “肉,我這回……沒把日子記錯吧?”

        “……”女人不明白他究竟想說什么。

        “去年的今天我就曉得,我活不過今年舊歷六月十四……”

        然后頭一仰,眼一瞪。父親的生命,就這樣終結(jié)在謎一般的笑容里。

        當然,應(yīng)該說父親走得心安理得了。該交代的,最后一個月里都徹底交代清楚了。比如,他一再強調(diào)絕不能死在醫(yī)院或者姑父家里。這個無需多說,一個月前他死里逃生后,在姑父家的那次不愉快,讓易曉橋也和父親想到了一起。那件不愉快的事說大很大說小很小。五月十三的下午,父親以想喝魚湯為由,把姑父和姑姑支開后,掏出不知何時預(yù)備的一大疊鈔票,分開來往全身的每個口袋里都裝,每個口袋八十八元八角。這也是風(fēng)俗。“代代(袋袋)有,代代發(fā)發(fā)發(fā)?!笨啥氵^一劫后,父親發(fā)現(xiàn)口袋全部空空如也。這倒算了,父親由此引出的話題,讓易曉橋也在心里陣陣發(fā)空。你知道嗎?他為什么想讓我死在他家里?名義上是愿意替我辦喪事,實質(zhì)上是想賺一把。上回,你母親上山時不收人情,他就跟我嘮叨過好久……

        父親還想說點什么,姑父進了門,身后還跟來了族長。平日里見人都要高三寸的族長,這會兒的語氣也和姑父一樣軟如鼻涕。從稱道易曉橋開始:這曉橋啊,可是我們易氏家族的驕傲??!我們這一房子孫,如今也是三四千人,誰趕得上他?跟他提草鞋他肯定都會嫌別人的腿腳慢!然后話鋒一轉(zhuǎn),真真假假安慰易曉橋父親:你教子有方啊,是易氏家族的榜樣!再話鋒一轉(zhuǎn),還責(zé)備起先輩來。易氏家族的聚居地都在集鎮(zhèn)一帶,易曉橋的爺爺當初搬往山上,有些像逼上梁山。爺爺幼年時就父母雙亡,家里窮得舔灰。土改分田地時,集鎮(zhèn)附近的都被族人們搶先占了,留給易曉橋爺爺?shù)?,只有山上的幾畝“望天收”。因為這件事,爺爺懂事開始就一直念叨著一句話:我就不信陰溝的篾片沒有翻身之日?,F(xiàn)在,爺爺說準了,但罪過不在現(xiàn)在的族長,族長責(zé)備先輩的語氣,有如挖墳的鋤頭:

        “你看,那些把曉橋他爺爺不當回事的人,不是個個都沒落個好下場?”

        那些人的下場是好是壞,族長沒有繼續(xù)深入,易曉橋的父親也不想聽,聽著別扭。硬要講個因果報應(yīng)的話,那我自己的下場呢?連六十歲都還差幾年就要去伺候閻王爺,怎么解釋?但他明白族長不是來訴苦的,所謂的訴苦只是在埋伏筆。伏筆埋完了,見易曉橋父親仍一言不發(fā),族長終于點破了來意:

        “這樣吧,既然曉橋是族里的驕傲,族人們就得把他高看一等!我就直說了吧,你養(yǎng)了這么成器的孩子,沒什么放不下心了。到時候,我會把所有的晚輩都召集過來,給你磕頭作揖!還有啊,道士也由我來安排!家里搬凳抹桌的、端茶遞水做飯的、抬柩的,我全部安排好!曉橋他娘走的時候,你們請外族人來幫忙,族人們就有過議論,這回我就幫你做主,把名聲補回來!”

        易曉橋父親不認識族長似的,愣著眼一言不發(fā)。

        族長有些發(fā)虛了:“曉橋他爹,你別這樣看我。行行行,我干脆徹底說明白,你那些花費給誰不是給?為什么不給自己的族人?。恳粋€‘易字找不出兩種寫法,我們可是一根藤上的瓜??!”

        既然族長把話說得如此清白,易曉橋父親不可能繼續(xù)一聲不吭。嘆了一口氣,拼著所剩無幾的力氣,徹底攤牌了。

        “謝謝族長的好意……可這件事啊,這輩子不行了,等下輩子吧。前些天我跟天天陪我打麻將的那幾位鄰居說好了,讓他們送我上山。道士我也請了,還是原來的班底?!?/p>

        族長丟盡了臉面,還想挽回一些面子:“哎呀,你就這么相信那些人?他們之所以天天陪你打麻將,就是看中了你手頭寬裕,還可以逗你喜歡,在你走后再撈一把!”

        族長的說法或許是真,但易曉橋的父親不想再聽一個字眼,翻不動身子就死死閉住眼睛,隔著眼皮在滿目昏暗里找一些微光。微光在眼角閃成了水珠,但水珠里呈現(xiàn)的一幕幕之中,依然包含著遠在天邊的往事。比如自己的婚事。如果當初不是族人們搗蛋,和自己過一輩子的肯定是身邊的這個“肉”。她家是地主又怎樣?她可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何況她父親也沒殺人放火,就算殺人放火也不關(guān)兒女的事。甚至,他的父親,易曉橋的爺爺,也一直跟兒子站在同一戰(zhàn)線上??勺迦藗兊耐τ忠淮螇旱沽艘讜詷虻臓敔敽透赣H,剛剛聽見風(fēng)聲就成群結(jié)隊,押著地主闖進門來,大有連同易曉橋的爺爺和父親一起揪出去游街的氣勢。

        當然,最終軟下去的不是易曉橋的父親和爺爺,是地主以及地主的女兒。這些陳詞濫調(diào)說多了沒意思,但就是這些,造就了易曉橋父親和地主女兒一輩子偷雞摸狗的局面。假使有人想往好的方面去說,這應(yīng)該算得上一段凄美的男歡女愛。好在,易曉橋的母親,一位和易曉橋父親門當戶對的窮女人,卻有著宰相一般的度量……

        十一

        舊歷六月十四,父親走的那天,天氣依然格外地好,紅火大的日頭,一絲云彩都沒有。父親徹底離開之前,易曉橋并不在身邊。因為是母親的祭日,易曉橋在外面跟著道士磕頭作揖。還是二十四個道士,還是推進涌出的鄉(xiāng)親,還是那么熱鬧的場面。不同的是,不再有那么多的眼淚和哭聲。易曉橋父親那天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盡管身子不能動了,口齒也不怎么清晰了,但臉上布滿了絲絲笑容。

        父親的滿臉樂意,應(yīng)該不僅僅因為自己終于可以解脫了,還因為易曉橋的老婆臨產(chǎn)了。老婆沒能參加母親的周年祭,遺憾歸遺憾,但這樣的遺憾千金難買;老婆沒能送父親最后一程,連遺憾都算不上。易曉橋跪在道士身后,掏出手機接過電話之后跑到父親身邊,第一次變回了懂事的兒子,高興得一蹦三尺高:“爸,她生了!生了兒子……”

        父親的笑容很平靜,似乎他早就知道了。但其實,是那張笑臉已經(jīng)凝固成千秋歲月。把父親摟在懷里的女人,突如其來的嚎啕和陣陣淚水,一定也讓他感覺成了春風(fēng)化雨。

        父親原本一直待在醫(yī)院里,易曉橋母親周年祭日的前一天,父親再次提出回家時,易曉橋依然猶豫過。又不可能再看到母親了,不如讓他待在醫(yī)院吧,多活一天是一天。但父親毫無商量的余地,守在一旁的女人終于把易曉橋拉到一邊,說了父親對自己生命的“預(yù)言”。易曉橋心里七上八下,但想起姑父和姑姑一個月前的做派,最終順了父親。

        又是一連幾天的熱鬧,這個不用多說。燒完給母親“做周年”的那堆紙糊蔑扎,接著張羅父親的喪事,道士連腿腳都不用浪費,幫忙的人也可以“就湯下面”,看來父親考慮得真是周到。

        但有些事情始終讓易曉橋想不明白,難道真有“投胎”之說?易曉橋的兒子出生于這天中午十二點整,易曉橋接完岳母報喜的電話,蹦蹦跳跳沖進父親臥房的時候,父親床頭的那個小鬧鐘,時針還穩(wěn)穩(wěn)地直指天空,分針剛剛向右移動一小步!

        想不明白的事還不止這一件,還有非說不可的兩件。一件出自于那個女人。把父親送上山后,那個女人給了易曉橋一個存折:五萬元。易曉橋莫名其妙,因為存折上分明是女人的名字。女人只得把話說清楚:“曉橋,你爸的情義我領(lǐng)了,但我不想欠‘來生賬。本來就是你的,還給你吧,密碼我改成了你爸的生日?!?/p>

        連父親真正離開時易曉橋都沒痛痛快快流過那么多眼淚,畢竟父親的病拖了近半年,他早有心理準備。可這個存折來得太突然了,說傷心也算不上,說感動似乎也不盡然。反正,淚水說來就來,流得他沒臉見人。

        當然,淚水再多也就是一陣子的事,多舒幾口長氣,也便一身輕松了。

        但接下來的另外一件事,卻把易曉橋壓得實在喘不過氣來。要說,這件事本來不想騷擾他的,是易曉橋自己倒霉。父親離世的第五天傍晚,也就是送父親上山后的那天傍晚,該安頓的都安頓好了。按習(xí)俗,得給新亡人醮些時日的飯,得在新亡人生前的床頭點些時日的油燈。短的七天,最長的一年,一般五七三十五天。易曉橋的計劃是“一般”,等做完“五七”,再徹底跟父親陰陽兩隔。易曉橋本來就忙,加上兒子出世,沒法再待在老家了。姑父這回倒是很痛快,主動攬過點燈醮飯的買辦。連那個女人主動提出由她承擔(dān)的時候,姑父都一口回絕了:

        “你一個女人哪有那么大的膽子?算了,我們兩口子在這里住些時日!”

        易曉橋在心里譏諷過姑父:你不會是怕我要回那兩萬塊錢吧?但他接過姑父的話頭說出來的,卻那么行云流水:“嬸,您辛苦了這么久,就安心休息幾天吧。”

        是的,易曉橋終于叫了女人一聲“嬸”,不知不覺,把女人弄得淚流滿面不要緊,把自己的眼睛也弄紅了。沒勁,真沒勁!

        不管怎么說,什么事都安排妥當了,該回城了??烧l也想不到,易曉橋的汽車離開半小時后,父親的墳頭莫名其妙響起陣陣鞭炮聲,噼噼啪啪,嗵!嗵!響徹云霄。

        是的,半小時,按常規(guī)就算步行也早就出山了。但真他娘的碰見鬼了,易曉橋的小車不聽話。剛剛繞上對門的山尖,熄火了。檢查了好一陣,查不出問題。鑰匙一扭,發(fā)動機響了;一加油門,熄了。

        “有鬼??!”易曉橋埋怨的時候并未過腦,但話一出口,心里有些發(fā)毛。望望四周黑壓壓的樹林,滿山的枝椏似乎都在張牙舞爪。那陣突如其來的炮竹聲,與其說是讓他意外,不如說是想給他壯膽。

        “誰這個時候給父親上墳?”

        這樣的情形是有的。如今的鄉(xiāng)親們大都在外面闖蕩,遇上家里的前輩離世了,緊趕慢趕趕不上送他最后一程,但趕回來后得去墳頭放封鞭炮燒把紙,也算是盡了一份孝心??梢讜詷蛳氩怀鍪悄奈挥H人,怎么也想不出。反正天色已經(jīng)晚了,自己也還離得不遠,在山中繞來繞去的公路有一公里多,但走小路的話幾分鐘就到,易曉橋決定去看過究竟。

        就是這一看,看得易曉橋有如一座突然坍塌的冰山。

        鞭炮聲已經(jīng)遠去,父親的墳前,跪著大大小小四個人,背對易曉橋。其他三位靠背影認不出,那是一對年輕男女外加一個小孩。但另一位燒成火化成灰他都是不會看走眼的。女人!伺候了父親大幾個月的那位女人。正在易曉橋如墮五里霧時,那個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開了:

        “他爹,他們……是想過來給你送終的……可……”

        接下來是年輕女人的聲音。年輕女人沒有傷心,年輕男人傷沒傷心沒人知道,但他一直跪在那里一動不動,年輕女人也只能跟著表演。這時,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不依了,想必是跪疼了,不由分說站起身來。年輕女人也找到了結(jié)束跪拜的理由,起身拍拍膝蓋,扯扯衣袖,再真真假假扭頭拍拍小孩的腦袋:

        “兒子!跟爺爺再磕個頭。磕啊,爺爺會保佑你天天得大紅花的!”

        天成了地,地成了天;天不是地,地不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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