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喜歡那叢薔薇。

與我的住處隔了三四十米遠(yuǎn)，在人家的院墻上，爬著。我把它當(dāng)做大自然贈與我們的花，每每在陽臺上站定，目光稍一落下，便可以飽覽它了。這個時節(jié)，花開了。起先只是不起眼的一兩朵，躲在綠葉間，眼尖的我發(fā)現(xiàn)了，歡喜的叫起來：“呀，薔薇開花了?！蔽倚蕾p著它的點點滴滴，日子變成了薔薇的日子，很有希望很有盼頭地朝前過著。

看薔薇花的時候，也順帶著打量從花旁走過的人。有些人走的匆忙，有些人走的從容，有些人只是路過，有些人卻是天天來去。

看久了，有一些人，便成了老相識。譬如那個挑糖擔(dān)的老人。老人穿著靛青色的衣裳，瘦小的個子，皮膚黝黑，像從就畫里走出來的人。他的糖擔(dān)子，也絕對相幅舊畫：擔(dān)子倆頭各置一匾子，擔(dān)頭上掛副舊銅鑼。老人手持一棒槌，邊走邊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惹得不少路人循著聲音去尋，尋見了，臉上立即浮上笑容來。呀，一聲驚呼，原來是賣灶糖的啊。

可不是嗎！匾子里躺著的，正是灶糖。奶黃的，像一個大大的月亮。久遠(yuǎn)了啊，他的貧窮年代的甜。那時候，挑糖擔(dān)的貨郎，走村串戶，誘惑著孩子們，給他們帶來幸福和快樂。只要一聽到銅鑼聲響，孩子們立即飛奔進家門，拿來早早備下的破銅爛鐵，廢紙舊鞋什么的，換得掌心一小塊的灶糖。伸出舌頭，小心舔，那掌上的甜，是一絲一縷把心填滿的。

現(xiàn)在，每日午后，老人的糖擔(dān)兒，都會準(zhǔn)時從那叢薔薇花旁經(jīng)過。不少人圍過去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的人買的是記憶，有的人買的是稀奇——這正宗的手工灶糖，少見了。

時間長了，我便養(yǎng)成了習(xí)慣，午飯后，我必跑到陽臺上去站著，一半為的是看薔薇，一般為的是等待老人的銅鑼敲響。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好，來了，等待終于落了地。有時，我也會飛奔下樓，循著他的銅鑼聲追去，買上五塊錢的灶糖，回來慢慢吃。

有一回，我跟他聊天?！袄项^，”我這樣叫他。他不生氣，呵呵笑。“你不要跑那么快，我追都追不上了。"我跑過那叢薔薇花，立定在他的糖擔(dān)前，有些氣喘吁吁地說。老人不緊不慢地回我：" 別處，也有人在等著買呢?！?/p>

聊天中得知，老人祖上就是做灶糖的。這樣的營生，他從十四歲做起，一做就是五十多年。他是天生的殘疾——斷指，倆只手加起來，只有四根半手指頭。卻因灶糖成了親，他的女人因喜歡吃他做的灶糖嫁給了他。他們有個女兒，女兒不做灶糖，女兒做裁縫，女兒出嫁了。

“這灶糖啊，就快沒了?！崩先苏f，語氣里倒不見的有多愁苦。

“以前怎么沒見過你呢？"

“以前我在別處賣的”

“哦，那是甜了那別處的人了?！蔽疫@樣一說，老人呵呵笑起來。他敲下倆塊灶糖給我，奶黃的月亮，缺了口。他又敲著銅鑼往前去，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得人的心，薔薇花朵般地開了。

一日，我?guī)Я讼鄼C去拍薔薇花。老人的糖攤兒，剛好晃晃悠悠地過來了，我請求道；"和這些花兒合個影吧”老人一愣，笑看我說：“長這么大，除了拍身份證，還真沒拍過照片呢?！彼湍敲刺糁菗?dān)子，站著，他的身后，滿墻的花骨朵兒在歡笑。我拍好照片，給他看相機屏幕上的他和薔薇花。他看了一眼，笑了。又舉起手上的棒槌，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這樣敲著，慢慢走遠(yuǎn)了。我和墻頭上的薔薇花，目送著他。我忽然想起南朝柳惲的《詠薔薇》來：“不搖香已亂，無風(fēng)花自飛。”詩里的薔薇花，我自輕盈我自香，隨性自然，不奢望，不強求。人生最好的狀態(tài)，也當(dāng)如此吧。

（選自《小學(xué)生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