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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娶妻

        2015-09-10 07:22:44張書江
        北京文學(xué)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四叔老太太

        厚義給我打電話說,哥,俺大爺又給你找了一個老太太。我大驚:不是說好不找了嗎,怎么又找了?厚義說,你別緊張,這回找的是保姆,不是給你找的后娘。這個老太太就是年齡大點,身體差點,還帶著一個40多歲的傻兒子。我聽得一頭霧水。我說,你給我說清楚,什么保姆,什么傻兒子?厚義說,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你問問咱四叔吧,他可能知道。

        我給四叔打電話。四叔說,你爸這么大歲數(shù)了,找個保姆是好事,已經(jīng)說好了,管吃管住不給錢,試用三個月,不行就讓她走人。我說,父親的身板一直很硬朗,除了偶爾頭疼腦熱,沒啥大毛病,有必要非找保姆嗎?再說,老太太這么大年紀,身體又不好,找了她,是讓她給父親當保姆,還是讓父親給她當保姆?四叔說,你爸他愿意找,誰管得了啊?我問,怎么還帶著個傻兒子呢?四叔不耐煩地說,你常年不在家,有個傻兒子不是壞事。

        我是某集團軍政治部的一個處長,手頭上一大堆事兒,可我的心亂了,再也坐不住了。父親這是要干什么呀?找了一個無處安身的老太太,還帶進一個40多歲傻兒子,這不是胡鬧嗎!雖說找的是保姆,可萬一老太太病倒了,能把她撂在大街上?萬一傻兒子鬧出點事來,能看著不管?我不是慈善家,我家也不是收容站,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我決定回老家一趟,把老太太和她的傻兒子趕走,不能讓事情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父親叫章德元,這年76歲。按說到了這個歲數(shù),找個保姆,我不該大驚小怪??墒?,我對父親太了解了,他今天找的是保姆,明天就可能讓她變成老伴兒。在這之前,除了我娘,他已經(jīng)先后找了兩個老伴。

        我不愿意回憶我的童年。童年,在我眼中是灰色的,在回味中是苦澀的。

        我3歲那年,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我的生父病餓交加,溘然離世。不久,那幾間破房子塌了,母親為了生計,帶著我改嫁了四門和村的章德元。更大的不幸接踵而至。7歲的時候,母親又病逝了。我聽父親說過,娘快不行的時候,氣若游絲,不能說話了,就是合不上眼,只是流淚。父親說,我給你治病,把家當全賣光了,你還不滿意嗎?娘不閉眼。父親說,你這個兒子,我把他撫養(yǎng)成人,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你滿意了吧。娘還是不閉眼,父親就哭了。父親哭著說,不給你兒子說上媳婦,我也打光棍,不讓他落在后娘手上,這行了吧?娘的眼睛就閉上了。

        我從7歲沒了娘到18歲出門當兵,十一年,父親沒給我找后娘。我對父親說,你找個老伴吧,一個人怪孤單的,我又照顧不上你。父親說,我大老章說話算數(shù)。又過了六年,到我25歲結(jié)婚成家了,父親才動了找老伴的心思。不過,那時家里窮得叮當響,父親的脾氣又不太好,沒有女人愿意上門。父親便發(fā)狠道,我就不信,我大老章會打一輩子光棍!他拼命干活掙錢,兩年后蓋了新房,隨后就把一個姓盧的孤老太太招進了門。那年他56,盧老太太63。

        盧老太太陪父親生活了九年,最后被他送走了。盧老太太辭世不到一年,父親又把一個姓王的老太太領(lǐng)進門。王老太太也是個孤寡老人,無兒無女。那年父親66,王老太太71。

        我當兵在外,老婆小那后來又隨了軍,家里只剩了一個老爺子,我支持甚至慫恿父親找個老伴。我說,我會像孝敬你一樣孝敬她老人家的。但是父親找的前兩個老伴,我是反對的。理由很簡單,兩個老太太年齡都比父親大,身體都比父親差,并且無依無靠,所以嫁給父親,是因為父親有個在部隊當軍官的兒子,是指望靠父親養(yǎng)老的。

        父親的脾氣很倔,他認準的事兒,九頭牛也拉不回。我反對無效,只能面對現(xiàn)實,先后把兩位繼母認下來,像供養(yǎng)父親一樣供養(yǎng)著兩位老太太。

        第二個老太太,也就是王老太太,跟了父親十來年,后兩年基本上是在炕上度過的。父親不離不棄,端屎端尿,去年十月份把王老太太送走了。當時我對父親說:“老爸,你已經(jīng)送走兩個老太太了,可不能再找了?!?/p>

        我這話是當著二叔、四叔的面說的。我這么說,是想把父親的后路堵死。我隱約有一種擔(dān)憂,老爸說不定哪一天還會把一個老太太領(lǐng)到家里來。

        父親嘆口氣說:“過了年我就76了,哪能再找呢?不找了。”

        我趁熱打鐵地追問:“你真的不找了?”

        父親似乎有些猶豫,至少是不夠堅定,說:“不找了?!?/p>

        我笑了,說:“二叔、四叔,這話你們可都聽到了,我爸他不再找了。我爸可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吐口唾沫砸出個坑。”

        我接著對父親說,“我在部隊上給你找間公寓房,你在老家呆夠了,我就把你接過去,照顧你也方便,省得來回跑。你想老家了,我就把你送回來。多好啊?!?/p>

        二叔章德亨瞥瞥父親,哼了一聲,說:“你不能想怎么來就怎么來,要為厚大想想。”

        四叔章德貞說:“大哥,咱不找了,厚大在外面是大官,享享清福吧,不能再給自個兒找累贅了?!?/p>

        我見父親表了態(tài),二叔四叔又都向著自己,心里便踏實了許多。

        我怎么也沒想到,還沒過半年,父親又找了第三個老太太。

        我驅(qū)車300多公里,匆匆趕回我的老家——唐灣市芳河鎮(zhèn)四門和村。

        我家的院子,與一般農(nóng)家的院子差不多,若說不同的話,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棗樹,棗樹上拴著一頭老驢。父親早就不用這驢干活了,但一直養(yǎng)著,還特別上心,又是草,又是料,每天還要牽出去遛一遛。幾年前我就勸父親把這頭驢賣了,光吃東西不干活,養(yǎng)著干嗎呀!父親惱怒地瞪我一眼說,你說的這是屁話,這頭驢跟著我出了大力,賣了,就讓人家宰了吃了,我要養(yǎng)著它,養(yǎng)到老死,扒個坑子埋了它。

        我一進院門,就看到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在屋門口靠墻坐著,頭垂在胸前,大概在溫暖的陽光下迷糊著了。聽到大門的動靜,老太太抬起頭,迷迷瞪瞪地往大門口的方向看,然后扶著墻站起來,回頭向屋里喊:德元,你看這是厚大不?說是喊,其實她的聲音有氣無力,有點顫抖,像在呻吟。我看了看她,她的年齡可能比父親還要大,個頭不足一米五,頭上頂著稀疏的白發(fā),很亂,扎煞著,臉色發(fā)黃,臉上滿是皺褶,干癟得像沒有一點水分。她的眼睛是干涸的,眼珠呆滯,好像不會轉(zhuǎn)動,臉上的肌肉僵硬,木木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或者根本沒有表情。她迎著我走了幾步,腳拖著地,顫巍巍的,像隨時會摔倒的樣子。我沒和她說話,徑直進了屋。對家里突然冒出的這個老太太,我心理上一時還難以接受。

        父親勾著頭,坐在椅子上抽煙。方桌上擱著他的大茶杯子,那杯子本來是透明塑料的,已經(jīng)污成咖啡色的了。墻上掛著他那根銅拐棒,還有一盤快散架的算盤。父親這幾年是明顯見老了,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耳朵也背了,過去他的腰挺得很直,頭也硬硬地昂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習(xí)慣勾著頭了。他抬起臉來,面無表情地問了句:你咋回來啦?過了一會兒,又說,傻子你還沒見著吧,他看牌去了,你去街上弄幾個菜,叫你四叔過來,中午一塊兒坐一坐。

        我想,父親說的傻子,大概就是老太太的兒子了。我問老太太姓什么,父親說不知道,又說可能姓杜。我又問了有關(guān)老太太的一些問題,比如老太太有親戚沒有,傻兒子是怎么傻的,等等。父親不耐煩地說了三個字:不知道??粗粗^抽煙的父親,我無奈地想,這就是我的父親,什么也不知道,甚至連人家姓什么都不清楚,就敢收留在家里。

        從我一進家,老太太就拖拖沓沓、屋里屋外地忙活著,似乎并不關(guān)心我和父親說什么。

        父親喊老太太:“給我滿上水?!?/p>

        暖瓶就在父親身邊,他的大茶杯里還有不少水。我趕緊給父親把水滿上。

        我說:“她傻兒子不是常年在外打工嗎,怎么到咱家里來了?”

        父親瞇著眼抽煙,煙霧在他灰白的頭上纏繞。他瞪了我一眼說:“你別傻兒子、傻兒子地叫,他姓杜,叫憨頭。”又說:“他娘在咱家,他來了,咱能堵著門不讓進??!”

        老太太把炕上的被子抱出去,晾在天井里。又打掃外屋的爐灰,一瘸一拐地用簸箕端出去。然后又進了里屋,給父親另倒上白開水,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方形的塑料瓶子,擰開蓋,遞給父親,說,你該吃這個了。那是我?guī)Ыo父親的深海魚油。

        老太太說:“不是告訴過你嗎,俺姓趙,怎么忘了?”

        聽了這話,我心念一動。我和父親說的話,她是非常留意地聽了,耳朵真夠好使的!看來,她是個有心人。

        我隱約感覺到,老頭子已經(jīng)被老太太黏上了。

        我家與二叔家是斜對門,中間隔著一條路。我先去二叔家看了看,然后去找四叔。

        四叔一家住在芳河大街的兩層樓上。四叔不在家,到街上玩兒去了。我與四嬸說了會兒話,說話中自然提到了老太太和她的傻兒子。四嬸說,這個老太太更差勁,還帶著一個拖累,趁你回來了,抓緊把她轟走。四嬸說,一開始誰也沒見過這個傻小子,后來老太太在你家站住腳了,就和你爸說,她還有個傻兒子,不知跑到哪兒打工去了,整天唉聲嘆氣、哭鼻子抹淚的,說想兒子了。你爸心就軟了,說能聯(lián)系上不?能聯(lián)系上,就讓他家來吧。你爸一放這話,第二天傻小子就上了門。說是出去打工,還不知貓在哪兒等著呢。你見到你的傻兄弟了嗎?不是一般的傻,40多歲了,連個媳婦也找不上,說話前言不搭后語,能抽煙,能喝酒,喝醉了還耍酒瘋,有時還抽風(fēng),抽起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滿口吐白沫。說他傻吧,也不是真傻,會花錢,經(jīng)常向你爸要,你爸就十塊八塊的給。你爸買了煙,他見了就裝進兜里,你爸還齜著大牙笑。你爸這哪兒是找保姆啊,是找了倆幫他花錢的。

        我一聲不吭地聽著,越聽心里越沉重,漸漸地就生出一個念頭:我必須當機立斷,把老太太和她的傻兒子趕走。

        我去找四叔。下了樓,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一家小酒館,見里面挺干凈的,就要了六個菜,還要了20個肉包子,說好讓人家送到家里去。人家問你家在哪兒?我說就是大老章家,銅拐棒大老章。人家就笑了,連聲說知道知道。在這個街上,父親的名氣很大,一說大老章,沒有不知道的。結(jié)了賬,還不到150塊錢,我正感嘆著老家的東西便宜,突然被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嚇了一跳?;仡^一看,原來是街對面有家商鋪開業(yè)了,門口聚了不少人,巨大的牌匾圍著紅綢子,有人正往門楣上懸掛。我躲閃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走過去,一眼看到,四叔章德貞正在那兒吆吆喝喝幫忙呢。四叔越發(fā)胖了,脖子里的肉疊著,腰帶在大肚子下面勒著。我與熟悉的人打著招呼,拉著四叔往家走。

        路上,我問四叔,這個老太太是誰給找的?四叔說是我父親自己找的。我問是怎么找的?四叔說在大街上找的。接著他就笑了,他說:“你爸真有兩下子,和人家老太太一見面,當天晚上就留下了?!蔽覇柕降资窃趺椿厥聝?,四叔忍不住笑了兩聲,給我說起來。

        一日,父親閑來無事,拄著他的銅拐棒,到芳河大街上轉(zhuǎn)悠。說到他的銅拐棒,有必要解釋幾句。這根銅拐棒,是用高射機槍的子彈殼做的。當年我在老山前線輪戰(zhàn)的時候,有個戰(zhàn)友做了這么一根銅拐棒,我便要了來,作為參戰(zhàn)的禮物送給了父親。父親自得了這根銅拐棒,便如獲至寶,擦得油光锃亮,走到哪兒帶到哪兒,以致鬧出不少笑話。

        在大街上,父親碰上一個鄉(xiāng)下的熟人,兩人天南海北地神聊,那人就聊到他村里一個老太太,聊到老太太多么多么可憐。原來老太太多年前死了老伴,帶著一個傻兒子,幾間破房塌了,娘兒倆住在小學(xué)校廢棄的一間庫房里,夏不避雨,冬不御寒,傻兒子四十多了,連個媳婦都找不上。父親就動了惻隱之心,拍著胸脯說,讓她來找我吧,我收留她。當天下午,那人就把老太太給帶了來,在家里吃了晚飯,熟人走了,老太太留下了。

        據(jù)四叔說,父親對這個老太太不是很滿意。老太太比父親倒是小一歲,父親問她是不是有病,她說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前幾年腦子被栓住一回,已經(jīng)全好了。父親問她傻兒子的情況,她說也不是實傻子,就是腦子轉(zhuǎn)得慢點,常年在外打工,很少著家,不會拖累人的。父親就有些猶豫,但他拍著胸脯說了“我收留她”的話,不好食言,硬著頭皮把老太太留下了。那熟人豎著大拇指說,“大老章,仁義啊!”

        家里憑空冒出個老太太,父親總得有個說法。他把四叔叫到家里來,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四叔說,我沒意見,二哥不同意也當不了你的家,就是厚大那里,你總得對他有個交代吧,他要是反對,就不好辦了。父親說,我是老子,他是兒子,我做事還非得經(jīng)他同意嗎?四叔說,厚大對你夠孝順了,你不能蹬著鼻子上臉,真把他惹惱了,你靠誰去?父親覺得四叔說得有理,想了想說,那就說是找了個保姆吧,我76了,找保姆他不會反對吧?

        事情的后續(xù)發(fā)展,想來父親也是沒有預(yù)料到的。老太太進門不到半個月,她的傻兒子找上門來,接著就在家里住上了。

        我對四叔有些不滿。我說:“你知道我爸的脾氣,腦瓜一熱,什么事兒都做得出來,這個事兒他和你說了,你該攔著他呀!老太太病殃殃的,還有這么一個傻兒子,除了我爸,誰會找這樣的保姆哇?”

        四叔有點不高興,“噔噔”地在前頭走了。我趕緊跟上去。

        我家的院子里,有個漢子正掄著長柄大斧劈木頭。

        四叔說:“傻侄兒,別干了,來見見你哥?!?/p>

        那人住了手,轉(zhuǎn)過身,站在原地未動,一臉的茫然。這人中等身材,不算瘦,但臉色發(fā)黃,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頭發(fā)亂蓬蓬的,胡子多日未刮。我走過去,伸出手,想和他握手。他卻撇了斧子,用手指著自己的腳說,運動鞋,新買的,100多塊呢。這褲子是軍裝,我大爺給我的。我當然知道那是軍裝,還是滌卡的,還有他光著上身穿著的迷彩服,也是純正的軍裝。我沒再理他,進了屋。四叔卻在天井里和他嘀嘀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么。

        我給厚義打了電話,讓他中午來家吃飯。二叔比父親小幾歲,身體卻遠不如父親,心慌怕亂,一著急就上不來氣,我一般不打擾他。厚義是他的大兒子,在鎮(zhèn)上開車。我出門在外,家里有事都是厚義幫著操持著,我們哥兒倆感情不錯。

        今天這頓飯,本來是要說事兒的,因有老太太和憨頭在場,我就想另找機會。四叔卻老是往敏感話題上引。

        四叔對父親說:“人老了身邊離不開人,有個說話的,總比一個人好。大哥,你說是不?”

        四叔轉(zhuǎn)過臉,對我說:“人老了,活也干不動了,身邊沒個年輕的也不行。憨頭并不是真傻,就是腦瓜不太靈光,反應(yīng)慢一點,可他有的是力氣,剛才你也看到了,像劈木頭這樣的活兒,還能讓你爸干嗎?”

        我覺著話不對味,只是聽著,沒說什么。

        父親一開始也是一言不發(fā)。這會兒,他端起酒杯使勁喝了一口,瞪著眼睛,揮一下胳膊,大聲說:“老四,你也不用拐彎抹角的,累得慌。直說吧,這個保姆我找定了。我大老章做事不悔,一輩子就這個熊樣!”他的酒量很小,喝了沒幾口,臉就漲紅了,說話的口氣很沖,像要和誰打架似的。父親向來喜歡直來直去,用他的話說,“該死該活屌朝上”。

        我看看父親,心里便有些焦躁?!罢l也沒怎么著你,你著什么急呀!”

        厚義笑笑說:“你當然不悔了,撞了南墻也不悔?!倍嗄陙恚窳x對父親的事兒管得最多,但父親很少說他的好。厚義是個實在人,就是性子太直了,往往出力不討好。

        父親說:“小子哎,你說對了,你大爺敢作敢當,天不怕,地不怕,就這德性!”

        厚義又笑笑,說:“你敢當什么呀,你找上個老太太,我哥不同意,你硬弄到家里來,你伺候了好幾年,花了不少錢,還不都是我哥頂著?!?/p>

        這話說得太直了,直接捅了父親的肺管子,父親如何受得了這個!果然他發(fā)作了,站起來,指著厚義的鼻子大罵:“你算老幾,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給我滾!”

        四叔也責(zé)怪道:“你這孩子,也是40多歲的人了,還這么不懂事,這是怎么和你大爺說話!”

        厚義已經(jīng)站起來,情緒激動,嘴唇抖了抖,想說什么,忍住了,扭頭就走。

        四叔大喊:“你給我回來!”

        我?guī)撞綋尦鰜?,追到天井里,拉住厚義說:“你這么走了不合適,別和你大爺真生氣,他耍了一輩子,沒治了?!?/p>

        厚義苦笑,說:“哥,我沒事,過一會兒就好了,你倒是有好戲看了。”

        回到桌上,見四叔在和憨頭喝酒,父親低著頭一個勁地嘆氣,“唉——”了一聲,又“唉”了一聲。父親嘆氣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嘆氣一般不會出聲,而父親嘆氣那個“唉”很有爆發(fā)力,拖著很長的余音,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表達他的情緒。

        我說:“爸,你也不用嘆氣了,你說,你到底想怎么辦吧?”我想,話題已經(jīng)挑開了,那就索性說透了吧,老太太和憨頭算不得什么,用不著顧忌他們。

        四叔酒量大,一斤八兩的醉不了,只是前幾年得了糖尿病,醫(yī)生讓他忌酒,他不聽,一上酒桌渾身都是精神,喝酒也不用勸,是真喝,二兩的杯子不會超過三口。他的杯子已經(jīng)見底,讓我滿上,端起來,湊到父親的杯子上碰一下,說:“大哥,厚大是個孝順孩子,你有什么想法就說吧。”

        父親又是一聲重重地嘆息,說:“老太太是回不去了,沒地方回了,那間破房子已經(jīng)拆了;憨頭也不是吃閑飯的,稀里糊涂掙點就夠他自己吃的?!?/p>

        父親這話的意思,我一聽就明白了。我不想和他多說什么,有些事與他說不清。我扭頭對老太太說:“你自己說,你這個樣子能照顧我父親嗎?總不能讓我父親再照顧你吧,總不能讓我再找個保姆來照顧你吧?我看你也挺難的,你看這樣行不,我給你兩千塊錢,你和你兒子再找個地方,以后有難處,我還會幫你的?!?/p>

        老太太像聽不懂我的話似的,臉色木木的,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不置可否。

        父親底氣很足地“哼”了一聲。

        我又對父親說:“你這次跟我走吧,房子是現(xiàn)成的,你跟我到那兒看看,先住一段,如果住不慣,我再把你送回來……”

        父親又是一揮胳膊,斷然回絕:“我不去?!?/p>

        我問為什么。父親說:“不去就是不去,沒為什么?!庇终f:“我離不開老家的土腥氣?!?/p>

        我在心里算計,父親不愿跟我走,又想找個人照顧他,如果不要這個老太太,那就只能另外找一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我耐著性子對父親說:“這個老人家能進咱的門,也是緣分,我不會虧待她,我給她租間房子,給她點生活費,以后可以當親戚走著。你要找保姆,我給你找,保姆的錢我出,你看這樣行不?”

        突然院子里那頭老驢叫起來。“兒,啊——,兒,啊——”叫聲高亢而又蒼涼,沒完沒了,有些躁人。

        我已經(jīng)看明白了,父親沒有把老太太當成保姆來看,而是當成老伴了。我也想明白了,就是破費點錢財,也要把老太太和憨頭轟走。現(xiàn)在的破費是暫時的、有數(shù)的,如果讓這兩個人賴在家里,讓老太太發(fā)展成為我的繼母,我就得給老太太養(yǎng)老送終,還要照管她的傻兒子,那將是個無底洞,多少錢能填得滿?

        父親像沒聽到我的話一樣,招呼四叔和憨頭喝酒。憨頭能喝酒,煙也抽得兇,一根接一根。屋子里烏煙瘴氣,煙味混著酒菜的氣息,逼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把窗戶打開,把內(nèi)門打開,讓外面清新的空氣吹進來。

        “唉——”父親又是一聲重重的嘆息,好像他有多么大的憋屈和無奈。“章厚大,實話我給你說吧,找個保姆照顧我是次要的,我的身體還行,我是缺少在身邊晃悠的人,缺個說話的?!?/p>

        果然如此,父親是要找老伴,找保姆不過是個借口罷了。這就是說,先前他和我說的話,四叔和我說的話,都是蒙我的。從我進門發(fā)生的這些事,包括父親對老太太的指使,包括老太太給父親曬被子、拿藥瓶,包括憨頭劈木頭,都是做給我看的!

        父親脾氣不好,直爽、粗糙、偏執(zhí),還有點邪,說話辦事常常不合乎情理,甚至不止一次地讓我傷心,讓我寒心。但是他是我的父親,撫養(yǎng)之恩大如山,我恪守孝道,不敢有絲毫懈怠。我希望父親能夠替我想想,能夠尊重一次我的意見。我見老太太出去了,說:“老來見人親,我理解你,不過你也不能光想著你自己。我一個月就那幾千塊錢,小那才一千多,你孫女還在上大學(xué),我在外頭買房子,欠了人家十來萬,也挺難的。如果負擔(dān)太重了,我承受得了嗎?”

        四叔喝酒吃菜,沒說話。

        父親一摔筷子說:“這兩年我花你多少錢???”

        我苦笑。我說:“我知道你手頭上有幾個錢,上個老太太給你留下了兩萬六千多,村里每年給的地錢還有你的養(yǎng)老金也有幾千塊,可這些錢你花了多少?還剩了多少?還能花多久?你自己心里應(yīng)該有數(shù)?!闭f到這兒,我心里來了氣,責(zé)備他:“有了錢你就大手大腳,還要找人來幫著你花錢,這些錢花完了呢,你能靠誰去,還不都是我的事兒嗎?”

        四叔還是一聲不吭,臉色陰沉著,兀自喝酒吃菜。

        父親就有點急了,說:“我不讓你負擔(dān),你該給我多少,還給我多少,我一分錢分成三份花。”

        我說:“你過去吃大包子,現(xiàn)在讓你吃窩頭,你可以不抱屈,我能這么做嗎?再說啦,老太太以后病了,能不給她治?憨頭萬一鬧出點事來,咱能不管?”

        父親低下頭,又是沉沉的一聲嘆息。見父親這個樣子,我心里不好受,便不再說什么了。我向四叔敬酒,四叔沒和我碰杯,端起來自己喝了。四叔冷冷地說:“你不用想這么多,如果你實在負擔(dān)不起,不是還有這套房子嗎?”

        我一愣,不知四叔是什么意思。

        這頓飯幾乎吃了一下午。晚上,我本想找?guī)讉€老家的朋友聚聚,卻是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便在鎮(zhèn)上找了家賓館住下,和衣躺在床上。半夜里我醒了,喝了點冰涼的礦泉水,卻再也睡不著了。耳朵里隱隱約約有父親的嘆息聲,眼前晃動著四叔陰沉的臉?!安皇沁€有這套房子嗎”,四叔當時的口氣很輕,像是隨口這么一說,這會兒想起來聲音卻大得刺耳。難道四叔在打這套房子的主意?我們四門和村,東傍芳河,背倚橫嶺,南有芳河大道,是塊風(fēng)水寶地。鎮(zhèn)政府駐地要遷過來的消息已傳了兩年多,我這次回來聽說,規(guī)劃已經(jīng)批下來了?,F(xiàn)在看,我家的房子又破又舊,但一拆遷情況就不同了——一溜五間,還有一個大院子,其升值潛力可想而知。四叔為什么要提房子的事呢,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家的這套房子,是在我婚后第二年蓋的。原先是三間土房,新蓋的時候向西擴了兩間的地基,當時想蓋五間,因為錢不夠,只蓋了三間,留下東面的兩間土屋沒動。院墻是后來砌上的。蓋新房的時候,我專門請假回來,和小那一起忙活了20多天。男怕蓋房,女怕生郎。當時,我對這句俗話的感觸非常深刻,那真是累斷了腰,操碎了心。

        我印象中,當時蓋新房好像花了四千多塊錢,父親借了些錢,具體數(shù)目忘了。我在部隊上掙錢很少,好像幾十塊錢吧,自然是傾其所有了。小那也出了五百塊錢。為這五百塊錢,小那和父親之間還鬧了一場矛盾。

        婚后,小那在家里住了下來。家里沒有多少地,她就到鎮(zhèn)上去干臨時工,除了花銷,還攢下了五百塊錢。她把這個錢存進銀行,把折子放在了衣櫥里。一天晚上,小那悄悄地說,我的存折有人動過了。我說:不會的,誰會亂翻你的東西呀?她說:不對,不是你翻的,就是你爸爸翻的。我說:你小點聲,別讓爸爸聽見。她追問,是不是你翻的?我說是我翻的,折子不是還在這兒嗎?別沒事找事啦。她不再理我,氣呼呼地去找父親,我拉了一把沒拉住,就聽西間屋里兩人鬧起來。父親說,是我動的,怎么啦?小那說,你憑什么亂翻我的東西,兒媳婦的東西也是你隨便動的嗎?我趕緊跑過去,把小那拉回我們的房間。小那氣得哭了,說:這算個什么事啊,有這么當公公的嗎?我顧不上安撫小那,幾步跨進西屋,父親正坐在椅子上喘粗氣呢。我說,她毛病多,你沒事翻她的東西干么呀?父親說,前日我找線繩子,找到你屋里,看到櫥子的門沒鎖,就拉開門子看了看,沒承想看到了存折子。要是依著我,就不給她了。蓋新房的錢是借的,她也有份,有錢就該拿出來。是你四叔讓我把折子放回去了,說她掙點錢不容易,平時貼補家用也花了不少。停了一會兒,他說,行了,我沒事,你勸勸她去吧。過了兩天,我見小那的氣消得差不多了,就動員她把這個錢拿出來。我以為父親不會收這個錢的,沒想到他非常坦然地收下了,還說了一句很經(jīng)典的話:“在這個家我是戶主,不聽我的就兩個灶筒眼冒煙?!?/p>

        我從18歲出來當兵,在家里沒住過多少時日。再后來,父親找了老伴,我的房間里不是老太太住著,就是臟亂得一塌糊涂,我和小那回去就不能在家住了。我們在四叔的樓上住過幾次,后來嫌給四叔一家子添麻煩,就在附近找賓館住了。不過,我對這幾間房子、對這個院子的感情,濃濃的,像蜜;甜甜的,也像蜜。

        第二天上午回家,我要和父親說說房子的事。四叔提到房子,最大的可能是讓父親以房養(yǎng)老,或者直接把房子賣了換成錢,或者把房子抵押出去先花著人家的錢。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房子是我的老根,如果把這個根拔了,我在老家就真的沒有立足之地了。

        父親和老太太在,憨頭不知干什么去了。快九點了,吃飯的桌子還沒收拾,菜是昨天剩下的,包子被蒸得爆了皮。我把碗筷收了,洗了,又把桌子抹干凈,給父親在大杯子里泡上茶。父親喜歡喝茶,最普通的茉莉花茶,一放一小把,很釅,喝著發(fā)苦。我給父親帶過綠茶,上等的,他喝了一杯就不喝了,說太淡,沒味道。

        我正琢磨著怎么開口,父親倒先提起來。他說:“昨兒晚上,你四叔過來了,又喝了半斤多。我看,他以后非吃虧在酒上不可……我琢磨了一夜,房子我得給你留著,不能賣,在咱老家吃喝花不了幾個錢,好對付,賣了房子就把你的后路斷了,別人說下大天來,我也不能干這個事兒?!?/p>

        我點點頭,心里涌動著一股熱流。父親是做了不少糊涂事,但在一些大事上還是明白的。

        我這次回老家,本意是想把老太太攆走,父親不忍心,實際上老太太已無處容身。后來我又想,只要老太太離開我家就行,哪怕我給她租房住。父親又要留她在身邊說話,也不知老太太耍的什么手腕。不僅如此,我回來這一趟,還讓她的傻兒子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上了門。這就是我的尷尬和無奈。不過我也心存僥幸,老太太畢竟是以保姆的身份來的,可以在我家呆著。但她無名無分,以后我待她好,是我厚道;我待她不好,別人也不會有什么話說。至于她那個傻兒子,我完全可以把他視為路人。

        不過,老太太的一句話,讓我又嘀咕起來。返回部隊那天,我到家里與父親告別,父親把我送到大門口,老太太在后面趕上來,說:“下次再回家,讓媳婦和孫女一塊兒回來?!?/p>

        我說:“一個上學(xué),一個上班,哪這么容易啊?!?/p>

        接著她就說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話:“她們回不來,你也不用回來啦。”

        她的臉上一直沒有表情,說完這話,大概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勉強。我覺得這話刺耳,便有些惱怒:這是我的家,我回來不回來,還用聽你的嗎?你以為你是誰?。〔贿^,我沒說什么。心想,也許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又想,即便是無意之言,也潛藏著一種主人意識。這讓我感到不快,同時也覺得這個老太太可能不簡單,至少不會像看上去那么簡單。

        我的揣測沒有錯。

        老太太進門以后,事情就像預(yù)謀好了一般,一步步朝著與我的愿望相悖的方向發(fā)展。

        先是老太太和我父親住到了一個炕上。

        原先父親住西間,她住東間,憨頭回家就和她住在一張床上。后來憨頭不愿出去了,說在家好,能吃飽,有酒喝,有煙抽,還不用受累。父親對憨頭是出奇地好。二叔看不下去了,對父親說,40多歲的漢子,成了吃閑飯的,還打麻將,像個什么樣子!父親覺得二叔的話在理,就張羅著給他找活兒干。先是和管市場的說好了,讓他去掃大街,可憨頭早上起不來,父親喊不醒,老太太推不醒。又讓他跟著村里的建筑隊當小工,他過去干過這活兒,又有父親罩著,就干上了。如此,他便很自然地在家里常住下來。一天,老太太對父親說,和這么大個兒子睡在一張床上挺別扭的。又一天,老太太對父親說,憨頭就是頭豬,躺下就打呼嚕,呼嚕得人心煩。父親說,我打呼嚕比他厲害。再一天,老太太對父親說,要不,我搬到西間來吧,夜里也好和你說個話。父親說,那就搬過來吧。

        從老太太和父親睡到一塊兒的那天起,她的身份實際上就變了,不再是保姆了,成了我事實上的繼母。而我呢,除了在心里埋怨父親幾句,別無他法,只能順其自然。

        沒過多長時間,老太太又和父親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事先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是老太太找了四叔,四叔給悄悄辦的。此后不久,老太太戶口也遷過來了。這就意味著,老太太是徹底地和我父親捆在一起了。和我父親捆在一起,就意味著和我捆在一起,即便父親百年之后,我對老太太也必須擔(dān)起一份責(zé)任。還有那個憨頭呢!我的心里升騰起對父親的不滿:76歲了,還要找老伴兒,還要領(lǐng)證,還要遷戶口,這不是胡來嗎!尤其讓我不能忍受的是,這么大的事兒,為什么不和我商量?難道這僅僅是你自己的事兒嗎?你還認不認我這個兒子!

        我越想越窩火,就給父親打電話,我要問問,你到底是要老太太和那個傻兒子,還是要我?你要是要他們,我就不進那個家門了。別人愛說什么說什么去,我問心無愧。父親的耳朵背,加上他的小靈通信號不好,我說的他聽不到,我嘶啞著嗓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喊,他卻在一個勁地“喂喂”,我氣得把話筒摔裂了。去年我剛給他換了新手機,憨頭進了門,他順手給了憨頭,自己又用上了那只淘汰下來的小靈通。

        我給四叔打電話,我說:“咱爺兒倆這么多年來,你這個侄子還可以吧?”

        我心里惱著,說話自然不太好聽。他肯定聽出來了,但是他的口氣是平和的。他說:“這孩子,怎么說起這個來了,你對你爸,對咱家里人,都是沒說的,誰不夸你呀。”

        我說:“那你怎么就不能替我想想呢,你對我爸的脾氣摸得最準,他也聽你的,在一些大事上,你不管也就罷了,怎么總是讓他和我擰著呢?”

        四叔說:“你這是怪罪你四叔了?”

        我說:“我不敢怪罪四叔,我只是希望你老人家把我當成你的親侄子?!?/p>

        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他有感覺,我就是想讓他知道,我不是面團,像怎么捏就怎么捏。

        四叔說:“要怪怪你爸,你不能怪我呀?!?/p>

        我說:“你不是說她是保姆嗎,怎么又給她領(lǐng)證啦?這么大年紀了,有必要領(lǐng)證嗎?”

        四叔說:“是老太太想領(lǐng)的,你爸點了頭?!?/p>

        我說:“四叔哇,你是和老太太親,還是和我親?”

        我又問戶口的事。四叔說是你爸提出來的,你爸說把戶口遷過來,在村里能多分一份錢。四叔還說,光遷了老太太的,她傻兒子的沒遷。

        我冷笑一聲,說:“把她傻兒子一塊兒遷來多好啊,不是又能多領(lǐng)一份錢嗎?”

        四叔說:“那個不上講,他40多了,還能跟著他娘改嫁呀?”

        四叔總算說了一句良心話。

        我這是第一次不恭地和四叔說話,我不知道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在這個家庭里我感到累了,不想管那么多了。

        過去,我和小那每年春節(jié)都要回老家看一看,給父親送點錢,置辦點年貨,陪他過個年。如果趕上部隊戰(zhàn)備值班,我就提前幾天回去,從來沒落下過。我今年不想回去了。那個家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我最惱的還是父親。你領(lǐng)證了,不僅從事實上而且從法律上給我找了繼母,這么大的事兒怎么就不能和我說一聲呢?以后你還讓我管不管?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倒是要看看,這個家離開我行不行,老頭子離開我行不行?

        小那說:“每年都回去,今年冷丁不回去了,好嗎?”

        我說:“沒什么不好的。”

        小那說:“錢還給不給?”

        我想來想去,覺得錢還得給。你家里有個老爺子,過年了,你人不回來,錢也不給,會讓人說閑話的。在孝道這兩個字上,我是容不得別人非議的。臘月二十,我讓厚義給父親送去六百塊錢,并讓他轉(zhuǎn)告他大爺,過年我在單位值班,脫不開身,不回去了。

        厚義把錢送到家里,父親當時收下了,嘆口氣沒說什么。沒想到第二天,他在芳河大街上制造了一出鬧劇。厚義除了在鎮(zhèn)政府開車,還在芳河街上開了一個百貨門市部。他的門市部就在四叔家的斜對面,那兒是個丁字路口,村里人大都在此處擺攤,每日里熙熙攘攘挺熱鬧的。上午十點多鐘,正是市面上人多的時候,父親提著銅拐棒來了,怒氣沖沖的樣子?!按罄险?,這是怎么啦?”“是誰惹你生氣了?”父親不理,氣呼呼地走,走到厚義的門市前,也不進去,在門口大呼:“章厚義,你給我出來!”

        厚義慌慌張張地出來,滿臉都是疑問:“怎么了大爺?有事咱里面說?!?/p>

        厚義上前來拉父親。父親揮胳膊一掙,從兜里掏出幾張百元鈔票,一下子甩在厚義臉上。小風(fēng)一吹,那幾張粉紅色的鈔票,飄飄悠悠的,有的落在地上,有的飄出了很遠。厚義就惱了,瞪了父親一眼,二話沒說,扭頭就走。這會兒就圍上來好多人,多數(shù)是本村的。有人把地上的錢還有飄到遠處的錢撿起來,往父親兜里塞。有人擁著父親往厚義的門市里走,勸著,“別在大街上鬧,讓外人笑話?!?/p>

        父親掙扎著,沖著門里大喊:“你告訴章厚大,我不要他的臭錢,你讓他給我滾回來,他敢不回來,這個年誰也別想過順嘍!”

        四叔聽到動靜,從他的樓上下來,把父親拉到他家里去了。

        厚義給我說這個事兒的時候,還生著氣呢。我安慰他說,他這是沖我來的,不是沖你,你就不要生氣了。厚義說,大爺越老越不招人喜歡。我說:攤上這么個老人,沒有辦法,面對現(xiàn)實吧。

        臘月二十六,我還是回去了。我不能不回去。如果不回去,父親會到二叔家鬧,到四叔家鬧,搞得一大家子人不痛快。那樣一來,我的罪過就大了。

        父親不止一次地鬧過。先說說早年的一件事吧。某一天,四門和村來了一個算卦的,父親湊上去看熱鬧。他這一湊,二嬸和四嬸都走了,不知什么原因,臉色都不太好看。父親就是湊個熱鬧,他是不算的。他不敬神,不怕鬼,也不信命,就信他自己。但是他沒經(jīng)得住別人的鼓動,有人說你兩個侄子都抽了一簽,你不給厚大抽一簽?于是他就隨意地抽了一簽。那算卦人瞇著眼睛,掐著手指,口中念念有詞,忽然他就睜大了眼睛,問家里可有你兒子的相片。那年,我已經(jīng)當了兵。父親趕緊回家拿了張相片遞過去。那人看了半天,掏出一張巴掌大的紙片,在父親眼前晃了晃。父親在紙片上看到了一頂官帽,頓時得意,便問官能當多大。那人說天機不可泄露。父親一得意,便想知道他的侄子們算得如何。那人說各安其命,無須多問。父親瞪著眼說,我是這家的老大,你不說,別想離開這個村。那人無奈,說附耳過來。父親就聽到了六個字,提籃水,望水月。父親就更得意了,一得意便忘了顧忌,大聲說,他小哥兒仨,一個頂官帽,一個提籃水,一個望水月。有人故意問,誰頂官帽???父親張開大嘴,哈哈一笑,當然是俺厚大啦!

        父親的得意忘形,激起章家門一場風(fēng)波。二嬸、四嬸對父親強烈不滿,找上門來聲討父親;家門前便聚了好多人,有勸架的,有看熱鬧的。父親嗓門盡管大,也就是一張嘴,他對付的是四張嘴,特別是二嬸、四嬸嗓子又尖又高,父親的氣勢便被壓下了。父親從來沒服過輸,在那種情勢之下,他更不能輸在兩個弟妹手里。無奈之下便放了粗,指著二嬸、四嬸大罵:“我操你娘!”一想,不對,她兩人的娘也是自己的娘,隨即改口:“我操你娘家你娘!”因為他是大哥,二叔、四叔打不得,罵不得,二叔氣得吐了血,四叔氣得把頭“哐哐”地往墻上撞。

        這是陳年舊事了。最近一次是因為憨頭。憨頭剛來那段時間,無所事事,喝酒、抽煙、打麻將,花錢就問父親要。二叔實在看不下去,就說了父親幾句。二叔說,傻小子是個什么東西,整天像個二大爺似的,你趕快給他找點事干,要不就把他轟走。你養(yǎng)著他,供著他,拿他當?shù)剑《逭f話向來尖刻。父親當時沒有發(fā)作,夜里睡了一覺,人就惱了:我是大哥,他是兄弟,兄弟這么和大哥說話,就是以下犯上。他一大早找上門去,二叔一家子正在吃飯呢。父親指著二叔的鼻子罵,章德亨,昨日你敢那么和我說話,你算老幾呀!我是不如你,一輩子不如你,可我不怕死,不像你膽小如鼠。二叔也是70出頭的人了,如何受得了如此羞辱,火冒三丈地站起來,說,你這是要我的命來了,好,我奉陪。父親說,我不要你的命,你要有種,咱哥兒倆跳河去,誰不敢跳,誰不是咱娘養(yǎng)的。二叔一口氣沒上來,憋得臉色蠟黃,身子出溜在椅子上。二嬸趕緊給厚義打電話,又找來醫(yī)生給二叔輸上液。父親蹲在地上號啕大哭。厚義說,大爺,你還呆在這兒干嗎?你回去吧,我不送你啦。

        這個年,我能不回去嗎?我不回去,還不知父親會鬧出什么事來呢!

        女兒放了假,小那要照顧女兒,我只好一個人回老家。當我走進家門的時候,父親正在和那頭老驢斗氣呢。驢拴在棗樹上,父親手里倒抓著鞭桿子,高高地揚著,轉(zhuǎn)著圈追著驢打,邊打邊罵:“操你娘的,我再讓你跑,我打死你個老東西!”

        老太太倚著門,木木地看著。

        我又好氣又好笑,大聲說:“行了,你,這么大歲數(shù)了,和驢斗什么氣呀!”

        父親是真的生氣了,眼睛瞪著,臉漲紅了?!罢嫠锏氖莻€畜牲,給它好好的草不吃,偏偏啃樹皮,你看這樹讓它啃的?!蔽铱吹剑瑮棙渖洗_實有塊巴掌大的白茬兒。

        老太太問:“媳婦和孫女咋又沒回來呢?”

        老太太的臉色比我上次回來好了許多,精神頭兒也旺了許多。沒見到憨頭,父親說憨頭看牌去了。

        我揣摩父親逼我回來的意圖。他逼我回來,也許就是想一家人一塊兒過個團圓年。他剛?cè)⒘死咸?,第一個年對他來講非比尋常。即便兒媳和孫女回不來,只要我回來,就等于認下了他給我找的這個繼母。這樣他就有了面子,有了底氣,在莊鄉(xiāng)爺們兒面前,會一如既往地牛氣。如果他這樣想,我理解。我既然回來了,就給他長個臉吧。我可以多串串門,多在人前晃晃,讓更多的村里人知道我回來過年了。

        我沒想到,父親逼我回來是另有考慮。

        父親說:“你請個客吧?!?/p>

        我說:“不請了,二叔身體不好,在酒桌上坐不住了。四叔的糖尿病越發(fā)重了,不敢讓他再喝了,喝出毛病來不是鬧著玩的?!?/p>

        父親欲言又止。我感到奇怪,父親說話從來都是直來直去,不經(jīng)大腦似的,今天這是怎么了?他點上煙,抽了半截,嘆了口氣說:“不是請他們,是……是想請請村里人。”

        我更感到奇怪了,問:“咱家又沒什么大事,請村里人干嗎?”

        父親說:“老太太進門后,咱也沒辦個酒席,藏著掖著不是個事兒,你請幾桌,每家每戶都請到,愿意來就來,不來咱禮數(shù)也到了?!?/p>

        我定定地看著父親,想從他的臉上看到他的心里去。父親卻不看我,我看到的是他的側(cè)面,灰白的短發(fā),臉上的老年斑和深深的皺褶。老人的這個要求,不難滿足,辦上四五桌,兩千塊錢足夠了。我考慮的不是這個。我在想,我要不要當個完美的孝子?如果我要當這樣的孝子,我就給老爺子辦這個婚宴,村里的人們肯定會對我贊賞有加,甚至?xí)焕先藗儺敵山逃齼簩O的典型。過去我會這么做的,但是現(xiàn)在我在猶豫。我不想做給人家看,也不愿再違背自己的心。在對待父親的問題上,我總是違背自己的心,我的心已經(jīng)很脆弱了,像掛在屋檐下的冰凌,只需一點小風(fēng),就會跌落下來,“叭”的一聲摔得粉碎。我不想讓自己心碎。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婚事。

        我在上高一的時候,父親就給我訂了親。記得是在一天夜里,我睡著了,父親從外面回來,把我叫醒,說,給你找個媳婦吧。我坐起來了,揉揉眼睛,頭一歪又要睡。父親拍拍我的頭,吼我:醒醒,我和你說話呢。我嚇了一跳,醒了。父親說,給你找個媳婦吧,是你叔家的小那,已經(jīng)說好了,人家不嫌咱,親上加親,倒是一樁好事。

        父親說的我叔是河?xùn)|王后村的恒叔。恒叔是國家干部,在公社窯場工作,官不大,權(quán)力不小,所有賣出的磚瓦必須有他的條子才能運出去。當年,我父親靠運磚瓦掙了不少錢,全仗著恒叔。父親和恒叔也就是我后來的岳父,脾氣相投,久而久之成了莫逆之交。我們兩家走得很近,猶如親戚一般。我隔三岔五便跑到岳父家去,岳父岳母待我比兒子還親。

        我那時還沒開竅,又睡得迷迷糊糊的,說,好事就好事吧。身子一出溜,便睡過去了。就這樣,我和小那訂了婚。訂婚以后,我們兩家走得更近了,不料雙方家長商量婚事的時候卻出了岔子。那時我在部隊已經(jīng)穿上了“四個兜”。一日突然接到老家發(fā)來的電報,只有四個字,“急事速回”。我不知是父親病了,還是出了其他意外,請了假,心急火燎地往家趕。父親見了我,吃了一驚,說:你回來干嗎?我說:電報不是你發(fā)的嗎?父親就有數(shù)了,說:趕明兒到你恒叔家去一趟吧,電報可能是你恒叔發(fā)的。我問出了什么事,父親不肯說。第二天我去了,岳父岳母的臉色非常不好看,小那狠狠地白了我一眼,連個招呼都沒打,躲了。岳母氣呼呼地問我,婚事還辦不辦?不辦就拉倒,要辦就拿八百塊錢,少一分也不行。起初,我不明就里,后來我就清楚了,岳父岳母是跟我父親斗上了氣。

        父親這人好吹牛,不該吹的時候也吹。這次又是這樣。他當著好多人的面說,兒子結(jié)婚還要花錢?我就不信這個邪。我不花錢,照樣把兒媳婦娶回來。村里人就說他厲害,牛逼,沒人能比。他就更上勁兒了,見人就說這話。后來這話不知怎么傳到了岳父岳母的耳朵里,他們就不依了:我家閨女又不是嫁不出去,誰家娶媳婦都得花錢,你憑啥這么牛逼?父親去商量婚事的時候,岳父岳母就沒給好臉色,一口咬定八百塊錢,不拿這個錢,婚事就免談。父親是點火就著的脾氣,臉一沉,免談就免談,一甩手走了。

        父親可以甩手,但岳父覺得不是個事兒,就打電報把我催回來了,想看看我的態(tài)度。那年頭辦喜事,男方一般是給女方六百,多的是八百,也有四百的。岳母要八百確實多了點。我對兩位長輩說,我家的事我知道,我爸存不住錢,就是拿四百也得去借。如果非要八百,我從我的工資里攢,攢夠了一百就給你們寄回來。岳母的氣還沒消,她說不要我的錢,非要我父親的錢不可。我見談不攏,便生出一個主意。我說,叔,嬸子,你們商量一下吧,我出去和小那也商量一下。我叫上小那,來到后院一間偏房里。實際上我和小那沒啥商量的,我是要了解她的態(tài)度。如果她堅定地和我站在一起,事情就好辦了。如果她也非要八百不可,或是猶豫不定,我就打算走人了,至于這門親事成不成,只有聽天由命了。小那先是把我父親埋怨了一頓,后對她娘的做法表示不滿,說:又不是賣閨女,非要人家的錢干嗎呀?我很受鼓舞。我說,那咱倆一塊兒,再和你爸你娘商量商量?小那從小脾氣就挺愣的,對她爹娘說,這是我的事,給不給錢給多少錢,我都嫁給他,你們就不用管了。岳母氣得抓起笤帚疙瘩要揍她,被我抱住了。小那說,讓她揍,揍死了干凈。我把小那攆出去,耐心地勸說岳母。岳父是個厚道人,見我挺難的,說就按孩子的意思辦吧。最后商定的結(jié)果是,我父親拿四百塊錢,我們在部隊結(jié)婚,當時連結(jié)婚的日子都定下來了。事情這么一定,我就是準女婿了,岳父岳母的態(tài)度大變,晚上留我吃飯,還喝了酒。

        晚上回到家里,我對父親非常不滿。本來事情挺順溜的,就因為他貪圖一時的口舌之快,讓我費了這么大的周折。我說,人家夸你的那些話,你認為是服你呀?人家是要看咱的笑話,你這個大老粗的脾氣什么時候能改一改呀!我進一步說,你認為你甩手一走就沒事啦,這門親事還要不要?你還給不給我說媳婦?當父親能這個當法嗎?我這么說他,他低著頭一聲不吭。后來,他仰起臉,說,明天我買上幾斤肉,給他送錢去。我說,我還是陪你去吧,你一個人去還不定鬧出什么事來呢。

        我主張在部隊舉行婚禮,主要是考慮省事省錢,同時也是因為房子的事兒。

        自打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家就三間土房,沒有院子。后來我當了兵,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父親說要蓋新房,說了幾年因為缺錢也沒蓋得起。三間房子一明兩暗,父親說他不動了,還住西間,東間給我做新房。當時的東間屋,因為常年不住人,四面透風(fēng),風(fēng)一吹墻上就嘩嘩地掉土?;槠谝讯?,再整房子是來不及了。我回部隊之前,特意交代父親,讓他把東間屋收拾一下,至少要用石灰刷一刷。不知是父親過于粗心,過于懶惰,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我和小那婚后回家一看還是老樣子。當時父親不在家,我要出去找。小那說:找什么呀,抓緊收拾屋子吧。我和小那沒顧上喝口水,換上舊衣服,開始收拾我們的新房。小那噘著嘴,冷著臉,一言不發(fā)。我們把放在屋里的柴火抱出去,把炕上和地上厚厚的塵土清出去,把透風(fēng)的墻角用舊棉絮堵上,把支離破碎的窗戶紙清干凈再糊上新紙,然后再把簌簌掉土的墻用報紙糊上。不過,我們的新房里也有新的東西,立柜是新的,立柜里面的被褥是新的,墻上的大鏡子也是新的。這是小那她娘家陪送的。還有我們的床也是新的,是父親找鎮(zhèn)上的木匠打的,不知是父親給的料不夠,還是給木匠黑了去,新床看上去很單薄,床腿跟凳子腿似的,床板坐上去嘎嘎響。幾年后這床板真的被我坐塌了,找三合板補,薄了;找人家的舊床板補,厚了。湊合著用了,一躺在上面就硌得腰疼。我和小那忙活了兩個多小時,新房才有了點模樣。

        我私下里責(zé)問父親,我不是和你說過嗎,讓你把房子收拾一下,你怎么沒動呢?父親說,怪麻煩的,收拾啥呀,你在家又住不了幾天。我說,小那是要在家住的呀。父親就不吭聲了。

        小那對這件事很生氣,把火發(fā)在我身上,說沒見過這么當?shù)?,他根本就沒把你當兒子看。小那哭了半夜,表示堅決不跟這樣的公公生活在一起,我一回部隊,她就回娘家去。我只有苦口婆心地勸。

        父親卻對村里人吹上了:“不就是娶個媳婦嗎,還蓋什么新房子?我大老章舊房子都沒收拾,不一樣讓媳婦進了門!”人們就說,大老章確實有一套,四門和村無人能比。父親走路就晃起來,腰板挺得更直了。

        我對父親這樣辦事,很有感覺。作為一個父親,還有比兒子結(jié)婚更大的事嗎?多少父親為了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操勞一生,無怨無悔,而自己的父親就連舉手之勞的事情都沒辦,這讓我非常不解。我不知道當時他是怎么想的,但不管怎么想,當父親的責(zé)任是不該丟的呀!

        我說過,我不愿回憶過去,回憶帶給我的,沒有甜蜜,只有苦澀。

        父親不說話,開始嘆氣。我受不了他的嘆氣聲,他的嘆氣聲讓我揪心。

        我說:“我不給你請客,要請客你自己請吧,我走了以后你再請,錢我出?!?/p>

        他大概沒聽清,不耐煩地說:“你說慢點?!?/p>

        我大聲說:“要請客,等我走了你再請,我出錢?!?/p>

        這時,老太太說話了:“你爸這么大年紀了,就別讓他操這個心啦?!?/p>

        老太太說話不看我,她看窗戶,透過窗戶看院子里的大棗樹。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說話,我和父親說話,和四叔說話,她不聲不響地在一邊聽著,表情麻木,眼睛總是盯著一個地方,就像我們說的與她無關(guān)。但是她只要張口,說出的絕不是廢話,夠你琢磨一會兒的。比如剛才這句話,是說父親年紀大了,不要辦這個婚宴了,還是說讓我替父親把這個心操了?父親的脾性我清楚,逼我回來辦婚宴的主意太過完美了,父親找的上面兩個老太太,都沒有辦過婚宴,父親對這個老太太就是再看重,也不會想到這個層面上去,說不定這個主意就是老太太自己出的。如果老太太真有這么重的心機,那我可就不得不防了。我看看她,既有刮目相看的味道,也有居高臨下的審視。

        我對老太太說:“你把父親照顧好了,什么都有你的;照顧不好,什么都沒你的。我的話,你聽明白沒有?”

        老太太看看我,臉上的表情依然如故。

        這時四叔來了。父親說:“正想叫你去呢,你倒自個兒來了?!?/p>

        我忙給四叔讓座、倒茶,賠著小心說:“四叔,我本該先去看看你和四嬸的,和我爸一說話就耽擱了,給你帶了幾瓶酒,還沒給你送過去呢?!鼻靶r,我情緒失控,在電話上沖撞了四叔,我不得不小心一點。

        四叔坐下,濃眉緊蹙,瞪著大眼,直直地看著我,帶有幾分兇相:“你這么大官兒,還認得你這個四叔啊,操你娘的?!?/p>

        我知道他對我有氣,這次見了面不會給我好臉色,沒想到他居然直接罵我。我也是40多歲的人了,你對我不滿,怎么說我都行,這么露骨地罵我,我接受不了,我臉上的笑容肯定僵住了。我把桌上亂糟糟的東西收拾到窗臺上,把哩哩啦啦的水抹干凈,然后板著臉坐在炕沿上。

        四叔大概意識到了他的過分,回過頭來瞅我一眼,隨即又扭過去,說:“你對老太太客氣一點,進了咱家的門就是咱家的人,以后還要一塊兒過日子呢?!北M管還是在教訓(xùn)我,口氣卻是溫和的。

        我不冷不熱地說:“我心里有數(shù)?!?/p>

        飯店剛把我訂的菜送過來,憨頭就進了門。見了我吭哧半天叫了一聲哥,然后從兜里掏出一把碎票還有鋼镚,悉數(shù)放在桌子上,說:“我贏了五塊五。”

        父親把錢抓起來,遞給憨頭,說:“你贏的,自個兒留著吧?!庇謱ξ艺f:“快過年了,才讓憨頭玩幾天,憨頭打牌也不是光輸?!?/p>

        我滿上酒,敬過父親,敬過四叔,敬過老太太,酒是我?guī)Щ貋淼?,過去喝感覺不錯,這會兒喝卻又辣又苦,像是假酒。四叔和憨頭卻喝得有滋有味。一晚上,我也沒說什么話,覺著沒話說。

        喝了一會兒,我感到頭暈,加上旅途勞頓,有點支撐不住了。四叔說,你回賓館歇著去吧。我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父親,說:“這是兩千塊錢,請客你自己請,我后天一早回去,我走了以后你再請。”

        四叔說:“你不過了年再走嗎?”

        我說:“我得回去值班?!?/p>

        我回到賓館,早早地睡了。第二天上午,我先回家看了看,父親好像有話對我說,猶豫著,嘆口氣,終究沒有說。我以為還是要我為他請客的事兒,他沒說,我也懶得再提。我告訴他,我要去看看岳母,中午不回來了。晚上幾個朋友請我吃飯,也不一定回來。父親有點急:“你出去一天也不著家嗎?”我只好說,“那……我晚飯前再回來看你?!?/p>

        中午在岳母家喝酒,幾個連襟聯(lián)合起來勸我,我喝著喝著就多了,靠在被子上睡著了,醒來時已到了四點多。想到晚上還有事,還得回家去看看父親,便匆忙往回趕。

        進了村,遠遠地看到我家院子里明晃晃的。走近了,便看到了棗樹上高挑著的電燈,電燈很亮。天還沒有黑,這是干什么呢?大門上還貼著大紅的喜字。我忽然就想到了父親說的請客的事兒,心里頓生怒氣,幾把就把喜字扯下來撕了。

        我進了門,果然院子里正大擺酒宴,一共擺了四桌,每桌都坐滿了人。四叔眼尖,首先發(fā)現(xiàn)了我,大聲說:“厚大回來了!我說對了吧,厚大最孝順了,這么大的事,哪能不出面呢?”

        我一陣惡心,胃里的東西一躥就上了喉嚨,還好,就吐了兩口,沒有翻江倒海地折騰。我抹抹嘴,走上去。我看到在座的大都是長輩,我二叔沒來,厚義也不在。我笑著,一個桌一個桌地敬酒。中午的酒還沒醒,喝到后來舌頭就直了,身子就晃了,臉上的笑容就僵硬了,一口酒喝嗆了,嗆出了滿眼的淚。

        父親穿著我給他帶回來的毛料軍裝,臉喝得紅紅的,哈哈笑著,底氣很足。老太太穿著紫紅色的新棉襖,臉上也掛滿了笑。原來她是會笑的。

        憨頭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端著杯子晃悠到跟前,要與我碰杯。我與他碰,用勁大了,啪——杯子碎了,我一甩手,把杯子腿兒扔到了院墻外。

        這時,我聽到了四叔的聲音。四叔說:“厚大晚上還有事,讓他去吧?!比缓鬁愡^來拉我一把,體貼地說:“你快走吧,照照面就行了?!?/p>

        我大聲說:“謝謝四叔!”

        這次回來,我還聽說,老太太本想把憨頭的戶口一塊兒遷過來,找了支書好幾趟,支書沒松口。支書說,你的可以遷,你和大老章是夫妻。憨頭的不能遷,一個40多歲的大老爺們兒,還能跟著七八十歲的老娘改嫁呀!再說啦,沒有厚大的話,我把這事辦了,厚大回來,我怎么和他交代呀!

        我聽四叔說過這碼事,還以為憨頭的戶口是他給擋下的,沒想到不是這么回事兒。

        事后,我想,這個老太太真的不簡單!

        我再次回老家,是來年的四月份。

        家里來電話說村里要建樓,我以為是拆遷,可實際上不是。村里多年沒有新增宅基地了,而人口添了不少,政府為老百姓考慮,從村里原有的土地上劃出一塊,建兩棟住宅樓,與拆遷沒啥關(guān)系。新建的樓,每平方比市場價便宜不少,不要房的,每人給四千塊錢補貼,但村里人沒有不要的。我手頭上沒有多少錢,又不想放棄這個便宜,便決定回去一趟,想找個朋友把錢先給我墊上,把房子的手續(xù)辦下來,以后能賣就賣掉,不能賣就租出去。

        父親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要錢。他給我算賬,如果要房子,需要拿出九萬多;不要房,村里白給八千塊,白給的錢為啥不要?我說還是要房子上算,借錢也該要。如果要錢,不過是八千,一花就沒了。他說,你又不在家,要這么多房子干嗎?還說不要房子的話,那個錢讓我拿走。我很清楚,就是要錢,這個錢我也不能拿走,家里還有兩個老人呢,我把錢拿走了算個什么事兒?可這個錢要放在父親手里,我敢斷定,用不了一年就光了。

        父親這人從來都是只顧眼前的,有錢就花,沒錢再說,堅信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上一個王老太太會過日子,養(yǎng)羊、養(yǎng)雞,在院子里種菜,跟父親過了九年,竟私下攢了兩萬六千塊錢。在彌留人世的最后一刻,她歪著頭,直瞪瞪地盯著山墻上的胖娃娃。那胖娃娃穿著紅肚兜,騎著大金魚,咧著小嘴,很是喜慶——那是貼在山墻上的一幅年畫。父親把她的頭扶正,她固執(zhí)地又歪過去。如此三番五次,父親起了疑心,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就看到了胖娃娃。父親把胖娃娃揭下來,發(fā)現(xiàn)了一個塑料包。解開密密麻麻纏著的線繩,打開塑料包,竟是一本存折。仔細看看上面的數(shù)字,父親就笑了。老太太嘴唇在動,似有話說,父親把耳朵湊過去。老太太張開嘴,頭似乎想抬起,終究沒能如愿。她的眼睛里就有兩滴淚滲出來,在枯萎的臉上慢慢地向下滾,瞬間便干枯了。我想,老太太把這個錢交給父親,也許是非常不甘心的,但是當時只有父親在她身邊,她別無選擇。她最后流淚,也許是想告訴父親,不要亂花這個錢。我把這個意思和父親說過,父親不以為意,甚至很是得意:“錢這東西我是看透了,省,省,窟窿等。老王倒是會過日子,可有屁用,攢了十來年的錢,不還是給我花嗎?”

        我想,如果沒有這個錢,父親也許不會這么快就找這個老太太?;ㄋ约憾道锏腻X,畢竟比花我的錢來得爽快。

        事實上,自從老太太和憨頭進了門,父親手里的錢就像水一樣嘩嘩地往外流。年前我那次回來,曾問過父親還有多少錢、父親說還有一萬多,我大吃一驚,粗略算了算,一年零四個月,他竟花了一萬六。其實不止這個數(shù),村上給的錢呢,還有我給他的錢呢!這樣算來,他每個月就要花掉一千好幾。厚義曾跟我說過,他爸和他娘一個月連三百都花不了。

        父親的錢大都花在打麻將上了。我向來反對父親打麻將,父親那不是打麻將,是給人家送錢的。一是他上了年紀腦子反應(yīng)不過來,常常出錯牌。二是他固執(zhí),總認為自己打得對。比如,外面已經(jīng)有了三個六條,他聽了六條堅決不換,說只要手氣好,照樣能抓來。我說,如果人家占上呢,你不就白聽了?他反問,如果人家沒占上呢,他不往外打?三是他不會算賬,都是旁人替他算,贏了,別人給多少他就收多少;輸了,讓他掏多少他就掏多少。父親手頭有錢了就天天打,一般是一撥人湊到我家來打。父親贏的時候很少,點背了,一天輸個五六十是正常的。天長日久,這不是個小數(shù)目。

        不光是輸,還有吃。打牌到了飯點,有人就會說,咱散了吧,回家吃了飯再來。父親一般會說,再來一圈。那人就說,算了吧,你這兒又沒酒。父親就會拍拍胸脯,敞開嗓門說,笑話,我沒酒?我還有肉呢!于是他就會抽出幾張票子,很豪爽地遞給旁邊看牌的,說,去街上買豬頭肉,買肉包子。其他人包括四叔沒一個主動到街上去買點什么。

        由于深諳父親的脾性,我很少給他大錢,能保證生活就行,就是保證生活的錢,我也不是一次性給,讓厚義隔一段時間給他送一點。他向我要錢,一般都會找個理由,這一年說要把門樓修起來,過一年說要預(yù)備壽材,又過一年說房頂漏雨??晌一丶乙豢词裁词聝阂矝]辦,錢卻花光了。我自然要問一問,比如,整房頂花了多少錢?父親說花了一千七,實際上整個房頂花個三五百也就夠了,余下的錢我不用問也知道,打麻將輸了唄。我曾請求四叔,你勸勸我爸,別讓他打了。四叔白我一眼說,不讓他打,讓他干嗎去?這么大歲數(shù)了,哄著他高興唄。

        年前他請客,我給了他兩千塊錢,沒花了,余下六百多。我還勸過他別再打了,他答應(yīng)得很痛快,不打了。上了歲數(shù),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受不了,還有兩個累贅,是得節(jié)省著了。他沖我笑笑,很誠懇的樣子。事實上,我前腳離開家,他后腳就上了麻將桌。別人逗他,大老章你剛辦了喜宴,還有錢嗎?他就掏出那幾張百元的新票子,在手掌上“啪啪”地摔幾下,捻成扇面,底氣很足地說,我大老章沒錢?看看,這是什么?新的,連號的。有人說,這是厚大留給你過年的錢吧,別動了,留著過年吧。父親脖子一梗說,就當沒給吧,我還缺過年的錢嗎?又不服氣地說,誰說我會輸啊,我還要你們給我湊倆過年的錢呢。有人就攛掇他長博兒,打兩塊的。厚義告訴我,請客余下的那六百多塊錢,父親不到三天就輸光了。

        在要錢還是要房的事情上,我沒聽父親的。他只顧眼前,我不能沒有長遠打算。我說:“八千塊錢在你手里不算個錢,手指一松就漏了。我還指望要了這套房子給你養(yǎng)老呢?!蔽铱闯鰜?,他心里不是很痛快,不過也沒再說什么。

        我找朋友借了錢,到銀行取出現(xiàn)金,到指定的一個大廳交上錢,拿著票據(jù)又到村委簽訂了購房合同,這一折騰就到了中午。幾個朋友約好了中午要請我吃飯,我正準備到賓館去,厚義打來電話,說老爺子又鬧上了,讓我趕緊回去看看。我問鬧什么,厚義說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說著就扣了電話。我覺出厚義的情緒不對,氣呼呼的,像和誰打了架似的。我只好先回家。

        我家門前有一條路,東西向的,是村里的一條主路。我一進村,就看到了大門口的父親。父親坐在馬扎子上,手里牽著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拴在路對面的一棵榆樹上,懷里攬著他的銅拐棒。見了我的車,父親把繩子拉起來,扭著頭,定定地瞅著看。

        我下車沖他喊:“你這是干什么?”

        他伸出一只巴掌向我晃:“收費,一塊!”完全是一副不講理的樣子。

        我氣得七竅生煙,沖過去解繩子,沖他吼:“你趕緊回家去,不嫌丟人??!”

        他攔著不讓解,說:“漲價了,五塊!”

        厚義聽到動靜,從家里跑過來。他一腳把馬扎子踢飛了,馬扎子“咣”地一聲撞在大門上。厚義和我合力把父親連拉帶拽地弄進家里。

        厚義說話向來是直通通的,心里有什么說什么。他說:“你不怕丟人,我們還怕丟人哩,你這個鬧法,讓我們以后還怎么管你!”

        父親“啪啪”地拍著桌子,情緒很激動,大吼:“我老了,不要臉啦,我不讓你們管,你們不管拉倒!”

        厚義知道和父親講理是講不通的,轉(zhuǎn)過頭來呵斥老太太:“你是干什么吃的,為什么不攔著他?”

        從一進門,老太太臉上就木木的,睜著一雙木木的眼睛,旁觀,一句話不說。這時,她不能不說話了,她說:“我攔得住嗎?”

        我非常氣惱。父親鬧這一出,完全是沖著我來的。他是要讓全村的鄉(xiāng)親們都知道,我大老章沒錢了,來劫道了,我的兒子不管我了。我的心又疼又冷,對父親感到深深的失望。

        我對厚義說:“別生氣了,他愿意鬧,就隨他去吧?!?/p>

        我送厚義出來,厚義站在天井里和我說,父親吃了早飯就出來了,繩子一拉就收錢,本村的一塊,外村的兩塊,誰不給他就耍橫,要么舉著他的銅拐棒要砸人家的車,要么就躺在車前,讓人家從他身上軋過去。厚義見了,氣得渾身發(fā)抖,先是勸他回去,哪兒勸得動!就想把他拖回去,他就舉起了銅拐棒,瞪著眼睛,說要砸爛厚義的狗頭。厚義把頭伸過去,讓他砸。父親倒是沒真砸,聲嘶力竭地喊,你要是把我氣死了,我讓你償命。

        厚義說:“他這出戲就是演給你看的?!?/p>

        我說我知道。

        我本想一走了之,又一想不行,父親再出去攔道怎么辦?有些話我必須和他說清楚。我回到屋里。父親坐在椅子上,勾著頭,抽煙。我看著他,心里說不清是個什么滋味。

        我說:“你鬧這一出,是什么意思?”

        他說:“沒意思,我就是想看看,有朝一日沒錢花了,我大老章會不會餓死?”

        我說:“你是個挺要面子的人,怎么這回不要了?”

        父親說:“誰說我不要面子?我就是想看看誰敢不給我這個面子!”

        我冷笑,挖苦他:“你要砸人家的車,你躺在車前不讓人家走,你有面子嗎?”

        父親眼睛一瞪說:“你懂個屁!一上午就那兩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其他人都給了,笑著把錢遞到我手上。不少人都說,在咱四門和,只有我大老章有這個面子?!?/p>

        我賭氣說:“你再去吧,我不攔你了?!?/p>

        他反而笑了,說:“我聽你的?你讓我去,我還不去了呢!”

        我這次回來,沒有見到憨頭,說是出去打工了,月初走的,也不知去了哪里。過去他出去打工,事先很少和家里人說,打個電話回來,人早就走了。父親和老太太也習(xí)慣了。

        讓我憤憤不平的是,父親對我是這個樣子,對憨頭卻儼然是一個慈父。

        年前我送給他一套新軍服,是毛料的冬常服,穿在身上御寒又擋風(fēng),還挺好看。他請客的時候穿過一回,人顯得很精神。沒想到他過了年就把這身軍服給了憨頭,自己又穿上了那身滌卡的舊軍服,油漬麻花,皺皺巴巴,胳膊肘上帶著洞,褲腳開了線。我不滿地說,我就這一身新的了,我都舍不得穿,你怎么給了憨頭?他說,他出去打工,害冷。我說,給他穿,還不如我自己留著穿呢。父親立馬上火,說,你愿意給就給,不愿意給拉倒,你給了我就是我的,我愛給誰給誰,不就是身破軍裝嗎?我的眼還沒夾著它呢。

        父親對憨頭的好,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就在這天下午,我聽到風(fēng)聲:父親正張羅著給憨頭說媳婦呢!乍聽我還不相信。憨頭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找個老婆誰給他養(yǎng)啊,總不能讓我都包著吧?父親做事有時不著邊,可在大事上還是清醒的,他怎么會給傻小子找媳婦呢?

        據(jù)說,父親從年前就張羅開了。父親說,人家不挑咱,咱不挑人家,撩起尾巴看看,是個母的就行。已經(jīng)相過兩個了,頭一個身子有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人瘦得皮包骨頭,張口就要兩萬塊錢,說先治病,治好了就嫁過來。父親動了心,可他沒這么多錢,向二叔四叔去借,都沒借給他,只得罷了。后來又相了一個,是個聾啞人,個頭和老太太差不多高,年齡五十上下。一日,人家來了,在院子里和憨頭見了面,不過很快就走了,連屋都沒進。不是嫌憨頭的長相,是憨頭大概被尿憋急了,當著人家面,轉(zhuǎn)身掏出來就尿,把人家嚇跑了。

        我想,這么大的事兒,父親怎么不和我講呢?這事兒是能瞞得住的嗎?莫非又想直接做成熟飯端給我?

        對我來說,這是個非常嚴重的事件。別看過去憨頭說不上媳婦,現(xiàn)在不同了,有我父親罩著,還有一溜五間房子和一個大院子,要找個女的,恐怕不是難事。憨頭是有點傻,但傻不會影響生孩子,只要找上了媳婦,說不定第二年就能給我生個小侄子或者小侄女。那這個家除了需要我養(yǎng)活的父親,趕不走的老太太和她的兒子、媳婦、孫子或者孫女,還有我的什么?我就是像憨頭一樣傻,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結(jié)局。

        我要和父親直接交流一下,看看還有沒有挽回的余地。他說,他是想給憨頭找個媳婦,還說那次差點就成了,讓傻小子一泡尿給沖了,怪可惜的。我說,你給他找上媳婦,再生個孩子,就等于把這個家送給他了,也等于你不再需要我這個兒子了。我說,你混了一輩子,你想把什么都折騰完了,一點也不給我留嗎?因為他耳背,和他說話挺吃力的,我得提高嗓門,放慢語速,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希望他能聽明白。

        他看著我,我的話顯然他是聽到了,但是他卻說:“憨頭挺可憐的,40多歲了,找不上個媳婦。過去找不上是沒條件,現(xiàn)在有條件了,怎么能不找呢!咱給他找上媳婦,全村老少爺們兒都得給咱豎大拇指。”

        我說:“你有這個條件嗎?”

        他口氣很沖地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我大老章做事從不前怕狼后怕虎。”

        我說:“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替我考慮嗎?”

        他的口氣不那么沖了,說:“你用不著我考慮。”

        他想了想,又說:“你也不用擔(dān)心,這房子終歸是你的,我可以給你立遺囑。我是想,這房子你現(xiàn)在用不著,就讓他們住著,有啥大不了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能光顧著自己看糧食囤的尖尖,讓人餓死?!?/p>

        父親這話有個典故,說是一個守財奴,守著囤里冒尖的糧食不讓動,不為別的,就為一睜眼能看到糧食囤的尖尖,最后竟把自己餓死了。這個典故,父親不知和我說過多少次。

        我有幾分悲哀地說:“你給他找上媳婦,咱這個家的門我就進不來了?!?/p>

        他勾著頭,抽煙,過了一會兒,突然對我的話有了反應(yīng),猛地站起來,大罵:“你敢!你個臭小子,無法無天了還!”一轉(zhuǎn)身,從墻上取下他的銅拐棒就往外走。

        我說:“你干什么去?!?/p>

        他氣哼哼地說:“我砸你的車去?!?/p>

        我的車就停在院子門口,父親上了火是不計后果的,真讓他給砸上幾拐棒就苦啦。我攔住他,說,你砸我行,車你不能砸。我沒像厚義那樣把頭伸給他,我退后兩步,離他的距離剛好讓他掄起拐棒能打到我的頭。我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我豁出去了,就是他真的掄起拐棒,我也不會后退一步。我說,我是你養(yǎng)大的,今天還給你得了。我們對峙了有一分鐘。從表情上看,一開始他怒目圓睜,臉色漲紅,像是真的要砸我。后來他的眼神軟化了,把拐棒“咣當”一聲摔在地上,坐回椅子上,發(fā)出重重的一聲嘆息。

        我該怎么辦呢?我從屋里走出,在天井里站了一會兒。天井里的棗樹,長出了翠生生的葉子,還有鮮黃的小小的棗花,在清風(fēng)中似乎能聞到棗花的香氣。這棵棗樹,是當年我和父親在窯場扣磚坯的時候,從野地里挖回來栽上的。那時我十來歲,它還不及我高,瘦巴巴、干巴巴的。父親說,有小不愁大,等它長大了,你也就長大了。父親給它澆水、施肥、嫁接、剪杈,沒想到它竟活了下來,長成了大樹,每年的棗能收一籮筐。那個時候,我家的日子過得艱難、清苦,爺兒兩個,一對光棍,可父親整日樂呵呵的。學(xué)校放了假,我就跟他去窯場扣磚坯,那是個技術(shù)活,他教的我,可我扣得比他還要好,就是沒耐性,累了就在旁邊玩摔“泥凹兒凹兒”的游戲。見了人,父親就會呼我過去叫叔或叫大爺,咧開大嘴高興地向人家介紹,這是我兒子。有的時候,我跟他去推磚,就是用小推車到窯場裝上磚,運到工地上去,掙那個運費錢。推磚有一個相對固定的隊伍,四叔也在這個隊伍里。重車我拉車,父親不停地大呼小叫,上坡時他叫:快使勁!繩子拉彎了!我趕緊彎下腰使勁,還回頭看看,繩子直了沒有。下坡時他叫:快跑,讓車撞上啦!我緊跑幾步,有時跑過了頭,被繩子拽個趔趄??哲?,父親常常推著我,讓我騎在推車中間的梁上。父親就會放開嗓門唱,唱包龍圖,唱四郎探母,也唱李玉和。四叔對父親說,大哥,你別讓厚大跟著了,他又沒有二兩勁,還不夠照應(yīng)他的。父親笑呵呵地說,你懂什么,我高興!

        在這個傍晚,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癡癡地看著這棵棗樹,竟流了淚。

        晚上,我特意把四叔請到家里。四叔不太情愿地來了,對我說,吃了飯還說什么事兒,明天中午不行嗎?我說:我明天一早就得趕回去。我知道四叔想喝酒,就打開幾包袋裝的花生米、核桃仁、干魚片、牛肉干,放在盤里端到桌上,又打開一瓶酒倒了兩杯。四叔沒等我讓,就喝上了。父親的茶是新泡上的。老太太知道我把四叔請來是要說事兒的,知趣地躲開了。

        在給憨頭說媳婦這件事情上,我和父親的矛盾已經(jīng)不可調(diào)和。我請四叔過來,是想讓他評評理,同時也作個見證。我開門見山地表明了我的態(tài)度,講了我的理由,最后我放了狠話,我對父親說:“我不想當善人,也不想當冤大頭,如果你一定要給憨頭說媳婦,這個家我就不回了,房子也不要了,就讓憨頭給你們養(yǎng)老送終吧?!?/p>

        四叔大睜著眼睛盯著我,大概他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不知作何反應(yīng)。的確,這么多年來,對父親,對這個家,我從未說過過頭的話,從未做過出格的事,今天晚上一下子扔出這些話來,連我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四叔說:“這么說,你是要和你爸爸斷絕父子關(guān)系了?幾百年來,章家的子孫沒有一個不孝的。你是要開這個頭嘍!”

        我沒理會四叔,怎么想是他的事。我對父親說:“我三歲沒爹,七歲沒娘,是你千辛萬苦把我拉扯成人,你為了給我娘治病,花光了家底,你為了對我娘的一句承諾,十多年沒娶,這個恩情我終生不忘,你永遠都是我的父親??赡阋驳米屛疫^得去??!我當了兵,你說蓋新房給我娶媳婦,你沒蓋;我結(jié)了婚讓你整理一下我住的屋子,你沒管;我勸你花錢省著點,你不聽。對這些,我理解。你可能認為你兒子當軍官,有本事,用不著你操心。我不能理解的是,你76了還要找老伴,說是要找個說話的,我認了;你讓憨頭進了門,說他娘在這兒,咱不能堵著門不讓進,我也認了;我想不通的是,你為什么非要給憨頭找媳婦呢?就是為了讓村里人豎大拇指嗎?你給憨頭說上媳婦,再生上孩子,這個家還有我的立足之地嗎?”

        老太太不知什么時候進了屋,這時說了一句話,“老章,你不要給憨頭找媳婦了,別為了一個傻子鬧得你們父子不和?!?/p>

        這話說得別有用心,卻又合情合理,真是恰到好處!我說:“老人家,你就別摻和了,你還嫌不夠亂嗎?”

        四叔怒視著我,站起來,像是要揍我的樣子。父親瞪了他一眼,他坐下了,依然怒視著我:“我看他是想乍翅!”

        這時父親說話了。父親說:“有些話,我想讓它爛在心里,不想說出來……當年,你娘帶著你無處存身,托人找到了我,你娘見到我就哭了,說,你收留這個孩子吧。我這人一輩子見不得別人的眼淚,我把你娘扶起來,拍著胸脯說,咱合到一塊兒過吧,就是我餓死了,也不能餓著咱兒子。那時候,你的腿像麻稈,扶著都站不穩(wěn)……唉,不說了……”

        父親哭了,滿臉是淚,他用手抹了幾把,說:“都說我傻,放著黃花大閨女不要,偏給自個兒找累贅。我不信邪,我要做的事兒誰也擋不了!怎么樣,咱不是挺過來了嗎!我大老章不是吃素的,你章厚大也不是窩囊廢!在咱四門和村,在芳河大街上,誰敢小瞧我大老章!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過去我打光棍,我心甘情愿。后半輩子我不想打了,不是有人說我是打光棍的命嗎?我從56歲到76歲找了仨,到老死我也不打光棍。我大老章沒有做不成的事兒!”

        說著說著,那股子邪性勁兒又回到他的身上:“章厚大,你也別和我說絕情的話,我不吃你這套。對我,你愿意管就管,不愿意管拉倒。你當著官,你有錢,你有老婆孩子,憨頭有啥?我就是要給他找上媳婦,只要有跟的就要,我要看著他結(jié)婚生子,成個人家,過上人過的日子。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我就不信,給憨頭說了媳婦能塌下大天來!”

        四叔也流了淚。人一流淚也許心就軟了。四叔說,“厚大,你也別強擰著了,憨頭這個樣子,就是想找,誰愿意跟吶?”

        我感到非常虛弱,猶如大病了一場。我這是第一次聽父親說到母親嫁給他時的情形,我不由得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不是他傻,也許我活不下來,更不會有我的今天。我知道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生的人,餓死的不止一個兩個。

        我說:“你愿意給憨頭找,就給他找吧?!?/p>

        后來,給憨頭找媳婦的事不了了之。不是因為我的反對,也不是父親變了卦,而是憨頭失蹤了。憨頭從四月初離家后,就再沒有回來。據(jù)說,他是跟他的一個朋友出去的,后來在火車上又跟一個女人走了。那朋友依稀記得,女人開著一個養(yǎng)雞場,男人下煤井死了,獨自帶著兩個孩子,她請憨頭幫著她干,管吃,管住,還給零花錢。至于這個女人叫什么,哪里人,憨頭的朋友不知道,家里人誰也不知道。父親急得不得了,托人到處打聽,一點線索也沒找到。父親給我打電話說,你得管呢,一個大活人怎么會找不著呢?還說,在跟前的時候,晃來晃去,梗梗著脖子不聽話,挺煩他的。眼下不在跟前晃悠了,還真放不下他。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安慰父親說,總會有消息的,你不用著急。憨人有憨福,說不定憨頭給人家當了上門女婿呢!父親只是“唉,唉”地嘆氣。

        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憨頭,但愿老天眷顧,他能活得好一點。

        憨頭失蹤不到半年,也就是這年的十月份,老太太腦血栓復(fù)發(fā),躺倒了。她比我父親只小一歲,這一躺恐怕很難再起來了。我給了父親一筆錢,沒再讓厚義轉(zhuǎn)交,直接打到了父親的卡上。過了一段時間,父親給我打電話說,老太太好不了也死不了,天天炕上拉、炕上尿,我可怎么辦呢?我知道他這是心煩了,可我?guī)筒涣怂?,我不能放下工作,回去幫他伺候老太太。我提出真的找個保姆,替他照看老太太,沒想到父親卻不同意。他說,怎么也是夫妻一場,我自個兒承攬的,我自個兒盡心吧。

        我想,抽個空我得回老家看看了,算是給父親一個安慰吧。

        張書江,男,山東寧津人,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1961年5月出生,長于農(nóng)村,上過10年學(xué),當了30年兵, 2008年轉(zhuǎn)業(yè),現(xiàn)居青島膠州。2009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至今已在《前衛(wèi)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評論》《青春》《西湖》等刊物發(fā)表中篇小說多部,出版中篇小說集《那女》。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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