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爾德·馮·吉特里茨 劉黎
第一次見面時,賭徒托米(化名)很快說起自己贏得14000馬克(2002年德國使用歐元前的貨幣單位)的光榮歷史,賭博對象是他的牙醫(yī)。他那時還很年輕,不懼風險,稱得上一個大賭徒。賭完后他去漢堡奢侈酒店“大西洋”喝了杯白蘭地。
說到這里,托米笑起來,開始咳嗽,然后取出嘴里的全套假牙。他喝了口茶,拿出一支煙——大包裝的紅色萬寶路?!斑@該死的煙里究竟是些啥東西?”他說,“我吸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他生活在漢堡的比爾斯德特地區(qū)。這里的年輕人占大多數(shù),五分之一的居民領社會救濟金,二分之一有移民背景。常常可以看到穿著皮大衣的年輕男人在街燈下斜靠著他們昂貴的汽車,打著電話。這里有時會出現(xiàn)在新聞中,因為某人在一家妓院被槍殺,或是肚子上插著一把刀躺在大街上。白天,街道邊是理發(fā)店和美甲店;晚上,則隨處可見引人注目的櫥窗,彩色的燈光透過百葉窗漏出來,玻璃板上寫著“賭博和娛樂中心”“賭徒天堂”“放松時刻”等字眼。托米知道約十幾個賭場的名字,但表示自己并不喜歡這些地方。在他賭徒生涯的巔峰時刻,他曾坐在洲際酒店的百家樂(一種撲克游戲,也是賭場中常見的一種賭博游戲)賭桌邊一整晚,先是贏了數(shù)十萬,緊接著又全數(shù)輸了出去。
托米本是我們的中間人,因為記者有時很難進入某些特殊的場合,需要內行人牽線搭橋,打通關系。我們正在調查一家土耳其咖啡店中的非法賭博活動,希望他能提供幫助,和他約好在他每晚吃肚絲湯的一家餐館中見面,把他所要求的800歐元酬勞交給他??吹藉X,他眼中閃過一道光,接著拉緊自己的皮大衣,步履沉重地準備離開。在我們經過“賭徒天堂”賭場時,他的腳步明顯放緩。機器發(fā)出的咕嚕聲鉆入他的耳朵,賭場耀眼的光芒掉落在人行道上,在他的鞋子上徘徊。他停下來,手伸進夾克口袋,把那疊嶄新的鈔票拿出來。托米微笑著說:“來,我給你們看看,這些機器是怎樣運轉的。”這個故事就此開始。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托米比我們本想調查的非法賭博更有趣,夜晚閃爍的燈、他眼中的光和賭博機共同構成了一幅令人嘆息的畫面。
我們隨他進入賭場,映入眼簾的是地毯、盆栽、賭博機之間的隔離墻和幾個正在玩游戲的男人,一個監(jiān)管人在收銀臺清點著鈔票和硬幣。托米向一個賭博機投了10歐元。
1955年,托米出生在離保加利亞邊境不遠的一個土耳其村莊里。孩童時的托米比其他孩子更擅長玩彈珠游戲,不久就有很多同學欠他彈珠或錢了,雖然只是幾個硬幣,但對孩子來說已是不少。在學校中,他覺得自己強大而富有。
他從來不催要其中一個同學的欠款。那人有個姐姐,名叫愛莎,非常漂亮,他愛上了她,想和她結婚。一次,托米去那個同學家,但是敲門后沒人應答,只有通往愛莎的房間開了一條縫。這個女孩剛剛為一次節(jié)日梳妝打扮好,透過鏡子中的門縫看到了托米。這是他們第一次獨處,很快吐露出對彼此的愛慕,并親吻了一下。“那時我非常高興,”他說,“心砰砰直跳?!?/p>
但是不久,托米就隨家人來到了德國。他給愛莎寫信,寄給仍住在村里的姨媽,讓她悄悄把信轉給愛莎,并傳遞回信。但是有一天姨媽寫道:一個守邊士兵把愛莎拖到田里強奸了,愛莎的父親強迫兩人結婚,愛莎離家出走了。那時托米15歲。
現(xiàn)在托米60歲了。他頭發(fā)稀疏,肥胖,有糖尿病,牙齒也掉了。他坐在老虎機前的一個矮凳上,盯著屏幕上轉動的小滾輪,映照在臉上的光的顏色不斷變換。這個游戲名叫“Book of Ra”,每次游戲時間僅有5秒鐘。他只用坐著,投幣,拉下拉桿,盯著屏幕。10歐,9.5歐,9.2歐,8.8歐,幾分鐘后10歐就已經沒有了?!澳阈疫\的話,就會贏,否則就會輸?!蓖忻渍f。他換了臺機器?!懊看斡螒蚨家馕吨聶C會,你必須將機會抓在手上。”他站在另一臺機器前,“再來5歐?!彼哆M一枚20歐分的硬幣,選擇游戲“Fruits'n Royals”。他贏了幾歐。“這個不錯。”他坐下來。
他說自己其實已經戒賭了,賭博機讓他痛苦,但一旦身處賭場,他就會很快忘掉自己說過的話。和毒癮、煙癮等不同,賭癮是一種“非物質成癮”。賭博成癮者一心想著贏錢,盡管他們知道,最后贏的總是賭場。賭徒常?;加锌謶职Y和抑郁癥,只有在賭博時才能拋開這些負面情緒。60%以上的賭徒都在“賭徒天堂”等賭場的賭博機上流連忘返。
賭徒最后常常會陷入失業(yè)、負債、販毒或貧困的絕望境地。在所有成癮患者中,賭徒的自殺率是最高的。這樣看來,賭博機其實是種來自地獄的機器。然而根據德國賭博機工業(yè)協(xié)會2012年的數(shù)據,德國有約26.5萬臺這樣的機器,營業(yè)額為190億歐元,可謂一個規(guī)模龐大、前景光明的行當。雖然參賭人數(shù)在最近幾年總體下降了,但在賭博機上賭博的人數(shù)卻呈上升趨勢。2007年,18到20歲的年輕男人中只有6%曾在賭博機上賭博,2013年這個數(shù)字已經達到了24%。這個年齡段約10%的人都有病態(tài)賭博行為,坐在比爾斯德特賭場和咖啡廳里的賭博機前的幾乎全是年輕人?!澳愫茫迨?!”他們向老賭徒托米問好。“我不希望他們中的任何人成為賭徒?!蓖忻渍f。年輕人還涉賭不深,而他的賭徒生涯已經快到盡頭了。
17歲時,他生活在漢堡,在火車總站的一家餐館打工。一天,他在散步時走進一家酒館。幾個人正在玩紙牌,那之前托米只在土耳其的咖啡館中玩過骰子。他坐在一旁看他們賭,賭注不大,50芬尼或1馬克。托米身上有20馬克?!耙粋€小時后,我的口袋里就有了800馬克。”他說。這么多錢帶給他一種幸福感:和每小時只有幾馬克報酬的餐館不同,在賭桌邊他可以很快讓錢翻倍。才17歲的托米不知道他所謂的幸福其實是種不幸,因為幾乎每個人的賭癮都開始于贏錢。如果第一次玩就輸個精光,很快就會失去興趣。“一個懷揣100歐元第一次走進賭場的男孩,總是會帶著贏的錢回家?!蓖忻渍f。這個“贏錢階段”能夠刺激賭徒大腦分泌多巴胺,讓他感到開心。“那之后我就經常去賭場賭錢了?!?/p>
60歲的托米已經在賭場里坐了半個小時。輸10歐元時他說:“賭徒必須輸?shù)闷稹!陛?0歐元時他說:“你知道嗎?這機器在測試我。我得讓它知道我有本錢?!辈痪盟趲着_賭博機上的不同賭博游戲中一共輸了65歐元,心情不佳的他站在門前抽煙,用半明半滅的煙指向一對沉默地并肩走進黑暗的年輕男女。“看看,那個不知羞恥的家伙!”他罵道,“一個保加利亞人,為了30歐元賣掉了他的老婆。一幫豺狼發(fā)明了這些機器,我就是個現(xiàn)代奴隸!”盡管如此,不一會兒他還是再次把20歐元投進賭博機。“一定要好運!”他看向屏幕。
來自漢堡經濟法研究院的因戈·費德勒爾估計,賭博機營業(yè)額的80%都來自賭博成癮者?!斑@種商業(yè)模式正是建立在賭癮的基礎上?!备鶕€博機工業(yè)的說法,國家每年能借此收高達15億歐元的娛樂稅。德國賭博研究所稱,賭癮造成的社會開支只有約3.2億歐元。通過一個簡單的運算我們可以知道,15億歐元減掉3.2億歐元等于:超過10億歐元的財政收入!但是我們必須知道,在賭博研究所的咨詢委員會中,有來自賭博機制造行業(yè)的代表?!皬奈业慕嵌葋砜矗@其實是一種披著科學外衣的政治游說行為?!辟M德勒爾說。他認為賭癮造成的社會開支——包括社會救濟、個人所得稅損失、治療費用、犯罪造成的損失和開支——要比這個數(shù)字高得多。費德勒爾說:“實際上,國家必須貼補賭博工業(yè)?!贝送?,賭博機還為無數(shù)賭徒及其家人的心靈帶來了無盡的傷害。
既然這樣,為何我們不為那些痛苦的生命和居高不下的自殺率做點什么呢?德國聯(lián)邦經濟部指出,2014年11月的最新賭博管理條例對賭博機制造行業(yè)的要求更加嚴格了,例如減少餐館的賭博機數(shù)量。問起為何不禁止這些機器時,經濟部不予置答。德國綠黨聯(lián)邦議員哈拉爾德·特爾佩因此批評經濟部包庇這個行業(yè)。實際上最重要的問題仍然是:國家應該怎樣面對人們的惡習和錯誤,例如吸毒、酗酒、嗜煙和賣淫?如果明令禁止,就會出現(xiàn)黑市和犯罪,但也絕不能放任自由。專家費德勒爾認為瑞士模式很合理:只允許在國家設立的賭場里放置賭博機?!拔液唾€癮患者及其子女見面,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子女一點癮都沒有。”
20多歲時,托米成為全職賭徒。他在賭場玩“輪盤賭”,輸贏取決于球停留的位置是紅色還是黑色?!澳愕馁€注為250,選擇紅色,結果停在紅色,你就有了500;你的賭注為500,選擇紅色,結果停在紅色,你就有了1000?!比绻B續(xù)七次停在紅色,就能得到18000馬克。但是這個幾率有多大?根據概率論,只有0.0068%。而賭徒們會說,如果只是球滾動,沒有其他因素干擾,贏的幾率應該一直都是50%,因為要么停在紅色,要么停在黑色。是該相信數(shù)學還是賭徒的幸運?
托米告訴我們,有時他的冰箱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因為他身無分文;有次他在賭場大獲全勝,隨后在珠寶店消費了8萬馬克;有段時間他甚至快成為百萬富翁了。這是真的嗎?他熟知奢侈品的價格,他的朋友們也說,托米以前常常出手闊綽。盡管如此,人們卻永遠不會知道,可以相信他說的哪些話。據說,賭癮病理學的一個癥狀,就是用真實或幻想的盈利來自夸。
賭徒托米現(xiàn)在60歲了。他已經在賭場坐了兩個小時,一共虧損了65歐元,贏了10歐元。他大笑著說,這收入比兩小時最低工資標準還要低。“現(xiàn)在我可以買兩碗粥了?!彼呎f邊走了出去,點上一根煙,自言自語道:“你得停止賭博,成為主人,而不是奴隸?!陛斿X的時候,他就是這些豺狼的受害者;贏錢的時候,他就是主人,是這些機器、賭癮、命運,是一切的主人。
幾天后,托米再次聯(lián)系我們,問可否借點錢給他。他得用酬勞抵債。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我再也不賭了?!睘槭裁矗俊鞍?,就是這樣,沒興趣了?!敝皇沁@樣?“好吧,我在賭博機上輸?shù)袅四?00歐元?!辈蚶怯众A了?!斑@筆損失讓我心痛?!弊詈笠淮我娒鏁r他說,“生活需要完美,每個錯誤都會浪費你的時間,給你帶來痛苦。你把這句話寫下來。”他點上一根萬寶路,說他想起了愛莎,并告訴我們一段故事:多年后他有了一些錢,如同童話中的王子一樣,開著輛敞篷車回到村莊,見到了愛莎,和她一起住進了一家漂亮的酒店?!澳阒绬??”他說,“就那一次,我有了個兒子,現(xiàn)在他是土耳其的一名檢察官?!边@個故事是真的嗎?或者只是他的夢?不管怎樣,一切都已經離他很遠了,不管是女人、金錢,還是正常的生活。托米從窗戶望出去,望向比爾斯德特的夜空。
[編譯自德國《NE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