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水色,略帶涼意的江上薄陰天氣。
北來站在排頭,四望茫然。木排又漂流了一段,向閻王鼻子哨口靠近,這里水流急且亂,大得厲害。老遠,人們就聽到哨口的水聲。
北來轉身向后邊高喊:“都向后傳我的話:加倍小心!拉開距離!”
大江波光閃爍,木排接近閻王鼻子,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棹桿不好用了,下去扎不到準地方,而排頭卻東扎一下,西扎一下,不走正道。
人們的神經繃緊了,有的人甚至駭然色變。
北來鎮(zhèn)定地高喊:“穩(wěn)住!不要怕!”
進了哨口,不遠處的江水中陰沉沉地雄踞著一個巨大的礁石??床怀鏊鞣较颍畯南峦戏?,只見白花花一片,水上浮著一層層白沫子,到處像噴泉似的江水向上涌。有四鋪炕大的面積,四周的水高,中間低,涼風自水而起,木排老遠就被吸了進去,打旋,人已經不能操控。
就在人們心慌意怯的時候,陡然排身一搖,勢如脫韁烈馬,倏地直朝礁石沖去,頓時掀起一棟房高的浪頭,木排旋轉著飛起,人被彈出,甩得老遠……
前、后排的人,頓時魂飛魄散,都不由自主地驚呼:“哎呀!”
北來和丁喜富都站在排頭,受到的后坐力最大,他們被拋出后,丁喜富一頭撞在礁石上,跌入江中,翻了個水花不見了;北來被拋向空中,他仗著一身武功在空中連翻了幾個跟頭,穩(wěn)穩(wěn)地落下站在礁石上。
有的人也受了輕傷。
落水的人陸續(xù)向岸上爬,北來的目光注意搜尋落水之人,可是一直沒有發(fā)現丁喜富的影子。
北來幾個人大呼小叫:
“二棹——哇!”
“丁喜富——”
“二棹!你在哪兒呀?”
只有江濤聲遠播……
江風一刮,吹得不勝凄惶的人們透心涼。
幾只蒼鷹“嘎嘎”叫著,在空曠的鴨綠江上空盤旋,江水仍然湍急地奔流……
北來仰天大嘯:“老天爺呀!怎么一眨眼……二棹人就沒了?”
錢鳴久坐在岸上,撫著一條腿, 他苦笑比哭還難看,嘴里叨念:“老排夫們常說,‘摸了閻王鼻子,不死也要蛻張皮!’真夠厲害。俺腿受點輕傷,就算神仙保佑了?。 ?/p>
江上,排垛越起越高,已經像個小山,擋住了江面和后邊的排隊。
由于頭棹北來早早下令拉開了距離,后面兩個木排及時打住、靠岸,免遭損失。
兩個排伙子受命到下游去找二棹,果然在下游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丁喜富的尸體。
北來帶著排伙子們處理難友的后事;錢鳴久因為腿傷沒有到場。排伙子們在江岸上挖了個坑,把丁喜富的尸體埋了,都跪下磕頭。
北來垂淚,說:“丁大哥,你睡在這里,小燈花想你!我們也會想念你的……”
人們默默地走回出事的閻王鼻子。北來邊走邊苦楚地講:“二棹是山東掖縣人。他爺爺那輩闖關東過來的。他爺爺總說,掙了錢就回關里家,可到老尸骨還是埋在關東山了。他爹是有名的開更把式,可是,在北流水松花江的老母豬口開垛時被軋成了骨頭渣子!二棹也常說,掙足了錢回關里家,可是,他們三輩人都只能在山坡上戳個馬架子房。躺在炕上數天上的星星。夏天漏雨,冬天鉆雪花。一代一代都把骨頭扔在關東山了……”
老排起垛的消息一傳開,樂壞了周圍“吃排飯”的人。他們幸災樂禍地互相探詢消息:
“是去看老排起垛吧?”
“嘿嘿,看看‘開更’什么價碼!”
“起得像個小山,價碼一準低不了?!?/p>
“低了誰干!”
“那可不是人干的活哦……”
七村八鄉(xiāng)“吃排飯的”,乘馬騎驢,從四面八方趕到起垛的閻王鼻子江邊,而江邊早有幾個“吃排飯的”人,在那里或站或坐地候著了。
兩天中,“開更”價碼已經從大洋兩百漲到兩千。當待價而動的“吃排飯的”人,聽到價碼已經漲到兩千四的時候,眼神兒動了動,看看四外,但仍沒有人應聲。
錢鳴久狠下心地叫喊:“誰來開更,大洋兩千五啦!這一季,俺們白干了!再不能漲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是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有幾個“吃排飯的”人,蠢蠢欲動了。
“兩千五?。孔尠硜?!”一個坐在地上的中年人,應聲拎著鐵棒跳起。
立刻,又有一個面目黑瘦的中年人,拎著鐵棒跑過來。
“你是哪個山頭的,敢搶先?”面目黑瘦的中年人,大聲質問。
“老子是吃太歲皇三爺飯的,你敢太歲頭上動土!”中年人很硬氣。后者一聽報號就退下去了。
只見先前那中年人,手握一根三米多長的鐵棍,一蹦一跳地在水中的滾木上疾走,到了垛跟前,不料在他找尋卡住之處的一剎那間就“對縫”了!——擠進了圓木縫中,成了肉片。水下浮起許多血水、碎肉和幾根骨頭……
一個年輕人拎著鐵棍邊跑邊喊:“看俺的!”
先前退下的黑瘦的人向前跑了兩步也大喊:“你吃肉也得讓別人喝口湯吧!”
那年輕人在圓木上只跳了幾跳就滑落江中,再沒有露面。
先前退下的黑瘦的人垂頭喪氣地坐回原來的地方。許久也再沒人敢照量了。
北來凝眸陽光下的閻王鼻子哨口,奔騰的江水激起一陣陣濺著泡沫的白色浪花,排跺像滄桑千年的大廈一樣矗立在大江之中。
錢鳴久又沮喪又期待地把價碼一路再提高:
“現在三千大洋啦!”
“最新價,三千五啦!”
人們都在觀望,沒有誰回應。
于是錢鳴久與大伙商量辦法。
吳有道提議:“找董炮哇!”
邊棹馬小海說:“他三個兒子中的兩個,是挑垛開更喪了命;剩下一個,也讓木排砸斷了腿,癱在炕上。董炮也是70歲的人了,還讓木頭撞瞎了一只眼。現今,他能頂硬嗎?”
北來說:“不找他,又沒別人?!?/p>
這樣的大事,只能由大柜的代理人——管錢的二柜,最后拍板。
錢鳴久說:“就請董炮出山!”不過,他接下去說,“就勞頭棹帶人去請吧,我的腿……走不了啦!”
“什么時候去?”北來問。
“馬上動身!”
當北來等人騎著毛驢趕到20多里外的楊木林子屯,天近黃昏了。進了屯,他們停在路邊的一個碾房前,里邊有嗡嗡的拉磨聲。
北來問:“有人嗎?”
許久,碾房里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找誰?”
“找董炮老漢。”
“找他干啥?”
“你知道他住哪兒嗎?”
“你們找他干啥吧?”
幾個人不耐煩了.剛要發(fā)火,吳有道一擺手,老謀深算地一笑。
“俺們找他……有急事兒呀!”吳有道說。
“有急事兒?”人還是不出來,只是說:“有啥事兒,說吧!”
北來說:“這么說,你認識他?”
屋里人說:“不只認識,俺就是!”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覺得有了希望。
“??!”北來樂了?!按鬆?,俺是請你去開更!”
“開更?”
“對!”
吳有道走近碾房的門:“俺們遭遇了起垛??!”
“啥地方?”門里傳出聲音。
“閻王鼻子!”北來答。
“啥價碼?”
“四千大洋。”
“啊,咳,不行。俺老了,恐怕干不動了……”
北來說:“不,你行!”
“俺能行嗎?”這話帶有一定的彈性和探測信任度。
“我們相信你行!”北來自然聽出了言下之意,“俺們信你!”
碾房的破門“吱扭”一響,一個人慢慢走了出來。他一出現,所有的人都驚訝地呆住了。只見在夕陽殘照的碾房前,一個背駝腿彎,頭謝頂、一只瞎眼干癟、滿臉風雨蛀蝕的皺紋,大夏天還穿著一件破棉襖的又老又小的小老頭,站在那里。
這根本不像民間傳說的那個神奇的老漢。眾人一時泄氣兒了,北來也瞠目結舌。
還是老漢自己發(fā)問道:“你們……找俺?”
馬小海問:“你就是董炮大爺?”
“這屯子,就俺一個姓董的。怎么……不像?”他接下去又說:“俺可能……不……行啦!”
“行……行吧!”北來這樣說,自己也不知道是事出勉強還是禮貌。
“行,那俺就去試試。走……先到俺家去取挑棍?!崩蠞h說。
世上的事情常常會大出人們的意外。情況到了這個份上,想推掉還不好辦了。大伙便跟著董炮走進他家的院子,四顧蕭然。他相依為命的小兒子養(yǎng)好傷,可以行動了。一看來了生人,愣了。
老漢問:“三兒,來客了。做的啥呀?”
“有啥呀?大餅子,蘿卜燉土豆?!?/p>
“這哪行啊。來客了不能沒肉!”老漢自言自語著,“也沒啥下酒的,夠兩只野味……嘗嘗鮮吧!”
說巧也就巧了,這時,天上飛過一群野雞。
說話間,老漢一步跨進屋,從墻上取下火槍,連裝帶瞄:“當——當——當——”三聲響,幾只野雞從天栽下來。
眾人大出意料,樂壞了。馬小海馬上跑去檢點,他吵嚷:“真是好槍法呀,三槍……打下……四只野雞來!”
北來也叫好:“大爺,您老真是名不虛傳哪!”
董炮說:“早些年,俺們這里是個富庶地方。人說,‘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飛到菜鍋里’,這話不虛!可如今,人煙稠了,不行了!”
董炮決定去做大事了??伤?,還沒有忘記行規(guī)——需要“報號”。
“俺得先去考票呀!”他說。
“到哪兒?”北來問。
“東頭大房子里!……面見郝大柜!”
“那不用!”吳有道說,“還向誰報號?俺們就是大爺!”
“不去可不中,那會有麻煩的。”董炮堅持。
“那就去吧,快去快回來?!北眮碚f。
“讓俺陪您去!”吳有道拍著董炮的肩。
兩人走了不遠,進了一間土坯大房子,里面光線很暗,有幾個綹子正在玩牌九。董炮對一個面色黧黑獨自喝著茶水的人抱拳左肩,施禮道:“西北連山一塊云,烏鴉落在鳳凰群,不知哪里君來哪里臣?”
那人抬頭望著他說:“董炮,你有什么事帶個生人來相府?”
董炮答:“無事不敢登相府,這不又有人來請俺去吃排飯了!”
那人說:“崽子們,給這兄弟倒酒上煙!”
董炮忙說:“等俺把更挑下來,俺恭敬你大掌柜和兄弟們……”
眾綹子代表大掌柜最后表態(tài):“去——放膽挑吧!”
吳有道跟隨董炮從大房子走出來,問:“就這樣行了?”
“這是來掛號哪,他們……還等著吃票,送份子哪!”董炮道。
“哦哦,真見識了!”吳有道說。
董炮不再顧慮什么,他與等著的眾人聚齊,就趕往目的地。
當晚,眾人趕回閻王鼻子哨口的江邊,是大月亮地。
董炮麻利地甩掉身上的緊身棉襖,把腳上的靰鞡用麻繩勒好,順手操起挑更棒,一躍上了江水中的滾木,一蹦一蹦地向排垛跳去。
他伶俐得像一只老山貓,可人們心里都捏一把汗。
北來喊:“老師傅——多加小心?。 ?/p>
董炮在滾木上迅速地跑著……后來,又一跳一跳,瞪起一只炯炯老眼,盯住了一根卡木,揮動鐵棒使好寸勁,用力一挑……
仿佛沉雷從遠方滾來,頭上暴發(fā)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接下來,“隆隆”連聲……
董炮突然愣愣地站在垛山下。他知道——逃不掉的滅頂之災降臨了!
“老人家——快跑!”北來高喊。
“老瞎子!快跑呀——”趴在地上的錢鳴久,爬起來也喊了一嗓子。
眾人都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聳立在云端的排垛……慢慢地傾斜……突然,像火山噴出的熔巖,從高空呼嘯著傾下……千鈞重力壓頂!瞬間,江水被拍上了兩岸……老排落架了。
“老—爺—子!”北來含悲忍淚地痛心叫喊。
錢鳴久號啕:“董炮啊——!咱們的緣分……怎么這么短哪!”
江水中,蕩漾著一點模糊不清的骨肉。
寒冷的江風號叫著、吹刮著……
江岸上,人們淚光瑩瑩,瑟瑟發(fā)抖。
這天夜里,月兒出圓了,天凈如水。
忽然,有幾只淡黃色的小鳥像黃鸝一樣地鳴叫著,從江天飛過。其中,約半數生有兩根羽翅, 像兩面旗幟似的……高高地豎立在身體上, 迎風招展。
一個排伙子叫喊:“大伙快看!快看!那些鳥長著四只翅膀!”
一時間,大伙都仰頭看去。
北來說:“那是四翼鳥。它們晝伏夜出。我在這長白山20多年里,也就見過幾次?!?/p>
北來帶領二棹、邊棹和幾個排伙子,在江邊用攬羅網子打撈上董炮零零碎碎的尸骨,又在岸邊挖了一個坑,埋了。
“嗥—嗥——”大山里不時傳來幾聲狼嗥。
另一些人也在忙碌著。馬小海指揮祁望、鄒鎮(zhèn)巖和另幾個排伙子收拾碎排。重新穿修,重新搭起“花棚”,把從江里撈出來的木槌、大繩捆、貓牙子、排夫兜子……再綁在木排上。
錢鳴久讓排伙子從當地找了幾個人作保,給了他們辛苦費,然后把董炮挑垛的四千大洋交給他們,委托他們轉給董炮孤獨無依的殘廢兒子。
木排準備再次開排了。北來大聲說:“大家注意聽著,咱們又要上路了!經過與二柜商議,現在我宣布:原來的邊棹吳有道,晉升為二棹;馬小海,晉升為邊棹?!?/p>
萬古如斯的浩浩江水,一去不返。仿佛冷漠地抹去、并帶走了既往的一切……
清空淡遠,嵐氣氤氳。木排再次啟程后,走了一夜,幾個人身上還帶著點在閻王鼻子受的輕傷。
木排順江漂著。北來、吳有道站在排頭上,俯看遠處碧草寒煙中的鴨綠江岸,起起伏伏地向后退去。
北來唏噓感嘆,指著江岸對身邊的人說:“看,那都是咱們放排人的墳哪!一代又一代的……”
吳有道說:“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一件事情。咱們登排的前幾天,聽人說,南海有個妓女拿出體己錢打扮屈貴,讓他發(fā)一季排,掙了錢。她又跟著屈貴進山過日子了。沒看出來,妓女還有真情,屈貴這小子還挺有福氣?!?/p>
北來說:“人么,總該是有情物。屈貴應該用心地好好待她?!?/p>
一縷縷炊煙從江岸峽谷的山村里冒出來,在空中裊裊升起。雞鳴狗叫、耕牛的哞哞聲歷歷可聞,天上那銀白色的明月,正慢慢地變得蒼白。有誰,是個女人,深情地唱起了長白山地域的一首古老的歌:
哥哥你這一走,
妹子的心底里
裝滿了思念和憂愁。
木排一放流,
哥哥的命攥在手,
妹子的心銜在口。
哥哥你這一走,
撕開妹子心頭肉。
恨只恨那一夜
留你也留不住,
親你也沒親夠。
歌聲若怨若尤,久久地在江面上回蕩。
鴨綠江上大霧彌蒙。排隊只好緩緩而行。上午十點多以后,大霧慢慢散去,排隊平靜地順江漂流。
徐靈子,女,筆名羽拉。畢業(yè)于國立莫斯科大學新聞系研究生班,獲碩士學位?,F供職中央電視臺俄語國際頻道專題部,任編導。在俄羅斯和國內用俄文和中文已發(fā)表多篇詩文,部分作品獲獎,多篇文章被網絡轉載;近日與人合作完成37萬字長篇小說《黑土蒼穹》。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