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庸

第一章

一

我是一個郁悒的抒情歌手

我的詩歌之魚遠離了河流

遠離了暗礁，遠離

水光瀲滟的綠洲

清新的風逝去

河水不再倒映如風之鳥

和你的眼眸，清澈如秋

璀燦又孤獨的陽光下

一顆種子

田頭的老農(nóng)

躺在貧脊的大地田頭

灰灰黃黃的臉，縱橫阡陌

早春的農(nóng)事萎蔫了

獨自飄零，布谷鳥的瘦弱飛影

被風沙污染的

面容，躲進窳敗的小屋

躲進寒冬的塔樓

臉龐上注定的疤痕，裸露的心子

難以抹去，難以遮羞

不由自主地被逼向市廛

逼向少女受辱的街頭

手持柱杖

滿臉驚恐

凝望笑意燦爛的人流

在光潔锃亮的都市

憂悒又如一只受傷的黑鳥

裸裎無遺的枯萎羽毛與傷愁

二

郁悒并非與生俱來

少年時代的一個黑色黎明，睡眠

被紅色的疾風驟雨剝奪

又淹沒在金色的小巷

吆喝聲中，走馬燈一般的商業(yè)街舞

剝奪之后的渴望，草葉萋萋

開遍在腳下之路

伸向前方終極的顛簸

我常常躺在窳敗的窗邊

窺望星空

窺望少女的空前鮮艷

和羽毛的晶瑩閃亮

這亙古至今普遍生長的欲望

如同魚兒對河流抒情

河流迷戀著層巒疊嶂

這是日出而作、胼手胝足之后

面對荒蕪秋天后的欲望

是歷經(jīng)顛沛長途

偶見驛站的欲望

是順江河飄流至久

親見河邊茅屋的欲望

當欲望被埋入黑夜

埋入甲殼蟲的城堡

生命的意味將凸現(xiàn)什么？

難道期待光在子夜里

如蛇一般糾纏我？

期待尚未咀嚼的歲月如花朵等待春陽

期待最終的秋風蠶食

蠶食我山峰的體魄我生命的樹葉？

中止我剛剛啟動的輪回？

讓我在生命的床榻邊

輾轉(zhuǎn)不定

驛寓傷情？

三

一切的青春力量，所向披靡

正如一篇盛滿翠雨、楓樹、彌月的詩章

千百年來，為眾生吟唱夢想

這夢想腐蝕了眾生的

理智花朵，斑斑駁駁

正如苦難久遠

剩下的是對饑餓的表達

干枯的仰望

光，歷來以崇高的名義

剝奪黑夜，剝奪

親切的星星與熒火蟲

這來自混沌初開的光束，恣肆無約

以締造四季的偉力

獲得了威嚴，君臨天下

誰有權利給以審判？

誰有這超凡的力量？

被賦予宇宙的第一神斧

劈開天玄地黃

紛至沓來，是大地上的魑魅魍魎

魑魅魍魎并不畏懼，畏懼的是

光束的橫行瘋狂

使我不得不以顛覆之勇

對這一詞條重下一個定義

光，一個陽性名詞

真正的命名，應在盛產(chǎn)紅罌粟的時光

生于一九六八

卒于同年自掘的墳場

——并不是虛假的青春昭示我

讓我對彌月艷春的歲月

拒絕笑逐顏開

——并不是有限的時間預告我

讓我對光的狐媚

持有一種警覺

其實正是這狐媚之光

逼迫我接受這神秘的黑洞

讓我的生命還未在空間充分舒展

就在時間的黑洞里徘徊

四

在這黑色的區(qū)域

沒有任何生命意味的我，能做什么？

難道冥想宇宙的序幕？

冥想繞月的衛(wèi)星？

冥想昨日親見的幻境

凸現(xiàn)在林木森森？

冥想生命之前的誰是我

以及生命之后的我是誰？

或者冥想你——

前世曉風殘月的宿命

今世落英繽紛的情人

冥想你空前的美艷，呵氣如蘭

與鮮花布滿的生命之門

冥想平常的欲念

冥想云雨交融的呻吟

這窗欞被拒絕的地下室里

——我還能做什么呢？

難道面對一張白紙

尋覓紅色的救世良方？

在這黑色區(qū)域，萬法難以逃佚

哪怕是強大無比、躍動自如的光波

于今也逍遁了意義

在黑色區(qū)域，談論生命形式

就像一張暮臉

蒼白地注視前方

無法挽回地進入了冬雪

進入了黑色區(qū)域，進入西西弗斯

那無盡的攀援

無數(shù)次攀援山頂?shù)膱D象

是注定的失敗

生命的圖象被摧毀

正如一個殘廢無助的人

一個坐在輪椅上思考天體的人

雖然思維如火箭

我卻疑惑，他憂悒的雙眼

除了神秘的黑洞，還有什么？

當人離開了生命

當語言離開了飛翔

當鳥兒離開了詩歌

當魚兒離開了河流

第二章

一

我是一個沒有才華的抒情歌手

我的語詞褪去了翡翠與美玉

褪去了古瓷的釉彩

正如我蓬亂的玄發(fā)

光桿的茅屋

失了乳汁的詩篇

才華千年的古琴

在青翠的指節(jié)上，斷了嗓音

斷了云岫舒卷，斷了高山流水

不再口吐蓮花

不再浩月飛雪

不再吮吸你的乳汁

唯剩最初表達的音素

與木訥的言詞，遠離你

二

對岸

火樹銀花

一座現(xiàn)代城堡

極樂世界的霓虹燈閃耀

街衢的臉面

遍布痙攣的人流

遍布兜售的聲音，涌動

精致的假發(fā)和暖房里的

花蕊，在鴿群逍遁的廣場抒情

生命的詞匯

被拆散，加工廠

擁滿了最前衛(wèi)的技術精英

將人體的詞匯再造，進入詩章

女人

墜入了

轟鳴聲，堆塑

流水起伏的玉體

傳送帶以新時尚的名義

把成批規(guī)規(guī)整整的語段輸送

輸送眾生渴望的美麗序列美麗墳場

三

原本豐碩的紅寶石空前華艷

在蒼白的化合中

鮮艷被群蟻般的輸送

原本山靈水秀的鄉(xiāng)村

被一棵枯樹埋沒了高光

原本深山的巖畫不斷復制著日照

盛況的筵席，一桌桌無鹽的菜肴

原本上古的華章，才情銷骨

難以爆發(fā)最具詩意的原野

而風行的艷歌車模

手握桂冠的物欲

在寒冬手持永駐春天的簽證

在人頭攢動的廣場淋漓高歌

我相形見絀

在灰暗的河流對岸

躲避光影交錯

唯憑借在野之音

幻想天池的瓊漿之美

返回我原始的抒情方式

吼叫、吶喊、呻吟

讓我裸露、伶仃的語詞

重現(xiàn)寶石般的紅顏

重現(xiàn)山脈的率性體魄

幻想昨日野性的噴發(fā)

尋覓荒地上的骨飾、彩珠

和原始的咒語……

第三章

一

我是一個沒有聽眾的抒情歌手

我的語詞旁逸枝蔓的筋脈

在冬日的臉面上痙攣

五官挪移的都市，一聲嚎叫

刺向遠方

刺向一馬平川的曠野

在大江盡頭的血色之城

從青銅時代走來

被一座座山墻拒絕

一片片云彩尖叫

喪家犬般地流浪、低吟

流動的夢囈發(fā)出銀幣一般的聲音

難抵霧靄重重

難抵眾生狂歡的對岸

詩人描述的

不是迷幻世界的昌熾物欲

詩人描述的

只是曠野驚悸，混沌玄黃

以及光的暴躁、水的癲狂

在離離花樹的街區(qū)

一個昔日的行吟詩人如是問

萬物蜂擁的世界里，為什么

一半人臉

一半鬼臉？

二

面對眾生

面對疾馳而過的江水

行吟詩人發(fā)出鬼魅的吼聲

江水，你為何行色匆匆？

在欲望的航道上醉享

快遞車的速凍食物

一群單向行進的人

被輸送帶運向極欲的前方

在人去樓空的驛站

詩人瘋瘋癲癲

落寞環(huán)望迷漫，盡興地吟唱

曾起舞翩躚的天臺哪去了？

昨日的贊歌哪去了？

那贊歌曾誕生于彌月的百花園

誕生于白鷗安詳入夢的仲夏夜

就如同萋草撫弄土地

詞綴緊挨著詞素

魚兒受寵于河流

飛鳥與飛鳥的弧線

和諧天然美滿

三

行吟詩人

攜帶一支支帶電的金針，驚愕的魔都

被插得滿臉痙攣

古遠的街衢紛紛被肢解、被傾斜

如遺落在廢墟千年的箴言

是眾生早已放棄的警覺

早已拒絕的光芒

然而這警覺卻是原始的素樸的

正如眾生親見的詩篇

哪怕是嘶啞的長吼，也能傾聽

快捷的云彩、風的絮意

也許閱讀太多的箴言

親見太多的春花和秋陽

就忽視了久旱之后

忽視月光重現(xiàn)的親切

烏云被驅(qū)趕之后的喜悅

眾生恐懼什么呢？

恐懼心懷叵測的光束

恐懼眼睛曾被太陽灼傷

恐懼美學中最刺眼的片段

統(tǒng)領萬事萬物

恐懼詩歌中的陷阱

恐懼語言中的光芒

在真理埋入草叢的年代

眾生心底的廣告語流傳：

信仰被杜撰，被臆造

詩歌只是饑荒年代的冥草

這樣的流傳引導了一切

決定了靈魂深處

命運的萬人空巷

明日又一條廣告語將誕生

依賴風和云作出的傳達和

依賴鮮花和少女作出的表白

這樣的時代已經(jīng)消亡

第四章

一

我是最后一個抒情歌手

我痙攣的語詞飄蕩

在傴僂的土地，落寞的都市

仍亮開歌喉，高聲吟唱

吟唱神性大地的花朵

吟唱樹木的蓬勃

贊美你的塵世

炫耀你慈祥的笑意

炫耀笑意間寬闊的翅膀

我所有的詩篇

都想取悅行色匆忙的眾生

取悅那些澆鑄的冷漠

取悅重重疊疊的臉面上

爆發(fā)出的原始柔情

我是最后一個抒情歌手

我的語詞只剩隆冬的樹枝

只剩啞人的暗語和手勢

地平線上最后一座茅屋

一只寂寥的雄鷹，飛翔的弧線波涌起伏

雖然力量充沛，卻是嗓音蒼白

在冥靜的天空揮灑

唯白天飄落的雨絲，瘋瘋癲癲地

與狂風在大地奔走

在這蟲子寂寥的清晨和雨夜

四季的輪回還未展現(xiàn)

吟唱就被剝?nèi)チ司G色的草被

如同金黃黃的長篇麥子

詩人的銀鐮啞然失色

如同阡陌縱橫的老農(nóng)

眸子暗淡如黑洞

空對這最后一片金黃

收割的號角

在寒風中鳴唱

二

我是最后一個抒情歌手

在最后一片豐收的果園里

我的吟唱形容枯槁

沙啞的詩篇

仍朝向下一個春陽

在最后一座孤島

我蒼蒼的白發(fā)，在冰封極地

兩眼呆滯

凝視曾蜂擁而至的抒情女性

凝視藍天里的一群白鷗

曾為我的瘋癲落淚

為夢囈中幾句有節(jié)奏的抒情

動心：

在一個明媚日光的午后，傾心

一個相守，一杯暖茶

一片喧囂之后的寧靜

飄來幾聲古老的情歌

飄來遠處山坡間的吟唱

一群白少女

采摘蛺蝶翻飛的山歌

我說，傾聽這美妙的山歌吧

飲一口這純凈的水，這歌聲是山之精

是樹之秀，水之靈

是交加的風雨之夜

山巒起伏的呻吟

是經(jīng)脈河水，遭雷電鞭擊

發(fā)出痙攣的詩音

是排排灌木叢隨風而動的語葉

是自然界本能的運作

發(fā)出沒有語義的呼喚

我說，讓我們談論藍天里的白鷗吧

在湖泊上空撲翅起落的聲音

是白鷗的飛翔語言

這藍天中的飛翔語言

如鮮花少女

色彩精妙和諧，空靈飄動

飛翔的最初含義就是跟隨飛翔

我說，醉心于這些少女的舞蹈吧

先民的祈禱顯現(xiàn)最初的儺舞

驅(qū)鬼迎神，佑五谷豐登

這吉祥的飄動的符號

是來自神鳥的傳授

來自靈風吹皺春水的啟示

與生命的舞蹈百般交合

充滿野性，是詩學里最原始的

最亮麗的部分

我說，醉心于我的吟唱、我的古琴

游動在古琴上的，手指脆弱

不連貫的音節(jié)也能與你交融

無力的節(jié)奏，傳達出的短暫與憂傷

也能刺傷你的心房

音節(jié)水珠一般，引得你靈性的眼神來贊美

以白鷗的飛翔來贊美

以柳葉的身軀來贊美

這贊美靈性飛揚

如星座在夜空，不定閃爍

如飄飛的蛺蝶引領我

在我慣常游動的小徑，進入生命之門

我畢生的情意和狂放的詩篇

以堅韌的石棺和美玉

誦揚這生命之門

誦揚你晶瑩的淚，你的秀發(fā)，你的柳葉之身

那時，眾生聚集的廣場，火把高舉

誦揚之聲響遍陽春的田野

以及聲色交合的都市

為了你的贊美

為了你一顆純凈的心

三

我說

我不能

描述鮮花

美色在一

夜之間的

雕落陽光

與黑洞

之間

一紙之

隔，一切

堅固的美一

切絕然分明的

界線，一切曾經(jīng)

擁有的諾言驟然間

被一張張紙片打碎，

這蒼白的

紙脆弱的紙

昭示了什么？

難道陽光

僅僅是一些

光粒組成？

鮮花僅僅是

大地的戲言？

我說，我不能描述

天空突然混沌一片

云海翻騰，銷煙彌漫

水神與火神的戰(zhàn)爭

引出九首怪獸，人面蛇身

一場南北疆域的千古鏖戰(zhàn)

驚天動地的結局

唯生命如草，經(jīng)不住火的鋒利

剎那間被削如平地

天柱如枯樹，經(jīng)不住水神的沖撞

不周山倒塌了

恍惚時波浪滔天，一片汪洋

無論是誰贏得了戰(zhàn)爭

這是一種注定的命運

蜮蟲疫獸沖破柵欄

鮮花毒草良莠紛呈

四

——我凝視著一群白鷗

突然滿身漆黑

成了受賄賂的三足鳥

失去了潔白的屬性

與飛翔的本能

我是最后一個抒情歌手

曾蜂擁而至的抒情女性

在明月朗照的子夜

都遺棄了我

遺棄我

為她們采摘的青青山果

遺棄我

為她們尋覓的原始美王

我的情歌，那么千呼萬喚

那么慘淡經(jīng)營

幽深如千年古井

清澈似天籟之音

充滿了火熱的雄性之光

充滿了雨之滂沛

曾是鋒利如片的巨劍

曾是千姿百態(tài)的花蕊

曾描繪兄弟姐妹們相擁而泣

家族親友們豪聚暢飲

曾幻想這鋒利之劍

安插在山之絕巘

曾幻想攜馨香的花朵

灑向天國的山脈和俗世的山巒

如今這些熱烈的詩篇

被她們遠離

這種失去神性的遠離

如何使萬物蔥籠？

如何是大地鮮活？

呵，告別這種鮮活！

迎來驚恐吧！

驚恐蜂擁而至的眾生

進入現(xiàn)代工廠

重新編織幻想

網(wǎng)絡所有欲望

向眾生裸露

女人的深情蜜意，作為祭品

供奉現(xiàn)代仿制的奢糜天堂

明日的晨暉

魚兒告別河流

告別黃土的此岸

告別造物主構建的荒原世界

在一個比黑夜還黑的海面

最后一張彩舟飄搖

盛放華燈

使夢境一片通明

淹沒了前方的暗礁

淹沒了地殼運動

淹沒了彼岸的箴言

彼岸的呼告

彼岸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