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運不濟,五歲那年,因患小兒麻痹,右腿落下殘疾。我失去了很多童年的幸福與快樂。我時運也不濟,趕上了“文革",停課鬧革命,沒有讀書的機會。中學沒有畢業(yè),又是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因為殘疾,我連到農(nóng)村插隊落戶的權利也沒有,成了一名因病留城知青。留在城里,我與那些地富反壞右、盲聾啞、癡呆傻們在一起流汗出力,每天能掙九毛錢。那一年,我十九歲,我消沉,我迷茫,甚至不知道我人生的出路在哪里。
金州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金州是個文化古城。自古就有“金州出官員,復州出詩人”一說。的確,明清兩朝,金州籍州縣以上的官員,名錄在冊的有一百三十多位。但是,金州也盛產(chǎn)書畫大家。宮廷畫家李東園是金州人,曾任六品翰林待詔。
走出校門,我的一件幸運之事,便是遇見了金竹三先生。金先生是大連印刷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我父親曾給他當過伙計。我父親母親結婚時,金先生騰出了自己家的兩間房子給他們做新房。雖然社會地位不同,但我們兩家卻是世交。當我再遇見金先生,他已經(jīng)年過古稀。當年,金先生事業(yè)有成,他便將生意交給兒子打理,請來了書畫名師,專心致志地學習書畫。金先生悟性極高,人過中年,他的作品入選新中國第一屆美術大展而一舉成名。雖然在動蕩年代,金先生也沒有放棄繪畫。畫簇菊花,便題上“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畫枝梅花,便題上“梅花歡喜漫天雪”。我家的先人也小有功名,祖上出過四位貢生,在山東萊陽,有“一門四秀才”的美譽。我跟金先生學習中國畫,金先生也樂意當我的老師。沒有多久,我與金先生便成了忘年交。金先生擅長花卉,我也跟著他學習花卉。看了我畫的畫,先生直言不諱,中國畫講究筆墨,要想畫好中國畫,必先學好書法。有了書法的功力,畫畫時才能見筆見墨。金先生又為我引薦了另一位老人,他就是金州的書法大家王克清先生。王先生追崇二王,書風清秀,用筆圓潤,結字俊朗。因為王先生也戴著四類分子的帽子,他只能偷偷地教授我書法,偷偷地借給我他珍藏的碑帖。我記得,他借我《出師表》拓片,一次只借兩張,我還回后,再借我兩張。我將借到手的拓片,用鉛筆描摩下來之后,再涂上墨汁。到了歸還時間,我必須把拓片歸還給王先生。這一切,都是在暗地里避過所有人的眼睛秘密進行。通過金先生與王先生,我也結識了劉占鰲先生,他是一代金石書畫大家。還有鄧紹田先生。這幾位老先生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作品都入選了新中國美術大展,劉占鰲先生的作品還獲得了金獎。金州小鎮(zhèn)創(chuàng)造了當時的奇跡。當然,后來這都成了老先生們的罪過。記得我走近劉先生,走進劉先生居住的小院,花壇上面放著一盆梅花,讓我頓生敬意……劉先生雖然被下放到三里莊農(nóng)村挑糞,但他骨子里綻放著高傲的梅花。與老先生們在一起的日子,不僅獲得書畫滋養(yǎng),更讓我受到了文化的熏陶。他們給我講述逝去的歷史,講述鄉(xiāng)土往事,幾位文化老人甚至影響到了我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劉先生在20世紀30年代,曾經(jīng)與魯迅先生就篆刻與木刻的關系有過書信交流。劉先生畢業(yè)于長春藝專,1925年,中華書局就出版過他的承遠印譜。對于我的藝術道路的抉擇,他認為首先要做的,就是讀書學習。這是根本,沒有文化積存,任何藝術之路都走不多遠。
因為“文革”,因為身體殘疾,經(jīng)常有人問我,徐鐸,你不苦惱么?說實話,怎么可能不苦惱。也許因為與書畫結緣,也許自己還有文學理想,苦惱和迷惘化解在了憧憬藝術的氛圍之中。在這個過程當中,我也感受到了人世間的溫情和美好。1979年,王克清先生臨終前,將岳飛書寫的諸葛武侯《出師表》拓片贈送給了我。后來,一家博物院要收藏這三十六幅拓片,出到高價,我沒有答應,也不可能答應,這是一種傳承,是師生之誼,再高的價錢也不可能出手。
1977年,“文革”結束以后,大連舉辦了首屆書法展覽,我的作品也入選。很多朋友以為,從此我會入書畫之門。但那時候,我的心思并未在書畫上面,我一心一意寫小說,搞文學創(chuàng)作。那時候,沒有電腦,寫稿子全靠手中的筆。我比同齡人有優(yōu)勢,那就是經(jīng)過“文革”這些年,我練出了一筆好字。編輯們看稿子,同樣水平的稿子,編輯肯定中意書寫工整,而且讓人賞心悅目的稿子。我能走上文學道路,首先感謝的是書法。有人稱我是書法家,我從來也沒有認同,我是因為要感動編輯,才一心一意將字寫好。三十多年寫作,近些年使用上了電腦,才放棄了書寫。自己還屬于不那么頑固的堅守者,打了這些年電腦鍵盤,書寫的感覺找不到了。不過,放不下的,還是寫寫畫畫。2009年,我入選了“全國作家學者手札展”。事后,策展人鼓動我,應該舉辦個人展覽?!白骷倚扈I書畫展”成功舉辦,不少人這才知道,我除了會寫小說,也會寫寫畫畫。前年,魯迅美術學院大連校區(qū)搞了一次書法進校園活動,特地舉辦了“大雅拾階—— 徐鐸翁銘峰書畫作品展”。展覽過后,展品幾乎全部被收藏,朋友們調(diào)侃,以后別再寫小說了,寫了那么多年,也沒掙多少稿費,畫畫多好,既修身養(yǎng)性,又賺了銀子。我不敢說自己寫得有多好,畫得有多妙,但幾十年,我尊崇傳統(tǒng)老先生,像他們那樣謙和,像他們那樣寫字作畫,默默耕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實現(xiàn)自己小時候的夢想,那就是做一名小城的文化人,或者文化老人,像我的先生們那樣,足矣。后來,有不少書法家畫家問我,怎樣才能使得自己的作品有文化含量?我的文人畫是怎樣練成的?這我真的不知做何回答,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我的畫屬于文人畫。也許我是個文人,我的畫也就成了文人畫。我告訴詢問者,從前的文人讀書寫作之余,硯池里總要有些余墨,于是,文人就涂涂抹抹,畫幾根竹子,畫幾枝蘭草,再題上“半張宣紙幾筆墨,畫枝蘭花迎春開。不知花香是墨香,引得蜂蝶堂上來?!边@不僅成了文人畫,也應該有了文化內(nèi)涵。如今,寫作的隊伍里能書善畫者眾多,于是,中國作協(xié)也成立了中國作家書畫院,我也成了藝委會委員。說到歸齊,寫作還是我的第一要務。這幾年來,我笨人用拙法,筆耕不止。寫累了,便畫幾筆畫,換換腦子換換手,真的是最好的休息方式。前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大碼頭》,講述的是大連開埠建市的故事。眼下,正在改編電視劇,排演話劇。即將出版的長篇小說《天興?!?,講述金州城的故事,大連商人的故事。去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一九六零年的愛情》,書中的插圖,就是我自己親筆畫的,其中第一幅插圖原稿,被首都機場集團收藏。
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年過花甲。年輕時,一心一意想著自己的書法能夠蒼老拙樸。無論如何努力,點畫間難見蒼老,難得拙樸。這兩年,蒼老拙勁不經(jīng)意間流露筆端。正應了孫過庭在《書譜》中所述,人書俱老,風規(guī)自遠。想想當年,金先生指導我畫蘭草,要一畫短,二畫長,三畫破鳳眼。用筆要釘頭鼠尾螳螂肚。蘭草很好畫,但要畫好很難。半生竹子一世蘭,至今,我也不敢說自己能畫好蘭草。汪士慎有詩,蘭草堪同隱者心,我說,蘭草堪同文人心。靈根信手任筆哉,試一試,然后題上,不是生來偏愛蘭,緣自神姿出天然……
責任編輯 陳昌平
徐 鐸,1952年11月生于大連市金州區(qū),漢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大連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徐鐸自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迄今共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六部,結集出版散文集四部,中篇小說二十余篇,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數(shù)百篇,逾四百萬字,其中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和中篇小說選刊選載。獲大連優(yōu)秀文藝創(chuàng)作獎、遼寧文學獎等獎項數(shù)十種。2011年,徐鐸當選大連市文學藝術界十大有影響的人物。因為有書畫嗜好,寫作之余,也從事書畫創(chuàng)作,多次參加當代作家文人手札展和中國作協(xié)舉辦的作家書畫展,舉辦過三次個人書畫展。2012年,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書畫院藝委會委員。