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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法墓天·驚濤拍岸(下)

        2015-09-10 07:22:44李亮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8期

        李亮

        年前辛京城里“忘情一戰(zhàn)”,“花”為恢復(fù)記憶時那一瞬的痛感所激,決心將九大尸王索性全部毀掉。孫苦竹先前與他并肩作戰(zhàn),頗覺有趣,于是兩人一起到了墨州。可找到了第九尸王——巨龜后,居然無法一勝巨龜?shù)纳裢餍侵鹪?,“花”以自己為餌,與巨龜一起奔向了終死之地。

        與此同時,玉娘被帶到天下間最神秘、最危險的伏羲宮。伏羲宮主為她舉行入宮儀式,并賜她法寶女媧手,但隨后命人幫她打掉腹中胎兒。玉娘為保骨肉,一邊逃跑,一邊用女媧手與伏羲宮人戰(zhàn)斗。最后為保胎兒平安,丟棄女媧手,躲入宮內(nèi)甬道中。

        死亡,從未離開的死亡。

        腐朽,永不停息的腐朽。

        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拿不準……但卻無法抗拒,無法改變。

        一切的生,終將變成死。

        一切的有,終將變成無。

        在黑暗中,發(fā)出了“咕”的一聲。

        ——那似乎是帶著黏液的腐爛肉塊,自骨頭上緩慢剝落。

        故事開始的時候,杜銘溜達到廚房,發(fā)現(xiàn)陰小五在哭。

        他們現(xiàn)在是在阼州瑩城。先前時,蔡紫冠與搖光化敵為友,在復(fù)國軍演武臺最后切磋一輪之后,勝負未知,搖光卻已隨他們從黑水淵出發(fā)趕赴壽州,尋找伏羲宮的秘密。

        今日他們投宿在這家名為“陽春”的客棧。搖光說有幾個小菜想吃,于是陰小五立刻自告奮勇地來做?;庖蚴律辖?,沒帶杜銘,杜銘在蔡紫冠和陰小五之間選擇了一下,果斷來找陰小五聊天。

        他來到客棧后院,一眼看見陰小五坐在廚房灶邊的小凳上嗚嗚地哭,旁邊兩個系著圍裙的廚子則不知所措地陪著,不由勃然大怒。

        “什么情況,阿姨?”杜銘氣勢洶洶地闖進來,不由分說地把兩個廚子一推,“你們咋惹老子的阿姨了?”

        自從上次叫陰小五“阿姨”,把蔡紫冠氣得兩眼冒火之后,他已是死了心地用這個稱呼了。

        “我做的飯……我做的飯不能吃……”陰小五哭道。

        那兩個廚子,一人捧著一只青花瓷盤。一只盤子里是香菇菜心,一只盤子里是蔥香牛柳。菜心青翠欲滴,牛柳醬汁飽滿,令人一望之下,便不由食指大動。

        “咋不能吃???不是挺好的?”杜銘莫明其妙。

        “太……太咸?!弊筮叺膹N子道。

        “苦了?!庇疫叺膹N子苦著臉說。

        “我嘗不出味來?!标幮∥蹇薜?,“原來我畢竟不是陰五。我雖然有她的記憶,知道如何做飯,但卻根本沒有味覺。顏色、樣子我都看得到,但看不見的味道卻怎么也把握不了?!?/p>

        她剛才來到廚房,一大錠銀子丟下去,自然買得兩個廚子為她打雜、備菜。廣來峰上的陰五心靈手巧,葉三在重塑陰小五時,也將好多菜譜記在她的心中。她略施手段,兩個小菜炒出來,那兩個廚子也都贊不絕口。陰小五得意洋洋,讓他們試吃一二。可是一口下去,兩個廚子卻都發(fā)現(xiàn),她炒的菜,根本不是人吃的。

        “我終于知道,當(dāng)初在廣來峰的時候,風(fēng)四為什么不讓我做飯了……”陰小五哭道,“我……我還想給搖光吃一點好的呢!你說我對她好,她是不是也能對冠冠好一點?。靠墒俏疫@當(dāng)小媽的,卻這么沒用……”

        那具由神通重塑的傀儡絮絮叨叨地說著、哭著,坐在凳子上的身子蜷起來——仿佛她真的是一個關(guān)心兒子娶不上媳婦的小母親。

        杜銘抽了抽鼻子,道:“啥就不能吃了?”

        他一把抓過廚子手中的蔥香牛柳,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指撮著,一把一把地塞入口中。

        “你倆傻站著干嗎?原樣再做??!”他含含糊糊地呵斥道,“阿姨,搖光想吃啥來著,讓他倆做去!開店的不管做飯,還讓客人上手,你他娘的是黑店么?”

        那兩個廚子如夢方醒,連忙去重新做菜。

        杜銘吧唧著嘴,又端起香菇菜心的盤子,大手抓著往嘴里塞。

        “別吃了……難吃。”陰小五驚道。

        “滋溜”一聲,卻已經(jīng)晚了。最后一根菜心給他吸入口中,杜銘在身上蹭了蹭油手,又拿袖子一抹嘴巴,笑道:“好吃??!誰說難吃了,他們真不懂貨!”

        “哧啦——”火光一盛,那兩個廚子已經(jīng)開始熱火朝天地炒菜。

        “唉,你可真會說話?!苯柚湾侐v起的火光,陰小五憂傷地說,“冠冠要是有你一半機靈,那就好了?!?/p>

        “那當(dāng)然了!”

        杜銘誠懇地蹲在陰小五的身邊,那讓他看起來也不像渾人,而像個懂事、乖巧、十全十美的“別人家的孩子”了:“其實蔡小賊以前還挺花的,經(jīng)常追著人俏寡婦跑??墒亲罱鼌s好像老實了不少呢?!?/p>

        “唉,越長大越?jīng)]出息了。”

        “不過呢,傻人也有傻福。搖光都跟著他離開黑水淵了,你說他倆能沒意思么?早晚的事,你急什么呢?”

        “可是也太慢了?!标幮∥鍑@了口氣,“我這個歲數(shù),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抱到孫子呢……”

        她噘著嘴,語氣雖然老氣橫秋得像模像樣,但一張臉還是天真爛漫。

        “要不……”“別人家的孩子”摸著下巴,認真地想著,“要不你給他倆下點兒藥?老子見過感情最突飛猛進的,就是百里清和玉娘?!?/p>

        陰小五吃了一驚,忽然之間,兩眼發(fā)亮。

        “咔嚓”一聲,她的面孔在她的發(fā)下飛快旋轉(zhuǎn),最終停下來的是神藥姬。

        “給他們下什么藥?”神藥姬冷冰冰,但是興沖沖地問道。

        “……就是……就是……”面對長輩,“就是”什么,卑鄙如杜銘也不由說不出口了。

        當(dāng)初百里清與玉娘的關(guān)系突變,終于導(dǎo)致了一場悲劇。一直到百里清戰(zhàn)死,他們與玉娘重會,才知道了真相——卞老太太居然用了下三濫的春藥,令百里清對玉娘動了情。

        ——水蛇腰那樣心狠手辣的都著了道,何況蔡小賊那樣的軟耳朵?

        “就是……就是那種……吃了之后,讓人……”杜銘努力描述道,“會做羞羞的事的……想……想要……嗯……嗯……總之就是那個藥!”

        一生中難得有一天,一天中難得有一次,面對“長輩”,杜銘支吾起來。

        神藥姬那雙冰冷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道:“我有!”

        當(dāng)他們?yōu)椴套瞎诘慕K身大事操心的時候,花濃一個人來到了街上。

        她是出來買胭脂水粉的。從黑水淵出來以后,她和搖光公主的關(guān)系變得非常好。公主從小嬌生慣養(yǎng),衣食起居,都需要有人伺候,可是一行之中,蔡紫冠、杜銘是兩個男人,陰小五雖然殷勤,但看搖光時眼放綠光,再加上本身是具傀儡,人情世故多有不通。于是不知不覺,搖光已經(jīng)把花濃當(dāng)成了自己唯一信得過的人。

        雖然成為公主的“信得過的人”,便要給她支使來支使去的,可是花濃脾氣好,倒也不放在心上。而且,終于難得有人需要她操心照顧,這其實讓花濃覺得很得意。

        她來到街上。投宿之后,又過了一段時間,天色已全黑了,瑩城不算繁華,許多店鋪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停業(yè)。幾個頭戴斗笠的人匆匆走過,腳步聲透著焦慮。花濃皺了皺眉,放出一只蜜蜂,由那蜜蜂指引著,穿街過巷,趕到一家名為“重霞”的水粉鋪子。

        鋪子很大,燈光昏暗。掌柜的在里邊盤點,小伙計正要上門板,花濃匆匆走了進去。

        “我……我想買點水粉?!彼缓靡馑嫉卣f。

        “您請、您請!”

        她光艷照人,進得屋來,早已令那掌柜眼前一亮,再一開口,登時連小伙計都酥了。于是重新挑亮燭火,讓她挑揀物品。

        花濃照著搖光列出的單子,挑了幾樣胭脂水粉,吩咐伙計包好,正要結(jié)賬,忽又發(fā)現(xiàn)旁邊的竹架上,以絨布襯著,掛著許多飾物。

        “我再看看……行么?”她道。

        “為何不行、有何不行、誰說不行?姑娘請便!”收工之際又來了大主顧,何況又是這么美的主顧,掌柜的早就把關(guān)門的事拋到了九霄云外。

        小伙計掌燈照明,掌柜的捧起一面銅鏡侍立一旁。

        花濃不好意思地笑了,專心揀看那些飾物,果然一件件做工精美。

        “姑娘你用上我們店里的首飾,真是天姿國色?!?/p>

        花濃拈起一支海棠花形的頭釵,興致勃勃地插在發(fā)髻上,對鏡一招,果然極是好看。

        ——杜銘一定會很喜歡吧。她喜滋滋地想到,忽又微微一驚。

        她和杜銘的感情,一波三折,障礙重重,到了現(xiàn)在,她的心里竟會時時想著他,更把他的好惡看得無比重要了么?

        這個發(fā)現(xiàn)令她又羞又喜,兩腮泛紅,可是心里,卻又不由有些患得患失。

        “嗯,那買了吧。”她心事重重地點了幾樣飾物,也讓掌柜的包了。手指滑過竹架,忽又發(fā)現(xiàn)在一眾打造精美的首飾之中,在竹架的最上層,垂下一條細細的紅繩。

        紅繩約摸兩尺長短,垂在黑色的絨布上,不仔細看,幾乎錯過。它的兩端上絞以金絲,首尾又綴以一青、一白兩顆綠豆大小的珠粒。

        鬼使神差,花濃摘下了它。

        紅繩在她的掌中分開,原來是兩根,每一根都只有一端綴有珠粒。

        “這個是什么?”花濃隨口問道,“發(fā)繩么?”

        “不不不,這是紅線?!闭乒竦囊坏暤孬I寶道,“這是我們店的鎮(zhèn)店之寶——月下老人的紅線,只要分別系在一男一女的手腕上,那兩個人便會由此相愛,永不分離?!?/p>

        這話聽來全是一廂情愿,花濃笑道:“只是討個口彩吧?”

        “姑娘不信么?”掌柜的笑嘻嘻地道。

        花濃愣了一下。她抬起頭來,這時她才仔細地打量了那個掌柜。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三綹墨髯,相貌儒雅??墒沁@時候,在燈光下他笑著,那笑容卻有點令人不安。

        “姑娘不信緣分么,還是不信兩個人的心可以用一根紅線綁???”

        “……它多少錢?”花濃問道。

        “這個是不賣的。”掌柜的仍是笑道,“這位姑娘若喜歡,拿去就好?!?/p>

        花濃猶豫了一下,終于將它們握在了掌心里。

        這天的晚飯,五個人吃得各懷心事。

        在客棧一樓的大堂,由陰小五“做”的八菜兩湯擺上桌來,果然味道一流。那都是搖光喜歡的菜色,吃到口中,她一向不見喜怒的臉上,也浮出了笑容。杜銘笑嘻嘻的,陰小五笑嘻嘻的,就連花濃,低下頭時也抿了抿嘴,似在偷笑。蔡紫冠莫明其妙,隱隱覺得不安。

        “你們……笑什么?”他提著筷子,警惕地問。

        “牙好胃口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杜銘哈哈大笑道,“老子高興還礙著你事兒了?”

        他端起酒碗,來和蔡紫冠碰杯。蔡紫冠狐疑地看著他,幾乎懷疑他在酒里下了毒。但嘗一嘗——確定是好酒。

        正是飯點,大堂里吃飯的人很多。不遠處,有一桌人頗為引人注目。他們戴著斗笠,即便在室內(nèi)也不曾摘下。背影堅毅,顯然又都是習(xí)武之人。十來個人圍著一張大桌,筷起筷落,安靜無聲,在這喧嘩吵鬧的氛圍中,顯得格外怪異。

        另一邊,陰小五及時地給蔡紫冠盛了一碗湯。

        “哎呀,大家吃到美味,自然就會高興嘛,你這個孩子就是心太重!”

        那些戴斗笠的怪人吃得多,不過也快,風(fēng)卷殘云一般,已紛紛食畢。這時正沿著樓梯,魚貫上樓去了。蔡紫冠喝了一口湯,驀然回頭,想起來其中一個人的背影,似曾相識。

        “老子下午見過他們?!倍陪戫樦囊暰€道。

        蔡紫冠望著那個人,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上,才回過頭來。

        他們飯后也各自回房,杜銘倚在背垛上,哼著小曲兒,剔著牙,又看著蔡紫冠發(fā)笑。

        蔡紫冠給他看得發(fā)毛,怒道:“你這一晚上到底在笑什么?”

        “笑你有福氣唄!”杜銘笑呵呵地道,“有那么個知冷知熱的小媽疼你。”

        這句話準確地擊中蔡紫冠,令他的臉立刻就黑了三分。

        “你也不錯呀?!辈套瞎诶湫Φ溃八畚?,我疼你——她給我吃的什么,我舍不得吃的,都讓給你了呢?!?/p>

        杜銘一愣,一時搞不清他的意思。

        “她給的那碗湯,我趁著大家看那幾個斗笠怪客的時候,和你的換了。”蔡紫冠若無其事地解釋道。

        吃飯時氣氛詭異,蔡紫冠越來越覺得事有蹊蹺。等到最后一碗湯遞過來的時候,陰小五忍笑忍得全身機關(guān)都在“咯咯”作響,他當(dāng)然肯定湯里有問題了。佯裝喝了一口,雖然喝不出門道,也馬上刻意地去盯著那一行斗笠人看。在吸引了眾人視線后,悄沒聲息地就把自己的湯和杜銘那碗調(diào)換了。

        反正以他的手法,耍起這幾個心思單純的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你敢坑老子!”杜銘勃然大怒,可是一想到自己是被灌了春藥,突然又有點嬌羞,叫道,“坑得好!”

        他和花濃的感情,這幾天又已無法更進一步。這回被陰小五下了藥,豈不是“名正言順”地可以春宵一刻值千金了?登時沒空再和蔡紫冠磨嘰,話音未落,一個人便已躥出門去。

        “阿姨!”

        “砰”的一聲,杜銘推開了花濃與陰小五合住的房間。

        陰小五不在,花濃正坐在桌前,手里頭托著一團紅彤彤的線繩在看。杜銘突然闖進來,她吃了一驚,猛地站起身。一瞬間,滿臉飛紅,把紅線收了起來。

        “蔡小賊他小媽呢?”杜銘喘了口氣,問道,“你看啥玩意兒呢?”

        “沒……沒有?!被獾哪樃t了,身子一晃,像是想逃,卻突然又像是下定了決心,直通通地把手伸給杜銘,道,“這個給你?!?/p>

        她的手掌白生生的,上面盤著一根細細的紅線。

        “這是個啥?”杜銘咧嘴大笑,伸手一抓,抓的卻是花濃的玉手。花濃“啊”了一聲,手稍稍一沉,恰到好處地避開,紅線因慣性揚起,剛好被杜銘的手指勾到。

        杜銘揩油失手,倒也不好意思窮追猛打,挑起紅線來一看,精致可愛,笑得耳根子都快裂開了:“這算定情物唄?”

        “你不要就還給我!”花濃急忙道。

        情字困人,她此前雖然顛倒眾生,但心如鐵石,其實卻從未動情。一旦真與杜銘相好,芳心動處,登時進退失據(jù),卻也與尋常少女無異。

        杜銘喜歡她,到底有多少是發(fā)自真心,又有多少是因為她的媚術(shù)而迷失心智?有多少是喜歡她的色相,又有多少是賭一時之氣?那糙猛的漢子表現(xiàn)出的魯直,到底有多少是率真,又有多少是作戲?她心底的不安一直揮之不去,報應(yīng)來了,先前她對杜銘如何敷衍,這時便加倍變成了擔(dān)心,擔(dān)心杜銘一朝厭倦,又離開自己。

        傍晚時在那水粉店里聽到“月老紅線”的效果,一瞬間,她便動了心思。那紅線固然未必有什么效果,但現(xiàn)在她方寸大亂,一點口彩也是不愿錯過。

        “要!要!要!”杜銘哈哈大笑,忙不迭地把紅線在手腕上一卷,已將珠扣系進袢帶。

        他的大粗手和花濃的皓腕一比,簡直是黑白分明,兩根紅線鮮鮮亮亮,垂下的珠粒閃閃發(fā)光。

        他倆相對而立,驀然間,一股奇怪的力量忽地自杜銘的手上傳來,拉得他的身子一晃,手臂揚起,手腕正撞上了花濃的手腕。

        花濃的手腕光滑溫暖,香氣撲鼻而來。杜銘老心蕩漾,笑道:“哎呀,啥意思?”

        花濃嬌羞不已,揮手一甩——稍稍甩開了一點,但杜銘馬上又貼了上來。

        “別這樣!”她有點著急。

        “別哪樣?”杜銘莫明其妙。

        他確實沒有拉著花濃,他手腕的內(nèi)側(cè)貼著花濃手腕的外側(cè),五指離花濃的手很遠,根本使不上勁。可是花濃甩那一下,他的手跟著甩出去了一截,可是卻又迅速被花濃“抓”回來了。

        “這是什么鬼?”杜銘在意起來,舉起手,花濃也便因此舉起了手。

        他倆的手腕緊貼著手腕,綁在手腕上的兩根紅線,也緊緊貼著。

        杜銘曲臂一拉,這一回,花濃站穩(wěn)了身子,也往后一抽臂。兩只手腕登時分開,這時他們可以看到,在兩根紅線之間,若有若無,仿佛有一根金色的線也連綴著。金線繃得很緊,但纏在他們手腕上的紅線卻并沒有勒入皮肉,只是傳來一股強大的拉力,不住拽著他們的手腕,又往一處貼去。

        ——所以,那是神通之力!

        “哎——呀?”杜銘犟勁上來,繼續(xù)往回收臂?;庖蚕蚝笸巳?。

        那細細的金線被他們拉得漸漸有二三尺長,卻并不斷掉,而是越發(fā)亮了。

        ——紅線上傳來的拉力,也越來越強。

        “這到底是個啥?花濃你是怕老子跑了?”

        “不是!”花濃又氣又急,“賣紅線的不是這么說……”

        話說到一半,忽然想到那店老板所說的“永不分離”,不由便是一滯。

        ——難道永不分離,真的是指永不“分離”?

        花濃大急,連忙想把紅線解下來——可是解不下來,原本很輕易就能穿過的扣袢,忽然間那珠粒無論如何也擠不過去了。她又想索性把線圈從手腕上褪下來,可是,那紅繩的長度似是經(jīng)過了計算一般,在她的纖細的腕上纏了三道之后,再系一個扣子,繩圈于是剛好松松地套在腕上,但卻再也無法從手背上通過。

        “邪門!”杜銘叫道,紅線在他的手腕上繞了兩圈,也是褪不下來。他把手指伸進繩套的空隙,想要索性把它拽斷。但兩下較力,紅繩給他拽得深深地陷入肉中,但卻毫無損傷。

        “上當(dāng)了?!被饨K于確認了下來。

        就在這時,房門一響,陰小五走了進來。

        “杜銘?你過來了?”陰小五以木盤端著一壺酒,幾樣小菜走了進來,“冠冠呢?”

        “屋里呆著呢,你沒見?”杜銘看見陰小五,一下子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了,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花濃,道,“對了,阿姨,你剛才給蔡小賊下什么藥了?”

        “沒……沒下什么藥啊!”陰小五慌張地說。

        “哈哈哈,你不必再隱瞞了!那是我們一起制定的,讓蔡小賊和搖光多多親近的計劃不是嗎?”杜銘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陰小五放下托盤,眼睛骨碌骨碌亂轉(zhuǎn),看起來很焦慮。

        杜銘沉痛地抓住花濃的手,花濃正忙活著解紅線,被他搗亂,意外了一下。

        “說吧!”杜銘得意洋洋,雖是看著花濃,卻大聲對陰小五道,“你到底下了什么藥!”

        “瀉藥啊?!标幮∥咫[瞞不過,只好交代。

        花濃聽說他們給蔡紫冠下藥,直意外得瞪大了眼睛。

        “聽到了吧,花濃!”杜銘緊緊握著她的手,深情道,“這事真不怪老子!老子雖然是一個有理智的人,但架不住阿姨給湯里下了瀉藥……啥玩意兒?瀉藥!”

        他那顆蕩漾的春心終于反應(yīng)過來。

        “嗯??!”陰小五沮喪地說,“你不是說,是要下能讓他‘嗯嗯’的藥?”

        杜銘當(dāng)時出主意時,確曾支支吾吾,“嗯嗯”連聲,而母親跟孩子說話,解手也往往被昵稱為“嗯嗯”、“臭臭”——可那本應(yīng)該是孩子在三歲之前的事!

        花濃甩開他的手,杜銘看著陰小五,一瞬間只覺得哭笑不得。

        “阿姨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賣什么萌???”

        “這藥可厲害啦!”陰小五看起來快哭了,“是我跟神藥姬要的,名叫‘英雄淚’, 顧名思義,就是讓鐵打的英雄也拉肚子拉到哭。我想的是,冠冠病倒之后,就由搖光去照顧他,到時候兩個人朝夕相處自會日久生情——可剛才搖光說她才不管冠冠呢!”

        杜銘目瞪口呆,著實被陰小五這天馬行空的撮合方式,弄得無話可說。忽聽“哈”的一聲,卻是有人在門外大大地笑了一聲。

        “哎呀!門外有人!”陰小五做賊心虛,想要追出去掩飾,卻被杜銘給抓住了。

        “解藥……”杜銘哽咽著對陰小五道,“阿姨,快給老子解藥!”

        “什么解藥?”

        “英雄淚的解藥!你沒藥到蔡小賊,藥到老子了??!”

        “藥到了你?太好了……不是!”陰小五大喜,“神藥姬說這藥其實十二時辰自愈——除了虛脫以外——所以不用解藥——可是為什么會藥到你了?”

        杜銘一手捂著肚子,看著她,回頭看著花濃,眼神中滿是絕望。

        “你沒事吧?”花濃緊張地看著他,有點擔(dān)憂,又有點羞澀。

        “藥效……發(fā)了?!倍陪懙?。

        半盞茶的工夫之前,搖光回到自己的客房,陰小五在后面緊緊地跟著。

        搖光地位高貴,一個獨住。房間就在陰小五與花濃的隔壁,同在客棧的三層。和蔡紫冠的懶散不同,即使車馬勞頓,她也仍然每日練功不輟。陰小五無微不至,幫著準備了練功用的琉璃沙漏,幾乎將“討好”二字寫在了臉上。

        “公主,”陰小五賠笑道,“你會照顧病人不?”

        正在被照顧的搖光,有點奇怪地看著她。

        “那要是蔡紫冠鬧肚子了,拉得下不了炕,你會給他端水送飯不?”

        問題突兀,蔡紫冠得的“病”還那么臟,搖光給她問得有些尷尬,道:“關(guān)我什么事?”

        “怎么不關(guān)你的事?”陰小五叫到一半,反應(yīng)過來,“……哦,對,是不關(guān)你的事?!?/p>

        搖光挺無語地看著她。

        “可是你就是行行好,也可以去照顧照顧他呀?”

        “不是還有你們嗎?”搖光道。

        陰小五啞口無言,蔡紫冠即便真的“病倒”要人照顧,按親疏遠近,她和杜銘、花濃只怕也都是排在搖光前面的。

        “我那苦命的兒……解藥都沒有啊……”陰小五呻吟著。

        “什么解藥?”搖光莫明其妙。

        “沒什么,沒什么?!标幮∥逭f著,匆匆而去。

        她像是有什么事在瞞著搖光。搖光心中不快,但也不去追究。她坐在床沿上,順手將沙漏倒置,沙子簌簌流下,她冰澗般冷澈的雙眸望著沙流,滅宙神通鼓蕩,一收一放。

        在黑水淵和蔡紫冠的那一場決斗,令她至今耿耿于懷。赤金色的破宇正面對上黑白色的滅宙,交相碰撞之下,兩人全神貫注、勢均力敵,終于將各自的神通境界全都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全新領(lǐng)域之中。

        被困頓在時間的泥沼里,蔡紫冠的“破宇”,幾乎全憑本能,便自發(fā)地施展開來。與時間無關(guān),它在滅宙摧毀了時間的一瞬間,也摧毀了“滅宙”所覆蓋的所有空間,令無數(shù)個蔡紫冠“同時”以“不同”的姿態(tài),布滿了搖光的四周。

        天地四方,數(shù)不清的蔡紫冠充斥、占據(jù)著一切空間,在那些冗余的、毫無規(guī)律的蔡紫冠中間,有些蔡紫冠“偶然”對搖光構(gòu)成了威脅。

        這些因“偶然”而被凸顯出來的蔡紫冠,在他與搖光之間綿延起伏,連續(xù)不斷,像是把一個人的不同動作的不同變化,全都凝固在了空氣里。

        那樣冗長、而又同時發(fā)生的攻擊,被無限的空間換取了時間和力量。

        一瞬間,搖光手忙腳亂。

        沙漏中的沙流驀然一斷。想到了那時的情形,搖光便忍不住一陣羞惱。那是第一次,在滅宙術(shù)中,有除她以外的人能夠來去自如!

        客房里一片靜謐,搖光坐在床邊上。沒有了滅宙的干擾,沙漏里的沙子終于流完了。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雙手從她身后的陰影中探出,向她圍來。

        先前時,在蔡紫冠和杜銘房間里,杜銘離開之后,蔡紫冠略作斟酌,也出了門。

        吃飯時所見的那一行戴斗笠的怪客,行跡處處透著古怪,而其中有一個人的身影,更是令他越想越是不安,終于起了探訪之心。

        “陽春”客棧的格局,是“回”字形三層樓房,中間一片空空蕩蕩的天井。他們住在三樓東側(cè),而那一行斗笠怪客則住在二樓西側(cè)。蔡紫冠來到外面的竹梯上,左首邊的房間,便是花濃與陰小五,右首邊的房間則是搖光。

        回旋的竹梯一片空曠,天井中原本應(yīng)該喧嘩吵鬧的住客不知什么時候都已經(jīng)回去了。一線線明亮的燈光從緊閉的門縫中露出,這客棧上下,安靜得……有些不正常。

        蔡紫冠忽然一驚,本能地已經(jīng)有了戒備之心。

        “杜銘!”他先后一閃身,退到竹梯的最內(nèi)側(cè),低聲叫道。

        顧不得去探訪敵情,他已發(fā)聲示警??墒腔獾姆块g中,仍是一片死寂。本來應(yīng)該耳朵比兔子還靈的杜銘,毫無回應(yīng)。蔡紫冠越發(fā)不安,來到花濃的房間,輕輕一推,房門應(yīng)聲而開,可是屋中卻沒有人。

        杜銘先前誤服“春藥”,于是賤嗖嗖地去找花濃“春宵一刻”。雖然蔡紫冠不信花濃會這么容易給他得手,可是兩個人一起失蹤,卻無疑也不是正常的發(fā)展。蔡紫冠縱身入房,四下查看一番,房頂床下,卻并無打斗痕跡。

        “陰小五!”蔡紫冠匆忙又趕往搖光的房間。

        杜銘和花濃聯(lián)手,這世上不可能有人無聲無息地將他們擄走。但下毒的是他的小媽,若是那兩個人去找了她,倒也正常。而陰小五沒事就纏著搖光賣好,倒也不難找。

        搖光的房間中也毫無聲息。蔡紫冠在門外叫一聲“得罪”,發(fā)力推開房門,房中空空蕩蕩,那一向不愛走動的公主也并不在。

        蔡紫冠心頭發(fā)冷。這四個人或是沒主意,或是把他當(dāng)寶貝兒,決不可能不和他說一聲,便出了門去的。那么便是真有了不測?可是搖光、杜銘、花濃、陰小五,或是神通強大,或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又豈會有人在不留一點痕跡、沒有一絲響動的情況下,將他們制服?

        他閃身躥出房間,房門被他摔在墻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在客棧中格外突兀。客棧中本該從不斷絕的住客的說笑聲、店家的招呼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過了。

        蔡紫冠忽然一驚。

        ——如果不是包括那四人在內(nèi)的全客棧的人都已遇害……

        ——那么,難道是他被人攻擊了?

        搖光坐在房中,那雙憑空出現(xiàn)的手一左一右來到她的身后,忽然如靈蛇一般,向前噬來,左手捂向她的嘴,右手向她的腰上攔下。

        燈花一爆,“叮叮”兩聲,搖光已經(jīng)閃身而去。

        那兩只手忽然探入到她的視野中的時候,她驀然驚覺。雖只一瞬,卻已足以令她施展出滅宙神通。時間停滯,那兩只手在幾乎就要碰到她的時候,猛地停住。搖光擰身從它們的包圍中穿出,袖中短劍一揮,頭也不回地便已斬中那雙手的手腕。

        時間一停,便重又流逝。搖光憑空出現(xiàn)在五步開外,冷冷地回過頭來,已是微微一愣。

        那雙偷襲她的手并未被她揮劍斬斷??墒窃谥驹诒氐弥H圍了一個空,似乎也愣了一下。它們戴著長長的烏金手套,絞得細密結(jié)實的烏金絲,一直綿伸到雙手的肘部,短劍斬過,只留下兩道金痕。

        “唰”的一聲,那雙手一擊不中,在搖光反應(yīng)過來之前,已驀然縮回。

        床上空蕩蕩的,陰影中并沒有那樣一個偷襲者。

        搖光吃了一驚,她的滅宙幾近于無敵,因此在一擊而中之后,便解開了神通。敵人以烏金手套護體,未被短劍斬傷,她雖覺意外,卻也不放在心上。反正滅宙傍身,一切敵人既然現(xiàn)身,便都與木雕泥塑無二,是否負隅頑抗,便于她毫無區(qū)別,反倒可以借機探明對方的來意。

        ——誰知那人竟就這樣消失了?

        搖光來到窗邊,撩起床幃,可是床幃內(nèi),終究卻是沒有人的。

        拍拍后面的壁墻,觸手堅實,并無機關(guān)。搖光的滅宙雖強,但打穿墻壁這樣的笨力氣卻是沒有的。那對手來得詭異,她猶豫一下,終于決定去和蔡紫冠他們說一聲。

        在外面,蔡紫冠已奔下樓去。一路都沒見到人影,他便來到二樓西側(cè),一腳一腳踢開斗笠怪客所住的幾間房,房內(nèi)空空蕩蕩,一如其他。

        ——現(xiàn)在他幾乎已經(jīng)可以肯定,確實自己是被敵人攻擊了。

        ——但這攻擊究竟源于何時、何法,他卻一無所知!

        一回身,蔡紫冠猛地越過二樓竹梯的圍欄,直接躍下天井,半空中土遁術(shù)靈力匯聚,已經(jīng)打算先離開客棧,避一避再說。

        “咚”的一聲,他重重落地,兩腿欲裂,地面堅硬,竟未能讓他遁入。

        蔡紫冠就勢一滾,卸去了落地的余勢。他在天井中站起身來,四面高樓之中,方方正正的天井里一片空曠,只在西南角上有一棵老樹,樹下擺著兩張石制茶桌。

        “?!钡囊宦?,地面裂開,萌蘗術(shù)灌注之處,三竿修竹筆直地躥出。蔡紫冠站在竹梢之上,瞬間已被修竹送上半空,再借勢一彈,高高躍起,向東面的樓頂上落去。

        可是,“嘣”的一聲悶響,他又被彈了回來。

        空氣中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柔軟的墻壁,令他無從穿越??偹悴套瞎谝延袦蕚?,往回跌落時,單手一攀竹梢,已拉彎一根修竹,輕輕地落下地來。

        地下不能使用土遁術(shù),空中又有無形之墻,他現(xiàn)在是不知為何,已被困在這“客棧”圍成的牢籠中了。那是由神通而造成的效果,與磚石土木無關(guān),蔡紫冠看了看客棧緊閉的大門,根本不做嘗試的妄想。

        就在這時,三樓上忽然發(fā)出“吱呀”一聲,有一扇門忽而打開。

        “公主?”蔡紫冠猛地抬頭,便看見搖光從她的房間里走了出來。

        “蔡公子?!睋u光聽見他的聲音,向下望了望,也打了個招呼。

        下一瞬間,蔡紫冠便已經(jīng)借著修竹彈力,一躍躥上三樓。

        “公主你剛才在哪?你怎么進來的?”蔡紫冠一連串地問著,腳下不停,已搶過搖光身側(cè),推門闖入她的房間。

        房間空空蕩蕩,毫無異狀。

        “……有敵人!”搖光被他弄得有點不知所措。

        “是有敵人!”蔡紫冠道,“敵人是怎么把你‘抓進來’的?”

        “抓進來?”搖光明顯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剛才有個人,能夠憑空伸出一雙手來偷襲我。”

        蔡紫冠看著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難道他們所面對的敵人,竟然不止一個?

        “藥效……發(fā)了!”杜銘看了看陰小五,看了看花濃,艱難地道。

        “英雄淚”的藥效之烈,竟連他體內(nèi)的“鎮(zhèn)定珠”都克不住?;饪匆姸陪懙木綉B(tài),反應(yīng)過來他所說的“藥效”是什么,不由笑得紅了臉。

        “老子要去茅廁!”杜銘掉頭就走。

        “哎呀?!北患t線和他綁在一處的花濃登時被他拉得跌跌撞撞的。

        杜銘看著她,郁悶得不行:“老子要上茅廁?。〕粢渤羲懒?!你跟著干啥?”

        花濃給他弄得無話可說,氣得一跺腳。

        “來。你站這!”杜銘搬著花濃,讓她站到了房中一根木柱下。

        這間客房的北墻下,一根支撐的木柱足有懷抱粗細,正是客棧最主要的支撐。杜銘把花濃搬過來之后,“嗨”的一聲大喝,已將兩人腕間的紅線扯出了七八尺長。他閃電般地圍著木柱轉(zhuǎn)了一圈,便將紅線在木柱上繞了一圈。

        紅線絞住木柱,登時將收縮之力抵消了不少?;庖恢皇直焕υ诹四局?,杜銘拖著一只左手,一步一步地退出了門外。

        “呆著??!不許出來!”杜銘叫道。

        門在他眼前掩上,只是被繃緊的紅線勒著,露出三寸多寬的一道縫隙。杜銘回過頭來,門外的竹梯上人來人往,夜色已深,住客們進出洗漱,頗為熱鬧。

        紅線在他的腕上跳動著,越繃得緊,拉力越大。

        “有種就別斷??!”杜銘?yīng)熜σ宦暎嚾环硪卉S,已經(jīng)跳下木梯。

        紅線繃在樓梯的扶手上,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筆直地落下三樓。手上傳來的拉力越來越大,及至他雙腳落地時,身子輕得幾乎沾不著地了。

        天井中的槐樹下,兩張茶桌旁的幾個戴斗笠的黑衣人本來正湊在一起談話,忽見他從天而降,不由大吃一驚。有人站了起來,身子一晃,先將茶桌上的什么東西遮住了。

        杜銘哪顧得上理他們?高舉著一只左手,已使出了一個千斤墜。身子一沉,雙腳落地,猛地一蹬,他已火燒屁股地往客棧茅廁跑去。

        可是這條路線,卻是要經(jīng)過那些斗笠怪客的。

        “讓路讓路讓路!”他大叫著,跑過那幾個黑衣人身側(cè)。

        黑衣人的身形驀然一晃,像是忽然聚了個堆兒,當(dāng)先的一個人微微低頭,在杜銘行進的路上,攔了半個肩膀。

        “讓開?。 倍陪憵饧睌牡匾煌?。他一掌推在那人的肩膀上,觸手所及,只覺那人衣下的皮肉似乎猛地一漲,一股莫名的彈力已震開了他的手。

        斗笠下,那黑衣人發(fā)出一聲冷笑。單手一掀,也是一掌向杜銘推來。

        “嘭”的一聲,那一掌正中杜銘肋下,一股大力傳來,杜銘不由自主地已是雙腳離地,向后飛起——與此同時,他腕上的紅線猛地縮回。在一眾住客的注視中,他已如離弦之箭,化作一道黑影,被彈回了三樓。

        “砰”的一聲,三樓竹梯的欄桿折斷,花濃的房門碎裂,杜銘炮彈一般,消失在破洞中。

        “這回情況可不妙了?!?/p>

        蔡紫冠和搖光被困在空無一人的“陽春”客棧里。繼蔡紫冠的土遁之后,搖光也施展了她的“滅宙”??墒菧缰骐m然能令時間停止,卻無法消除一個已對他們完成了包圍的攻擊,連敵人的影子都找不到,便也沒有用武之地。

        蔡紫冠的“破宇”被激發(fā)開來,金光閃閃地橫沖直撞了一氣,居然也無法突破客棧對他們的阻擋。

        “所以,我們也應(yīng)該是陷入到了一個關(guān)于‘空間’的神通之中。”他們回到天井之中,環(huán)顧四面高樓,蔡紫冠嘆道,“這個空間也許只有客棧這么大,你我的神通雖強,但已先受制于它,以致無法突破它的邊際?!?/p>

        “那要怎么辦?”搖光皺眉道。

        “等一等吧?!辈套瞎诘溃皵橙瞬豢赡苤皇前盐覀兝г谶@里,他們還得出招,總會有破綻的?!?/p>

        話音方落,敵人的襲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他們立足的地面上忽然滲出紅色的水來,猩紅的水液從條石的縫隙中汩汩冒出,眨眼間便已浸濕了他們的靴底。蔡紫冠退得稍慢,忽覺腳下一陣灼痛,抬腳一看,靴底沾到紅水的地方,已被燒出一個大洞。

        那紅水竟是有著極強的腐蝕效果,蔡紫冠連忙拉著搖光后退。三竿修竹尚在,蔡紫冠單手一挽,一手拉著搖光,借竹梢彈力,飛上客棧二樓。

        “轟”的一聲,二樓上的一個房間,房門驟然破開,紅水決堤般噴涌而下,向二人當(dāng)頭澆來。

        “滅宙!”關(guān)鍵時刻,紅水驀然變?yōu)楹诎住?/p>

        搖光的神通及時施展,黑白世界降臨,整座客棧的時間登時靜止下來。鋪天蓋地的紅水在蔡紫冠、搖光頭頂三尺之處懸空停下。金光一閃,蔡紫冠的破宇受激而出,帶著搖光一晃,已落回到天井的地面。

        黑白世界與燦燦金光稍縱即逝,紅水宣泄而下,宛如從樓上掛下的一條瀑布。

        蔡紫冠與搖光不敢耽擱,縱身一躍,跳上了一張茶桌。

        “轟隆”一聲,杜銘被紅線彈回,摔進花濃房里。

        木屑紛飛,攔在他身后的木欄、竹梯、房門、桌子都被撞得粉碎,杜銘左手被紅線牽引,整個人貼地滑行,平展展地向后疾退,終于“咚”的一聲大響,頭頂撞到什么東西,才硬生生地停下來。

        “你……方便完了么?”花濃遲疑著問。

        他那一頭正是撞到了花濃身邊的木柱上,花濃先前給他綁在這,這時居高臨下地看著杜銘,越發(fā)尷尬。

        “沒有!”杜銘一骨碌身爬起來。

        “怎么回事?”魔刀姬在遠處冷冷地問。

        杜銘聲勢浩大的去而復(fù)返,外面雞飛狗跳的驚叫吵鬧,令陰小五一驚之下,已經(jīng)轉(zhuǎn)出了那殺胚冷艷的臉。

        “被人推了一下!”杜銘暈頭漲腦的,站直身定了定神,忽然伸手摸了摸花濃的臉?;庹P(guān)心他,卻被他輕薄,好心沒好報,氣得一腳踢出,杜銘卻早就退開了。

        “老子再去拉屎!”杜銘大笑道,“什么也阻擋不了老子拉屎的決心!”

        他一步步退到破裂的門外,不忘向花濃打個飛吻,看花濃俏臉緋紅,登時越發(fā)得意,忽然又一捂肚子,已忙不迭地縱身跳下。

        人在半空,肩膀一抖,便已放出了體內(nèi)的十三道魂精。

        “三爺爺,是我們登場的時候了!”

        “登場就沒好事好嗎!”

        “為了大個子和花姑娘拼了!”

        “擋我者屎!”

        魂精們拉長身體,一瞬間攀柱拉臺,宛如張開了十三道繩索。周圍本就膽戰(zhàn)心驚的住客更是一片鬼哭狼嚎,杜銘落地的一瞬間,魂精已將他固定在地上。

        力由地起,杜銘先前因為被右腕上的紅線吊起,整個人都虛浮在地面上,以致腳下沒根,被對手輕輕一掌,就推飛上了半天。這回有魂精幫忙,可是踏踏實實地站穩(wěn)了身子。

        “攔路狗,老子又回來了。”杜銘森然道,輕薄花濃時的輕佻、急著上茅廁的慌張蕩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騰騰殺意。

        天井中那幾個戴著斗笠的黑衣人,遠遠地在石桌旁看著他。當(dāng)先的那個人,身材高大,黑衣衣料沉實,在燈光下閃著隱隱的光。袖口、領(lǐng)口上以烏金的絲線秘繡花紋,燈光下雖然看不清,但顯然極為華美。

        與別人不同,他的斗笠漆成了朱紅色,斗笠下露出刮得鐵青的下巴,下巴方正,嘴唇肥厚。

        他身后站著兩個人,兩個人之后是三個人,三個人之后又是四個人。不算寬敞的石桌旁,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厝耸畟€人。

        十個人,四排、四列。然后,那朱笠怪客向前走了一步。

        杜銘一愣,雖在狂怒之中,卻也發(fā)現(xiàn)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連著兩次,你居然都沒進去?”笠沿下,那人開口說話,聲音已給刻意壓低。

        “進哪去?”杜銘挑釁道,“不過老子倒可以把你塞進茅坑去?!?/p>

        他念念不忘的茅廁,對那怪客來說只是一句臟話。那朱笠怪客給他一噎,火氣上來,忽然一回手,由身后人處,接來了一樣?xùn)|西。

        那是一只半尺見方的玉盒,正是先前時,這一行人曾在杜銘面前刻意遮蔽的東西。朱笠怪客單手托著,玉盒潔白無瑕,另一手便向杜銘招了一招。兩人劍拔弩張之際,這無疑已是挑釁,杜銘哪會給他嚇住,大笑一聲,魂精們此起彼落,已是拉著他一步一步走上前來。

        那朱笠怪客便也向他迎來。他一邁步,杜銘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是什么了:當(dāng)那個朱笠怪客向前走的時候,他身后的九個人是一直跟著他的。這十個人的二十只腳,仿佛是一個人的兩只腳一樣,一起一落,只有一個聲音。甚至是四排四列彼此之間的距離,也都保持得像用尺子量過一般,無疑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演練。

        ——十個人仿佛一只紅頭蜈蚣,一瞬間邪門到令人惡心!

        他們兩個人,都是身材高大,氣概非凡。一個身旁盤旋著十三道青色魂精,一個身后跟著三排、九個黑衣同伴。雙方越走越近,隱隱然,竟有兩軍交鋒之勢。

        兩人相隔不過兩尺,“嚓”的一聲,朱笠怪客抽開了玉盒的盒蓋。

        杜銘站穩(wěn)身形,打起精神,一面提防他出手偷襲,一面往盒中一看,便只見那玉盒中一片赤紅,裝了半盒不知是什么的液體,淹得盒中的兩只小蟲兒跳來跳去……杜銘莫明其妙,再仔細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那兩只小蟲兒,卻是兩個衣冠楚楚的小人兒。

        ——凝神再看,赫然竟是蔡紫冠和搖光。

        “哎呀?蔡小賊!”杜銘大驚,一把抓住了那朱笠怪客的手腕,想要將玉盒奪下。

        “化血寶盒,進入盒中,一時三刻,便會化為膿水?!敝祗夜挚屠湫Φ?,看杜銘看清了,便又要將那玉盒的蓋子又推回原位。

        杜銘雖不知蔡紫冠是怎么跑到盒子里的,但既已看見,又哪能讓他如愿,連忙兩手抓住他的雙腕,向兩面一分,要令那玉盒徹底盒蓋分離。

        “你試試看,能不能阻止我?”那朱笠怪客冷笑著,兩手仍是慢慢合攏。

        杜銘緊緊扣著他的手腕,可是那人手上的力氣,卻大得驚人。他的半張臉被斗笠遮著,但卻可以看出神情輕松,杜銘越來越膽戰(zhàn)心驚,拼盡全力,玉盒的蓋子卻終究一點一點地合上了。

        “去你的!”杜銘眼見無法阻止,大喝一聲,一拳先向朱笠怪客的臉上打去。

        旋即青影閃爍,他又已倒飛而起,“砰”地彈回了三樓房中。

        在蔡紫冠和花濃的“世界“中,蔓延的紅水正不斷高漲著。

        現(xiàn)在不僅是二樓那一個房間了,四座高樓的每一個房間、每一扇門、每一扇窗里,都洶涌地流出那能化去一切的紅水。天井仿佛一個巨大的洞穴,赤紅的水流從四面高處掛下,一面將墻體化得溝壑千道,一面發(fā)出轟轟巨響。

        他們先是跳上石桌,又順著古樹,輾轉(zhuǎn)來到了客棧北樓的樓頂上。

        客棧的二樓以下,已為紅水淹沒。先前時蔡紫冠催生出來的三竿翠竹,早已被化得渣都不剩。當(dāng)他們終于逃上樓頂時,天井中的那棵大樹也終于緩緩傾倒,在紅水中載浮載沉,枝葉發(fā)出可怕的“嘶嘶”聲,消失不見。

        搖光站在樓頂上,臉色蒼白。紅水無窮無盡、無止無歇,她和蔡紫冠被困在這四面樓中,明明身負無敵的神通,竟然也難有用武之地。滅宙和破宇用了幾遭,時間停了又走,也只是讓他們有機會逃上樓頂,而她更已筋疲力盡。

        “公主休息一下吧?!辈套瞎谛χ?,掏出一方手帕,抖一抖鋪在屋脊上。

        搖光喘了口氣,既然無法脫身,只得先勉強坐下。紅水在她腳下的天井中蕩漾著,以可見的速度上漲著。照這樣的勢頭,只怕半個時辰之內(nèi),便會連樓頂都淹沒了。

        蔡紫冠踮起腳跟,向天上摸了摸,在他頭頂兩尺余高的地方,那看不見的障礙確確實實地存在著。

        ——那障礙有效地制造了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內(nèi),蔡紫冠的破宇仍然是無敵的,但想要突破它,卻總是有一種有力使不出的感覺。

        “話說,是我那小媽把你送進來的嗎?”蔡紫冠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問了搖光。

        他們被困在這里,四方上下,全被這種看不見摸得著的壁壘封死,而他們之外的所有人卻都被隔離在外面。只有他們兩個……這么巧,要真是陰小五安排的,他一點都不意外。

        搖光莫明其妙,旋即反應(yīng)過來,不由有點氣憤:“不是?!?/p>

        “那可麻煩了?!辈套瞎诔烈鞯?,“那我們就真得自己想辦法脫困了?!?/p>

        “我們不是已經(jīng)試過了嗎?”

        “硬闖是不行了,可天下神通哪有真正無敵的?總會有弱點吧?找到了,也許還有機會——公主回憶一下,你是怎么被困入此處的?”

        “我不知道!”搖光道,“我只是被人偷襲,然后就來到這里了!”

        她看上去十分煩躁,平素的冷漠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則像是隨時都會爆發(fā)的孩子氣的憤怒。

        蔡紫冠微微一笑,道:“公主很少落于下風(fēng)吧?”

        搖光貴為復(fù)國軍公主,本身滅宙之術(shù)已是無敵,身邊又有春生、寒寂劍的輔佐,復(fù)國六姓拱衛(wèi),以往與人作戰(zhàn),自是無往不利。可是從去年開始,她先是在辛京皇宮中,被火二壓制;接著又在黑水淵被商思歸設(shè)計,被雙劍逼得走投無路;末了,又與蔡紫冠的破宇斗得不分高下,打擊可謂接二連三。

        及至今日,又被困入這奇怪的神通之中,生死存亡,卻連敵人都看不見。

        “哼,江湖宵小?!睋u光憤憤道。

        腳下的紅水晃動著,越漲越高。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對戰(zhàn)的話,搖光根本不會把這樣的攻擊放在心上,可是現(xiàn)在她卻連敵人是誰、敵人在哪,都不知道。

        “我們與人生死相斗之際,當(dāng)然是要以己之長攻敵之短。滅宙術(shù)正面對敵,無懈可擊,別人又不傻,自然會想辦法令你連施展都施展不出來。神通對戰(zhàn),講的是個搶占先機,再弱的神通若能搶得先機,也足以致命;再強的神通,如我們這般被人困住,也可能被慢慢耗死。”

        “那我們就等死嗎?”

        “一切神通,皆是一體兩面、強弱相生。滅宙術(shù)停止時間,但一旦找不到目標,便束手無策;破宇術(shù)吞食天地,但我根本駕馭不了,每次只能撞大運。眼前這個奇怪的‘空間’,將我們拘束在這里,它的第一個弱點,就是慢?!?/p>

        他們被困入此處,即使不算搖光曾經(jīng)停止過的幾次時間,也已經(jīng)過了一盞茶的時候。除了出不去以外,唯一受到的攻擊,就是那能蝕化一切的紅水??墒悄羌t水只能靠著不斷漲起,才能威脅到他們,而目前看來,在紅水注滿整個“空間”之前,他們大概會一直平安無事。

        那么,他們就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尋找逃出去的機會。

        “我們繼續(xù)去找出路吧!”搖光站起身來。

        “呃,我看算了,不用了。”蔡紫冠支吾道,“公主你休息吧……你一開滅宙,我就被激出破宇,那種狀態(tài)下我的腦子是不清楚的。”

        他看起很郁悶,搖光反應(yīng)了一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是離開黑水淵以來的第一次,遭背叛以來的第一次,辛京大敗以來的第一次,甚至是執(zhí)掌復(fù)國軍以來的第一次,搖光毫無牽掛地笑了出來。

        就在這時,只聽一聲尖嘯,在他們下方,三樓的一間房里,忽然沖出了一個人。在門外一腳踩空,斷線風(fēng)箏一般,向下面的紅水中摔去。

        “轟隆”一聲,杜銘重又摔回到花濃的房間里。

        這一回,他終于把房門連同門框都撞得稀碎了。伴隨著碎裂的木屑,急速甩起的紅線,以及亂七八糟的魂精們,他重重摔在地上,又滑行了一段,手腳攤開,卻一動不動。

        “你……又回來了?”花濃在他頭頂上問道。

        杜銘一言不發(fā),兩眼空空地望著天,看上去有點沉重又有點恍惚。

        “喲,花姑娘!”魂精們紛紛和花濃打著招呼。

        “你沒事吧?”花濃卻只看著杜銘,“你受傷了么?你……你去過茅廁了么?”

        一提茅廁,躺在那的杜銘一雙牛眼驀然一翻,一切空洞出神煙消云散,重又變得精光四射,殺氣騰騰。

        “花濃?!彼秃纫宦?,向上伸出手來。

        那是他被紅線牽引,原本高高舉在頭頂?shù)淖笫郑@時被他向上拉起,向著花濃探出。

        這人直到這時還這么沒正經(jīng),花濃哭笑不得??墒嵌陪戨m然無賴,但臉上的神情卻極是認真,花濃心如鹿撞,只好伸出手來,讓他握著。

        杜銘握著她的手,卻沒有再毛手毛腳。一雙牛眼望著她,又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到底怎么了?”花濃突然不安起來。

        杜銘咧開嘴,露出一個殊無笑意的笑容。然后他放開了花濃的手,一骨碌身坐起來,左手向下一壓,摁在地上,右手在腰間一抹,“鏘”的一聲,斷岳刀出鞘,一刀便已將他的左手齊腕斬斷。

        花濃大吃一驚,杜銘手腕一斷,紅線終于從斷腕處滑脫。杜銘將斷岳刀往口中一噙,拾起斷手往手腕上一按,鎮(zhèn)定珠威力發(fā)揮,一瞬間已將斷手粘回。

        ——紅線對于別人來說,是剪不斷、摘不下的,但對于杜銘來說,卻從一開始,就不是問題。

        斷手接好,杜銘一回身,已向門外沖去。

        “杜銘!”花濃叫了一聲。

        杜銘身形一滯,卻又再次加速,來到門邊,縱身一躍,跳下樓去。

        “老子又回來了!”

        那個向紅水墜落的人帶著一道刀光,帶著一聲尖嘯——開始時還是殺氣騰騰的怒嘯,可是人在半空已經(jīng)變成了驚叫。

        ——那是魔刀姬!

        刀光一閃,魔刀姬的長刀已經(jīng)收起。兩袖一揮,遠遠地扇開,如同雙翅,然后她凌空蹈步,輕飄飄地,便已到了另一面的樓頂上。

        ——踏月飛行,那已變成了妖月姬!

        “冠冠!”妖月姬落在南樓的樓頂上,瀟瀟灑灑地一個旋身,一回頭,已看見蔡紫冠和搖光。長發(fā)下的面容一轉(zhuǎn),陰小五已經(jīng)歡天喜地地叫了出來。

        蔡紫冠只覺一陣頭痛。

        “你怎么也進來了?”他叫道。

        “打擾你們了嗎?”陰小五卻已經(jīng)迅速會錯了意。

        蔡紫冠倒吸一口冷氣,忽然就對是否能從這里逃出去沒信心了。

        “杜銘和花濃呢?”

        “不知道??!”陰小五道,“我追著杜銘跑出來,怎么變這樣了?這是客棧?杜銘不在?”

        心念電閃,蔡紫冠驀然已抓到了不同尋常之處!

        ——出門!

        ——陰小五出門之后來到這里。

        ——搖光被人偷襲,追出門后來到這里!

        ——自己想要出門打探敵情,結(jié)果來到這里!

        進入到這無法逃離的“空間”,竟然只是走出他們各自的房門??墒菫槭裁炊陪懖辉谶@?陰小五追著杜銘出門,陰小五來了,而杜銘沒來,這其中的分別,也許就是他們離開此地的關(guān)鍵!

        ——是他們的房門,變成了出入這“空間”的通道?

        蔡紫冠迅速否定了這一推斷,在他剛進入這里之后,他在幾間房中都有出入,那幾扇門來來回回的,他沒少走,可卻一直沒發(fā)生任何變化。

        可是時間卻已經(jīng)不容許他再多做考慮了——

        陰小五和他說著話,不知不覺,往前邁出一步,腳下一滑,已摔下了樓頂。

        “冠冠!”那女人刻意地驚叫著,在空中招著手,筆直地掉進了紅水中。

        “老子又回來了!”

        杜銘怒吼著,從破爛的房門中沖出,一躍又跳下天井。

        這回沒有了紅線牽引,他的動作終于重新恢復(fù)矯健,十三道魂精各自凝出魂刃,張牙舞爪。

        “杜銘!”花濃在他身后叫道。

        杜銘聽見了,卻再也沒有回頭。斬斷了那只曾緊握著花濃的手,斬斷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紅線,那仿佛是一個儀式,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斬斷了對花濃的眷戀。

        ——有一個秘密,他已經(jīng)無法隱藏。

        他沒有真的想要去茅廁?!坝⑿蹨I”喝下肚去,他竟毫無反應(yīng)。只是為了在花濃面前裝一個正常人,他才會佯裝腹痛,幾次逃走??善珵槿俗钃希缓锰S、摔倒,始終進不了茅廁,卻也根本不急著方便。

        ——有一個結(jié)果,他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清楚地看見。

        瀉藥如此,春藥又當(dāng)如何?一年來他吃喝玩樂,幾乎已經(jīng)忘了自己是一個“活死人”,可是近來,卻越來越被迫想起這個身份。

        “兔崽子,老子殺了你!”

        斷岳刀入鞘,他所有的憤懣化作一雙鐵拳,全向那朱笠怪客發(fā)泄而去。

        “乒”的一聲,他的左拳正打在那怪客朱笠下的右頰上。剛剛接好的斷腕處,又濺出兩滴凝血,朱笠微微抖動,那人因杜銘的一拳而微微側(cè)頭,但是身子筆直,巋然不動。

        “你就這么點力氣?”那朱笠怪客笑道。

        “還有——還有!”

        杜銘大吼一聲,從他的角度看去,剛好可以看見那朱笠怪客的身后,他的兩個隨從正將手搭在了怪客的肩上。而在那兩個隨從之后,另外三人又將手搭在了前面兩人肩上,后面四人,又將手搭在了前面三人肩上。

        以那朱笠怪客為首,十個人結(jié)成了一個寶塔形前尖后寬的陣型,而塔頂,便是那頂朱笠。

        ——所以是有那后面的九人推著,那朱笠怪客才硬吃杜銘一拳而不倒。

        “你們一起上,老子就把你們一起都捶扁!”杜銘大怒。

        他大喝一聲,左拳從朱笠怪客的臉上一收,準備再打。

        可是“啪”的一聲輕響,那朱笠怪客卻已經(jīng)出手如電,凌空叼住了他左拳。

        朱笠怪客昂然站立,斗笠下露出的巨口咧開,笑容中滿是狂暴之意。他一手托著白玉盒,空著的手只一揚,便在半途追上了杜銘收回的拳頭,蛇攫蛤蟆一般五指緊扣,牢牢“咬”住了杜銘的手。

        杜銘猛地往回一抽,拳頭難動分毫。

        ——不過,那卻早在他的預(yù)料之中。

        “去你媽的!”

        杜銘大喝一聲,右手驀然向前揮出。左臂傳來的拉扯之力、腰上旋轉(zhuǎn)而生的足下之力、右腕臂屈伸所迸發(fā)的關(guān)節(jié)之力,全都匯聚在了他的右手上——他已在一瞬間拔出了斷岳刀,快速絕倫地向那朱笠怪客的腰上抹去。

        他身經(jīng)百戰(zhàn),單論對敵應(yīng)變之快、心思之絕,就是蔡紫冠、百里清也要佩服。先前交手兩次,全都失利,現(xiàn)在雖然憤怒,但仍然留了后手!

        刀光一閃,可是“嘭”的一聲,那人左腕一沉,又握著玉盒,格住了他這一刀!

        杜銘出刀卑鄙,毫無征兆。那朱笠怪客反應(yīng)不及,察覺時無疑已落后了一瞬??墒撬募绨蛑灰宦枺竞敛挥昧Φ挠沂直阋言谧约旱睦呦?,攔住了杜銘的一刀。

        ——不光是力量,他的速度竟也遠遠快于杜銘?

        “你……”那怪客咧嘴笑道。

        可是才說了一個字,小腹上已中了杜銘一腳。

        “老子怎樣?”杜銘大喝道。左拳、右刀之后,下面那無蹤無影的一記窩心腳,才是這一輪攻勢的殺手锏!

        “砰”的一聲悶響,這一腳終于踢中了那怪客的身體。

        一瞬間,杜銘臉色大變。

        ——腳上傳來的感覺,又空、又滿含反彈之力,仿佛他踢中的不是一具血肉之軀,而是一只充滿了空氣的布袋。

        “力氣——”

        那怪客中了一腳,低頭看了看杜銘撐在自己小腹上的那只腳,若無其事。

        “我們常常說笨力氣笨力氣,但力氣其實從來都不笨。力氣是一切的根基,是創(chuàng)造一切的源頭。只有有了足夠的力氣,我們才能提升拳腳的速度、動作的準頭。甚至在行有余‘力’之后,升華自己的智慧。所以,‘大力出奇跡’,才是這個世界不破的真理!”那怪客抬起頭來,左手的玉盒輕輕放到一旁,朱笠下的巨口獰笑道,“和我相比,你的力氣太小了!”

        “陰——小——五!”蔡紫冠氣得大叫一聲,也一個縱身從東樓上跳下。

        他那小媽從南樓上“失足”滑下,明明剛才還能變身妖月姬,凌空飛舞,但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這時手腳并攏,顯然是打定了決心,要來個跳水。

        ——可那紅水,沾上就是半條命啊!

        蔡紫冠縱身躍起,碧影一道,斜刺里猛地沖向陰小五?!芭椤钡囊宦暎擦藗€正著?!班А钡囊宦?,一根修竹繃緊,復(fù)又彈起。蔡紫冠挾著陰小五,一個筋斗,彈上南樓的二樓。

        剛才那一瞬間,萌蘗術(shù)在東樓的樓頂上生出一根竹子。以此為支撐,他們終于沒有掉進已經(jīng)漫上二樓的紅水之中,而是落在了二樓的一扇窗戶上。

        窗戶碎裂,蔡紫冠拽著陰小五蹲在窗臺上。陰小五攀著蔡紫冠的脖子,咯咯偷笑。

        “你犯什么?。俊辈套瞎跉獠淮蛞惶巵?。

        “小媽讓你在搖光面前表現(xiàn)一下英勇神武啊!”陰小五喜滋滋地道。

        蔡紫冠胳膊一抽,差點真的把她扔回紅水。

        “蔡公子?”旁邊樓頂上,搖光來到房檐前,探身問道,“伯母沒事吧?”

        “她關(guān)心我呢!她關(guān)心我呢!”陰小五咯咯笑道。

        “……沒事!”蔡紫冠仰起頭來,正想說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搖光所在的東樓忽然傾斜了。

        “小心!”蔡紫冠大叫一聲。

        “轟隆”一聲大響,東樓驀然倒塌。被洪水蝕化半晌,它的樓基都已爛掉,這時終于在紅水才漫到二樓之際,就猛地塌了半邊。搖光在樓頂上一晃,時間似乎停了一下,但什么也沒能改變。

        在蔡紫冠他們的注視下,那公主纖弱的身子已經(jīng)墜向紅水。

        “搖光!”蔡紫冠氣急敗壞。

        搖光的滅宙術(shù)雖強,武藝卻極為普通,瞧她剛才的樣子,滅宙術(shù)也已經(jīng)累得施展不出了。蔡紫冠縱身一躍,已跳下窗臺,落上紅水水面。

        紅水上浮著那棵古樹,枝葉都已被紅水化去,這時光禿禿、黑焦焦的樹干,在紅水中載浮載沉。蔡紫冠一躍而上,帶來的沖力推著它向前一滑,正好接住了搖光。

        “站穩(wěn)!”蔡紫冠叫道。

        搖光站穩(wěn)身子,已嚇得花容失色。

        可是蔡紫冠卻絲毫不敢放松,一接下?lián)u光,連忙回頭去看陰小五——

        果然陰小五腳下的窗臺被他剛才一蹬,也終于垮了。陰小五望著他們,哀怨地、但卻帶著滿足地往紅水里掉去……

        “你倒是動?。 辈套瞎跉獾么蠼?。

        “冠冠救我!”

        都這種時候了,這人還在給他創(chuàng)造展現(xiàn)“英雄神武”的機會,蔡紫冠七竅生煙,卻也只得放下?lián)u光,反身撲向窗戶。半空中雙腳一蹬,蹬住了兩邊窗框,雙手一叉,將陰小五在紅水表面之上重又舉起。

        “冠冠快救搖光!”陰小五給他抱起來,馬上又從他的肩膀上,看到了搖光的危機。

        “啊——”

        一邊是搖光,一邊是陰小五,蔡紫冠分身乏術(shù),氣得大叫。

        那朱笠怪客的雙手緊緊扣住杜銘的雙腕。

        十指如同鐵鉤,深深地摳入杜銘的血肉之中,杜銘雖已是怒火滿膺,但掙得兩掙,卻竟然難動分毫。

        他原本已算是天生神力,可是在這朱笠怪客面前,卻全然不是對手。

        杜銘雙拳腕骨“咯咯”作響,他咬緊牙關(guān),勉強支撐。

        “杜銘!”驀然間三樓上傳來一聲大喝,蜂云呼嘯墜地,花濃一揮衣袖,從天而降。

        數(shù)不清的彩蝶上下翻飛,如同一片片碎裂的月影。花濃在彩蝶中嬌叱一聲,“唰”的一聲,一團毒蜂便已向那怪客的頭面上裹去。

        于是,他們就見識了今夜最詭異的一幕:

        那朱笠怪客似是頗知花濃的厲害,一見蜂云來襲,立刻便已放開杜銘的左拳。右手化爪為掌,向著蜂云拍出一掌。

        他那一只手掌旁的景物驀然扭曲,一股狂風(fēng)隨著他這一掌狂飆而出,登時將花濃的蜂云沖散。而就在這一瞬間,杜銘左手也握上那朱笠怪客的左腕,雙手合力一掄,終于將他拖動了兩步!

        這兩步一動,跟在那怪客身后的塔型排列的九個隨從,驀然間也一起舉步,跟著那怪客一起,甩了一個大大的彎子,側(cè)過身來。

        怪客站在隊首,雖然只走了兩步,但他的動作經(jīng)過一重重放大,第四排隊尾的四名隨從卻已需要大步流星斜跨出五步,才勉強保持隊形不變。就好像一條頭尖尾大的怪蛇,面對花濃與杜銘的攻勢,笨拙地打了一個滾。

        ——無論如何,他們竟只是要讓自己的手,與前面的人相連!

        ——無論如何,他們也要扶持著最前面的那個朱笠怪客!

        那怪客兩步跨出后,一腳站定,立時也側(cè)身出腿。

        “騰——”他的右腿先是收在他的腰側(cè),然后驟然間向斜刺里蹬出。其力之大,一瞬間已帶出了滔天氣浪,花濃放出的第二波蝶云,又給吹得七零八落。

        蝶云一散,杜銘被他奪住的右腕終于掙脫,斷岳刀在手中一轉(zhuǎn),又是一刀劈來!

        那怪客收腳一踏,快得令人看不清他的動作,“砰”的一聲脆響,斷岳刀赫然又給他踩住,壓在地上。

        “你們兩人聯(lián)手,又能怎樣?”那朱笠怪客獰笑道。

        “聯(lián)你媽的!”杜銘兩眼一翻,驀然間已放脫了斷岳刀,給那朱笠怪客踩住的刀頭已猛地脫落。人借著這一股壓力一彈,肩頭如同鐵錘,整個人往那朱笠怪客的肋下撞去。

        “去——”他拼得狠,那朱笠怪客也不由兇性大起,雙手握著杜銘雙肩,猛地一抖,已將杜銘碩大的身子掄起,往花濃的頭頂上砸去!

        驀然間他的后頸一緊,杜銘人在半空,雙腿屈伸,一腿盤住了他的手臂,一腳卻鉤住他的后頸。

        雙腳交互用力,杜銘登時將自己硬撐在了那朱笠怪客的肩上。

        “老子陪你玩到底!”杜銘發(fā)起狠來,全身氣力全都灌注于雙腿上,朱笠怪客下砸的雙臂在空中一僵,不由又驚又怒。

        “砰”的一聲,怪客兩臂的衣袖膨脹如鼓,一股沛然莫當(dāng)?shù)木蘖τ滞高^他的雙手,傳入杜銘的雙臂,將杜銘向下壓去。

        “唰”的一聲,青影閃現(xiàn),杜銘平舉在半空的身子的下方,十三道魂精驀然現(xiàn)身,一起撐住了他的身子。

        “三爺爺挺??!”

        “他七叔你軟了!”

        魂精們叫苦連天,那怪客一瞬間竟已給逼入絕境。

        “你們……”朱笠怪客怒吼一聲,正想要再全力一擊,驀然間,身旁卻傳來一聲巨響。

        “咔”的一聲,放在旁邊的白玉盒中驀然躥出三道人影,其中一人半空中已揮出一刀,一刀便將那玉盒斬為幾片。

        那朱笠怪客一分神,手上的動作終于慢了一瞬。

        只一瞬間,杜銘又已變招。他支撐在半空中的身體,驀然一縮,頭下腳上之際,已自地上撈起了斷岳刀。那朱笠怪客雖已揮臂將他砸下,可是杜銘身子一蜷,那一刀已向朱笠怪客的臉上刺去。

        “嘶——”一聲脆響,那怪客驟然不見。

        杜銘一刀上刺,可是就在那一剎那,那怪客卻已縱身平移而去。如同被弩機射出的彈丸一般,他猛地橫移九尺,杜銘那快如閃電的一刀,便在他的鼻尖前掠過,只劈裂了他的斗笠,而并未傷到他一根汗毛。

        “咕咚”一聲,杜銘團身落地。那怪客因要不顧一切地閃避,終于放開了他。

        杜銘雙目中精光一閃,正待追擊——

        那朱笠怪客帶來的九個隨從驀然間或向前魚躍,或向左兔滾,移形換影,令人眼花繚亂之際,忽然便已變換了站立的位置。

        以那朱笠怪客立身之處為塔尖,九個人掌、肩相連,重又排出“二——三——四”的隊形。

        那樣的站立方式,使得他們中至少有兩個人,是以后背的空門對著杜銘,隨時可以被他一刀砍翻。他們竟像是為了要保持那樣的排列,保持彼此的相連,而不顧生死了。那樣的偏執(zhí)透出的濃濃詭異,令杜銘進擊的勢頭也不由一慢。

        “媽的——”杜銘收刀回鞘。

        煙塵升起處,那朱笠怪客寧愿以后背對他,卻一定要正面應(yīng)對的,是蔡紫冠、搖光和陰小五。

        “袁老大?”蔡紫冠出現(xiàn)時左擁右抱,這時站穩(wěn)了,忙不迭地放開搖光,推開陰小五。

        “海天會的……袁老大?”杜銘大吃一驚。

        那朱笠怪客身子一震,忽然笑了出來。他揚手摘下斗笠,露出了自己的臉:濃眉、深目,隆鼻、闊口,那張古拙的臉上沒什么肉,眉骨、顴骨,全都在粗糲的皮膚下尖銳地支著。

        先前他們?yōu)楦瞪叫壅偌?,拔除九州尸王,在海天會借了一條快船“水鳶號”。駕船之人袁天剛,雖不在高手之列,但也朝夕相對。只不過那時候,他的那張臉上的表情永遠是憨厚與熱情,但現(xiàn)在,卻平添了幾分乖戾與蠻橫。

        “蔡公子、杜將軍、花小姐?!痹靹偽⑿χc了點頭。

        不過是幾個月不見,可是他的身上卻似已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

        “姓袁的!你長本事了!”杜銘問道。

        袁天剛哈哈大笑,道:“水鳶號一別,咱們好久沒見?!?/p>

        當(dāng)日為除艷僵,蔡紫冠一行兵分兩路。袁天剛主持抓鬮,將他們拆成了強弱懸殊的兩組,令他們分別遇險。阼州、甘州兩場大戰(zhàn),兩組人馬雖然都涉險過關(guān),但也因之而接觸到傅山雄的陰謀。辛京決戰(zhàn),拔除尸王之事不了了之,他曾經(jīng)對蔡紫冠等人設(shè)下的陷阱,隨著百里清的戰(zhàn)死,再也沒人知道。

        “蔡公子,鄙會羅會長、劉會長近來為敵所乘,不幸仙逝?!痹靹偽⑿Φ溃拔椰F(xiàn)在硬著頭皮做了會長,當(dāng)這個家。蔡公子有時間回去了,還得指點指點我哪!”

        話雖然恭謙,但他的神情語氣,卻殊為狂妄,談及羅英等人之時,更沒有絲毫傷心難過。

        “那老子今天就再替羅會長揍你一頓吧!”杜銘?yīng)熜Φ馈?/p>

        袁天剛冷冷地看著他,過往的那些恥辱又浮上心頭。好一會,才忽又展顏微笑道:“杜將軍別開玩笑了。憑咱們的交情,今日偶遇,偶一切磋,已是受益匪淺了,難道還能真打么?”

        “袁兄的紅水玉盒,倒差點真的要了我的命呢?!辈套瞎谛Φ?。

        “區(qū)區(qū)玉盒,當(dāng)然是困不住蔡公子的。玩笑而已,可惜蔡公子太過認真,還毀了它?!?/p>

        “哈哈,這玉盒殺人太慢,又太好破解,留著誤事。我就幫袁兄處理了。”蔡紫冠微笑道。

        剛才在那被玉盒封閉的空間中,洪水泛濫,蔡紫冠終于將陰小五也帶回到古樹上的時候,三人的分量將那古樹幾乎完全壓入紅水。搖光心慌意亂,陰小五嘰嘰喳喳。四面的高樓陸續(xù)崩塌,整個世界似乎已是無路可逃。

        ——原來這里的攻勢,就是紅水將一切都化掉。

        “蔡公子,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搖光問道。

        “我們出去?!辈套瞎谛Φ馈?/p>

        在他們的頭頂上,客棧的東樓終于完全垮塌,半面樓體,正向他們砸來。

        然后“轟”的一聲,他們已離開了那紅水泛濫的世界,人在半空,陰小五已受他指示,一刀將腳下的玉盒劈斷。

        “這個玉盒與現(xiàn)實相連。而相連的通道非常兒戲,便是幾間客房的房門?!辈套瞎谖⑿χ?,向袁天剛挑釁,也向搖光他們解釋,“一旦神通開啟,正面走出房門,便是進入玉盒;背對走出房門,便還留在現(xiàn)實之中。我和搖光因為都是正常人,正常出門,而被抓入盒中,而杜銘因為老要看著花濃,卻時常倒退出門,于是逃過了威脅?!?/p>

        在左邊救搖光、右邊救陰小五的忙碌之中,兔起鶻落,蔡紫冠已想通了此中的關(guān)竅。而將之逆推,則正常進門,便無從逃脫,若是倒退進門,則會回到現(xiàn)實中。

        那半扇樓砸下,蔡紫冠早已看準了砸向他們的,正是搖光所住那間客房的房門。那一瞬間,他將搖光、陰小五一左一右地擁緊,斷樓砸起紅水巨浪,而三個人便已從那扇門里倒穿了出來。

        “所以我就是說,這是班門弄斧。”袁天剛?cè)魺o其事地一笑道,“我現(xiàn)在正接收海天會各地的分舵,這與化血玉盒相連的陽春客棧,也是我們的一處產(chǎn)業(yè),都怪我太久沒見蔡公子,不由想要開這么一個玩笑。結(jié)果露了丑,蔡公子、杜將軍、花小姐,見笑見笑。”

        他又向眾人望了一眼,才又將朱笠戴好,面目深藏。

        “海天會在我的手中,早晚會東山再起。任重道遠,今夜冒昧露相,只是為了和各位打個招呼,幾位在此好住,一切費用記在海天會賬上便是。”袁天剛說著拱了拱手,轉(zhuǎn)身而去。身后的九個隨從緊緊地跟著他,亦步亦趨,離開了天井。

        一場突如其來的遭遇戰(zhàn)忽然便已結(jié)束,蔡紫冠望著他的背影,覺得有點難以置信。

        “你認識他?這個人有什么毛?。俊标幮∥鍦愡^來問道。

        “也許我們以前都低估了他?!辈套瞎诳嘈Φ?。

        有一個人偷襲搖光,有一個人使用了化血玉盒,袁天剛借力傷人,這一晚袁天剛一行竟然出動了三項神通,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花濃,你們的紅線呢?”陰小五眼睛一轉(zhuǎn),又看見了另一對。

        “沒……沒有了……”花濃慌張地道。

        杜銘一刀砍斷自己的手腕借此掙脫紅線。紅線本是一對,那綁在花濃腕上的紅線旋即也就脫落了。那仿佛一個惡兆,令花濃膽戰(zhàn)心驚。

        “杜銘……”她聲如蚊蚋。

        杜銘的身子震了震,終于卻只是背轉(zhuǎn)過身,向遠處走開。

        他看著女子蹁躚的舞姿。

        笛聲幽咽,他目光深遠,常常一看就是一個下午、一個晚上。

        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紙,照進空曠的大殿中。早晨的、黃昏的,灑在女子艷麗的臉龐上,為她勾出金色或橘色的輪廓。她的臉上不見喜怒,雖然袖帶飄飄,身段婀娜得如同回風(fēng)舞雪,但精致的五官,卻漠然得如同無知無覺的雕像。

        但那舞蹈,畢竟只是為他而作。

        宮中歲月靜好,他的笛聲不停,雙眼一錯不錯。

        女子的舞姿,他連少看一眼都滿心不舍。

        尤其是,當(dāng)他已經(jīng)知道,這一切都已是鏡花水月,額外的恩賜。

        這天早晨,胡九公忽然來到了明月宮中。

        那時旭日初升,晨風(fēng)輕拂,空氣干凈清冷,院中的迎春花正放開滿枝的細碎嫩黃。明月宮如例緊閉大門,正殿中傳來隱隱的笛聲,“霹靂皇帝”和艷僵又在歌舞了。

        小賀在院子里練劍,柳姑娘搬了條凳子,在花下看書。

        初春時分,天氣猶寒,小賀只穿一件短衫,年輕的身體在薄薄的衣料中反復(fù)沖撞。騰沖跳躍之際,微汗的胸膛閃閃發(fā)亮。冰火雙劍在他的控制下吐出一青一紅兩道三尺長的劍芒,隨著他的招式伸縮自如。

        他過去馭用雙劍,往往只是三招過后,便噴出冰龍、火龍,雖然聲勢烜赫,但卻因力道分散,而威力有限。在禁宮中這些日子,每日練功不輟,“霹靂皇帝”看不過眼,指點他兩句,終于令他能將寒氣、火氣全都凝縮于一點,舉重若輕,境界已經(jīng)高了不止一重。

        柳姑娘搬了張凳子,坐在迎春花下看書。她披著一件淺綠色的緞面棉袍,和頭頂上的黃花相配,惹人喜愛。那雪白的一雙手指尖凍得通紅,捧著辛京第一暢銷書作者春香的新書《任性公子認命郎》。

        她翻著書,可是眼睛卻忍不住從書冊上緣上越過去,偷偷地望著小賀。

        小賀神情嚴肅,明明是在一個人練武,可是緊緊地咬著牙,一劍揮出時,簡直像在與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廝殺。年輕的臉龐被雙劍的劍芒映得一時青、一時赤,頗有些猙獰。

        他連看都不看柳姑娘一眼??芍挥腥绱耍旁斤@得他其實在生她的氣。柳姑娘輕輕地嘆了一聲,索性把書放下,一雙鳳眼熱辣辣地望著小賀。

        小賀臉色更沉,雙劍舞得更急。

        他曾對這個女子一見鐘情,為了她跋涉千里,一心想要建功立業(yè),迎娶于她。可是當(dāng)他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卻說他們兩人還不熟。他忍辱留在宮中,陪伴著她,可是不知不覺,心中的委屈卻變成了憤怒。

        舞劍旋身的瞬間,他的視線悄悄地掃過她,心中凄苦。

        柳姑娘在一旁看著他,也是滿眼憂傷。

        這個少年曾經(jīng)很喜歡她,但那突如其來,兩個人根本還沒說過幾句話。后來,小賀為她留在明月宮,成為霹靂皇帝的侍衛(wèi),她才慢慢知道,他已經(jīng)喜歡了自己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墒堑鹊剿胍邮苄≠R了的時候,不知為什么,那少年卻忽然對她關(guān)上了心門。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她不得而知。對小賀百般暗示,而小賀卻置若罔聞。

        “小賀?!彼K于忍不住道,“你累不累?”

        她輕柔的聲音,登時令小賀的劍勢一亂。少年哼了一聲,“唰”地收回了雙劍。

        “你怎么不看書了?”他冷冷地說,隨手在一旁拿起手巾,擦了擦汗。

        “春香墮落了,這部書寫的居然是一個公子和一個書生的愛情?!绷媚镟僦煺f。

        小賀冷笑了一聲:“他不就是你們愛看什么他就寫什么嗎?”

        才說兩句話,他卻像在每個字里都灌了火藥——可是原來他也看過春香?柳姑娘又氣又恨,正想說點什么,忽然“唰”的一聲,胡九公從宮墻外跳了進來。

        那老人瘦高、蒼老,穿著一身骯臟的青袍,手中拄著一根細長的竹竿。他落下地來,微微仰起的臉上仿佛總是帶著似笑似哭的奇怪表情。一雙失明的眼睛向上翻起,眼白在眼皮間露出兩道慘白的白光。

        “胡九公?”小賀愣了一下,一把抓起雙劍,攔在柳姑娘身前。

        復(fù)國軍的天眼胡九公,神算之力為天下第一,號稱前后二十年,萬無一失。只是卻不知為何,脫離了復(fù)國軍,一直流落在辛京城里,給人打卦算命。當(dāng)日群雄闖宮,圍攻傅山雄和“霹靂皇帝”,他也側(cè)身其中。只是霹靂皇帝露出真身,乃是廣來峰火二,只手將群雄殺得大敗,胡九公趁亂而去,今日卻又單獨現(xiàn)身,不禁令人起疑。

        光天化日之下,他忽然闖入禁宮,外面寂靜無聲,顯然不曾驚動一兵一卒。

        胡九公微笑著,竹竿在地上點了點,道:“小賀,動手吧?!?/p>

        他明明是個瞎子,可是卻又像是什么都看得見,連小賀留在宮中也毫不意外。小賀本已是如臨大敵,被他一說,反倒愣了,道:“動什么手?”

        “我闖宮進來,你無論如何都要和我打的。”胡九公微笑道,“我已看見了我們那一場對戰(zhàn)。既然注定要打,我們何必多費口舌,打了再說吧?!?/p>

        小賀被他噎在那里,一時有點不知所措。他原本因為柳姑娘的事,心中憤懣,正躍躍欲試地想要與人較量一番,胡九公到來,正中他的下懷??赏蝗婚g被對方說明了是“注定要打”,登時興致索然。

        ——原來一件事,一旦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果,便是這么無趣。

        但他答應(yīng)了霹靂皇帝,在此鎮(zhèn)守明月宮,有了外敵,又豈能真的不打?

        “那就打吧!”小賀沒好氣地喝道,“鏘”地拔出雙劍來。

        雙劍出鞘,原本三尺青鋒,立時又現(xiàn)出三尺劍芒。雙劍如鞭,左右開弓向胡九公抽去。胡九公微微仰著頭,手拄竹竿,輕輕向前走了一步——

        “唰”的一聲,一青一赤的兩道劍芒在胡九公的身后交錯而過。

        胡九公兩腿微分,忽而又向左一轉(zhuǎn),手腕一翻,竹竿自左肋處揚起,斜指向前。

        向左一轉(zhuǎn),他便剛好避開了小賀的冰劍一砍;手腕一翻,竹竿便壓著小賀執(zhí)冰劍的右手手背,點在小賀的眉心上。

        小賀一愣,左手的火劍回護不及,停在了半途。

        胡九公翻著雙眼,臉上那詭異的微笑,越發(fā)燦爛,手上的竹竿距離小賀眉心半寸,穩(wěn)如磐石。

        小賀又驚又怒,大喝一聲,右手猛地一揚,“甩開”胡九公的竹竿。

        胡九公手腕一轉(zhuǎn),已在小賀的右手推動之前,先就移開了竹竿。小賀雙劍揮開,一青一赤兩道劍芒上下橫掃。胡九公驀然雙膝一屈,已跪坐于地,竹竿在他手中一旋,尖端刺在地上,尾端從他掌心倒刺而出,正好從小賀的左臂前掠過,又點在小賀的咽喉上。

        小賀的臉色大變,身子一僵,奮力一推,又用左臂將竹竿“蕩”開。

        他的左臂揚起,右臂不及收回,一時間胸前空門大開。胡九公驀然站起,一挺身就已闖入他的門戶,空著的左手一揚,食中二指已經(jīng)輕輕按在小賀的眼皮上。

        眉心、咽喉、雙目,小賀的要害接連受制,胡九公的攻勢既不快、又不奇,可是每發(fā)必中,竟似是真的知道小賀的攻擊一般。

        ——那就是胡九公的神通“天眼”。

        ——一切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全都在他那雙無法視物的眼睛中,清清楚楚。

        小賀臉色慘白?!拔磥怼?、“命運”,這種原本虛無縹緲的東西突然被清清楚楚地擺在他的面前——尤其是“已知的未來”和“必敗的命運”——的時候,帶來的沖擊與挫敗感,令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捏住了。

        “小賀!”柳姑娘驚慌叫道。

        小賀身子僵硬,冰火雙劍劍芒消散,劍身灰暗。

        胡九公枯瘦的雙指在小賀眼皮上輕輕一抹,已收了回來,笑道:“是了,打到這個地步,你就沒有心思再打了?!?/p>

        小賀呼呼喘息,雙眼眼皮上的異感猶在,眼前金星亂冒。

        “那你就去幫我跟火二說一聲了。就說,老朋友來找他敘舊了?!?/p>

        “哐當(dāng)”一聲,胡九公的話音未落,明月宮的正殿大門已轟然打開。一個人站在門里,早晨的陽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的龍袍閃閃發(fā)光,上半身隱在了陰影之中。

        “胡九,那你有沒有測到,我會不會讓你進來?”那人沉聲道。

        那正是廣來峰不世出的高手火二,二十年前火燒辛京、篡位霹靂皇帝,不久前又力退三路豪強,只手殺死傅山雄,不知不覺玩弄天下勢力于股掌之間。而他覆滅師門、奪愛青月帝,又將艷僵藏為禁臠的秘事,更令知情者膽戰(zhàn)心驚。

        胡九公微微仰著頭,微笑道:“我看到的未來,就是我和小賀說明來意之后,你就會讓我進去?!?/p>

        火二冷笑一聲,稍稍向旁邊一讓,道:“那就進來吧?!?/p>

        “讓這孩子也進來吧。”胡九公用竹竿指了指小賀和柳姑娘道,“這兩個孩子,有些東西他們也需要知道。”

        小賀一愣,望向柳姑娘,柳姑娘嚇得臉色發(fā)白。

        她只是個普通女子,只是因為火二固執(zhí)地要給艷僵一個名分,才將她立為了假“明妃”,留在宮中,掩人耳目??墒窃搅私膺@位假“霹靂皇帝”,越知道他那些驚天動地的事跡,她便越害怕起來。

        “那也是命運?”火二冷冷地道。

        “是的?!焙殴⑿Φ?。

        他們走進大殿之中,緊閉的門窗,令室內(nèi)光線昏暗,且有一股濕冷的朽爛氣味。

        小賀極少走進來,每次進來都只覺毛骨悚然。忽然覺得臂上一緊,原來已經(jīng)被柳姑娘偷偷地抓住了。她的手指纖細,抓得很用力,衣袖的褶皺勒得他的皮膚都有一點痛。

        小賀猶豫了一下,沒有把手掙開。

        大殿正中,一方淡藍色的圓毯上,以淡金色的絲線分別繡著嬰孩、成人、老者、枯骨的形象。艷僵伏身其上,被一個人的生死輪回所包圍,暗紅的長裙完整地鋪開,像是一朵睡著了的鮮花。

        火二懶洋洋地坐進龍椅里,他高大而消瘦的身體倒下來之后,仿佛是身架整個地垮了下來,皮肉下僅剩著幾根骨頭在支撐著他,但也歪斜著,搖搖欲墜。

        “明貴妃……”胡九公問道,“她在嗎?”

        “她在?!被鸲?。隨手拿起一支鐵笛,輕輕吹響。

        那委頓于地的美人仿佛提線木偶,忽然被注入了活力。隨著笛音,她慢慢地起身——先是一根手指顫動,然后是手腕揚起,然后是肩膀,然后是腰身,艷僵——明妃——僵硬、但卻風(fēng)情萬種地站了起來。

        對復(fù)國軍來說,她是“明貴妃”,對火二來講,她卻只是“明妃”。

        “我雖然看不見,但我還記得她的舞姿?!焙殴溃拔乙灿浀媚愕牡崖?,二十年前,我們在黑水淵初會的時候,多么快樂?!?/p>

        二十二年前,他們在黑水淵初會?;鸲菑?fù)國軍的座上賓,風(fēng)度翩翩,驚才絕艷。胡九公雖然大了他十來歲,但卻正被自己的神通困擾,被他三言兩語解了心結(jié),又將神通修煉到了全新的境界,從而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火二停下笛聲,陰沉沉地笑著,沒有說話。

        “沒想到,我們再見已經(jīng)是這種局面了?!焙殴L嘆道。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我在這里了?”火二忽然問道。

        “傳說你被廣來峰清理門戶之后,我很難過,再也不愿去想你。十七年前,我被派到京城守護帝僵,那時就是給我個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會想到去預(yù)測霹靂皇帝和你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其實沒有死,還跑來當(dāng)了皇帝。直到又過了兩年,我閑得無聊,想要行刺霹靂皇帝,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是我的老熟人?!焙殴⑿Φ?。

        他的“天眼”雖然厲害,但卻受困于精力限制,也需要有意識地去“看”某件事,才能知道它的來龍去脈。

        “你到底為什么,居然會變成霹靂皇帝?”胡九公終于忍不住問道。

        “二十年前,在我燒掉辛京城之后,我突然想到,其實我可以當(dāng)皇帝?!被鸲⑿Φ?,“沒人能想到這一點,沒人敢做這樣的事——所以,那不正是我火二該做的?”

        火二歪坐在那,懶洋洋的,仿佛帶著一點心不在焉的傲氣。

        小賀在胡九公的身后看著火二,忽然很佩服他。

        小賀追隨傅山雄,那鎮(zhèn)國將軍雖然與尸王同化,善惡難辨,但忠君愛國之心,卻從未稍改。最后他慘死在火二的手中,小賀原本對火二也頗有怨恨??墒腔鸲s總是那么心不在焉,仿佛生死之事,根本無關(guān)痛癢;善惡之分,全然微不足道。以致小賀都不知不覺地懷疑,他是否真的沒有做錯什么。

        “你知道了我的身份,為什么不來找我?”火二問道。

        “我為什么要找你呢?”胡九公嘆道,“當(dāng)初我在黑水淵受困于自己的神通,覺得天下事都是‘已知的’,一切努力都全無趣味的時候,你不就告訴我,要學(xué)會裝傻么?”

        火二驀地掀起眼皮來,兩道亮得令人一望之下雙目刺痛的視線,落在胡九公的臉上。

        良久,火二無聲地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不過我雖然知道你的行動,卻不知你的理由。”胡九公問道,“我仍是不明白,你坐擁天下,后宮佳麗無數(shù),為什么又非得甘冒人倫大惡,玷污已死的明貴妃呢?”

        “玷污嗎?”火二輕聲說,又垂下了眼皮去。

        在那一瞬間,小賀忽然有了一個感覺。他們不會聽到他真正的理由了,在剛才火二瞪視胡九公的那時,電光石火的一個機會,那是火二會說真話的唯一機會?,F(xiàn)在,他又已經(jīng)封閉了自己了,他說的再也不會是他的真相了。

        “我不覺得那是玷污?!被鸲吐暤?,單手把玩著鐵笛,“反而覺得那是天意成全。我深愛于她,二十年念念不忘。當(dāng)上霹靂皇帝之后,千挑萬選才選中了一位與她長相相似的麗妃??墒躯愬∶?,又于去年離我而去。我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想起她被你們煉為艷僵,容顏不朽——一直在等我?!?/p>

        他微笑著,鐵笛在他的指尖旋轉(zhuǎn),仿佛一只烏黑的蜻蜓:“二十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們終于能在一起……只是,我已經(jīng)老了許多?!?/p>

        “那么一具冷冰冰的尸體抱起來,你會覺得安心嗎?”胡九公又問。

        小賀吃了一驚。那無疑是足以激怒火二的一句話。他望向胡九公,那算命的老人冷冷地站在那里,即使面對火二,也毫無懼色。

        他的眼睛上翻,一線眼白在昏暗的屋中,更白得嚇人。

        “我活了二十年?!被鸲s像是毫不在意,“曾以為愛情與道義、尊嚴相關(guān)——什么都和道義、尊嚴相關(guān)——但我后來發(fā)現(xiàn),它們其實毫無意義。我喜歡明妃,就應(yīng)該盡早將她擁有。我唯一做錯的事,就是等了二十年,才想到將她藏入宮里;而比這更錯的事,就是二十年前,居然任她留在復(fù)國軍中,被青月帝逼死?!?/p>

        他懶洋洋的笑容里,終于有了一點森冷的意味,道:“當(dāng)初我應(yīng)該殺了你們的。無論誰阻擋我得到她,我都應(yīng)該殺了你們的?!?/p>

        他的聲音竟像真的毫無溫度。小賀聽了,激靈靈打個冷戰(zhàn)。

        胡九公沉默著,他的天眼是否已經(jīng)看到了他們在火二的一擊下,粉身碎骨的樣子了呢?

        “所以,我也是想知道……”良久,那老人方又嘎聲道,“到底是什么,令那個熱情正義的火二變成了如今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樣。”

        ——行尸走肉?

        小賀猛然驚醒。一直以來,他都覺得火二怪怪的,他的神情、他的行事,總令自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與不適?,F(xiàn)在為胡九公一言提醒,才驚覺,那只怕便是“死氣”。那魁偉、瘋狂的男子的身上,無時無刻不在透出的,竟然是久死之人,身上透出的朽爛與腐敗之氣。

        行尸走肉,火二真的像是一具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卻還在人間游蕩的尸體。甚至連大殿中已死了二十年的艷僵和他相比,都要生動一些。

        ——只是,誰又會將這錦衣玉食、權(quán)傾天下的豪強,當(dāng)作死人來看呢?

        “你……你也是尸王?”小賀顫聲道,“鏘”地一聲拔出雙劍,將柳姑娘掩在了身后。

        正在說話的火二和胡九公愣了一下,忽而一起被他的舉動逗笑了。

        “小孩子?!被鸲湫Φ?,“我要是個尸王,倒是好了?!?/p>

        雖是嘲笑,可是那一句話中隱約透出的憤懣,卻更令人不安。

        “把你的劍收起來?!焙殴⑿Φ溃霸蹅冄矍暗幕鸲?dāng)然是個活人。尸王全憑本能行事,可沒有他那樣的膽識與智慧。”

        小賀微微放下心來,收回雙劍,臉上不由有些發(fā)燒。

        柳姑娘在他身后緊緊地拉著他的衣角,可是好像也笑了一聲。

        “不過,眼前的火二雖是活人,二十年前可有一個火二,是實實在在地死了。”胡九公微微仰著臉,一雙翻白的眼睛仿佛刺透了殿頂,望向高遠的天機,“我這雙天眼,清清楚楚地在二十年前看見了兩個火二?;鹦郑憬椴唤橐?,為老友做個解釋?”

        火二的肩膀微微一震,正在他指尖盤旋的鐵笛脫手而去,不過才離指三寸,便又已為他探手抓回了。

        “兩個火二,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焙殴龟?,“我的天眼能看清一切的來龍去脈,但對于二十年前如何出現(xiàn)了兩個你,卻總有一段無法看清。”

        火二深深地看著他,微笑道:“是了,你的天眼對滅宙術(shù)是沒有效果的。”

        那一句話直如霹靂,胡九公、小賀同時吃了一驚。

        “正是滅宙,天下間最強的術(shù)法,復(fù)國軍搖光公主的殺手锏?!被鸲⑿Φ?,“把時間比作一條河流,你的‘天眼’能夠看清水流的去勢,因此能夠預(yù)知未來;但搖光的滅宙卻能攪亂時間,令水流發(fā)生變化,產(chǎn)生漣漪,所以是你神通的天生克星。

        “但我卻是搖光的‘滅宙’的天生克星。她的滅宙對我而言,毫無作用。因為她雖然能令流水產(chǎn)生漣漪,但我本身卻是一個漩渦?!被鸲⑿Φ溃澳愕奶煅蹮o法看出二十年前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兩個我,是因為你無法看破滅宙。二十年來,我一直在滅宙的作用之下。那是比搖光的‘滅宙’更強的‘滅宙’,那個時間的漩渦我一直未能逃開?!?/p>

        明月宮中,時間似乎已經(jīng)停止。

        火二的話仿佛本身就是滅宙的神通,令在場的每個人都呆住了。

        “更強的……滅宙?”胡九公嘎聲道,“這世上,除了搖光之外,還有人有滅宙神通?”

        “破宇”、“滅宙”,號稱天下最強的神通,自然不是自蔡紫冠、搖光而始??墒枪爬舷鄠?,二者間隔百年才出現(xiàn)一次。若是搖光已具備這一神通,又豈能有人在二十年前便以更強的滅宙重傷火二呢?

        火二冷笑一聲,笑容間,罕見的,頗有苦澀之意。

        “二十二年前,我從廣來峰上下山,一者是為了闖蕩江湖,揚名立萬;二者,也是為了逃避陰五——那個瘋女人,越來越癲狂,越來越不正常,我怕我再在山上呆著,哪天被她毒死了都不知道?!被鸲?。

        這故事正是始于天下術(shù)法之宗的廣來峰,他的小師妹陰五癡戀于他,師門上下也全都覺得他們是天生一對,處處撮合。只有他,覺得陰五個性偏激,相處起來越來越令人膽戰(zhàn)心驚,終于藝成下山,便越來越少回去。而后來,廣來峰果然也覆滅在陰五的手中。

        “我被陰五纏得喘不過氣,女人對我來說,是個好大的麻煩。”火二繼續(xù)道,“我曾以為,女人都是這么無趣,直到我在黑水淵見到了你們的明貴妃。我對她一見鐘情,才知道女子可以如此溫婉、如此動人??上菚r她已是青月帝的人,我火二堂堂豪杰,豈可在女色上失節(jié),這才在酒席上表白之后,慘然離去?!?/p>

        胡九公微微仰著臉,唇邊帶笑,像是也回到了那個時候。

        艷僵站在火二的身旁,靜靜端立。她的舞衣如霞,秀發(fā)如云,明艷動人的臉上,因為沒有一絲表情,而顯出了幾近神圣的魅惑。

        小賀和柳姑娘都是第一次聽說火二和明妃的情事,想不到這兩個人竟在艷僵在世之時就已認識——那竟比素不相識更令人作嘔,他們再看火二不由都有些毛骨悚然。

        “可是我離開了黑水淵之后,卻仍然放不下她。日復(fù)一日,我為相思折磨,終于有一天,偶遇大臧派來圍剿復(fù)國軍一個叫王什么的大將。我忽然想到,我要是殺了他,是不是就可以回黑水淵報上一功,而我要是回了黑水淵,是不是就可以再見她一面?

        “橫了一輩子,廣來峰火二終于是折在她的手上了。我于是殺了那個會用‘搬兵之術(shù)’的臧將,拿著他的人頭,果然在黑水淵又見到了她。從那以后,我便給自己找到了最好的借口,四處獵殺大臧的官員,然后回黑水淵表功。一開始,她對我避而不見,復(fù)國軍的人也會打我罵我,但能在她的房外給她吹一曲笛子,我就知足了。

        “后來她懷了搖光,后來我要殺大臧的人越來越難。朝廷中漸漸有了防備,有一些奇怪的高手開始反過來獵殺于我,有好幾次,我也險些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墒俏也荒芡?,在第一次之后,她雖然再也不肯見我,但從第五次開始,我吹笛時從她的窗口望進去,她的影子都會出現(xiàn)在對面的墻壁上。我知道她在聽著,我知道她的心里還是有我了?!?/p>

        “啊”的一聲,是言情小說愛好者柳姑娘忍不住發(fā)出被感動的嘆息。

        “后來她生了搖光,后來她死了,為了你們的復(fù)國大業(yè),她成了九大尸王里的艷僵。我從青月帝的手里接過她的尸體的時候,幾乎就要將你們這些逼死她的人全部殺死!什么家國大義,你們竟然用她的生命去換?我就該讓你們?nèi)既ソo她償命!可是看著她安詳?shù)哪?,我終究還是沒有忍心,令她白白犧牲。

        “按照你們給我的地圖,我?guī)е氖w去了阼州迷魂谷,將她藏好。按照尸王的說明,她將會慢慢成熟,具備超凡神通。我在她藏身的石窟外放聲大哭,我不知道沒有了她,我將來可怎么辦?”

        火二的眼角劇烈抖動,想來那痛苦深入骨髓。

        那樣的梟雄卻也為一個“情”字所困,小賀心中凄苦,左手忽然一緊,原來是被柳姑娘的雙手握住了。女子多情,她已是淚流滿面,小賀心中一軟,右手覆上,也握住了她的手。

        橫亙在兩人之間,過去兩個多月的隔閡,忽然間,未說一字,便已煙消云散。

        “而就在迷魂谷外,我又遇到了追殺我而來的高手。”火二看了他們一眼,繼續(xù)道,“那個人的神通,便是‘滅宙’。我與他一番苦戰(zhàn),終于抓住一個機會,將他燒成了灰燼,而在他死去的一瞬間,一枚神珠破體而出。我隨手抓住了它,才知道那就是最強的滅宙神通?!?/p>

        “神珠?”胡九公吃了一驚,“神珠是‘滅宙’?”

        “是的?!被鸲湫Φ?,“復(fù)國軍視若奇跡的滅宙不是什么上天賜予搖光的神通,而是來自于那一枚神珠。搖光練了二十年,練的其實是神珠的使用方法。”

        胡九公大吃一驚:“你是說,神珠在搖光的身上——你后來把神珠放到了搖光的身上?”

        “說對了一半。”火二慢慢道,“不是我‘后來’把神珠放到搖光的身上,而是我‘事前’把神珠放到了搖光的身上?!?/p>

        他的話繞來繞去,胡九公、小賀、柳姑娘越發(fā)糊涂了。

        火二看著他們,冷笑一下,輕輕拉過艷僵的手,令她坐在自己的身邊。

        ——他們兩個,一個疏狂,一個艷麗,一眼望去,倒真的好生般配。

        “滅宙在搖光的身上,只能令時間停滯;但純粹的神珠的力量,卻足以扭轉(zhuǎn)時間。我在握住了它的那一瞬間,便已被它帶回到了過去?!?/p>

        “過去?”胡九公睜大了雙眼。

        那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半仰著望天,露出令人心悸的、瘋狂的白光。

        “準確地說,是六天之前?!被鸲K聲道,“全然不受控制的滅宙術(shù),一次爆發(fā)登時將我送到了六天之前?!?/p>

        小賀、柳姑娘目瞪口呆。胡九公渾身顫抖,手中的竹竿抖動,在地上咯咯作響。困擾他十幾年的難題即將揭曉,滅宙術(shù)造成了六天的倒流,這無疑就是他的天眼始終無法看透的那一段奇怪的時間。

        “所以……那一段時間里,才會有兩個火二!”

        “回到六天之前,我去找了原本的火二。我告訴他,兩天后明貴妃就要死了,她寧愿去死,也不肯給我們一個機會,她死后會被煉成艷僵,永世不得超生。那個傻瓜聽了之后,和我一樣悲痛欲絕。不同之處在于,我已經(jīng)接受了明貴妃會死的事實,而他卻還想逆天而為,想要搶在明貴妃死之前滅臧興茉,于是他連夜火燒辛京,犯下了滔天大罪。”

        二十年前辛京的火光,那照亮了半個天宇的火光,仿佛又在他的話里烈烈燃起。

        “可是他終究是失敗了。他的惡行天下震驚,不久之后,他就被山大、風(fēng)四、雷六清理門戶,堵在了侑州赤龍谷,力戰(zhàn)而死?!被鸲坏?,“不過他死了,于我而言,倒不是個壞事。我又成為這個世界唯一的火二,而且沒有人知道我還活著。我偷偷潛入黑水淵,將穩(wěn)定下來的滅宙神珠,置入尚在襁褓的搖光體內(nèi)。那是我給明貴妃的孩子的最后禮物,要是她能用這個神通復(fù)國成功,也算圓了她那母親的癡夢吧?!?/p>

        他攬著艷僵的纖腰,將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從他的口中一一道來。

        胡九公、小賀、柳姑娘全都忘了說話。慘白的陽光從緊閉的門窗透入,這個平凡的上午,因他故事而變得詭異非凡,仿佛處處透著不安的氣息。

        “在那之后,我又不知所措地游蕩了大半年。廣來峰也覆亡了,這個世界和我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徹底沒有了。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就潛入了皇宮,殺了霹靂皇帝,坐了他的位子。大臧的皇帝變成了我,大臧群臣全都稀里糊涂地給我跪了二十年。我算不算為復(fù)國軍報了仇呢?那我再讓艷僵來陪一陪我,不算是過分吧?”火二“嘎嘎嘎”地笑出來,“我要得到她!什么都別想攔住我!搖光的滅宙對我無效,倫常、生死、一切無聊的規(guī)矩,都休想讓我再放手!因為準確地說,我本應(yīng)活在六天之后,是個已死之人。”

        那一直活在傳說的豪杰穿過了二十年的時光,穿過了多余的六天的時間漩渦,終于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歪坐在龍椅上的火二:消瘦、瘋狂、不可一世,但卻絕望至極。

        艷僵筆直地坐在火二的懷中,這促成了整個故事的人,冷艷端莊,置身事外,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一眨不眨。

        ——她在生的時候,對火二到底是怎樣的感情?

        ——如果她知道自己死后,肉身終將落入火二的懷中,又會作何感想?

        胡九公渾身顫抖,柳姑娘緊緊地靠著小賀。

        小賀看著火二,心中又是同情、又是畏懼,可是隱隱地,卻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

        那個看似完整的故事中,似乎有一些東西,還是被火二刻意隱瞞了。

        胡九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巨大的震驚中慢慢冷靜下來,他那雙失明的白目重新閉上,點在地上的竹竿也終于不再發(fā)出“咯咯”的磕打聲。

        “原來是這樣?!彼÷曊f道。

        “所以,你是要因我殺了霹靂皇帝,來謝謝我,還是因為我玷辱了你們的明貴妃,而來向我尋仇呢?或者是你活膩了?亦或者,你真的是來跟我敘舊?”火二問道。

        胡九公低下頭來,他那雙露出一線白光的眼睛,空蒙地望向火二。

        “二十二年前,你用‘火煉火’之術(shù),幫我提升我的天眼神通。在那之后,我?guī)缀蹩梢远床煲磺?,于是對我來說,一切喜怒哀樂都不過是命運的玩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p>

        “那時我勸你,事不關(guān)己,順其自然?!被鸲⑿Φ溃艾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可真是自以為是?!?/p>

        “可是無論如何,因為你的那句話,我安心地又活了二十年?!?/p>

        火二仰天打了一個無聲的哈哈。但是旋即,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下頭來,一手輕撫艷僵的纖腰,一手支頤,若有所思地望著胡九公。

        ——十幾年按兵不動,這老者今天突然冒著被他滅口的風(fēng)險,來問他的秘密……

        ——這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要死了么?”火二忽然問道。

        小賀吃了一驚,柳姑娘吃了一驚,艷僵安靜地坐在火二身邊,凝望著遠方。

        胡九公沉默了一下,握著竹竿的手上青筋凸出。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神情肅穆,就連那雙總是閉不緊的白色盲眼在這時似乎也流露出了悲傷的感情。

        “是的?!焙殴p輕道。

        “吱呀”一聲,緊閉的殿門忽然打開。

        有一個人,背著上午明亮的陽光,振振衣襟,施施然走進大殿。

        他腳下堆著一條烏黑的影子,自己又穿了一件烏黑的長袍。那使得他進來時,幾乎像是一條彎折的黑色長鐵。

        小賀吃了一驚,霍然轉(zhuǎn)身,搶先迎上那個不速之客。

        “你是什么人?”他厲喝道,雙劍出鞘三分,已是蓄勢待發(fā)。

        “伏羲宮諸葛星。”那黑衣人的聲音溫和,仿佛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特來拜見諸位英雄?!?/p>

        他長袖飄飄,笑容可掬,全然不像是要動手的樣子。

        “小賀,你回來?!被鸲鋈坏?,“今天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與你和柳姑娘沒有關(guān)系?!彼鋈幌蚝殴?,“胡九,是不是?”

        胡九公微微頷首,道:“小賀,你的命運是要把今天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蔡紫冠?!?/p>

        小賀愣了一下,柳姑娘緊緊地拉著他,越來越不安的感覺彌漫在他的心頭。

        那來自伏羲宮的使者不慌不忙地來到火二的對面。他原來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量適中,膚色白凈,長眉青青,有著一雙彎彎的,時刻都在笑的眼睛。

        “狄先生?!彼蚧鸲笆值馈?/p>

        火二本姓狄,這時被他叫破,向他點了點頭,臉上神情居然有些僵硬。

        “狄先生,我來拿回伏羲宮的東西。”諸葛星笑嘻嘻地道。

        “就你一個人?”火二問道。

        “宮主說,狄先生會保證我的安全的。”諸葛星笑道。

        火二看著諸葛星,雙眼中精光閃爍。然后他一回身,從身后的書架上拿出一個布袋,拋給諸葛星。

        諸葛星揚手接住,那布袋沉甸甸的。他打開布袋的系口,從里面掏出一顆水白色的明珠。

        ——那是尸珠,尸王成熟時養(yǎng)成的尸珠。蔡紫冠他們先前拔除尸王,傅山雄以旗門裝上六顆尸珠,挑戰(zhàn)火二,反而被火二殺死。

        ——于是鐵、干、水、金、飛、帝,六顆尸珠便都留在了明月宮里。

        諸葛星逐一檢查,六顆尸珠盡在。

        “你們的目標,果然是尸珠?”胡九公忽然道,“當(dāng)日給赤眉王‘尸王之法’的,也是你們!”

        二十年前,復(fù)國軍的赤眉王獻計煉制尸王,而事后卻發(fā)現(xiàn),他的計劃源自于伏羲宮。不久之前,伏羲宮又設(shè)計毀掉了復(fù)國軍通過尸王汲取九州靈力的石棺,則他們計劃便殊為可疑了。

        諸葛星揚了揚眉,彎彎的眼睛向小賀和柳姑娘一掃,笑道:“知道得太多的話,這兩個年輕人就活不了啊?!?/p>

        他那笑著的眼睛直如毒蛇的蛇信,小賀給他掃了一眼,登時只覺渾身不舒服。

        胡九公滯了一下,閉上了嘴。

        諸葛星將那一袋尸珠收好,又望向火二。

        火二臉色一變,喝道:“東西已經(jīng)給你了,還不快滾?”

        諸葛星微笑著搖了搖頭,視線一轉(zhuǎn),已經(jīng)落在了艷僵的身上:“這里,不是還有一顆尸珠?”

        “大膽!”火二厲喝道,“真以為我殺不了你么?”

        艷僵端坐在他身旁,腰挺背直,雖然被人談?wù)?,但精致的臉上一絲不亂,一雙圓睜的眼睛穿過諸葛星,還是望向遠方。

        諸葛星不以為意,笑道:“我自然是打不過你,但你能將伏羲宮的神徒全數(shù)殺死嗎?”

        火二重重哼了一聲,氣勢上卻已經(jīng)落了下風(fēng)。

        “我們只要有一個人不死,你真正想要守住的秘密,就會大白于天下?!敝T葛星微笑著又看了一眼小賀他們,“宮主說,到那時候,像這位小賀、像這位柳姑娘、像你那寶貝師侄蔡紫冠、像你這老情人的獨生女兒搖光……他們個個全都死無葬身之地?!?/p>

        小賀和柳姑娘莫明其妙,可是卻已緊張起來。

        “你們這些惡鬼……”火二咬牙道。

        諸葛星哈哈大笑,全然不以為意。

        “反正你和這艷僵鬼混了這么久,已經(jīng)是白撿的了,還有什么不舍得的?”諸葛星勸說道,“我們宮主說了,我這次來,只要尸珠。你交出艷僵的尸珠,繼續(xù)當(dāng)你的霹靂皇帝,三宮六院、天下佳麗,以后還可以都是你的?!?/p>

        火二冷哼一聲,忽然問道:“你張口閉嘴地說什么宮主說,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的秘密?”

        諸葛星稍稍一愣,道:“現(xiàn)下倒還不知道?!?/p>

        “哈哈哈哈!”忽然間,火二放聲大笑,仿佛他說的已是一個絕妙的笑話。

        “這有什么好笑?”諸葛星有些羞惱,“反正我不帶七顆尸珠回去,你的秘密就大白于天下!”

        “我賭你們不敢?!被鸲淅涞?。

        他殺氣一振,諸葛星登時感到了壓力,臉色也是一變。

        火二面沉似水,一手攬著艷僵,一手輕輕敲打椅背,像是在做著什么艱難的決定。

        “胡九,”他忽然問道,“蔡紫冠的命運是什么?”

        胡九公愣了一下,沉聲道:“我看不見?!?/p>

        “你看不見?”火二一驚。

        “就像是你的過去?!焙殴?,“我看不見他和搖光的未來。”

        火二忽然笑了出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向后一仰,單手扶額,道,“那就好了?!?/p>

        他忽喜忽悲,胡九公、諸葛星、小賀、柳姑娘都一頭霧水。

        那仿佛是一個啞謎,謎底只有他知道。

        “小賀,把你今天看到的、聽到的,都告訴蔡紫冠。”火二重新坐直身體,微笑道,“接下去的路該怎么走,就是你們自己選的了?!?/p>

        小賀一驚,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選擇。

        “啪”的一聲輕響,火二打了一個響指。在他的指尖上一個火星“啪”地跳起,在昏暗的大殿中亮得刺眼?;鸲氖置偷?zé)似饋?,順著他的手臂,火焰瞬間蔓延他的全身,將艷僵也包了起來。

        火光中,艷僵端坐著,因火焰的跳動,身上的環(huán)佩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憽?/p>

        “前輩……”小賀顫聲叫道。

        “我決不會再離開她了。”火二在火光中笑道。

        胡九公驀地一頓竹竿,躬身一禮,大喝道:“恭送狄兄與商晴侄女?!?/p>

        在這一刻,這復(fù)國軍的元老終于不再稱艷僵為明貴妃,而直叫她娘家本名。

        火二在火焰里,驀地一震。

        “胡九。”火二握住了艷僵的手,大笑道,“多謝你來為我們送行!”

        火焰迅速將他們兩個吞沒了。那是不可一世的廣來峰火二,在這世上最后一次使用神通。只一轉(zhuǎn)眼的工夫,火光消散,青煙裊裊,龍椅上的火二與艷僵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神通之火燒化了二人的肉身,卻不損一點衣物?;鸲c艷僵的衣裙完整地散落在椅子上,仿佛根本不屑于帶走這世上的寸絲片縷。一顆五色斑斕的艷麗尸珠從艷僵的衣裙中滾落,“叮”的一聲,落在地上,滾到了諸葛星的腳邊。

        諸葛星將尸珠撿起,放入布袋中,志得意滿。

        “我要不要殺了你們?”他挑釁地望著胡九公和小賀。

        胡九公沉默著。小賀一手掩著柳姑娘,一手緊緊地握著劍柄,可是胡九公竹竿一揚,卻先封住了他的手。

        小賀憤怒地望向胡九公,胡九公搖了搖頭。

        “我不會和伏羲宮為敵。”胡九公對諸葛星道,“‘事不關(guān)己,順其自然’。我是一個很無聊的老人,我只想作為一個見證人,見證伏羲宮和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但無論如何,我會保小賀,他是命運選中的人,他會把今天的一切告訴給蔡紫冠?!?/p>

        諸葛星看著他們,微彎的眼睛里冷冷的殺機一閃而逝。

        “那就去告訴吧?!彼蝗徽诡佉恍?。

        諸葛星將一袋尸珠收好,施施然往殿外走去。

        “我會去找蔡紫冠,我會告訴火二讓我轉(zhuǎn)達給他的一切!”小賀忽然大喝道,“然后我就會去找你!我會殺了你!”

        “我在伏羲宮?!敝T葛星笑著,頭也不回地揚了揚手,已消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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