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寬
·1·
與一個多年未見的老同學(xué)在咖啡館見面,各自點上喜歡的飲品,然后在溫軟的鋼琴曲中,相互問候,彼此寒暄。幾分鐘后,便相對無言。時隔多年,曾經(jīng)長發(fā)飄飄引領(lǐng)潮流的畫壇新銳,如今是一頭寸發(fā),黑邊眼睛,挺括藍色短袖棉質(zhì)襯衣,沒有昔日的瀟灑不羈,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份剛硬與沉斂。
但想當年的畫室生活,他的任何一筆色彩都能成為彼此交流的話頭,成為眾人仰視的范本,曾經(jīng)嬉笑怒罵的所有時光也只能成為歲月的背景。時間如此迅疾,它們只偶爾在彼此的對視里,臉上呈現(xiàn)的微妙的神情中閃爍一下,然后快速逝去。一整晚里,記得只有一個對話,他說,真的很謝謝你。我說,謝我什么。時間太長,屬于說謝的細小情節(jié)已回憶不起。他繼續(xù),那些日子,家遭變故,生活一時得不到接濟,謝謝你的那些錢。我說,這么多年了,你還記得。他輕輕點頭,接著喝了一口綠茶,繼續(xù)靜坐。
似是彼此已成距離,其實沒有。這是很奇怪的感覺,仿佛彼此面對一本古典老書,書頁已合,生動情節(jié)還在記憶力,如同流水在各自心里蔓延和潤澤,彼此的屬性剛好對接。
·2·
也曾在同一個咖啡館與一個故人敘舊,一起坐定后,他從包里取出一本刊物,對我說,剛才路過巷口書店,隨手一翻,看到轉(zhuǎn)摘你的作品。然后他話鋒一轉(zhuǎn),說,旁邊的那篇文章,寫得也很有見地。他指給我看,然后說,你知道嗎,那個作者前些日子很慘,據(jù)說是踩著血肉橫飛的尸體前進的,出版社、編輯、網(wǎng)友等等在微博上大罵。
發(fā)達的現(xiàn)代技術(shù)給人便捷的同時,確實也形成一種監(jiān)督力量,類似此種現(xiàn)象大有所在,于是并不驚奇。他接著談起這些年來身邊所發(fā)生的事,一句一句接下,一言一語,似乎沒完沒了。我示意他桌上的咖啡已涼,試圖及時斷開。他呷了口咖啡,繼續(xù),一連串的真誠慣用語,說白了吧,說心里話,我實話告訴你,我跟你老實說,我一點都不騙你……事業(yè)、人際、感情,所及皆是令他不盡人意的話題,讓你難以喘息,無處逃遁。他尚未厭倦這種交流方式,也完全沒有顧及對方的承受,讓人沒有防備及抵御的能力。
這樣的表達,其實根本不必要,也毫無意義。有時人的表達太過劇烈,就會傷及彼此,因為太多掏心窩的話語,會給人產(chǎn)生一種懸空情緒,永遠在兩人之間罩著。這種距離下不會產(chǎn)生多少美感,到頭來只會落得個“不在乎”。
·3·
想起少時住在大宅院隔壁的阿嬸一幕情景。
阿嬸是大家閨秀出身,因緣弄巧,從城市舒適的家庭,嫁入偏僻貧瘠的山村,至此與丈夫相濡以沫。多年之后創(chuàng)下宅院家業(yè),且在城里也有鋪子。后來丈夫在生意路上被捉去當壯丁,此后生死不明。
那時每天可以看見她靜坐在廳堂的藤椅上,頭發(fā)梳得順順的,盤結(jié)在后,衣著清清爽爽,然后慢條斯理地在日光下做針線活。
有一次,她的小女兒向鄰居借一個簸箕回來,頭發(fā)凌亂,哭喪著臉。她問完話后,不疾不徐地說,別哭,把簸箕拿去還人家,把柜里那袋子貢糖也捎去送給他家孩子。
接著她為女兒揩去淚水,整理好頭發(fā),說,日子過得再難,也不要在他人家面前露出苦色。
記憶中阿嬸是我離開宅院生活多年后才離開人世的,其實她中年以后的日子都很苦,當時全家人一日三餐都成問題。但她是個精干的女人,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也從來沒聽過她向別人兜售什么苦水。家道漸落后,她一人撐起了家庭。她生有三子一女,皆是她一手扯大成人。
一個人命運再難,也不可萎縮,顯在臉上。如此更應(yīng)以明朗面孔顯現(xiàn),才是端然且篤定的處世方式。
人與人之間的表達,要能形成一種水流無聲的靜謐。它才能具備大心,形成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