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燕
重慶,七月的天氣,熱辣的陽光和著空氣中彌漫的潮濕,我穿過操場那片炙熱的亮白,有些艱難地走下眼前的一級級樓梯。還未走攏,食堂里空調的涼氣就已撲面而來。及待撩開門前的塑料垂簾,抬眼卻看見老鄧已經(jīng)站在我跟前了。
我認得老鄧,是在援利醫(yī)療隊的那一大沓照片中。雖然,之前我知道這個食堂的管理員就是老鄧,卻終沒見過一面。照片中的他,或在灶臺邊揮汗如雨,或帶著淺淺的胡茬微笑,混在一群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中間。在北京學習時,聽說老鄧獲得了“全國先進工作者”,我亦以采訪之故,與老鄧通了四十分鐘的話,他那口夾雜著沖沖的湖北鄉(xiāng)音的普通話,讓我印象深刻。
“謝謝李干事在北京對我的關心哈!”老鄧一邊笑著招呼我,一邊打量著我戴的姓名牌。
眼前這個身高不到一米七,體格壯實有些微微發(fā)胖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簡潔的軍人作訓服。其實,我對他的“關心”,也僅僅是繼醫(yī)療隊王云貴隊長之后,又在電話里提示他應該如何使用卡片式的“傻瓜”照相機,偷偷地在人民大會堂為自個兒留下光輝的一瞬。他也不知道,這樣的“關心”,源自我發(fā)現(xiàn)他不但沒有使用微信,傳資料還委托別人發(fā)電子郵件,甚至手機短信也發(fā)得很不流利——這有些像我老爸,上年紀后老比這個時代慢一拍。
老鄧反應挺快,在我還沒想出如何應對這感謝之辭時,第二句話又跟了上來:“都12點了,還沒吃飯吧?”我摸了摸肚子,下意識地點點頭?!暗戎 崩相嚢盐?guī)У揭粋€空桌子旁,自己像風一樣奔向后廚。十分鐘后,老鄧把一盤熱氣騰騰的尖椒炒雞丁蓋飯端到我跟前,自己在對面坐下:“吃吧,邊吃邊聊。我待會再吃。”
我一向覺得,一個人盯著另一個人吃飯的場景,是十分尷尬的,但老鄧就那么誠意地笑著,讓一切變得自然而然。
“李干事,你在基礎部干過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
“我跟基礎部原來的郭政委可是同年兵呀,他文化比我好,就考上軍校了,我呢,確實沒什么文化底子,就這么當著炊事兵,當?shù)搅说住!?/p>
老鄧大名鄧道陸,曾經(jīng)是咱們第三軍醫(yī)大學的“志愿兵”,現(xiàn)在他是學校管食堂的一名職工。老鄧出生在1962年,在農(nóng)村,吃不飽飯、餓死人在那個年月是常事,吃糠咽飯吃到捂著脖子、眼淚直流,也是永遠能被記起的場景。當兵不但光榮,而且能穿軍裝、吃飽飯,是多少農(nóng)村小伙的夢想。當年,穿著草鞋的老鄧,還真的幸運地當上了兵,而且是“油水滿滿”的炊事兵,被分到學校,圍著灶臺一干就是八年。
“油水滿滿”是我給用上的詞匯,老鄧可是馬上反駁了:“油水滿滿?姑娘,那個年代的炊事兵可不只做飯,要種菜、喂豬、搞生產(chǎn),不簡單的喲!”
是不簡單,文化基礎薄弱的老鄧,灶臺功夫可是練了出來,紅案白案大鍋菜,樣樣都拿手。可惜,當兵的第八年,老鄧按政策只得脫下軍裝。學校留住了他,讓他成為一名職工。沒了軍裝,老鄧有些遺憾,可轉念一想:自己還在軍隊里,今后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啬弥环莨べY,干到60歲退休,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本來嘛,當兵的身份,已深入到骨髓——對當過兵的人來說,在最好的年華穿上軍裝,即使只有短短幾年,那軍裝也就永遠穿在了心上。
心上穿著軍裝的老鄧從沒掉過隊。在保障汶川抗震救災醫(yī)療隊的路上,“司務長”老鄧帶著一行6個人,從都江堰出發(fā),幾口行軍大鍋,各種食物物資,交通中斷,肩挑背扛,每人負重40多斤,沿著碎石不時掉落的河邊步行,從中午1點到下午5點,終于到達映秀。見老鄧背著大鍋來了,醫(yī)療隊領導上去就問:“老鄧,今晚能有熱飯供應嗎?”“沒問題!”老鄧回答得很堅決。堅決的老鄧在廢墟中找來磚頭、石塊壘灶,生火做了兩大鍋熱飯。當饑腸轆轆的醫(yī)療隊員和災區(qū)群眾端上熱氣騰騰的飯菜時,大家都說這比世上任何美味佳肴都珍貴。在災區(qū)的45天里,鄧道陸率領的6人保障小組,沒有讓一位醫(yī)護人員、一個危重病人受到饑餓的威脅。
兩年后,老鄧又坐在卡車的貨艙里,去玉樹了,任務還是保障抗震救災。黑乎乎的貨艙,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從西寧上了青藏線,卡車一點點靠近昆侖山口“兩江源”,眼睛看不見外面那海拔接近5000米的蒼茫高原,老鄧卻用身體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蒼茫高原——他喘不過氣,喝不進水,拼命嘔吐,吃不下東西,是該死的“高原反應”。可這次,司務長、炊事員都是老鄧,因為這次“做飯的”只有他一個。既來之則安之——缺氧,動一動就喘不過氣,那動作幅度就小點,干活就慢點,每天照樣干十幾個小時。唯有每天中午1點上下準時到來的沙塵暴,能讓老鄧安靜的回到帳篷來。這時,老鄧會盯著外面那些拍著翅膀、做超低空飛行的又胖又大的烏鴉,它們咋就那么快活呢?可能你一心愿意做什么事,愿意怎么去生活,再惡劣的環(huán)境也像吃糖一樣吧!帳篷里,大家?guī)е谡植荒苤v話,靜靜地坐一個小時左右,等沙塵暴散了,老鄧又回到他的崗位。
“最近的這次,我?guī)Я?3個兵。”老鄧得意地沖我打著手勢。食堂的一位大姐走過來,打斷了老鄧:
“老大,你好歹管管嘛,不要讓這些年輕娃兒隨隨便便就打那么多菜,你看嘛,吃又吃不完,都剩得桌子上,好可惜哦!”
“曉得嘞,我到時候兒過來親自看到起。年輕娃兒,不說不曉得生活的艱難,說哈他們都懂了的?!?/p>
抄著一口湖北味重慶話的老鄧回過頭,滿臉是笑,哎呀,那些年輕人,我看到他們硬是把他們當自己孩子,這不,他們和我孩子差不多大!
半年多前,老鄧帶著13個跟他孩子差不多大的戰(zhàn)士來到埃博拉疫情橫行的西非,戰(zhàn)斗在中國首批援利(利比里亞)醫(yī)療隊后廚。
“那時候,全隊一天就得消耗100斤米、50斤面粉,每人一天半斤肉、一斤半蔬菜、兩瓶礦泉水,這些,全部得從國內(nèi)采購齊了。你算算,得多少東西?”老鄧說。醫(yī)療隊在利比里亞的后勤補給問題很關鍵,“柴米油鹽”直接關系到醫(yī)療隊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他可半點都不敢馬虎。
在利比里亞,不到2天的時間內(nèi),老鄧和小伙子們安裝調試搬運完成近10噸、上千臺件后勤物資及裝具,它們初到時,就東一坨西一塊地散落在醫(yī)療隊宿營的那片場地上。最重的2臺灶,一臺好幾百斤,沒有任何搬運工具,老鄧和小伙子們用手、用肩膀從幾百米的地方抬到食堂。來到利比里亞的第四天,隊員們早上的餐桌上,開始有包子有饅頭有稀飯。食品物資極其短缺,老鄧這個“老兵”,帶領著一群“90后”,保證了160多名醫(yī)療隊員的健康飲食,同時還主動承擔了為埃博拉病患送飯送水任務。在他的“親身示范”下,這13個以前幾乎從來不會“炒菜做飯”的年輕小伙子,成了白天做飯、出車,晚上站崗,甚至為隊員理發(fā)的“后勤多面手”。
這不,當?shù)貢r間晚上8點剛過,忙碌了一天的醫(yī)療隊員們已經(jīng)吃過晚飯,炊事班卻還沒下班?!懊魈炜梢宰鰝€水煮肉片”、“炒土豆的時候放點醋吧”……老鄧正與炊事班的戰(zhàn)士們,熱烈討論菜品還可以做出什么新花樣,哪些菜做得還不夠好,該如何改進。由于當?shù)厥巢挠邢?,最常見的就是土豆、白菜、洋蔥,肉類只有臘肉、豬肉罐頭等,炊事班只能換著花樣做。醫(yī)療隊員大部分都是重慶人,喜歡吃辣,炊事班硬是從重慶“扛”了100斤干辣椒來,到了以后自制油辣子,讓隊員們解饞。
老鄧喜歡穿隊員們的那種白色純棉的汗衫,與其他人不同,他把這汗衫反著穿,花花綠綠的商標就直接飄在了外面。一次,醫(yī)療隊后勤部部長王舉實在忍不住,就直接跟他說:“老鄧呀,雖然這個汗衫不是軍裝,但還是注意下‘軍容風紀,至少分個正反面吧!”老鄧這才告訴他,炊事班每天頂著30多度的高溫,在簡易板房里整日跟火打交道,每做一頓飯汗水就像淋浴一樣,不到兩天全身就長滿痱子,特別是頸子那里的商標總是把皮磨破,疼呀,所以就反著穿。聽罷,王舉竟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不過,王舉還沒回過神,老鄧已經(jīng)迅速脫下濕漉漉的汗衫,操起灶上的剪刀,咔嚓一下剪去了那片商標,然后翻轉過來,端端正正地穿在身上,拉了拉衣角——哎,這樣不就行了,瞧我這腦子真不管用!
“所以呀,不管穿沒穿軍裝,我都始終按‘一個兵的標準要求自己,因為我從來沒有離開過這支隊伍?!崩相囼湴恋赝ζ鹦靥拧?/p>
責任編輯/廖全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